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交了朋友,又研习了学问,更可以借好文章扬名——

写了好文章巧遇贵人,之后在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青云直上的轶事可不是一直都流传甚广。

每每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文会结束,总会有一些士子在帝都文坛崭露头角。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更甚者荟聚帝都的士子说是藏龙卧虎也不夸张——

南方士子,以出身王家的王梓云为首。

此子相貌俊秀,满腹经纶,尤其一篇《咏荷赋》,不独写出了荷花之香远益清,更写出其高华出尘,一时广受推崇,名满帝都。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南北士子之争从来不曾断绝。南方士子团聚在王梓云的周围,北方士子则是以承恩公府的杨修云为首领。

文献太子在世时,杨修云身为伴读,可是跟着一块儿受大儒教诲,十二岁便有文名传于世。虽是因太子殇逝,沉寂了这么几年,可随着杨皇后重新执掌后宫,连带的正旦日时吉兆频现,杨家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杨修云身边颇是聚集了一些有才之士。

期间南北士子也颇是以文会友过几次,杨修云每有精彩词章问世。南北士子虽是互有胜负,王梓云并杨修云却是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同,一时南王北杨并称当世第一之说,传遍帝都。

王梓云谦谦君子,耳听得诸般颂扬,只说不敢居之。杨修云却是颇有北方士人的侠义之气,当时就否定了这一说法。更是直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谓芝兰玉树,南北方各有一杰出士子,文采精华更在修云之上”。

话一传出,马上有人认定,乃是杨修云自己承认不如王梓云;也有人提出否定意见,以为杨修云从不做藏头露尾之事,既是没有直接点出王梓云的名字,则所佩服者另有其人。

毕竟南方大家族声誉最盛的可不是王家,而是崔家。

当即就有人反驳:

“年兄怕是糊涂了,难不成没听说过,崔鹤兰老先生一脉不知做了什么有损德行之事,以致被上天收走文气,连带的血脉都有可能断绝…如今南方,分明是王家一家独大…”

“那岂不是说,今年春闱,王梓云公子极有可能独占鳌头?”

“也不见得。毕竟即便让杨公子五体投地的那位南方士子就是王梓云,杨公子极力推崇的可还有一位北方士子呢…”

也有人猜到杨修云说的这人是不是陆瑄:

“毕竟这几年,北方文坛执牛耳者一直是朱雀桥陆家。”

“听说他们家那位中过解元的九公子,今年也要下场呢。”

却被消息灵通之人笑了一脸:

“十四岁中解元又如何?都是老黄历了。那位九公子可也有崔家血脉,听说当初陆阁老还请和尚过府做法,希望能破除诅咒。”

“你们不知道吧,还有更可笑的呢,数月前,陆家还曾举家上广善寺还愿,你们可知道,原因为何?”

“我也是听我三大爷外甥的表兄说起,才知道竟是因为那陆九公子做了个梦,梦里高中进士,醒了之后就高兴傻了,一家人赶紧跑去广善寺了…”

“这般急功近利,委实不像能安心做学问的人。所谓瞎猫抓了只死耗子,当初也不知怎么才得来个解元,说不定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也未可知…”

第187章

和冬日时大雪连天不同, 过了春节,却是连日晴好。

旁人也就罢了, 崔琳琅却是日日茹素之外, 还必要到小佛堂跪上一个时辰,祈求老天莫要变脸, 一直这么晴朗下去才好。

可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 二月七日时却是变了天,一夜春雨淅沥, 把个崔琳琅惊得辗转反侧,几乎睁着眼睛到天明——

兄长崔浩身体自来虚弱, 但凡天气有变化, 就会不思饮食、发烧咳嗽, 缠绵病榻之上。

自打用了蕴宁小姐开的药和药膳,眼瞧着阿兄身体果然一日日强健起来。

从前在延陵崔府时,崔浩总是睡不好觉, 夜里能睡个一二个时辰就要谢天谢地了。

每日里写几篇大字,然后顶多再读上一两个时辰的书, 崔浩就得卧床休息。

现在则能一觉睡到天亮。卯时起床后,打一趟拳,饭量也一日日的增加, 不独脸色越发红润,还胖了几斤。

读书习字的时间也大大延长,竟是不曾再病倒过。

崔琳琅一面对蕴宁感激不尽,另一方面也想着, 却是和天公作美不无干系。

如何能想到,马上就是春闱的日子了,老天爷还会变天。

实在睡不着,崔琳琅索性披衣坐了起来,对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发呆半晌,好容易瞧见一丝曙光,便忙忙的从床上下来。

让丫鬟捅开炉火,把药膳煨上,有心去崔浩房间看一下,又担心去的早了,打扰崔浩休息,在房间不停踱步,好容易挨到熬好药膳,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才急急忙忙的提了往崔浩那里而去。

到了崔浩房门外,崔琳琅心一下悬起来,却是这个时候了,崔浩依旧房门紧闭,不祥的预感立马袭上心头,崔琳琅好险把手中的药膳都给摔了。

好半晌才稳住心神,上前轻轻叩动门扉:

“阿兄,阿兄——”

声音里却是有着哽咽之意。

正自悲楚莫名,崔浩温和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琳娘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崔琳琅霍的回头,正瞧见穿着练功服,头上还有些水汽的崔浩。蒙蒙细雨中,挽起衣服下摆的崔浩一身书卷气之外,更多了几分从前不曾有的俊朗英挺,越发显得清俊过人。

崔琳琅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快步上前,攥住崔浩的衣袖,仰头瞧着崔浩,抽泣道:

“阿兄,你没事,没事儿就好…我还以为…”

却是哽咽着说不下去。

“傻琳娘。”崔浩身体往后退了些,不让身上的水气沾染到崔琳琅身上,“早告诉你阿兄已是全好了的,这回信了吧?”

口中说着,眼前却是闪现出一抹高挑颀长的影子,只觉心头说不出的融暖。

“嗯,嗯。琳娘错了。”崔琳琅很是痛快的点头认错,又示意崔浩进房间,“正好药膳已是好了,阿兄快把衣服换了趁热吃吧。”

从小到大,崔浩吃过最多的东西就是药和药膳了。说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也不为过。

只从前用的药膳,却是药多膳少,虽不如汤药苦,味儿道却不是一般的古怪,若非实在不忍父亲、祖父并妹妹伤心难过,很多时候崔浩最想做的就是把药膳一滴不剩的全给倒掉才好。

唯有袁小姐开的药膳,一丝丝苦涩之外却是意外的香醇,和从前用过的药膳相比,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了。

看崔浩竟是把药膳用的涓滴不剩,甚至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崔琳琅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漾开,止不住感慨道:

“从前闺中姐妹,一块儿说话时,都以为武将家的女孩儿多是粗鲁无状,见到了宁妹妹,才知道什么叫孤陋寡闻、坐井观天…瑄表哥,真是好福气呢。”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却是不敢看崔浩的脸——

女孩子心细,崔琳琅更是人如其名,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早在蕴宁过府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出陆瑄的异常情绪。

这些日子冷眼旁观,陆家表哥委实是一个厉害的人。

即便没有母族扶持,可放眼陆家,包括姑丈陆阁老在内,无疑都对陆瑄看得极重。更甚者,崔家嫡脉受了诅咒的消息满天飞的情况下,也没见陆瑄受一丝一毫的影响。这样远超常人的冷静,便是阿兄,也是不如的。

而就是让崔琳琅觉着深不可测的陆瑄,却每每在瞧见袁家小姐之后,才会显露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应该有的单纯,即便被宁姐儿瞪一眼,也会开心的笑成个傻子一般。

如果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宁姐儿多稳重的一个人啊,可也同样只有在陆瑄面前时,才会露出小女儿惯有的娇羞之态…

若然是别家的女孩,崔琳琅自信,凭着崔家的家世和阿兄的才气,定是不输于任何人有一争之力的。

只那个女孩子,不能是袁氏蕴宁。

兄妹两人蒙难时,便是同族人都不愿庇佑,危难时刻,却是祖父和父亲这么多年来深有怨言、不闻不问的姑祖母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援手,让兄妹俩可以在帝都安然立足。

更有宁姐儿,生就了一副侠义心肠之外,还有鬼神莫测的手段,把兄妹俩从“被诅咒”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这样的大恩,崔琳琅自诩,便是拿自己的性命来补偿,也是不够的。

也因此,在某一次不经意间,瞧见崔浩望着蕴宁背影时,缱绻的眼神时,崔琳琅瞬时悚然而惊——

常日里阿兄也就看他最爱的书籍时,才会有这样温柔而又坚定的神情…

方才崔浩用药膳时,神情可不同样瞬间温柔下来,甚至最后的恋恋不舍,都让崔琳琅止不住心惊肉跳。

只话一出口,却又懊悔不已——

眼瞧着春闱在即,便是想劝诫兄长,怎么也得等春闱过后才好啊。这时候说破,会不会乱了阿兄的心神。

崔琳琅言下之意,崔浩如何听不出来?本是如朗星般的眸子瞬时一点点黯淡下来,唯有眸底神情却依旧是说不出的温暖:

“嗯,瑄表弟很好。”

宁姐儿很好,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温柔以待。

瑄表弟不独才华远在自己之上,更是自己见过的最执着、坚毅的男子,有这样的男子护着,宁姐儿定能一生无忧…

至于自己,只要远远的看着袁小姐幸福就好…

“琳娘放心,阿兄眼下只想好好应对春闱,重新振兴崔家,至于其他,却是不会考虑的…”

崔琳琅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孤孤单单坐在书案前,一半身体在阳光里,一半埋在黑暗中看书的兄长背影,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宁姐儿很好,阿兄也很好,却是无缘啊。

二月初八,天气放晴。陆府已是完全进入了备考的紧张时期。

便是陆阁老,也颇有些坐卧不宁。

早早的从值房回来,便让人把陆瑄并崔浩都叫了去,从注意事项,到如何破题,吃饭时如何,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休息好,还有当初自己春闱时的得失,事无巨细,给两人说了个遍,竟是足足嘱咐了个把时辰,还意犹未尽。

直到崔老夫人派人来催,说是让两人过去试试明日要穿的衣服,才算是把人放了出去。

两人的衣服也是极为讲究的,一针一线全不假手管针线的下人,俱皆由崔琳琅依着朝廷对参加春闱士子着装的要求,密密实实的亲手缝制…

二月初九一大早,再次认真检查了衣物并准备好的考篮后,陆阁老亲自把陆瑄并崔浩送出门。

瞧他的模样,若是能够,竟是恨不得亲自送考的模样。

当然,也只能想想罢了,毕竟堂堂第一首辅——

前几日,首辅严阁老因感染风寒,卧床不起,病床上上了一道请求致仕的表折,已经获得允准,本是排名第二的陆阁老自然而然接了严阁老的位置。

若然陆阁老亲自送考,可不定会引来怎样的震动呢。

好在陆珦一再保证,定会不出丝毫纰漏的把人安全送到地方,陆阁老依旧送出门外很远,目送着车子远去,才不得不回转。

要说陆家做人做事一向低调,这次唯恐路上会遇到什么意外,陆阁老特特让悬挂上自家的族徽,省的会碰见不长眼的,妨碍了儿子并内侄前往应试。

有家丁开道,再有陆家的马车,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

到地方时时间还充裕的很。

眼瞧着人越发多了,陆瑄便让陆珦带着人回去。

不亲眼看着陆瑄两人进入考场,陆珦可不敢走。当下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让人把车子赶到远处挺好,自己却依旧留下来,又让家丁护侍在周围,以防两人被挤着了。

陆瑄倒是不在意,毕竟这可是春闱,朝廷决不允许会有意外发生。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什么,陆瑄可不信有人能暗算到他。

只陆珦执意留下来,陆瑄倒也没再劝说。

“小九——”有轻快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陆珦回头,却是同样要下场的杨修云。点点头,刚要说话,北边的街口忽然有些汹涌之态。

第188章

是有什么大人物到了吗?

陆珦就有些奇怪, 想了想就吩咐家丁护好几位主子,自己则溜溜达达的往喧闹处去了。

倒是陆瑄三人并没有在意——

来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的, 这个时间, 出现在这里的除了来应考的举子,再不会有其他什么人。

眼瞧着入场时间就要到了, 陆珦还没有回返, 知道这个三哥是个玩心重的,陆瑄也不再等他, 和崔浩各自提了考篮,并杨修云一起, 打算往栅门而去。刚一转身, 却险些被人撞上。连带的一个矜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竟然能在入场前遇见杨兄, 还真是,有缘啊。”

却是王梓云,正被几位南方士子簇拥着站在左近处。

此时天色还有些昏暗, 视线也并不甚明。只这些日子多次碰面,且北方人里, 杨修云和陆瑄个子都是极高的,人群中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是以王梓云一下认了出来。

这些日子皇后风头日盛, 王梓云便也不敢小觑杨修云,又自恃两人这会儿也算身份对等,便是主动打了招呼,也不算自贬身价。

杨修云点了点头:

“王公子。”

却明显没有继续闲谈下去的兴趣。反而转头用商量的语气对陆瑄道:

“咱们走吧。”

王梓云脸色就有些不好, 也有些诧异是什么人能让眼高于顶的杨家少爷这么客气。下意识的定睛瞧过去,下一刻脸色登时变得难看——

离得这么近,如何还会看不清楚,和杨修云并肩而立的分明是从前曾经羞辱过自己的朱雀桥陆家的九公子陆瑄。

这些日子以来,王梓云可不是日夜切齿拊心,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陆瑄踩在脚下,以报当日奇耻大辱。

而两人旁边还闲闲站着另外一个王梓云绝没有想到的人——

崔浩。

怎么可能!第一眼瞧见时,王梓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应该只是相似罢了,忙又定睛细看,确确实实,正是崔浩。

只觉心里“咚”的一下,脸色越发僵硬,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崔浩来参加春闱大比了?崔浩他不要命了不成,怎么真敢来?!

既是和王梓云交好,他身边的那几位可不也全是出身南方望族?

即便崔浩平日里不常外出,可崔家盛名在外,从前崔浩父祖在日,一众南方士子个个以能入崔家门、结识崔家弟子为荣。这会儿自然同样认出了崔浩来。

一时人人纳罕,也有人试探着道:

“您是,延陵崔浩崔公子?”

崔浩点头,洒然一笑:

“丘公子。”

“真的是您…我还以为认错了呢。”那丘公子神情就有些复杂——

自打听说崔家嫡系受了诅咒,更甚者不独收走了文气,连他家的命脉都要给断了后,丘公子这些人本是有些半信半疑的。

毕竟收走文气之说,太过玄幻。

当初也是见过崔家公子的,身体虚弱倒是真的,满腹经纶却同样是真的。

只这么些日子以来,却是并不见崔家有人出面辟谣,连带的之前明明听说崔浩也到了帝都,似是有意下场,可举办了这么多场文会,崔浩却是连一面都没露过。

后来又听人言,崔浩此来帝都那是想要参加大比啊,分明是想要借陆家之势寻找高人帮崔家破除诅咒。

时间长了,丘公子等人也就信了这个说法。这会儿乍然瞧见崔浩,惊诧之余,又瞧瞧他身边容貌出众、气质远超常人的陆瑄,禁不住试探道:

“崔公子是来送朋友入场吗?”

崔浩摇摇头:

“并非。浩今日也要下场一试。”

又瞟一眼始终脸色不好的王梓云:

“这些日子辛苦王公子为我扬名,如何也要科场上见个真章才是。”

崔浩此人最是有君子之风,不管和什么人相交,总能让人如沐春风。

还是第一次这般大庭广众之下,直接下战书——

这些日子外面的谣言,崔浩不是不知道。若然这些诛心之语是对着自己一人也就罢了,可王家千不该万不该,败坏崔家祖上声名,所谓“德性有亏惹怒上天”之语早已传遍天下,分明是打定主意誓要把崔家嫡脉赶尽杀绝的模样…

更无法容忍的是,王梓云对妹妹崔琳琅所做的种种背信弃义之事。

王梓云既是想要收揽南方文望世族之首的美名,那就在他最在意的事上把他踩倒便好。

明显没想到崔浩竟然毫不掩饰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崔王两家的矛盾摆到台面上,还这般赤、裸、裸的向自己宣战。

看丘公子等人瞧过来时疑惑的眼神,王梓云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表哥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可莫要听信了旁人挑拨…”

还要再说,却被陆瑄打断:

“栅门开了,走吧。”

说着当先迈步往前而去,崔浩随即跟上,然后是杨修云,三人却是有志一同的并不曾邀请王梓云一起。

王梓云气的咬牙,心里更是恨恨,口中却连连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