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你这是做甚?”眼瞧着胡敏蓉跟周珉并肩往花园的方向而去, 胡庆荣脸色就有些难看,“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蓉姐儿的婚事, 太后自有打算,你可莫要想的左了, 坏了太后的大事…”

胡家这一辈的女孩里, 要说最出色的就是胡敏蓉了。也因此,太后早就吩咐过, 让胡庆荣夫妻莫要插手女儿的婚事,一切有她做主。

更甚者杨修云这个夫婿人选, 也是前些日子, 太后暗示过的。

胡庆荣不傻, 自然也明白太后为何如此,分明是要借自家蓉姐儿拉拢杨家,进而向皇后示好——

今上对太后颇有些误解, 同皇后却是鹣鲽情深,但凡皇后愿意帮忙, 周珉的嗣子之位,就会有一个很重要的砝码。

即便太后有很多法子,能把周珉推到嗣子的位子上, 却唯有这个方法最是简单。

可方才妻子的做派瞧着,分明是要撮合女儿和世子…

“蓉姐儿是我的女儿,我还会害她不成?”于氏的眼中就闪出些怨尤之色来,“可老爷您倒是看得起杨家, 可惜人家却并没有把咱们胡家看在眼里——杨修云已经同袁家小姐定下亲事,这件事老爷大概还不知道吧?”

“杨家和袁家定亲了?”胡庆荣果然愣了一下,“此事可真?”

转眼又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毕竟,这样的事,如何也是编造不来的。便有些气恼:

“杨家老匹夫,还真是不识抬举。”

“什么不识抬举,分明是杨家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罢了。”于氏神情幽怨,压低声音道,“这还是太后…老爷有没有想过,他日世子真能…即便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又能照拂咱们多久?想要长长久久的富贵,咱们家就必得再出第二个…胡太后!”

到时候自己身为太后的母亲,看阖帝都人等,有哪个敢不低头?

“好了,胡说什么!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乱说!”胡庆荣呵斥道,眉眼间却有些闪烁。

于氏果然不再说,却心知丈夫已是动了心的,毕竟这些年来,胡庆荣所受的熬煎可也不比自己少。

至于说周珉那边,已然娶亲又如何?因今上打压之故,周珉所娶的妻子容貌平平,家世不显,于周珉谋取嗣子之位,根本一点儿作用也无。

更甚者,当初生嫡子时还伤了根本,不是一般的体弱…

哪里比得上胡家今时今日的风光?

和胡家的暗潮涌动不同,袁家却是一片祥和——

前儿个蕴宁再使金针,袁成阳走路虽是依旧有些摇摆,却好歹能丢掉拐杖了;

再有袁明欣也定下了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高氏当即决定,今儿个怎么也要上山还愿才好,连带的再为袁明欣求个姻缘签。

因而一大早,袁家便套好了四辆大车。

第一辆车子上坐的是高氏并袁成阳母子,其余则长房、二房、三房各一辆,浩浩荡荡的往景山中广善寺而去。

和山下落叶萧瑟的凄凉景致不同,景山上却是秋色正好。大片深浓苍幽的绿色之外,更点缀着火一般的红色,红绿之间,溪水泠泠,叶声飒飒,端的是别有一番动人景致在其中。

山道上无人,丁芳华索性让婢女直接撩起帷幔,让蕴宁和袁明仪姐妹俩尽情领略这迷人的无边秋色。

待得到了广善寺,早有小沙弥在山门前候着了——

袁家要给菩萨重塑金身,这么大的事,主持自然重视的紧。瞧见袁家的马车到了,小沙弥自是赶紧往里传信,很快广善寺主持了凡大和尚就亲自带着人迎了出来。

待得瞧见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的袁成阳,了凡明显也很是吃惊:

“阿弥陀佛,侯爷竟然真能下地行走了?”

当初袁成阳卧床不起时,也曾被家人抬着到广善寺中,那时候了凡可不是亲眼见到曾经驰骋沙场的汉子在风湿病痛折磨之下生不如死的憔悴样子。

“可不是,都是佛祖保佑。”高氏神情虔诚,“老婆子今儿个可不就来上香还原了?多谢佛祖保佑我袁家…”

蕴宁的一手金针绝活,高氏也和袁烈意思一般,还是不要轻易传扬的好。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蕴宁的年纪还是太小了,高氏更愿意相信,是菩萨庇佑袁家,才特意赐了蕴宁这个福星下来。

了凡上前一步,亲自搀住袁成阳的胳膊,却是心里一动——

脉搏之中,虽然还有寒气,却不过是些沉渣残滓,甚至从前征战沙场时留下的内伤都好了不少…

抬起头,视线在袁家一众后辈身上逡巡一遍,最终却是停在挽着丁芳华胳膊站着的蕴宁身上,忽然哈哈大笑:

“果然是天意。你们家这小孙女,端的是个福慧双全的。”

高氏愣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了凡大师不独佛理高深,更兼擅长相面,只他避世已久,今日能亲眼见着,已是一大幸事,更甚者,还主动为宁姐儿相面——

却是和自己之前的想法再契合不过。

一时喜动颜色。

丁芳华也是喜不自禁。

“我瞧着你家这孙女儿也是个与佛有缘的,今儿的头香就交由这位女施主亲自点上吧。”

“一切全凭大师吩咐便是。”

高氏忙点头。

这却又是个更大的意外之喜了——

毕竟每日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求着点广善寺的头香,以期最大限度的得到佛家庇佑,而能得了凡首肯,点头香的,蕴宁怕是女子中的第一个了。

当下便有沙弥上前,手中捧着一只儿臂粗细、荷花底座的香烛。

蕴宁忙上前接了,跟在沙弥身后,亦步亦趋往外而去。

直到眼前出现一个几十丈高的琉璃塔,小沙弥才站住脚:

“女施主,请。”

蕴宁这才明白,这头香竟是要送往琉璃宝塔顶部点燃的。

浑然不知,后边的袁成阳却是蹙了下眉头,看了了凡一眼,虽然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今儿个的事哪里有些不对劲…

了凡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异色,只管双手合十,衬着雪白寿眉,大红袈裟,依旧是十足十的得道高僧模样。

罢了,宁姐儿身边可是足有八名暗卫,便是凭着袁家的名号,谅其他人也不敢妄动,再加上这广善寺又是千古名刹,或者是自己多心了也是有的。

那边蕴宁已是到了琉璃塔最上面一层,那小沙弥却是退身一旁,分明是让蕴宁一个人进去。

蕴宁推门而入,待得瞧见里面景象,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却是这塔顶四面墙上,全是精美壁画,佛祖之外,又有十八罗汉,并各路菩萨,飞天翩飞,安宁祥和之外,似是有纶音在耳边响起…

蕴宁一时怔忡,前世今生的画面一一在眼前闪过,不知不觉间竟是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蕴宁才回过神来,矮下身形,取了火石,点燃手中香烛,又恭恭敬敬的奉在莲台之上,无比虔诚的磕了三个头,这才低头退出精舍。

来到外面才发现,小沙弥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离去。

蕴宁也没多待,便沿着来路环绕而下。

许是哭了一场,只觉满腔郁气尽皆散去,也是这会儿才发现,琉璃塔每一层都刻有佛像,她也不急,便每一层都恭敬施礼,待得将将要走出琉璃塔时,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外面突然跪了这么多人?

更兼还人人都面露狂热虔诚之色。

自己这会儿真是突然走出来…

正自踌躇,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施主跟我来。”

蕴宁回头,嘴巴一下张成了个“O”字型。却是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须眉皓白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莫怕,老衲是这宝塔守塔人。”老和尚说着,转过身,脚步迟缓的往相反的方向而去,“老衲送施主出去吧。”

眼瞧得外面奔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不知道这宝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蕴宁却也明白,还是想法子避开为好。

不过略一犹豫,便跟在老和尚身后。

走了一阵儿才发现,下面竟还有一层,更奇的是最下面一层还有一条延伸向地面的石阶,老和尚这才停住脚,往上面指了一下:

“上去吧,从这儿就可以出去了。”

耳听得外面一片寂然,蕴宁心知,果然不是琉璃塔的那个入口处,忙合十道谢:“多谢大师。”

再抬头,那老和尚已是转身又往塔里而去。

直待得老和尚完全不见了身影,蕴宁才转身提起裙子,拾阶而上。探出头来,却是在一个寂静的小院中。

蕴宁刚要往外迈步,不想人一下被拉了出来,紧跟着一柄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第116章

“别动。”冷冰冰不带丝毫感情的男子声音, 听在人耳中简直毛骨悚然。

蕴宁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冻住了相仿。却是直觉,自己这会儿还是听话的好, 不然, 怕是真有性命之忧。

“转过来。”男子又道。

蕴宁缓缓转身,入目却是一个面貌平平的男子, 男人手中利刃稳稳搁在蕴宁脖子上, 并不曾因为蕴宁的乖顺,就有丝毫偏离。

这个男人太强大了。甚至蕴宁连取出身上藏的迷药机会都没有。这里距离琉璃宝塔的距离似是已经很远了, 因为琉璃宝塔那边的欢呼声虽是还能有隐约听见,却已是模糊的很了。

即便大声喊叫, 怕是也没有人能听到…

更甚者因为自己临时改了方向, 家里派来守护自己的暗卫怕到了这时候也不会察觉, 自己并不在宝塔中,而是陷入了危险。

重生了这么久,蕴宁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所有的死寂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一个低低的明显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干什么呢?不是说别发出一点儿声响吗?”

那始终没什么表情的男子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慌乱,忙单膝跪倒:

“少爷, 这个女人忽然从柴房里钻出来…”

手中却是用力,分明是要让蕴宁一起跪下的意思。

蕴宁只觉有巨力从那条臂膀上传来,登时站立不住, 整个人随之向前仆倒。

本想着怕是要摔个结结实实,不想却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给牢牢圈住,声音跟着一顿:

“是你?”

蕴宁仓皇抬头。

面前却是一个俊美到令秋光都为之黯然的少年。尤其是身上鲜亮的大红锦袍,衬得少年越发耀眼。如果说陆瑄如海, 洒脱中自有其大气磅礴之态,这少年就是一座晶莹剔透的雪山,即便是美到雌雄莫辩的容颜也无法冲淡他身上冰冷气息分毫。

有些熟悉的气息,却是绝对陌生的长相。

再是如何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的良好心态,方才经历的一切都太过可怕,蕴宁清澈的眼眸这会儿可不正隐约有泪光闪烁?

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和无助,让男子眸色倏地暗沉,吓得之前执剑的男子好险没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不知这位公子是…”蕴宁已是找回了神智,这才发现男子有力的臂膀依旧呈保护的姿态环在旁边,忙往后退了一步,却是疼的猛一咧嘴,轻轻呻、吟了一声。

“拿一把椅子来。”少年半跪着俯下身,随口吩咐道。

旁边男子出剑的速度快,搬椅子更快,蕴宁还没回过神来,身后已是被塞了把椅子。

看蕴宁单腿立着,疼的冷汗都下来了,少年凌厉的视线在诚惶诚恐垂手侍立一旁的男子身上一扫,令得男子登时变成了鹌鹑般,猛一瑟缩。少年已是收回视线,瞧向蕴宁,柔声道:

“你坐好。许是崴着了,我帮你看看。”

语气里甚至有着恳求的意味。

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少年,可对方的友好却令蕴宁的恐惧消褪了些。

却也明白,这般跛了脚,终究不是事儿——待会儿真是能找着机会放倒这两人,也跑不快不是?

犹豫着坐下,少年已是捉住蕴宁的脚踝,轻轻往里送了一下,又用力一拉。

耳听得咯噔一声响,蕴宁疼的浑身一颤,手也不自觉用力抠紧了跪伏在面前的少年的肩膀。

剧痛过后,是一阵轻松。

少年却依旧半跪在蕴宁身前,仰头瞧着蕴宁的神情里全是担心。

少年身上的衣服明显是上好的丝绸,被蕴宁这么一抓,已是皱成一团。蕴宁登时有些不自在,忙不迭收回手:

“我好了,谢谢你…”

“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察觉到蕴宁已是好了,少年扶着蕴宁脚踝的手这才收回去,却是微不可查的在身上蹭了蹭——

曾经手起刀落,冷眼瞧着无数人头滚落身前都不曾动容,却没办法不为女孩的一声痛呼而乱了心神,甚至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手心里已然全是冷汗。

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期许殷切,蕴宁竟不自觉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却依旧摇头:

“还请公子见谅…”

“龙舌草。”少年薄唇微启,缓缓吐了一个词出来。

龙舌草?蕴宁怔了一下,却是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眸——

要说这龙舌草,自己也不过同一个人说过罢了,就是当初回春堂时救过的疤脸少年。

当时会提起龙舌草,也是因为少年询问,他可以拿什么来偿还,担心他太过于执着这件事,才会拿来搪塞。

“竟然是你?”蕴宁恍然大悟之后,更是惊喜不已,“你的脸全好了?这是你本来的模样吗?真的太好了!”

那般无比喜悦的模样,令少年的眼眸越发温暖:

“嗯,全好了呢。好到,你都认不出我了呢…”

语气里竟是有些遗憾的模样。

“说什么傻话呢。”一旦解除了危险,蕴宁又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带入了“老阿姨”的身份,“我认不认得出你有什么打紧?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家人不定多开心呢。”

“你也是吗?”少年声音极轻,似是想要什么许诺一般,“这样一张脸你看了也会开心吗?”

“当然了。”蕴宁重重的点头。

“奥。”少年点了点头——当初爹爹可不就是因为这样一张脸,临死时受尽折磨,一路逃亡时,甚至觉得拥有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也不错,起码不必担心再重蹈父亲的覆辙。可既然宁丫头开心,那以后就顶着这张脸好了,“对了,你以后叫我阿烨就好。”

“阿晔…”这少年的名字吗?蕴宁又忽然想到什么,悄悄用手指了指从少年出现就温顺如小白兔的男子,“你们家的仆人怎么这般凶?”

少年扫了一眼男子:

“厉二,还不过来给小姐请罪?”

那男子忙过来,毫不迟疑的“噗通”一声跪倒——没瞧见老大方才都是跪着的吗,自己这一跪,也不亏。希望这么听话,能让老大饶过自己方才对这少女的得罪。

“罢了。”蕴宁也不是那等得理不让人的,看男子诚惶诚恐的模样,也不好深究,却是有些奇怪,“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少年沉默了下,半晌低声道:

“方才厉二那般,也是有原因的——我家长辈身染沉疴,求遍天下,却无处可医,这才来到这广善寺,希望佛祖庇佑,能少些苦痛…之前已是痛了两天两夜,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

“病了,很厉害吗?”蕴宁心也跟着往下一沉。上一次在广善寺时,阿烨就一身缟素,当时说是家中亲人殁了,怎么这么快又有亲人病倒?看他的模样,明显病情颇重。

阿烨刚要回答,方才还寂然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粗喘声,连带的一个惶急的男子声音响起:

“湘儿,湘儿,你如何了?又开始痛了吗?”

声音沙哑,全是眼睁睁瞧着至亲受尽苦难却无计可施的绝望。

阿晔顾不得再和蕴宁说,疾步往房间里而去。

蕴宁犹豫了下,也跟了上去。

秋阳正好,房间里也一片敞亮。简单却干净的家具更是有一种别样的温馨。

房间里正有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坐在那里,而男子面前的禅床上,正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能看出妇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儿,却是由于病痛的折磨,早已颧骨突出、形容枯槁。

这会儿更是由于疼痛缩成一团,渗出的冷汗很快打湿了头发。可即便外人瞧着都痛,妇人却是一声不哼,怀里依旧紧紧抱着一个牌位,依稀能瞧见上面“爱子”两个字。

任凭男子如何安抚,都毫无回应不说,更是看都不看男子一眼。

蕴宁一颗心一下提了上去——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自己突然出现时,那厉二愤怒的样子。这位夫人不定已受了多久的折磨,好容易酣眠一刻,却被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打扰。

不自觉上前一步:

“这样也不是办法,让我瞧瞧吧。”

不管是出于对妇人的怜悯还是不愿阿烨一次次送别亲人,蕴宁都觉得自己无法做到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