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着腮,靠在君珂身上,沉沉地道:“是吗?”

“是的是的。”君珂推他,“换个地方思考,你压着我了。”

“哪里呢?”纳兰述立即开始摸索,“我瞧瞧。”

“流氓!”君珂立即祭出了二指禅,动作过剧,哎哟一声。

听见她的痛叫,纳兰述翻身比翻书还快,唰一下就从她身边滚下来,直直瘫在她身边,唉声叹气地道:“每次时机都不对…”

君珂装没听见。

纳兰述翻个身,背对着她,身子微微弓起,君珂听见他似乎在吐纳,深深吸气,徐徐吐出。

“你干嘛呢?”她好奇地盯着他背影,“姿势这么奇怪?”

纳兰述狠狠瞪她一眼——不是不想给你看见支帐篷么!

君珂无辜地翻白眼——春情上头的男人,都是这么更年期么?

好半晌纳兰述才翻过身躺好,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君珂下意识要挣扎,探头探脑地道:“光天化日,外面有人…”

“你再啰嗦我就光天化日之下趁外面有人吃了你!”

恶狠狠的威胁让君珂立即消声,发觉今天的纳兰述最好还是别惹,心中唉唉地叹口气——冀北联军的兄弟们,对不住了,你们的主帅今天精虫上脑,白日宣淫,副帅不得不舍身饲虎,曲意逢迎…

“我说,”她玩着他的衣领,轻轻嗅他清郁微爽的气息,有意岔开话题,“你包扎怎么这么牛?就算柳杏林天下名医,我也没见识过这样的手法。”

“柳书呆子强的是医术,不是手法,”纳兰述嗤之以鼻,“如果他从小就要学会在群兽围伺之下,经常给受伤的同伴包扎换药,也会练出这一手的。”

君珂心中一痛,轻轻抚了抚他颈侧一点白色的印痕,那是一道伤疤,不明显,但位置极其可怕,差一分从喉头掠过,可见当时生死之间,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纳兰身上,绝非别人想象的金尊玉贵公子哥儿的细皮嫩肉,一定有着更多更可怕的伤痕。

虽然伤痕是男人的勋章,但是她依旧心疼,小小年纪的纳兰述,在天语高原上,度过了怎样的十年。

“你那时,经常给他们包扎?”

“嗯。”纳兰述轻轻将她手指移开,不让她太关注那伤疤,“雪原上很多野兽,一开始我们没经验,时常落入包围。大家轮番出战,组成阵型,受伤的就进入内圈短暂休整,包扎伤口。天气冷,野兽多,谁也不能失血过多失去体力,也不能在内圈耽搁过久,所以迅速的包扎是每个人的必备功课,那时我最小,他们都护着我,总是让我在里面,久而久之,我才练出了这一手。”

“不过。”他笑了笑,“今天给你包扎,依旧是我有生以来,做得最好的一次。”

君珂心底热潮涌动,轻轻将脑袋搁进他的臂弯。

他从来都予她最好,只为不让她有一丝疼痛为难。

纳兰述微笑着,将那小小的脑袋抱住,手指在她发间轻轻梳理,君珂昏昏欲睡,闷闷的声音从脸下传来,“唉,还是我不好…”

“嗯?”

“我不希望看见长老当真和冀北决裂,”君珂抬起头,神情温软,可怜兮兮地道,“我还是去道歉吧。”

“道歉?你何错之有?”纳兰述冷笑,“不许去。”

“长老们不喜欢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古板迂腐,执拗至不可理喻,但对你当真是一腔挚诚,任何时刻都在替你着想。”君珂诚恳地劝说他,“越是坚执的人,心思却坚定沉稳,相比于其他人,天语其实才是你最忠诚的力量,实在是不应该丢弃的。”

纳兰述定定地看着她,少女眸光清澈,毫无矫饰。

半晌,纳兰述笑了笑,捧住君珂的脸,在她额头轻轻一靠,才道:“我的小珂,果然在任何时候都为我着想。不过这事你不必再提,无论如何,谁也不可以令你受委屈。”

“我没有…”

纳兰述的手指,轻轻点在君珂唇上,含笑眸光流转,“嗯?”

他星子般明澈而又幽远的眸子,在这一刻流光幻动,衬着唇角薄薄软红,似嗔又含笑的神情,令皎皎男子光华迢递,神秘华美,气韵迷人。

君珂立即给近在咫尺的男色给冲晕了,傻傻点头。

“这才乖。”纳兰述一笑,在迷晕君珂之前,又舒舒服服抱着她躺下来,“不用去道歉,你只需不记恨便好,放心,天语不会决裂的。”

“啊?”

“先前我说的话,你忘记了?”纳兰述笑得狡黠,“我摆出不妥协的态度,甚至挑明了我不惜开始内战,重新夺回尧国,那群老家伙立即就得含糊。他们第一看重的,其实不是我,是这尧国百姓。支持我跟随我,也是因为,认为我比尧国统治者更适合接收尧国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愿意展开内战,令百姓再陷于水火?现在,他们拿军力和功劳用以胁迫我的依仗没有了,却被我拿住了软肋,所以…”他哈哈一笑,“你放心。”

君珂舒出一口长气,想想也对,展颜笑道:“这群老家伙,其实并不坏,唯一不好就是被惯坏了,自以为救世主,管得太宽!”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天语高原,那里留守的传经长老,稍微要好点。”纳兰述摇摇头,“最起码他们给我们自由,不管束任何人的自我选择。”

君珂嗯了一声,沉默半晌,忽然幽幽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关于…”

“步妍。”纳兰述道。

君珂转头看他,眼神晶亮,“你果然也在怀疑。”

“先说说你的怀疑。”

“时机太巧了。更要命的是,每次时机都太巧。”君珂躺着,直直望着帐顶,低低道,“从一开始,她在野溪岭以身相代替我挡刀,我很感动,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疑惑,毕竟当时我的脚程很快,她是怎么跟上来的?出现的时机也太巧,所以之后我一直照顾着她,想通过日常相处,发现她的蛛丝马迹,却始终找不着任何破绽,反倒好感越来越多。”她顿了顿,“但没有破绽,有时候就是最大破绽。”

“一个人呈现完美状态,很少是真正完美。”纳兰述一笑。

君珂“嗯”了一声,“所以这次进城,我直接将她带去了,但无论是密室前的情形,还是后来她再一次试图为我挡杀手,我还是那种感觉——无懈可击,时机太巧。”

“这姑娘其实到目前,都没有太多的不对,真正的最大的不对,还就是第一次救你。”纳兰述淡淡道,“你和她并不是至交好友,之前也不过几面之缘,虽然曾经给予她帮助,但似乎还不够让她舍命来救。”

“是,市恩于人,必有所图。”君珂叹息一声,“但是关键问题是,如果她有问题,如果是她有意将我引去皇宫夺遗诏,并试图从我手中抢去遗诏,那为什么,我在密室里遇见的那人,是男子?”

“你确定是男子?”

“确定。”

“密室里的抢遗诏的黑衣人,在抢夺不成后一心向外赶,似乎想要更快出去,这点很可疑,如果你当时看见是女子身形,那几乎可以确定是步妍,然而你却说是男子…”纳兰述忽然眉头一挑,“步妍,你可看过是否是女子?”

君珂脸红了红,想起步妍的身材,道:“是的。”

“或许她在宫内有男帮手。”纳兰述想了想道,“我会派人小心探查。”

“嗯。”

“睡吧。”纳兰述轻轻拍拍疲倦的君珂,“管他外面洪水滔天,万军大战,宵小潜伏,敌意重重,别怕,有我在。”

君珂微微笑了笑。

即将降临的夜,在彼此的怀抱里,如水温柔。

日子继续下去,果然如纳兰述猜测的一样,天语和义军,在纳兰述那番掷地有声的宣告之后,并没有选择决裂。所有人都像那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该干啥干啥。也就是某夜长老们的帐篷里传出些东西碎裂声响,以及大长老很多天不见人,再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成倍增加而已。

长老们现在对君珂敬而远之,能避免和她照面就尽量避免,大概终于认识到君珂不是他们能掀动的,又不愿意看见她的存在,只好自己避着。

城门前的战斗,持续了一日一夜,之后尧国士兵投降,华昌王带着残余士兵逃走,转而南下占据了一座城池,现在据城苦守,冀北联军派出十万血烈军,义军出兵五万,南下去追剿华昌王。

此时全国还有零星战事,但已经掀动不了大局,最起码京城已经在纳兰述掌握里,但在尧国南部,还有边军二十万,属于尧国南线的主力兵团,这是尧国除华昌王之外,另一位几乎形成割据的势力,是尧国军方头号人物司马家掌管的军队,司马家族从尧国内战一开始,就没有动过大军,任凭朝廷频频召唤勤王,任凭华昌包围京城,任凭后来义军起义卷过全国,竟然始终岿然不动,那种定力,令人心惊,此时纳兰述京城在手,便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那块驻扎大军的地域,猜测着对方到底是要割据,还是妄图再一争天下?

而另一方面,尧国皇帝终究是趁乱逃走,余下群臣死在密道内一小半,剩下的群龙无首,由一位副相带领向纳兰述投诚。

皇宫现在人都逃光了,只留下一座空城,君珂安排步皓莹和步妍先住进去,四面都有尧羽卫守卫,不过据尧羽卫回报,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尧景祥元年四月二十八,在城外停滞了大半个月的纳兰述,率兵进入胜尧城,百官于仙鹤门前设锦毡,垒高塔,铺香案,鸣礼乐,迁全城百姓跪守道旁相迎。

是日天高云淡,日光明灿,满地锦毡光彩闪耀,瑞气蒸腾,十二响礼炮之后,大开的城门处,笼罩下长长的黑影。

胜尧城百姓,翘首而盼,对于解救他们从被困窘境中解脱的冀北联军,因为纳兰述的特殊身份,百姓极有好感,并没有太多的排斥。

“听说盛国公很年轻呢。”

“那是,公主去国不过才二十年。”

“听说冀北联军很特别很彪悍,还有狼军,由一只神兽带领!”

“听说冀北联军的女统领,比当初公主还美!”

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传来,议论声忽止,百姓纷纷回头,随即“哗”地一声。

不知何时,遮天蔽日,出现一群高大胜于寻常人两倍的士兵,人人袒胸露膝,露出的肌肉坚硬饱满如铁,从城门中列成整齐两队穿过时,几乎将整个城门塞得严严实实!

重型武器野牛族,再次作为先导,出现在尧国都城百姓眼前。

惊叹声频起。

很多尧国百姓,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都不曾忘记那一日,他们看见——

他们看见巨人一般的野牛族士兵。

他们看见坐在巨狼背上,戴着只黄金羽毛,挂着个玉牌,啃着个猪腿,频频挥爪向四面招手的“神兽狼领大人”。

他们看见鲜红如血狂飙快进的血烈军。

他们看见衣衫雪白轻盈若羽的尧羽卫。

他们看见凝练如铁巍巍山岳的冀北铁军。

他们看见神情剽悍杀气逼人的黄沙罪徒。

他们看见青涩已去黑衣沉肃的鲁南军。

野牛族引起的惊呼,巨狼引起的惊恐,各色军种引起的赞叹和惊讶,到了最后,都化成一声充满欢喜的惊叹。

一队白衣金弓的尧羽卫忽然一分,黑白双煞出场。

黑马白衣的纳兰述,白马黑衣的君珂。

那一对年轻微笑的人儿,初夏日光下目色流转,璀璨晶莹,遍天里似落飞花纷雨。

尊贵、温润、俯视众生而不居高临下,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

那是骄傲而又含情的眼眸,笼罩在宽阔广袤的京城大地,笼罩在凝目仰望的万人头顶,不须故作矜持,谦然自如随意,却自令人甘愿俯首。胜尧城百姓痴痴仰头,恍然心动,忽然明白什么才是真绝色。

翻云覆雨、不惧逆流,年少风华,才智倾国!

一阵阵的喧哗,到此时无声。

“迎,冀北联军纳兰大帅,及君统领——”

一声唱礼,百官领头,万人俯首,黑压压似春风掠过了海面,波浪温柔。

君珂微微低头,看着那一望无际俯首的人潮,心中也似有浪潮涌起——自燕京泣血出城,这一路风霜雨雪,到今日他们的双脚,终于站在了可以完全属于自己,可以永为万世屏藩的土地上!

“你站在万人中央,享那无限荣光…”

她含泪,微微笑起来。

城门迎接大典之后,又是一段忙碌的日子,胜尧城被围多日,城内已经是个空架子,在密室又死了一堆臣子,之后的朝务军务民生经济对外战事堆积成山,纳兰述一连好多天都只睡一个时辰,一系列政令流水般地从他暂住的龙仪殿发下去,殿内内侍整日抱着各式奏章,跑细了腿。

百废待兴,尧国皇帝留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京城,诸库皆空,流民遍地,以至于地痞流氓宵小横行,打砸抢时有发生,而死亡的一批臣子,暂时又无人填补空缺,更不要说撤换,这种非常时期,也只好先维持住现状,纳兰述下令全城暂时处于军备状态,大军一半在城外驻守,一半在城内控制局势。

一个国家的平稳过渡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君珂知道纳兰述忙碌,也从来不去打扰他,自动接管了皇宫的一切事务,这个非常时期,她不能让宫内再给纳兰述搞事。

宫内的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君珂没有重新选宫女内侍,现在也不是时候,她干脆关闭一半宫室,把先尧国皇帝嫔妃集中到东六宫三殿之内居住,让尧羽卫全员进入皇宫,暂任皇家守卫,至于娘娘们的身边佣人不足——您不是大家出身吗?让您家族送几个身家清白的侍女进来就是。不合规矩?没关系,非常时期,准了!

尧国那些亡国妃妾,也知道这位八成就是未来皇后,还是个一路打杀进来的开国性质的武皇后,哪里敢不听她的,当即命人送人进宫,君珂也不怕她们惹事,反正住集体宿舍,有尧羽卫看着呢。

她对皇宫的事务不熟悉,整天忙得团团转,连红砚都领了大总管的事务,但君珂知道,自己人生地不熟的,指望就这样镇住尧国皇宫是不可能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选定了一位杨太妃,这女子通达人情,行事大气,在宫内年月久了,各方面也熟悉,君珂便将管束这些莺莺燕燕的事务,都交给了她。

这一忙,便忙过了三个月,转眼便到了秋末,眼看着朝务宫务都渐渐稳定下来,九月十九,东南方传来消息,华昌王最后一支军队战败,华昌王在一座废村之内自杀,余军五万全部投降。

国内目前最大的反叛势力,至此算完全瓦解,长达两年半的尧国内乱,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最起码暂时,国内已经可以开始操办新帝登基事宜,之后才有政令一统,官制体制,选拔人才,全国军务的重整,都需要在这之后,重新开端。

君珂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过纳兰述,这段时间纳兰述忙得连自己的大殿都没出门过,君珂也不去打扰他,就命厨房一定要保证纳兰述饮食,并亲自送饭,每次都把食盒在门口悄悄交给晏希或韩巧。

今晚她继续去送饭,天气已经凉了,君珂便用自己的风毛披风罩住食盒,以免菜凉,到了正殿门口,老样子门开一线,却没有出来韩巧和晏希,君珂将食盒放在门口,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接,君珂正要将盒子递过去,那手却忽然将盒子拨开,一把将她拖进了门后。

君珂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炙热的唇已经狠狠压在了她的唇上。

面前那人热力透肤,双手急切地将她揽紧,低低的嘟囔“可想死我了,天杀的那群老混账事多得不行…”一边更深地吻下去。

君珂身子一软,砰一声被他压在了门上,想要笑,想要说话,但最终没笑也没说,双手缓缓地反移上去,揽住了他最近微微消瘦的背脊。

大殿香暖,铜灯影深,风动了帘幕层层飞舞,地面上镀着长长的影子,温柔缱绻,颈项交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