不想不打不相识,到得最后,三人却成为莫逆之交。

“时辰怕是差不多了,我们出去看看吧。”陆瑄第一个站起来,即便知道武安侯府的马车怕是来不了这么早,陆瑄却依旧坐不住了。

“阿瑄今儿个可是有些古怪啊。”杨修云明显大为狐疑。要说平日里,陆瑄可不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何尝有过这么心急的时候,“快说,是不是惦记上那家姑娘了?”

陆瑄也不理他,却是径直起身,就往门外而去。

周瑾也跟着起身——

他的身份敏感,若然让人发现私底下竟和承恩公的孙子以及当朝次辅的儿子交好,说不得很快就会传出闲话来。

眼下帝都正不太平,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趁这会儿人少,出去转转更为妥当。

眼见得两人都先后离开,杨修云便有些无聊,刚想让人再送些茶水点心过来,却听下人说胞姐带着小外甥到了,便也赶紧迎了出去。

待得出了雅苑小筑,穿过一道长长的抄手游廊,正要绕过前面角门抄近路往后边去,不想一阵女子的笑声从不远处菊花从旁传了过来。

杨修云蹙了下眉头,随即旋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依稀听见后面似是有人叫了声“杨世兄…”

若是他回头的话便能发现,那说话的人可不正是何容薰?

倒是和何容薰并肩站在一处的胡敏蓉倏地抬头,入眼处正好瞧见身材颀长、眉眼温润的杨修云侧脸,不觉抿了抿嘴,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来——

来之前母亲模糊暗示过,家里人似是有意把自己许给杨修云,方才虽是匆匆一瞥,瞧着倒还顺眼…

正自沉思,不妨一抹青色影子倏忽撞入眼帘,胡敏蓉的视线一下被吸引过去——

却是一个身着青色暗花锦袍的少年正负手立于一株木芙蓉下,即便花色明妍夺人,却不及少年风华之万一…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那少年嘴角忽然轻轻勾起,胡敏蓉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

帝都中何时出现了这等俊美到让人屏息的芳华少年?

甚至不自觉开始妒忌,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能让方才还神情冰冷的少年笑的这般温柔?

下意识的顺着少年视线去瞧,却是正好看见几辆马车…

何容薰已是率先惊叫出声:

“啊呀,那是明珠到了?”

却是一行侍卫护佑着,程明珠正从一辆马车上姗姗而下,更不可思议的是和程明珠的马车并排停在一起的,则分明是,刻有武安侯府族徽的数辆马车…

第99章

“明珠坐的那是, 柳家的马车?”胡敏蓉嘴角抽了抽,神情分明有些狐疑——

不是说明珠的亲生父亲是个姓程的小吏吗, 怎么会和柳家凑到一起了?

又有旁边武安侯府的人, 竟是让人越瞧越糊涂了。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已经被何容薰挽着胳膊迎了过去:

“明珠——”

刚要问明珠这段日子如何, 旁边马车车门打开, 柳娇杏搀着一个身材瘦小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从车上下来。

可不正是驸马柳兴平的继母,闻名帝都的最泼诰命夫人柳肖氏?

柳肖氏生了一张长马脸, 脸颊旁是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吊着嘴角, 再加上许是年龄大了, 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 竟是看谁都是翻着白眼无比轻蔑的样子。

程明珠也瞧见了胡敏蓉和何容薰,笑着往前迎了几步:

“蓉姐姐,薰儿妹妹…”

一边说着, 眼圈儿却是有些发红。

何容薰拉住程明珠的手,刚要开口说话, 不妨柳娇杏忽然上前一步,直接挽住程明珠的胳膊,下巴一抬道:

“明珠妹妹不要难过, 有我嫂子长公主殿下在呢,我倒要看看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为难你…”

长公主?何容薰一怔。明珠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程明珠点了点头,却是没有回应何容薰的疑惑, 似是默认了柳娇杏的话,刚要再说什么,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宁姐儿的发钗有些歪了呢…”

程明珠霍的回头,正好瞧见背对着自己这边站着的丁芳华,正帮一个身着茜色衣衫的少女整理头饰。

猝不及防之下,程明珠眼睛里倏忽迸出一抹无法掩饰的强烈恨意。

又想到什么,忙垂下眼帘,两滴泪珠却是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

这是,凑巧碰到了?

胡敏蓉一旁瞧着,神情便有些玩味——

明珠和袁家还真是有缘啊。

便是诗社其他人,并一些恰好在近旁的客人也纷纷驻足,好奇的瞧着这边——

这些时日以来,袁家嫡女被偷龙转凤一事可不是传的沸沸扬扬,如今两个主角竟是同时出现!

不想入眼就瞧见红着眼睛无比委屈的凝望着丁芳华的程明珠,一时便有人唏嘘感慨——

要说这程明珠也是个可怜的,做了这么多年的武安侯嫡女,本自高高在上,却是一朝摔落枝头。

却是可惜了那等容貌那般才情。

也有人注意到护佑在她旁边的柳家人,再加上之前柳娇杏丝毫不加掩饰的对长公主看重程明珠的炫耀,又不觉有些深思——

公然庇护程明珠,甚至瞧着柳家的模样,未尝没有替程明珠出头的意思,难不成真是奉了长公主的意思?

正挽了丁芳华的胳膊,准备离开的蕴宁直觉不对,下意识的回头,正好和泪水盈盈的程明珠对了个正着。

别说胡敏蓉,便是以容颜之盛闻名帝都的何容薰也是一怔——

这些日子帝都最大的新闻,可不就是有关这位刚回归的袁家嫡女?

可和大家设想的,小麻雀甫一飞上枝头变凤凰,定会想着四处招摇不同,这位袁小姐却是甚少露面,甚至到现在为止,除了袁家人之外,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人不断猜测,袁家女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为免其丢人,才不许她轻易外出,后来更有毁容一说,更是坐实了见不得人的观点。

这会儿武安侯夫人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大家可不打了鸡血般第一时间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

只所有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或远或近围观蕴宁的人,都在第一时间愣了——

说好的其貌不扬甚至满脸疤痕呢?

所谓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说的就是眼前少女吧?标志性的袁家凤眼,却不似袁家儿郎锋利如刀,眸光沉静而纯粹,流转间,如山野间一泓春水在人心头荡漾,美的让人屏息…

即便程明珠容貌也是不俗,可两相对照,却是高下立判,无疑是袁家嫡女更配得上眉目如画这四个字。

一片静默中,程明珠最先开口,却是含泪冲着丁芳华见礼:

“珠儿,见过,姨,姨母…”

又小心翼翼的跟蕴宁见礼:“见过,宁姐姐…”

口中说着,再次凝目丁芳华,已是珠泪纷纷而落:

“承蒙姨母,精心照顾这么多年,珠儿一直感恩,不尽…这些日子,更是对姨母挂念的紧…数次想要登门探望…可惜…”

“可惜”后面的话,却是被无声的泪水给掩盖…

在场的人莫不是人精,之前本已把程明珠跟蕴宁说话时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再有那未尽之语,登时了悟——

这袁家女美则美矣,心肠未免狠了些,再怎么说程明珠毕竟和袁家那么多年的母女之情,骤然失去身份,已是可悲可悯,至于袁蕴宁,富贵可期之下,又何必再赶尽杀绝…

丁芳华初瞧见站在身后的程明珠时,也是红了眼圈,却在听了程明珠这番话后,眸中的热意渐渐冷却,只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要说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程明珠,丁芳华何尝不是以泪洗面?再怎么说也是疼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即便深恨庶妹作孽,可这么多年的感情,却不是假的啊。

阖府上下,默认了老祖宗给予程明珠的财物之外,丁芳华也时不时的会派人悄悄前往探视,不就是为了怕她会被那些捧高踩低的人难为?

甚至若没有侯府暗中照拂,凭程明珠一个没有半分依仗的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的在那院子里住下去。

这么些日子以来,何尝有一个泼皮无赖敢上门歪缠?左邻右舍,也莫不是恭敬以对…

甚至私底下丁芳华还跟袁烈提过,长辈做的孽,孩子却是没有错的,有机会了怎么也要帮明珠找一个好人家,再送一份丰厚的嫁妆,自己这心才能安稳下来…

再想不到甫一见面,程明珠竟说出这样一番处处映射、试图往蕴宁身上泼脏水的话来——

明明整件事上受了最多委屈的是宁姐儿啊!可反观女儿,不管是之前被错待,还是之后重回镶金嵌玉的武安侯府,都是一如既往,处境不堪时,不曾怨天尤人,荣华富贵前,依旧淡然处之,倒是程明珠,不过是重拾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处境较之从前的蕴宁,好了何止千倍?

如何就成了这般尖酸刻薄的性子?

看丁芳华脸色沉了下来,程明珠却是泪水落得更急:

“姨母莫要生气…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太想姨母了…”

“还有…”又回头招来丫鬟,抢在丁芳华开口之前道,“我准备了很多好东西呢,本想着要是侯府准备的更好了,我就不拿出来了,这会儿瞧着,倒是准备对了呢…”

随着她话音一落,当即便有下人从车上捧下了七八件乐器来,有古琴古筝,有笛子,有玉箫,甚至还有大正不常见的琵琶…

“也不知道宁姐姐擅长什么,我这儿正好备的都有呢…”

又招呼蕴宁:

“宁姐姐过来挑一件吧,这些东西本就应该属于你的…当初,可不全是老祖宗和母亲,啊,不是…是,姨母寻来的…”

还要再说,丁芳华却已是再没有心情听下去——这般炫耀曾经,不就是想让宁姐儿难过吗?当下直接打断:

“武安侯府什么样的人家,送出去的东西,如何会再收过来?侯府这样的东西多的是,既是送给程小姐的,程小姐只管安心拿着便是。”

语气里全是冷意。

“程小姐”?!程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觉就想阻止:

“姨母——”

心底的愤恨更是一波波往外涌——

毕竟不是亲娘啊,竟是如斯心狠!

可即便再恨,也不敢表现出来,毕竟自己眼下的处境,真是和武安侯府公然决裂,怕是处境会更加艰难…

“姨母什么的,从此之后,也不必再叫了。”丁芳华只觉心头一阵阵的悲凉,曾经的母女,还是要走到反目的这一步吗?可自己那么好的女儿,又凭什么再受了千般苦楚之后,还要被人刻意引导着,忍受众多猜忌的眼神?

明明,宁姐儿是那般美好的女孩子…

丁芳华也不是那等拖泥带水的性情,有了决断,自是也不会藏着掖着:

“你和袁家缘分已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好。”

“当初之事,全是你母亲作孽,即便有什么事,你该怨该恨的是你自己的娘亲,而不是嫉妒怨恨宁姐儿。今日之事也就罢了,异日若再拿宁姐儿生事,莫怪袁家无情。”

说着也不理目瞪口呆的程明珠,转身挽了蕴宁的胳膊就要离开。

“娘——珠儿姐姐不是那个意思…”没想到母亲突然就翻了脸,袁钊霖登时慌了神,忙开口求情。

丁芳华冷冷一眼瞥过去,提高声音:

“霖哥儿…”

“霖表弟莫要再说了,”程明珠哭的更加厉害,“都是因为我,才害的你被罚跪祠堂…要是这次再因为我…”

那个袁蕴宁抢了明珠的位置不说,还害的袁公子跪祠堂?

柳娇杏本就对蕴宁很是不满,这会儿再见程明珠哭成这样,更甚者袁钊霖还要受罚,登时就炸了,上前一步道:

“袁夫人也太狠心了吧?再怎么说,明珠可也给您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还好心好意拿了这么多乐器让袁小姐挑——别不是袁小姐一样不会,才故意怂恿着夫人发作明珠吧?”

这么说着,又有些惬意——

要说满帝都最不愿比试才艺的,可不就是柳娇杏了?

本来想着,还可以和袁蕴宁来个同病相怜的,结果对方又生的这么美,柳娇杏可不就满心的看着不顺眼?

“何止如此?”柳肖氏也不阴不阳的开了口——

要说这祖孙俩关系那是真的好。甚至之前柳娇杏还跟祖母透露过,她看上了武安侯府的袁钊霖。

照柳肖氏想着,武安侯府的门第自然还算配得上自己孙女儿,就只有一头不好,不是世子的身份。

可既然孙女儿看上了,也只能认了。可老家的规矩,成亲前谁更硬气,结婚后自然就是谁当家。

想当初自己可不是拿捏了丈夫许久,才如了他的意?成亲这么多年,那老东西敢在自己面前放个屁不?

两家要结亲的话,自然先要把袁家的气焰给压下去。

是以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孙女儿这边:

“琴棋书画狗屁不通也就罢了,连基本的礼仪都不懂——老身面前,连个礼都不会见…这样的女儿,要她何…”

一句话未完,却见丁芳华已是勃然变色:

“哪里来的老虔婆!我是武安侯夫人,你们祖孙又算什么东西,也敢到我面前说嘴!”

虽然同样有诰封,可柳肖氏也不过是靠着柳兴平有个虚名罢了,哪里像丁芳华,那可是实打实的超品诰命!

柳肖氏虽然一向看不上继子,却是仗着继子的势,蛮横惯了的,平日里旁人冲着柳兴平和长公主的面子,也不和她一般见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

一张老脸登时红的和猴屁股一般:

“你,你…长公主见了我也得叫一声婆婆…”

“你算哪个牌位上的…敢这样,说话,来人——”

柳家护卫忙要上前,却被袁家护卫直接挡住——

柳家护卫可不也和主子一般,典型的外强中干?面对满身杀气的袁家护卫,登时就萎了。任凭柳肖氏扯着嗓子呼喝,就是不敢上前。

眼瞧着袁家人扬长而去,柳肖氏气的好险没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两日,会和今日一样,晚些更新…

第100章

这出闹剧很快在最短时间内传遍了静怡园。

听说柳肖氏出丑, 等着看笑话的可不是一般的多,更不敢相信的是, 袁家反应竟然那般大——

柳肖氏再如何, 也是骠骑大将军柳兴平的继母,不过是因为说了袁家嫡女几句, 就丢了那么大脸, 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真是因此得罪了柳兴平和长公主, 未免代价有点儿太大了吧?

却也借此看出两点,一则袁家是真稀罕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二则, 袁家嫡女也是真没什么才艺, 不然,武安侯夫人何至于气成那样?

之前想要借亲事抱上袁家大腿的人家不免更加心热——

没什么才艺不打紧,只要得宠能从娘家借势就好, 毕竟,听说生的还是极好的;

也有那自诩家世一流的, 却是越发笃定之前决定不和武安侯府结亲,真是再英明不过,毕竟一个空有长相的花瓶, 如何能胜任大家族掌家夫人的位置?

这般想的,却是不止一人。

比方说靖国公方文礼的夫人文氏。

文氏出身于和延陵崔家齐名的淮南文家,一向眼高于顶,本来丁芳华的出身, 她就一点儿看不上,当初知道儿子方简心仪程明珠时,就不是太满意。依着文氏的心思,顶好给儿子寻个跟自己一般出身的才好。

只放眼帝都,比程明珠家世好的没有她的才情,才情更好的又没有武安侯府的家世,两相折中,程明珠倒也算勉强能入眼。

再不想却是横生波折,程明珠竟根本不是袁家血脉!更让文氏愤怒的则是袁家的态度——

当初宝贝儿子的腿明面上虽是那个陆家孽种踹断,究其根源,可不就是和那袁家嫡女有关?

本想着,两家乃是世交,陆家拒不认错,但凡袁家愿意出来指证,总要陆家付出代价的。结果倒好,袁家人根本理都不理这茬不说,还敢对一肚子怨气的公爷恶语相向!

这口气,文氏当真憋得太久。

如今听说这个消息,胸中的郁气顿时散去不少,若不是这会儿人太多,真想仰天大笑三声——

果然是苍天有眼!再有武安侯府的家世又如何,这么个一无是处的花瓶名头传出去,想要有什么好姻缘,做梦还差不多。

自己就等着看好戏便是了。

是以,在瞧见丁芳华带着一众袁家小姐走到近旁的第一时间,文氏就笑吟吟的偏过头,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瞟了丁芳华和她身边的蕴宁一眼,轻笑一声揶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