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惊涛骇浪,惊诧、疑问、愤怒、各种情绪滔滔如潮席卷了她,最终心中只来得及一闪念——完了!

“啪!”

“嚓!”

两声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声,却来自不同人不同方向,白光乌光各一闪,白光撞上了君珂的手指,将她的手指撞开三寸;乌光撞在了向正仪的膝盖足三里穴,撞得她腿一软向下一栽,也正好躲过了那临门一杀。

两边同时出手,攻击目标不同,目的却是一样,此时白光和乌光各自落地,砰然粉碎,一个是酒杯,一个是瓦片。

堂上纳兰君让抬头对屋顶望了望,手边已经少了酒杯。

屋顶上砸出瓦片击倒正仪的纳兰述,却没有看堂下,他直起身,注视着前方一闪而过的一条影子,自己想去追,想了想却忍住,挥手示意潜伏在那边廊下的鲁海,带人去追。

就是这个人,刚才趁他们注意力都在堂下的时候,潜入另一侧屋顶,施展了花招,想要让君珂误杀向正仪。

这人恶毒的用心令纳兰述怒发如狂——向正仪一死,对朝廷的牵连乃至天下大势,只怕都有难以估量的影响,到时候,他要保君珂,就得拉上整个冀北王府,那又会发展成怎样的局势?造成怎样深重的后果?

这么一想便觉得浑身一冷,对方的用心越想越深想得越深越觉得可怕,纳兰述一时立在屋顶上痴住了。

他想着戚真思关于君珂是否需要那样艰苦地锻炼实力的那番话,当初他不以为然,现在却深以为然,他愿意一生保护君珂,但世间总有那么多变数和不如意,若有一日他无法保护她,再遇上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她会落到怎样的境地?

纳兰述一向有点大男子主义。觉得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也觉得好男人不应该让女人在这世道艰苦挣扎,然而君珂运气不好,一开始就卷入了冀北王府夺嫡之争,后来又和阴诡的沈梦沉有了纠缠,再如今连纳兰君让都凑上了一脚,她身处燕朝最有势力还立场不一的这一群人中,动辄便会被牵扯到利益争夺里,到此时想要她独善其身已经不能,今天的事不就是个例子?她已经被人盯上。她迟早会被人当作可以利用的刀剑或者挡箭牌,用来对付他,或者和她有一切纠葛的那些权势者。

纳兰述当然知道皇帝在寻找君珂,但一直将这事掩了下来,他始终觉得朝廷水深,君珂能不涉足就不涉足的好,就算阴差阳错她在一步步走向被发现,他依旧试图将这事掩盖,所以今天他跟来,保护君珂是一方面,在必要的时刻阻止纳兰君让发现君珂身份是一方面,可是此时,他改变主意了。

君珂已经在那些混账的视线里,避让也不能逃避被攻击,那她就只有先拥有一定的地位,最起码可以保证她在他不能顾及的时刻,还有条退路,还有人不得不保护她。

他愿意让她纳入他的羽翼,却不得不放她走出,将她放入更多人保护的荫盖下。

他不能再逞男人意气,认为自己可以将她护得滴水不漏,而自私地置她于危险。

他希望她一生平安,哪怕为此不能做她的专属。

纳兰述立在风里,少年清透的面颊迎着日光,眼眸盈盈如水,几分无奈几分挣扎,最终却化为钻石般璀璨坚刚的决心。

是了,既然想好要让她尘尽光生,进入燕京眼帘,那就不妨轰动些再轰动些,让雏凤的清鸣一霎传入皇族耳际,光芒映照下,让有些心思暗昧的人,不得不有所顾忌而暂时收手。

随即他示意戚真思继续关注,自己做了个“去去就来”的口型,一闪身,便下了屋顶。

戚真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露出一点奇怪的笑意——当初嫩得豆腐似的小正太,一朝之间,长大了。

像个真正的男人了。

她垂下脸,想着底下那个同样清朗的少女,那个坚韧而又博大,善良而又刚硬的少女,她受着这优秀少年的爱护,但她同样教会了他善于为他人着想。

她值得。

戚真思微笑着,不是平时的不羁嬉笑,而是带着淡淡忧伤和寂寥的,笑容。

上头告一段落,下头纷乱正起。

“你那是什么手指!”远远避开的以常世凌为首的几位公子哥儿,冲了上来,一指君珂的手,“你这红通通的是什么?毒?”

向正仪一个丫鬟突然大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抽出根银针对君珂手指一碰,眼见着银针立即就变黑了。

“果然有毒!”众人惊呼后退,神色如见鬼,常世凌指着被挪开一边的肥奴的尸体,大叫:“我说她怎么死得莫名其妙,原来是被你毒死的!”

“你下毒?”向正仪原本怔怔的,听见这句神色一变,嫌恶地向后一退,仔细看看君珂手指,冷然道,“公平比武,你竟然下毒?心思如此卑鄙,我真是瞧错了你,来人——”

她指定君珂,一字字道:“将这女人拿下!以使毒暗杀罪名,送燕京府!”

说完她再不看君珂一眼,转头收起自己的武器,随手便把君珂用过的金锏给扔了。

她扔出金锏的神情没有故意做出的气愤和鄙弃,只有视之如草芥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漠然。

“这么个危险的妖女,还会武功,不能就这么送过去,不然她狗急跳墙,还要有人枉死!”常世凌上蹿下跳,“来人,把她有毒的手指先砍了!”

“对!先砍了手指!”

“武功也废了!”

“去刑部借穿骨钩来!”有人跃跃欲试,“公子爷我亲自来!”

一片鼎沸人声,满堂人人喊打,一群人在那里自说自话,断指、穿琵琶骨、送燕京府、腰斩还是砍头…一个点子比一个点子狠辣,一个想法比一个想法阴毒,一群被伤了尊严的贵族,自然而然地便宣判了君珂接下来的命运。

君珂凝立堂中,于闹翻了锅的人群里冷笑,笑得苍凉而悲愤——这就是封建时代,这就是少数人掌握多数人命运的贵族,她君珂不幸落在这里,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就被欺骗折磨,熬过了一年,还要继续被压迫!

她君珂注定是这样的衰命?

她君珂注定一生都要被人这样指手画脚?

她君珂注定一辈子都要这样,以低于他人的身份立于一隅,在没有说话权力的境地里为生存挣扎,然后被冤枉被攻击,还是没有任何话语权地被一群狗屁不如却占据高位的混账随随便便决定命运?

别说常世凌这样的人渣,就是正仪公主,她以为她是有风骨有原则的女子,和纳兰述一样的贵族中的异类,然而她决定别人的命运,不也一样风轻云淡理所当然?

这不谈公平的社会。

那她就只好,自己掌握公平!

“吵什么!”

蓦然一声断喝,惊得众人都闭嘴,转头一看,原来是一直沉默的皇太孙。

他一开口,众人才惊觉自己放肆,怎么一时都忘记打狗还要看主人,赶紧都讪讪退下。

“殿下,请您做主。”常世凌低下声气,却并不让步,君珂得罪的已经不是他,而是试图谋杀正仪公主,这样的罪名,便是太孙,也不能视而不见。

纳兰君让手按在几上,静静注视着始终挺立未回头的君珂背影,心里竟隐隐生起了几分烦躁。

君珂那毒指他见识过,就是因为那毒指,他当初才会误解君珂是红门邪教教徒而带走,如今君珂竟然在和正仪公主对战中,为求胜施此毒手,令他始料不及。

众目睽睽,骤施杀手,以她的身份,受到何种惩罚都是应该,常世凌他们的叫嚷虽然让他听了不快,但也不得不承认,其实就是该这样的。

他抬起乌沉沉的目光,注视着君珂背影,她话很少,似乎知道自己无可辩驳;她也一直没有回身,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对他投以希冀的目光,可是明明只是一个背影,他却也似看见了其间的苍凉、悲愤、不甘、和热血欲沸的愤怒。

纳兰君让心中又起了那种隐隐揪痛的感觉,然而他也再次收回了目光。

他是皇太孙。

他是懦弱皇太子之后,背负着太子府邸承替皇位重任和希望的皇太孙。

他是纳兰愈,愈:越发、更加、尤其。

他命中注定做那个向前的人,永不弯折、永不退后、永不因为任何人,走斜。

他的身份,一生都需要给人交代,给国、给皇族、给官宦阶层、给天下,给皇祖父、给这利益相关的所有人。

“就按公主的意思,送燕京府。”四面等候的寂静中,他声音沉沉,“此事还有蹊跷,需要好好查办,断指穿骨暂且不必,重新戴上镣铐也便是了。”

常世凌们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笑意,齐齐躬身,赞:“殿下英明!”

君珂伫立不动,垂下的鬓发掩住了眼神,隐约讥嘲光芒一闪。

正仪公主本已经随意地走到一边,不屑再多看她一眼,此时却突然好奇地转身,仔细看住了她。

两个护卫走了过去,拿着先前被解下来的锁链,如果说上次被戴上只赌气,这次被戴上,就意味着彻底失去自由。

拿着锁链的护卫已经不是纳兰君让的护卫,也不知道是谁的,走过来的时候眼神阴沉,在纳兰君让看不到的角度对君珂露出残忍的笑意。

其中一人走过来,手中锁链一翻,隐约露出尖锐的长针。

他们还是想趁皇太孙不注意,先废掉她的手指!

君珂神色不动,长长眼睫垂下遮掩了眼神,那两人走到她身侧,将锁链拿起的那一刻,她突然手腕一翻!

像黑暗里翻起了垂颈敛翅的鹤,刹那间羽翼冲破青天,那只纤细而灵巧的手,也像鹤的长喙点落敌人手腕,翻、点、夺、扭!快得像眼底掠过的白影,“咔嚓”一声,便是“嗷”地一声惨嚎!

惨嚎声里那护卫捧着手腕踉跄后退,腕骨软垂如蛇,“当”一声轻响,他指间暗藏的长针落地。

君珂一脚飞起,啪一下击中另一个护卫的脸颊,几颗晶亮的牙齿迸射出来,呼啸着溅在了常世凌脸上。

众人惊起,再没想到即将成为阶下囚的君珂,竟然敢于暴起伤人,那两下干净利落的出手,当真便像最响亮的耳光,狠狠煽在他们脸上。

“反了反了!”

“拿下拿下!”

“竟然当庭拒捕!来人——来人——”

嘶喊一片,吵得辨不清字眼,护卫们涌上前来,君珂冷笑一声,一步靠近常世凌,挥起手来。

常世凌吓得眼睛一闭向后踉跄便倒,噗通一下栽在人家几案上,压了满屁股的菜肴酒水也没察觉,“救我!”

君珂却唰地放下手,微笑,“啊,我怕脏手。”

常世凌这才惊觉屁股发烫一身狼藉,惊叫着跳起身,怒极之下捋袖大嚷:“杀她!杀她!”

君珂理也不理他,突然上前一步,道:“刚才哪个混账,说肥奴是我杀的?”

“不是你是谁?肥奴根本不可能被摔死,你们看,她脸上冒了黑气,分明是被毒死,不是你手上的毒是什么?”

“你少了根尾巴,你哥正在割猪尾巴,你能说你哥割的是你尾巴?”

“你——”

常世凌一边吐血去了,君珂已经恢复了正常表情,不看任何人,只对着正仪公主,道:“肥奴是公主的家奴,我只对你这个主人交代,请公主让那些只会汪汪的人安静些,谁是谁非,容我向你证明。”

正仪公主看看她,道:“你证明不了,就罪加一等。”

“成!”

“都别吵!”正仪公主对那群人挥手,“你们男人还真是不如我们女人镇定!”

王孙公子们安静下来,冷笑斜睇君珂,君珂缓步上前,到肥奴小山般的尸体前,那女子脸上确实罩着一层黑气,明显是被毒死。

她倒下后没有人接近,连死亡都没被人发觉,确实她这个交过手的人最可疑。

君珂冷笑一声,霍然出手,将肥奴尸体一翻。

尸体翻覆再落地发出轰然声响,由俯卧变成仰面朝天,君珂对尸体微微一躬,道:“抱歉,不是我要辱你身后遗体,而是你自己也应该不愿意冤枉被杀。”说完手一扯,扯开了肥奴裹在身上的红色短褂子。

“你干什么!竟然辱人遗体——”正仪公主一个侍婢厉声叱喝,却被正仪公主伸手一拦。

褂子扯开,肥肉一层层白花花颤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这下连纳兰君让都疑惑地走近来,不知道君珂搞什么幺蛾子。

君珂却看也不看,也不用翻开那些肥肉去找,手指准确地落下左胸下三寸,指尖微微用力,一拔。

一根顶端微红的长针,被她拔了出来!

一片哗然声里,君珂声音清凌凌地传来,“肥奴是被毒死的,被这刺入她心脏的毒针毒死。大家不要忘记,她自被我摔倒后,一直是趴着的,而毒针是从她前心刺入,我难道能变成蚂蚁或者青烟,在众目睽睽之下,沿着地板潜入她身下,将毒针刺入她心脏?”

一片寂静,君珂的举证,实在有力得无可辩驳,她自摔倒肥奴后,便没走近肥奴一步,那么个小山般的人躺在那里,掀都掀不起,有谁走近或翻动,谁会看不见?

“也许毒针刚才就藏在你手指间,然后你使了个障眼法,让我们看起来你是从她心中拔出来的!”一个喜欢看红门教戏法的和常世凌交好的公子哥大叫,自以为智慧出众直达要害,在一片附和声里洋洋得意逼视君珂。

君珂连和他对望都不屑,负手而立,掀开地上地毯,脚尖对地上点了点,道:“我刚才没有弯过腰吧?请公主移步,来看看这里的地板。”

正仪公主走过来,君珂脚尖指着一块地板,正仪公主看了看,道:“没什么呀…咦。”

她突然蹲下身,仔细看木质地板,半晌道:“…这里似乎有个针孔?有人在楼下…”

“对,肥奴倒下后,有人在楼下,用长针穿过地板,穿入了肥奴的心脏,所以她死得无声无息,连伤口都看不见。”

向正仪沉默了一瞬,半晌点点头,道:“对。”

她话少,但头点得极有力度,王孙公子们相顾失色,纳兰君让却突然据案而起。

他灼灼的目光紧紧盯着君珂背影——刚才她没有走近,也没有翻看过肥奴的身体,是怎么知道肥奴体内有毒针?还知道是人从楼下穿过楼板暗杀的?肥奴肥肉堆积,长针没在肉里,针孔看不见,连一点鲜血都没有,她是怎么一下就准确找到的?

他这个疑问在心头刚一盘桓,已经有反应快的问了出来,东道主冯哲恼怒今天的宴席被这平民搞得乌烟瘴气,他素来也反应灵敏,少年时有神童之称,冷声道:“如果你不参与谋杀,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在座太孙殿下和公主都是高手,武艺远在你之上,他们都没发觉,你凭什么知道?”

“对啊,分明有鬼!”

“八成找人在楼下埋伏,合作杀人!”

“就是这样,然后现在正好为自己开脱!”

“用心何其狠毒乃尔!”

“不管你说天花乱坠,今日休想蒙蔽我等!你要说,去燕京府大堂说吧,来人——”

“一群蠢材!”蓦然一声冷哼,传入沸腾的人声里,那声音不高,被嚷得正欢的王孙公子们的高腔淹没,然而忽然“哐”地一声巨响,门边响起一声铿锵的锣声,声响震得众人一惊闭嘴回头,便见门边斜斜倚着个绯衣少年,正举着个铜锣,笑道:“比谁声音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