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明显已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虽是看着蕴宁的年纪时有些不太相信,却依旧让开身子:

“好。”

蕴宁探手握住女子的脉搏,女子明显想要甩开,可惜力有不及。

知道太过疼痛之下,妇人这会儿说不好已是混沌状态,蕴宁忙轻声安抚,哄小孩子般道:

“莫怕,我帮你瞧瞧,很快就不疼了啊…”

女孩子特有的软糯声音,明显具有极好的安抚作用。

妇人慢慢停止挣扎,深陷的眼窝处却是有一滴泪掉落。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身形猛地一滞——

妻子已经把自己封闭起来多久了?这么些日子以来,竟是第一次对外界的触碰有了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胃病胆囊炎齐齐来袭…先发上,待会儿再检查错别字

第117章

蕴宁轻轻拉过女子细痩的胳膊, 终于第一次体会出古人说的“皮包骨头”是什么感觉。

一时心中怜悯更甚。

只这些同情却在渐渐察知女子的身体状况后而变为愤怒,不觉瞪了旁边暗影里的中年男子一眼, 小声嘀咕道:

“怎么不让夫人用些好东西…就把人饿成了这样。”

不怪蕴宁生气, 实在是看这家的排场,也不是那等穷苦的人家, 如何就能生生让一个人熬到油尽灯枯、来日无多的境地了呢?

似是没想到蕴宁有此一言, 阿烨忙悄悄扯了扯蕴宁的衣襟,低声道:

“伯母这些日子以来, 吃什么,吐什么, 我们用尽了办法, 都没办法让她多吃一口东西…”

中年的脸在暗影中, 瘦削的背始终挺得笔直,却在听到阿烨这句话后,微微一晃, 鬓前一缕白发让人瞧了止不住心酸——

看对方年纪也就和父亲差不多大吧?怎么就这般沧桑了。

一时只觉憋闷。

把妇人的手轻轻送回被褥里,蕴宁犹豫了下, 回头让阿烨先出去片刻,然后才转向中年男子:

“我能不能看一下这位夫人的双乳?”

中年男子顿了一下,却是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用看了, 如你所想。”

声音疲惫,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蕴宁怔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一时心里沉甸甸的——果真是乳岩啊。

方才阿烨在时没有察觉, 这会儿独自面对着中年人,明明感觉对方也是疲病交加、身有重疾的情况下,蕴宁没来由的就觉得一阵压力迎面而来。

许是察觉到什么,中年男子身子稍稍往后挪了些,温声道:

“莫怕,便是做不了什么,也不会怪你的…那么多名医,也都束手无策。”

似是已经认命,却无端端的透着股彻骨的悲凉和寂寞。

“我家夫人,大致,大致还有…”

那句“多少时日”却是如鲠在喉,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虽然明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却依旧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蕴宁伸出两个指头。

中年男子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渐渐消失——

两日吗?

袁家丫头医道之精果然非他人可比,可给出的结论却依旧没什么两样。

早在一月之前,妻子便停了饮食,只每日里用些汤水罢了。更甚者这几日,喂进去的水也会吐出大半…

即便请了诸多名医,却依旧药石无效。这一世,最愧对的就是妻子,到得最后,竟依旧是束手无策…

“真是对不住。”蕴宁即便不看,也能感受到男子的痛楚和绝望。却也是无法,毕竟这样的病症,即便自己有两世的阅历,依旧没有什么好的法子,“这两年里,我也只能帮夫人用金针并药汤减少些疼痛罢了…其他的却是无能为力…”

好在手里还有一个药膳方子,倒是能起到固本培元之效…

正自盘算,不想对面男子眼睛一下睁大,平放在膝盖上的手也随之攥紧,又缓缓放开,太大的惊喜之下,竟是半晌无语。

好在他本非常人,却是在蕴宁察觉到异常之前,很快恢复了正常,却是涩声道:

“好孩子…现在,可以施针吗…”

却依旧有些不敢置信的追问了一句:

“你方才说,两年?”

“嗯。”蕴宁点了点头,却是又有些为难,“只我的那套金针眼下却并不在这里。”

既是出来游玩,自然不会带金针在身上。

“无妨。阿烨——”中年男子回身冲着窗外道。

阿烨应声而入,手中正捧着一个盘子,盘子里却是脉枕药杵等等各色器具一应俱全,更甚者旁边还有一包金针,可不正同自己那套一模一样?

看蕴宁面露诧异之色,阿烨忙代为解释:

“我们陪伯母去各地求医问药时,路途上怕伯母病发,郎中看诊方式又不同,为了怕他们东西不全,耽误治疗,提前就把所有需要用到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

这男子还真是个痴情人呢。蕴宁一时更加感慨,倒是没有多想,毕竟,眼下还是赶紧帮妇人减轻些痛苦的好——

即便昏睡中,还疼的这般厉害,可见有多难过。

蕴宁净了手,又把金针仔细擦拭一遍,找了找感觉,这才再次回到房间里。

这么片刻间,房间里已是按照蕴宁的吩咐,重新收拾了床榻,便是蕴宁提到的药草,也全部准备齐全,更甚者还全是上品。

蕴宁查看一番,点了点头:

“阿烨你把药拿出去熬一大锅水,切记水沸后一刻钟即可。”

又提笔写下药膳方子:

“再照单子上写的,把食材准备好,我待会儿亲自做,”

又转头看了一眼暗影里始终痴痴凝望床上妇人不发一言的中年男子:

“先生要是有灵巧的婢女,就让她跟着学,以后可以做给夫人吃…便是先生,同吃了也是好的。”

男子虽是没有转身,却是神情动容,颤声道:

“你是说,我夫人,施针过后,就能用饭了?”

“能的。”蕴宁点头,“夫人这些日子熬煎,五脏都受了损毁,才会吃什么吐什么,待会儿情况缓解了,自然就可以用饭了。”

“好,好,好!”男子连说了三个“好”字,明显激动已极。

蕴宁已是手持金针,先直接朝妇人手腕上玄关穴刺了下去——心脏为气血之源,自然要先减轻这里的痛苦。

只妇人实在太过消瘦,蕴宁竟是花了足足盏茶时间,才把金针一点点送入。

而随着这一针下去,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妇人之前打摆子似的颤抖幅度果然渐渐变小。

中年男子死气沉沉的眼眸中,终于又有了些神采。

看蕴宁伸手,竟是亲自捏了金针送到蕴宁手里。只惊得旁边侍候的厉二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好在稳住心神之后,剩下的金针就容易多了,饶是如此,依旧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施针完毕。

蕴宁却已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转而往窗户外面瞧了瞧——这么久了,家人会担心吧?

似是看出了蕴宁的心思,男子摆了摆手:

“无妨,方才我让人去寻了你家人,他们这会儿却是不在,却是意外发现,咱们竟是故人。”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牌子递过去:

“待会儿你拿着让你祖母看,她不会怪你的。”

家里和阿烨的长辈竟是故人吗?倒还真是巧。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若非同武安侯府一样的世家大族,哪来的底气寻遍天下名医?

一时倒也没有再问。至于这牌子,绿油油,晶莹剔透,分明就是极品美玉,自己还是不要拿的好。

不想下一刻手里先是一凉,继而有温润的感觉传来,却是男子直接把玉牌放到了蕴宁手里:

“拿着吧,就是个小玩意儿,你祖母也得看了信物,才能信你的话不是?再有,以后还得劳烦你给我夫人诊治呢…”

蕴宁无奈,又心知越是富贵人家,越不想欠人情分,罢了,自己收了便是。

稍微歇息片刻,又转身去了外面,早有一个清秀伶俐的女子在那里候着了。

心知这是要跟着自己学做药膳的。蕴宁就嘱咐她先把药材洗干净,又有食材的量各添加多少…

这女子自己说叫南春,却是个心灵手巧不过的,竟是蕴宁说了一次,就全部记住了,最后又口齿清晰的给蕴宁说了一遍前后次序和分量,竟是无一处错漏。

便是蕴宁也止不住叹为观止。

很快得了两碗乳白色泽香气诱人的药膳,蕴宁长呼一口气,终于大功告成了。

和南春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妇人虽然依旧昏睡,却明显已是呼吸平稳。

蕴宁示意南春一边瞧着,自己则褪了女子鞋袜,在足心处按几下,让南春接着。

一刻钟后,才让南春停住手。

可即便蕴宁再三保证,妇人这次用了药膳后,定不会再吐出来了。

男子和南春依旧有些将信将疑,一直到妇人果然咽下第一口药膳,却是并没有如先前那般再次呛咳出来,两人才算是彻底信了蕴宁的话。

一杯药膳,分成两次,终是全喂了进去。

南春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竟是身子一矮,就跪在了蕴宁身前,连连磕头不止: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救了我家主子…”

床上的妇人似是被南春的动作惊动,微微掀了掀眼皮,又看了眼旁边紧紧执着自己手的丈夫,无言的叹了口气,又疲惫的闭上眼睛。

蕴宁只觉心里轻松多了,看托盘上另一杯药膳还好端端放着,忙不迭提醒:

“这盅药膳,先生赶紧趁热用了吧。我也该走了。”

“先生和夫人一直在这里吗?夫人眼下每两日都得施针一次,一月之后,可改为十日一次,等满三个月,就可以改为两月一次了,只这药膳不可断了,却是每日三餐都要用一盅的。”

好在药膳的味儿道很好。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袁烈一世刚强,不想竞有福分得了一个这般心善、温柔如水的女孩儿。

又让南春准备了礼物,陪着蕴宁回去。

待得脚步声渐远,男子转过头来,却是发觉,床上的妇人,竟是已然醒转,不觉惊喜至极:

“湘儿…”

看着头发斑白、行动迟缓的男子,两行眼泪从妇人脸颊边缓缓淌下:

“您这是何苦…让我去了不更好吗,皇儿在地下,怕是已然等的急了…”

男子缓步上前,却是执起妇人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心口上:

“湘儿啊,别急,别那么急好不好?皇儿走了,要是连你,也不要朕…”

房内静了一下,良久,有微弱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还有这,万里,江山吗?比起你的天下,我和皇儿,又,算的了什么?”

“是啊。”男子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喉咙里一片腥甜之意,“所以别走,别那么急着走好不好?好歹也得看着我…看着所有对不起皇儿的人受到报应才好啊…”

第118章

蕴宁和南春一前一后走出小院。

绕过一片塔林, 很快到了琉璃塔附近。

比之先前,人明显少了很多, 却依旧有些人在此处流连不去, 甚至还有九个和尚,正端坐在宝塔前, 双手合十, 吟诵不止。

间或还有情绪激动的议论声传来:

“啊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 琉璃宝塔的佛光,已经整整九年未曾重现世间了!”

“而且, 我还听到空中的佛音了呢。”

“可不是!啊呀, 你不知道那会儿, 我真觉得自己也要跟着飞升了呢。”

“真是幸运啊,佛祖保佑,这样的吉兆, 竟是让我们给碰上了。”

“你别说啊,来之前我这身子骨还有些不舒坦, 这会儿啊,竟是全好了呢。”

琉璃塔佛光?蕴宁怔了下,之前和小沙弥进这塔时, 虽是打扫的干净,却是一如寺庙中其他建筑,哪有什么光华可言?

不觉站住脚,往塔的方向看去, 却是什么异象都未曾发现。

又担心家人等的急了,忙加快脚步往自家安排好的禅院而去。

不想刚拐了个弯,却是听得一声佛号传来,蕴宁抬头,可不正是广善寺大和尚了凡主持?

他的身边,打头的正是高氏和袁成阳,旁边丁芳华身后依次跟着袁家的一众女孩子。

一眼瞧见蕴宁,丁芳华忙招手:

“宁姐儿。”

紧赶了几步迎上来,上下打量一番,才长舒一口气:

“不是让你去宝塔那里寻我们吗?怎么不见你过去?”

之前宝塔突显佛光,全家人也是激动的什么似的,当下也赶去了宝塔那里,想要沾些福泽,倒是留了专人等候蕴宁,不想却是始终没碰着。把个丁芳华给遗憾的,恨不得能用手掬着些佛光给蕴宁带回来。

蕴宁神情登时有些古怪。明明自己捧了佛香就是去了宝塔呀,怎么母亲倒似是毫不知情的模样?

还未开口,了凡主持已是双手合十,神情中同样难抑激动之意:

“女施主果然是大福分之人,既是与我佛有缘,还望女施主能在广善寺中多盘桓数日,以广布佛祖恩泽。”

一番话说得丁芳华愈发糊涂:

“大师这是何意?”

广布佛祖恩泽的不应该是光山寺的和尚们吗?什么时候轮到女儿这么点儿个孩子出头了?

高氏却是想到一点,神情也是一滞,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阿弥陀佛。”了凡又高诵一声佛号,“不瞒诸位,宝塔能重现佛光,正是在女施主在宝塔内燃着了头香之时。”

“你的意思是说,方才宁姐儿是去了琉璃宝塔?”高氏也是大吃一惊。无他,实在是据说,宝塔乃是广善寺圣地,自来除了得道高僧,并不许俗世之人擅入…

“女施主并非寻常俗世之人,所谓福慧双全,今日初见端倪。”了凡说着,又瞧了眼始终垂手侍立一旁的南春,“老衲这就让人打扫出一间禅房,女施主但有什么喜好,只管派人来说。”

说完转身离开。

“宁姐儿,方才——”丁芳华还要再问,却是被蕴宁身后始终沉默的南春吸引了视线,瞳孔急剧的收缩了一下,抓着蕴宁的手也猛地一紧,一把把人拽到身后,有些僵硬的道,“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南春可不正等着这么个机会呢?闻言从蕴宁背后绕了出来,上前见礼:

“南春见过夫人,之前小姐正是和我家夫人一处,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竟果然是南春。丁芳华只觉脑子都要糊成一片了——身为袁烈的夫人,逢年过节时,她自是要和其他命妇一般入朝觐见太后、皇后。

这位南春姑娘,可不正是杨皇后身边的大红人?

如何竟跟女儿一处,态度还不是一般的恭敬…还说什么他家夫人——明明是当今皇后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