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瑄却是不答,只更用力的回抱过去,眼神里毫无焦距的茫然之外,全是无尽的惶恐和绝望,牙齿咬的咯吱咯吱直响:

“你不能…我不许,不许!”

“谁都不许带你离开,谁都不许!”

直到这会儿,蕴宁才意识到,陆瑄分明是被吓着了。一时只觉胸腔里一颗心都好像被人攥住,整个人都被无穷无尽绵延不绝的酸涩和痛楚席卷,摸索着探出双手,用力搂住陆瑄的脖子,把陆瑄的头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含泪亲吻着陆瑄的头发:

“我在呢,我在呢,不会离开,不会…”

好大一会儿,陆瑄身体才渐渐不再颤抖,泪水却大滴大滴落下,洇湿了蕴宁的肩,烫的蕴宁的心一揪一揪的痛:

“傻子,真是个傻子…”

眼里又是泪又是笑——袁蕴宁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除非是死,不然,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许是得到了安抚,陆瑄身体渐渐不动,粗重的喘气声也渐渐平静下来,可即便是睡眠中,却依旧不安的紧,更甚者嘴里还时不时呢喃一声“宁儿”,非得听到蕴宁的应答,才会平静下来。

被陆瑄这么紧的抱着,蕴宁拼命逃亡的恐惧以及眼睁睁瞧着身边人逝去的悲伤终于散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渐渐的也阖上眼睛,和陆瑄偎依着睡了过去。

耳听得怀里人的呼吸渐渐平缓,陆瑄却是缓缓睁开眼睛,红通通的眼底是无法遏制的杀意。

轻轻放平蕴宁,帮着盖好被子掖好背角,陆瑄悄然起身,走出院门,却正碰上被人抬着下朝的陆明熙。

久病未愈,又奔波了一天,陆明熙明显已经支撑不住,从车上下来时,根本连路都走不成了,乍然瞧见面目森然的陆瑄时愣了一下,旋即蹙了眉头,明显有些不赞成:

“眼下陆家正在风口浪尖,还是静观其变…”

“宁儿是我的妻子,任何人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都得付出代价。”陆瑄不闪不避的对上陆明熙的视线,“老爷子还在宫里,我必须要给那些人一个威慑…”

旁人或许不知,陆瑄却是清楚,想要借王梓云对付陆家的是胡庆丰,而想出这般阴毒主意,把念头动到蕴宁身上的,定然是太后身边的梁春。

这人如何对付自己,陆瑄并不在意,可他不该把手伸到蕴宁头上。

行走江湖时,陆瑄一贯坚持再大的仇也祸不及妇孺,可在得知蕴宁身陷绝境时,陆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杀光梁春族人!

陆明熙默然。

陆瑄的性子他也清楚,但凡认定的,绝不会回头。半晌点头:

“非要去的话,再带几个人。”

知道儿媳妇遇险的第一时间,陆明熙却也同样怒不可遏。给那些人一个教训,也未尝不可。

没想到陆明熙这么爽快就应下了,陆瑄明显有些无措。很快,陆家最精锐的八个暗卫被召集过来。九个人的身影迅疾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中…

第235章

一大早, 一辆普普通通的青布马车无声无息的出了皇宫,径直往耳朵眼胡同而去。

胡同既名耳朵眼, 自然是极为逼仄狭窄的, 就是街道也都是坑坑洼洼。可那是从前,现在这耳朵眼胡同却是大为改观。即便依旧比不上那些宽街大巷, 可好歹扩充了路面, 又用黄土夯实了,瞧着可是亮堂多了。

至于胡同最里面, 更是起了个青砖到顶的三进大院子。

而带来这么大变化啊的,正是三进大院子的主人梁百顺。

梁百顺本也和其他相邻一般, 穷的叮当响。可架不住人家有福气, 养了个有出息的后辈——

当初梁百顺老婆一口气连生了三个儿子。前头俩还好, 到第三个,养到五六岁上,家里无论如何养不起了, 无奈何,只得送了人。谁知道这一送, 竟成了大好事。

这三儿子竟然发了大财,还不忘亲生父母的恩,拐过头来帮着整修了胡同不说, 还给两个哥哥出钱盘了个卖菜卖肉的铺子,又给梁家二老盖了那么一所敞亮的院子,把个邻人给羡慕的呀,直说梁家真是积了大德了, 才能生出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儿子。

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人见过梁家这三口子长什么样。不过,左邻右舍也都理解,毕竟过继给别人了,能这么帮衬着亲爹娘也是少见的大孝子了。再强求人家常常回来,养父母那边儿也不好交代不是?

往日里这个点,梁家的人都起来了,唯有今日,却是有些不同寻常。竟是到这会儿了依旧大门紧闭。

前街口的王满仓昨儿个借了梁家骡车送闺女回婆家,回来的有些晚了,今儿早上过来几趟,梁家大门都是关着的。正犹豫着是不是待会儿再来,一转头就瞧见了那辆青布马车,看样子也是要到梁家去。

王满仓也是这胡同里的老户了,这辆车子却是眼生的紧,看他们也要往梁家去,就有些狐疑道:

“你们是百顺家的亲戚?还是等会儿吧,他们家人现在怕是还没起呢。”

不想那车夫却是和没听见一般,只管赶着马车往前。然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马车刚到门前,本是紧闭着的梁家大门一下开了,然后梁百顺夫妻亲自出来,迎了那辆马车进去。

王满仓就有些糊涂,刚要打招呼,梁家的大门却又关上了。

隔着门缝从外面往里张望了下,依稀能瞧见一个身着青色常服的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还要再看,男子却是突然回头,狠厉的视线吓得王满仓一踉跄,也不敢再留,忙不迭溜回家了。

只王满仓不认得,那些朝廷大员要是见了,却肯定认得出,这面貌清秀的阴郁男子不是太后跟前第一红人梁春,又是哪个?

“发生了什么事?”虽是下了车,梁春却是没有进房间的意思。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梁家接二连三往宫里送信,甚至还动用了梁春留下来的暗桩。

梁春无法,只得出来,心情却无疑不是很好。

“三儿…”梁百顺说话就有些艰难,神情里对这个儿子明显还有些敬畏,“屋里,你到屋里,看…”

口中说着,捂着头就蹲在了地上。

梁百顺的老婆却是忍不下去了,直接哭了出来:

“三儿啊,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害死了你弟弟啊…小四他,死的好惨啊…”

“还有你大哥二哥家的四个侄子…就连五宝…都不见了…”

梁春登时一怔。

如果说梁峰会出事,梁春已经有所预料,毕竟当初截杀袁蕴宁时,梁峰也是在场的。

说道这事,梁春也有些后悔——

别看他年轻,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不说阴谋害死的,就是直接沾手的人命,就不下百条。

且随着地位越来越高,梁春需要外边帮着办的阴私事也越来越多。他性情奸柔,交给旁人并不放心,索性把事情交到家人手上。

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梁峰和粱母刚才提的他的四个侄子可不全都是梁春的得力助手?

按照梁春本来的设想,并不准备让梁家人现于人前,是以即便手里现在有着花不完的金银财宝,却不让父母搬家,不过帮着翻修了宅院罢了。

更甚者,为了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便是梁家两个大哥,也都不住在一处,散布在帝都和耳朵眼胡同一般窄小的巷子里。和外人打交道时,就是姓氏,都经常变,还置了不止一处房产,又嘱咐他们,隔几天就换个地方,至于如何换,什么时候换,更是连自己都不必告诉…

梁春笃定,即便是太后,怕是都不能确知梁家人当夜会住在那里。

至于五宝,是老四梁峰的长子之外,更是从一出生就记在梁春名下的嗣子。

即便对父母当初送自己进宫做了阉人多有怨气,可对一干兄弟,却还是有些感情的,尤其是要继承自己香火的梁五宝,梁春是真拿来当宝贝疙瘩疼爱的。

现在爹娘却告诉自己,一夕之间,梁家仅有的几个后人全都不见了!

一时脸色难看至极。快步进了院子,一眼瞧见床上躺的梁峰,梁春身体顿时僵住了——

梁峰腹部被缝合的伤口被人硬生生撕开,两眼外凸,明显临死时极为痛苦:

“是谁,是谁…”

却是瞬间想到一个怀疑对象,武安侯府袁家!

如果说梁春心里还有哪个是占得分量最重的,也只有胡敏蓉了。也是为着这个,梁春才安排梁峰协助胡敏蓉做事。

这也是第一次,梁家人直接露面。

梁春并不认为,仅凭一个姓氏,外人就会把梁峰同自己联系起来。

可事实却是,胡敏蓉失手了,然后帮着胡敏蓉做事的梁峰死了,除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父母和大哥二哥外,所有听命于自己的梁家后辈都或死或失踪…

只这样残忍的手段,却又好像和义名在外的武安侯府对不上号…

“叫封烨滚过来!”从被送入陌生而可怕的皇宫,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惊恐了?这会儿的梁春再没有了从前的淡定,甚至和被困住的野兽一般,恐慌而又遏制不住的愤怒和暴躁,“再有,找个由头,把程仲给抓起来。”

既然这事和袁蕴宁脱不开干系,自己就先拿程仲开刀。听说袁蕴宁和程仲祖孙关系极好,自己倒要仔细想想,把程仲身体的哪一部分给袁蕴宁送过去,效果会最好呢?

梁百顺两口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儿子这么凶戾的一面,吓得忙往后退。

车夫点了点头,随即无声无息的离开,却又很快回转。

梁春往他后边瞧了一眼,哪里有封烨的影子?登时脸色铁青:

“封烨呢?”

一个从匈奴逃回来的杂种罢了,也敢在自己面前摆谱?

鲜少见到梁春这般暴怒的模样,车夫忙单膝跪倒:

“封烨被太后派去了西门里…您还是快去瞧瞧吧…”

西门里?梁春脸上血色尽褪,顾不得和梁百顺夫妇打招呼,直接钻进了马车——

既是要截杀袁蕴宁,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梁春便让几个侄子联系了之前雇佣杀过人的一伙江洋大盗,就安置在西门里不远处一座废弃的院落里。现在手下却说太后派了封烨过去…

一时背心不住发凉。

之前好容易压下的那种恐惧再次袭上心头,梁春上马车时,腿都有些发软。

马车虽是普通,马儿却是神骏,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从耳朵眼胡同到了西门里废宅。

却是远远的就瞧见那处偏僻的所在,这会儿却是围满了官差,更有锦衣卫的人在旁边警戒。

瞧见梁春的车,当即就有人过来阻拦。

好在很快有人过来,示意放行。

梁春不发一言的跟着往里走,刚进了院子,带了个狰狞面具的封烨就蹒跚着迎了过来——

旁人不知道,梁春却明白,封烨背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甚至因为失血过多,差点儿没死了。

眼下这些,梁春自然不关心。刚要开口询问,封烨已是到了近前,低声道:

“公公进去看看吧,里面真的太惨了…”

太惨了?梁春脑袋“轰”的一下,一时脚都软了。

跟在封烨身后高一脚浅一脚的往里走,转过一处假山,前面正是一块儿空地,正中间一个石桌上,摆了些菜肴,地上却横七竖八躺了足足二三十具尸体。

你的刀扎在我身上,我的剑插在你肚子里,现场简直惨不忍睹,再有中间散落着的金银财宝,分明是分赃不均的火拼…

梁春跌跌撞撞的疾步上前,却被封烨拉了一下:

“小心——”

梁春低头,正和脚下一颗同样死不瞑目的血淋淋的人头对个正着,人头不是别人,正是大侄子梁全!

他身后不远处,则是被砍成两半的二侄子…

几个侄子的尸体很快被人抬出来,放在一边,却是没有找到过继到膝下的嗣子梁五宝的影子…

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刚想发问,就听有官差窃窃私语声传来:

“这些匪徒真是心狠手辣!”

“可不,这几人的相貌一看就是一家人…”

“说是做些小本生意,送酒肉过来的…”

“结果就碰到了这些贼人内讧…贼人倒是该死,就是可怜了这一家人…”

“那孩子倒是个好命的,这会儿还睡着呢…”

梁春一言不发转身,拔腿就往官差们说的房子那里过去,推开门,正瞧见门里的木板上,胖胖的梁五宝正躺在那里,睡得无比香甜。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梁五宝脚边放着几把刀,正组成一个“止”字,头那边则横放着一杆□□。

梁春睁大眼睛的同时,昏昏沉沉的脑子轰然雷响——

止戈为武!

可不就是在那道试题上,梁春的人把抢到的袁蕴宁的珠花掷了过去?

这是,原封不动的给自己,还了回来?!

第236章

金色的阳光洒满废弃的院落, 枝叶摇曳间,地上的尸首恍惚间多了些斑驳的色彩。

梁春站在阴影里, 定定的注视着脚下几个侄子排成一排、残缺不全的尸首, 神情沉默而阴郁。

好半晌,低下头, 对着指尖上几点血迹瞧了半晌, 却是缓缓伸过去,在躬身侍立的手下身上擦了擦, 缓声道:

“把尸体拉回耳朵眼胡同。”

手下应了一声:

“小的这就去给公公备车,还有一应丧葬事宜…”

话未说完, 就被梁春打断:

“这些你不用管。找个人跑一趟耳朵眼胡同, 告诉他们, 赶紧埋了就好,莫要生事。”

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却是看都没看几个侄子一眼。

手下明显一愣,旁人不知道, 他却明白地上躺的这几人和梁春的关系,要是一下把这么几具尸首抬到梁家去,那家人不崩溃才怪, 正是最需要亲人安慰的时候,怎么公公的意思,是连回去都不肯吗…

刚要提醒,却是正好和梁春阴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吓得一激灵,忙应了一声,扭头跑了。

“封大人命还真是大。”梁春视线久久停留在石桌左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身上,忽然扭头,视线针一样刺向封烨,“却不知昨儿个晚上,封大人在哪里?”

络腮胡汉子名叫郑显,正是这帮江洋大盗的老大。昨儿个可不就是他精心挑选了人手前往狙杀袁蕴宁,结果除了郑显和封烨得以逃生外,却是尽皆死在当场,现在就连郑显也死在这里…

昨儿个忙着收拾残局,梁家又不时派人过来传信,梁春没顾上讯问,现在却是越想越觉得封烨可疑…

“我在哪里与公公何干?”封烨毫不躲闪的对上梁春的视线,神情桀骜,“在下只听命于太后,就凭你的身份,还没资格审问我。”

说着一夹马腹,当先出了大宅。

梁春盯着封烨的背影看了半晌,一猫腰钻进了旁边的马车:

“回宫。”

回到慈宁宫时,已是正午时分,胡太后刚用完膳,正就着一个宫女的手漱口。

瞟了一眼躬身进来的梁春,胡太后挥了挥手,一众侍候的人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

“太后——”梁春趴在地上膝行了几步,一直爬到太后跟前,“奴才有罪,请太后责罚。”

说着,伸出手,哆嗦着抱住太后的腿:

“娘娘…”

直接把脸贴了上去,哈巴狗似的在太后腿上蹭着。头跟着扬起,清秀的眼眸也闪过些水色来:

“娘娘…”

胡太后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碗,保养极好的手伸出来,似是要抚摸梁春,却在到了脸颊附近时改摸为抽,手起处,梁春的脸上顿时带起了一溜血珠子,胡太后跟着抬脚,狠狠踩在梁春脸上。

梁春伏在地上,脸挤压的甚至有些扭曲,却是努力挤出一丝惨笑:

“是奴才办事不力,娘娘怎么处罚奴才都行,气大伤身,太后莫要气坏了自己…奴才去后,还请太后以后多多保重…”

说着猛一用力,瞬时有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淌下。

胡太后一蹙眉,抬起脚冷声道:

“张嘴。”

梁春痴痴的瞧着太后,表情怔愣,好一会儿才停止了动作,缓缓张开嘴巴,却是舌头已是咬的稀烂,若非胡太后出言制止,说不好梁春这会儿已是咬舌自尽。

梁春喘了口气粗气,缓缓闭上眼睛,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话,便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因他伤了舌头,语声含混,胡太后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梁春说的是“若是被太后厌弃,奴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胡太后沉默半晌,冷哼一声:

“以后陆家那里,让封烨盯着便好,还有你手中的力量,也拨出三分之一来交给封烨。”

昨儿个若非封烨重伤之后依旧拼死清除了可能涉及到慈宁宫的所有蛛丝马迹,这会儿情形定然更加难以收拾。

果然是自己太高看梁春了,一个阉奴罢了,忠心是有的,眼界能有多高?

知道危机解除,梁春伏在地上,感激涕零的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倒退着从慈宁宫出来。

待得到了门外,却已是又恢复了往日那个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慈宁宫总管太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