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剧烈撞击没有来,前冲的身子撞在空处,一些柔软的东西拂面而来,似乎是枝条刷拉拉乱响,随即眼前一暗,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君珂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睁开眼,正要大叫向不远处尧羽卫梵因示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嘴,随即脚下一空,身子向下一栽。

蓦然的失重感令君珂脑中一晕,险些又要骂——沈梦沉今儿得了自杀病了?

好在下去不很远,双脚就落地,因为和预想的高度不一致,反导致没有准备的君珂双脚被震得发麻,她腿一软,随即发现沈梦沉已经脱离了她的钳制。

君珂心中一慌,随即又平静下来,沈梦沉无论如何已经重伤,而自己虽然有伤,但被梵因提示调动的内力已经恢复,怕他什么!

四面很暗,隐约有潺潺水声,空气十分潮湿,君珂眼中金光一闪,已经将黑暗的环境看了个清楚。

这里像是山腹中的一个洞,不大,却幽深曲折,壁上隐约还有几个洞口,不知道通往何处,山壁上缓缓渗着水,慢慢聚集,再滴落不远处一个圆形凹坑,那凹坑边缘平整,像是人手雕磨,凹坑附近还有些年深日久的碎骨,看不出兽类还是人类,再远处有点枯草,也不知道是人还是兽,曾经睡过。

抬头向上看,上头应该就是他们跌下来的地方,大约也就三丈高,斜伸出一点平台,就算有人无意中误入,也不过会以为是一个被藤蔓遮住的山隙,很难发现里面还别有洞天。

这里给人感觉,不像兽洞也不像人住的地方,给野兽住太精致,给人住又太简陋,别的不说,光是这潮湿阴冷的空气,正常人便受不了。

君珂一边打量,一边慢慢移动脚步,沈梦沉似乎在出神,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君珂移到山壁边,唰一下拔出剑,在山壁上一阵猛敲。

却没有预想中清越振鸣之声,这山壁敲上去沉闷厚重,像是敷了一层厚厚的黏土,根本发不出声音。

“你敲吧。”沈梦沉头也不回,“这山壁质地特殊,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你倒是可以借此练练腕力。”

君珂泄气地放下武器,这什么见鬼地方!

回头看看沈梦沉若无其事模样,很明显他一开始就知道,难怪根本不管她。

无法发出通知,君珂也静下心来,一边监视着沈梦沉的动作,一边寻找出去的通道,沈梦沉始终都有点神不守舍模样,蹲在那枯草堆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君珂眼睛掠过壁上的几个山洞,眼神一亮。

那山洞是不是通往外界的出口?

她看看沈梦沉背对着她,咻一下便窜起来,直奔向一个看起来最大的洞,唰一下便窜了进去。

一进洞她险些就被里面的气味给熏昏出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啊!让人想起积年毒物的泥潭、满是血浆白骨的山谷、人体在落叶堆里腐烂,野兽在战利品中寻找内脏…黑暗、污浊、腥臭、中人欲呕。

君珂晃一晃,捂住鼻子就要退出去,眼睛一低,看见地上居然也有稻草,虽然也烂掉大半,但隐约可以看出,铺得比下面的还整齐,明显是有人睡过,旁边挖出的一个石洞里,还有用以点燃的油脂,君珂凑近去一闻,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这味道…这味道绝对不是普通的油!

“尸油”两个字从她脑海中掠过,在此刻潮湿狭窄的洞中,令她浑身一炸,再也不敢呆下去,赶忙向后退,这一退,忽然听见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像是前方山缝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爬动。

难道是出去的路?君珂心中的恐惧顿时散去,大着胆子向前探去,底下沈梦沉始终没有动静,似乎不打算干涉她的任何举动。

走出不过几步,也就是那个稻草床床头不远,地面果然出现缝隙,缝隙之下,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光影缭乱,君珂好奇地趴下来,凑上缝隙一看——

“唰!”

一道黑色的细影,腾地窜起,半空中倏地一弹,尾钩狠狠蜇向君珂眼球!

君珂唰地弹起,动作过剧,砰地弹在洞壁之上,撞得那尸油倾泻,落了几滴在她发上。

君珂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恶心的油,惊魂未定摸摸眼皮——还好,还在。

就在刚才,她已经感觉到那黑色的尾钩,冰凉而腥气,已经触及了她的眼皮!

穿越至今历险不少,却在刚才,险些就废了一双眼睛!

“别随便对地下看。”沈梦沉的提醒,此时才凉凉地飘过来。

君珂怒气勃发,冷笑,“你还有多少伎俩?拜托一次性拿出来!”

沈梦沉不答,缓缓掀开衣襟,坐在外面大洞里的那堆脏烂的稻草上。

君珂心砰砰跳了半天才安静下来,再也不敢靠近那缝隙,站开一定距离,眼神里金光一亮。

缝隙之下,渐现轮廓。

底下似乎还是一个洞一样的空间,里面却爬满了各式毒物,毒蛇毒虫,蝎子蜈蚣,挤挤挨挨,盘旋回绕,数量多得惊人,一大团一大团地纠缠蠕动,看了令人心头烦恶欲吐。

君珂腿有些发软,退后一步,她一生至此,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毒物,这大群恶心的东西聚集在一起,给人的视觉造成巨大的冲击力,让人眼前发花,心头颤栗。

随即君珂便发觉了她眼前发花,未必就是给吓的,底下那些东西,拥在一起,正缓缓升腾出淡灰色的烟雾,那些烟雾出来的时候是淡灰色,慢慢往上升腾的时候,便渐渐发红,到了缝隙口,成了一种熟悉的,鲜艳欲滴的胭脂红。

君珂立刻屏住呼吸,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放心,你毒不死的。”沈梦沉的声音淡淡传来,“它们认得你。”

这话让君珂浑身又是一炸,怒道:“它们认得你还差不多,一样的毒!”

“它们当然认得我。”沈梦沉不急不怒的回答,让君珂一呆。

她怔在洞口,看看底下,再看看尸油灯,又看看沈梦沉自进洞以来,便沉凉漠然的神情,半晌,动了动嘴唇,有点艰难地道,“这里…你住过?”

沈梦沉笑了笑。

这一刻黝暗光线里,光鲜亮丽的豪门子弟,超绝出众的雪里白狐,一向懒散自如操控这世间风云的当朝右相,笑得沉黯,竟令人恍惚凄凉。

凄凉。

像看见落雪里琼楼崩塌,三千里繁华一朝梦散,斯人寂寥而去,空留一地落花。

君珂呼吸有点发紧,眼神茫然地看看四周,这潮湿山腹,浊臭石洞,遍地毒物,满壁尸油,竟然是眼前这个华丽奢靡得像生在金莲里睡在琼浆中的男子,住过的?

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衣着喜欢宽松,因为他曾经睡得那么狭窄,翻身都不能。为什么他气息特别浓郁奢靡,因为他曾经日日经受世间最恐怖的气味,以至于日后走出山洞,他依旧觉得满身浊臭,不得不用更重的气味,来让自己忘记那样的噩梦般的味道。

为什么他喜欢黑色的轿子,因为他即使走出噩梦,其实还在噩梦之中,方形的黑暗轿子,就像另一个微缩版的山洞,他在其中,永远在其中。

他的恐惧在这里,他的依托也在这里,茫茫世界,大千宇宙,他就算夺了天下,灵魂依旧禁锢在这一方黑色的天地里。

君珂颤了颤,不敢再想下去。

世人外在有多华艳,内里便有多千疮百孔。

“老头子。”沈梦沉突然掠了上来,立在君珂身后,远远望着那条缝隙,似乎在祷告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是你媳妇,有点不听话。不过我目前还没想把她带去和你作伴,你就慢慢等着吧。”

君珂顺着他的眼光,看向缝隙之下,浑身又是一冷,连那句“媳妇”都忘记辩驳,急急问:“老头子?你师傅?在这下面?”

“我师傅?”沈梦沉笑容讥诮,“我哪来的师傅?他?他配?”

他悠闲地对下面望了望,“这么多年,这些小家伙还没死,看来这附近必然有人遭殃,君珂,你不是眼睛很厉害?难道你就看不见,底下到底有谁吗?”

君珂怔了怔,那些东西那么恶心,她刚才当然没有仔细看,此时调转眼光再看,才发现那些一团一团的,都盘在很多骷髅上,不过无一例外,都是头骨。

“小家伙们都喜欢脑袋。”沈梦沉笑意轻轻,“所以,各取所需。”

后面四个字让君珂浑身一颤,到嘴的一句话都不敢问出来,半晌才痴痴地道,“你师傅…哦不老头子,脑袋给你扔了下去?”

“你还真是了解我。”沈梦沉满意地看她。

君珂苦笑,什么了解不了解,完全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之后的推断,只不过这次是超级暗黑系的。

某个倒霉的老头子的身体在哪,君珂已经不想问了,她只祈祷快点离开这个山洞,另外,走路小心,千万不要踩到任何骨头。

沈梦沉却取出火折子,将尸油灯点燃,在那堆烂稻草上坐了下去,神态自如,竟然比他在外界看起来还要轻松些。

“以前我就在这里,看老头子练功。”他指指底下大洞的那堆稻草,“他从不教我,但也不阻止我看,我记得刚来不久,有一次我看见他平地飞了起来,十分羡慕,他便叫我跳下来,说会托住我。”

君珂探头看看一丈多的高度和不平的地面,咽了口唾沫,不想问还是问了出口,“然后?”

“然后我跳下来了。”

“然后…”

“然后我腿断了。”

“…”

半晌的沉默,还是沈梦沉先开了口,“我在地下躺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开始爬,三个月之后才能站,之后他问我要不要学武,不然就每天逼我跳下来一回。”

“等我答应学武之后,他还是每天逼我跳下来一回。”

君珂退后一步,抿紧了嘴唇。

“学武其实是小事。”沈梦沉淡淡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是饥饿。”

地上有几块碎骨,他随意地踢了踢,道:“这是王二伯的,这是李小三的,这是张护卫的。”

君珂看着那几块已经辨不出部位的碎骨,那东西一直在稻草床附近,她原先还以为是兽骨。

“我可对这些骨头没兴趣,是老头子逼我留的。”沈梦沉随意一笑,“他说食物是上天恩赐,要有感激之心,吃下去了,留点纪念。”

君珂想笑,突然又想哭,酸楚疼痛的情绪涌上来,堵在咽喉里,她难受得用手抓住衣襟。

“他们是有功之臣。”沈梦沉将碎骨在手中抛着玩,“靠他们,我们吃了很久,其实我吃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因为是一个个按顺序来的,大家都吃过同伴,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

“后来便都没了。”碎骨在掌心交击出清脆的声响,沈梦沉眼眸凉凉,“只剩一个我,我等着他命令我去洗洗干净,他每次都是要人洗干净才肯动手,我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一天天地等下去,我也要疯了。”

君珂打了个寒战。

孩子,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吧,无意落入魔爪,身边护卫死绝,而且是被一个个杀了吃肉,他一天天看着同伴被杀,一天天吃着同伴的肉,一天天想着下一个就是自己,明天就是自己的肉被那张嘴咀嚼…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煎熬!

君珂抱紧双臂,来抵抗内心深处迸发的寒冷——如果是她,也宁愿死!

“本来他也想吃掉我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觉得留下我更好,他留我活命,我分了他一份口粮,他自然不高兴,时时总要逼我觅食。”

沈梦沉指指上头,平台之上有乱草,那里也有碎骨。

“我那时还小,也没有本事打猎,这山也不大,没那么多猎物,好在天天都有伤痕,往路边一躺,躺上一两天,总也能碰见一两个路人猎户,推下洞去就有肉吃。”

“别…别说了…”君珂声音虚弱,靠在洞壁上。

沈梦沉笑一笑,当真不说了,他到现在脸上也没什么悲伤沉郁表情,若无其事,一派漠然。

君珂心却很凉。

一个人只有被黑暗彻底卷入,沉溺黑暗并觉得处身于此才是大痛快大自在,才不会因为黑暗而感到痛苦。

无处救赎,因为不觉得有罪。

是什么样的人,将他彻底沉入罪恶的渊薮里?

“你…”半晌她幽幽问,“为什么会落入这里?”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这是冀北,一处手机小山,燕京离这里还远得很,沈梦沉一个世家子弟,就算游山玩水也没道理到这没风景的小山,何况听口气,他那时年纪还小。

君珂对沈梦沉的身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在燕京时,也接触过一些沈家人,但谁也不像沈梦沉的性子。好吧,沈梦沉这德行百年难遇,沈家出了怪物也正常,但沈梦沉行事也从来不顾及沈家,他在冀北搞风搞雨,一点也不顾忌还留在燕京的沈家,这就不正常。

“想知道我的身世,是吗?”沈梦沉转过头,幽光浮沉的眸子,入洞以来第一次看住了君珂,“我曾经发过誓,只有愿意一生相随我的女子,才能知道我的一切,君珂,你能吗?”

君珂窒了窒,让她窒息的不是此刻要回答的问题,而是沈梦沉刚才那一问,眼神底,竟然微微流露出一丝期盼的神情。

期盼…

君珂几疑自己眼花。

可能吗?

她的沉默,令沈梦沉渐渐垂下眼光,半晌,有点自嘲地一笑。

“今日是巧合,这么巧你们走了涡山,经过这里,这里,我也有很多年没来了。”他站起,伸了个懒腰,“就算故地重游吧。”

他身形这一起,君珂突然发现了不对劲,沈梦沉先前还脸色苍白,重伤难支,但在底下打坐了一会,在这洞口坐了一阵子,脸色已经恢复了很多,而且行动神态,都很自如。

他的伤势,有好转了?

君珂一回头看见了那个满是毒物的缝隙,缝隙很窄,但还是有些毒蚁蜈蚣之类躯体小的毒虫,源源不断地爬出来,这些东西像是听从指挥的士兵,排成一列,并不惊扰她,却只奔着沈梦沉而去。

君珂紧紧盯着那黑而细的一条,然而就算她眼睛是X光,也没看出那些东西最后到底去了哪里——那些东西在距离沈梦沉袍角一寸处便消失,连烟尘碎屑都没留下,到底怎么消失的,是被内力摧毁还是自动不见,连君珂紧盯着都没看出来。

到了这时候,君珂也不禁心底叹息,这叫不叫天不肯绝沈梦沉?抄近路走个涡山,居然巧合地走到沈梦沉的旧地,好容易翻身挟制他一回,居然转眼就给他又翻了过来。

如今他堵在洞口,自己在洞里,这洞里面没出路,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下面那个毒虫窟,她宁愿和沈梦沉死拼一场,也不愿意跳到下面去。

都是刚才心神浮动,被他钻了空子。

“小珂。”沈梦沉转过脸来,艳丽眉目在这幽暗诡秘环境里,像一朵摄人心魄的毒花,“过来。”

君珂很想大声对他说句“不!”但声音到了喉咙口还没发出来,那直线往沈梦沉爬去的毒虫蜈蚣们,突然唰地一个转身,像得了命令一般,挥舞着大螯和细爪,前后左右向君珂包抄过来。

与此同时底下毒蛇甩尾,蝎子磨墙,啪啪唰唰地一阵瘆人的摩擦之声,即使隔着一层地面,君珂也觉得脚底发凉发麻,忍不住要跳起来,然而跳起来就闻见更浓的人油气味,再落下去的时候,脚下密密麻麻,已经布满了毒虫大军。

君珂一声尖呼,不顾一切向沈梦沉方向逃窜,身子刚刚掠过沈梦沉身边,沈梦沉闪电般伸手一抄,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君珂腰力了得,马上就要弹跳而起,沈梦沉那个缺德的,一按住她就将肘尖对准了她的胸部,君珂这一弹,正好把自己的正在发育的胸,送上了他的肘底。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