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殿门砰地一声,好像有人撞在了门上,哗啦啦奏章倾倒一地,有人惊呼“咦,这门怎么打不开?”依稀是韩巧和张半半的声气。

君珂满脸潮红,推开纳兰述,纳兰述摸着嘴唇,怒瞪门外,一脸欲求不满,看那模样,很想把殿门就此永远关闭或者就此永远拆了。

随即涎着脸又伸手想去拉君珂,君珂哪里肯理他,白他一眼,转身就向外走,门一开,韩巧和张半半愕然站在门外,看着一脸桃花的君珂走出来,一脸郁卒的纳兰述黑着脸在她身后。

“统领…”韩巧此时一点也不巧,“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的嘴…”

君珂摸摸自己嘴唇,脸轰地烧着了。

烧着了的君珂,内心充满对韩巧和某人的愤恨,她高抬着头,视而不见地,从一地奏章上走过,事后韩巧花了半个时辰擦除那些印在奏章上的脚印…

君珂从正殿出来,红潮未退,生怕回去给人察觉,便在宫内多转了转,等到回到自己寝殿,赫然看见再也想不到的访客。

“大长老?”她愕然道。

天语族那位被她煽肿的长老,面无表情站在她宫外,拒不接受红砚等人的邀请,直挺挺在夜风中等着她。

君珂苦笑,只得让老头子让进殿,老头子直挺挺地不坐她的椅子,开门见山地道:“此来两件事,第一,为当日之事,向君统领致歉。”

君珂更加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当日之事只是误会,不敢当,君珂当日不尊长上,在此也向长老赔情,但望从此以后,大家再无芥蒂,精诚团结。”说完也躬身。

大长老此时才正眼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虽然出身不好,但还算有几分皇后气度。”

君珂笑笑,不打算和他争辩“出身不好”这个问题。

大长老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漠然的神情,道:“第二件事,是来和你商量一件重要事务。”

君珂正想什么要紧事情不能和纳兰述说,要来找她?便听大长老道:“朝中上下已经商量了,一月之后将举行陛下登基典礼,按照尧国规矩,在此之前,要确定皇后。”

君珂眉头一挑。

“少主得尧国大位,不是那么容易。”大长老突然放缓了口气,“一直以来,部分朝臣,以及那些在野腐儒和一些激进士子,暗中传说镇国公主不是尧皇血脉,少主是外人窃据皇位,尧国现在属于亡国,呼吁大家不要做亡国奴,还有一部分人,也认为少主只有一半皇族血脉,不足以继承尧国大位。为此,有人曾提出让少主和尧国皓莹公主通婚,先奉她为女王,暂且缓解一下国内矛盾,不过少主拒绝了。”

他神情有点懊恼,君珂不出意外地耸耸肩,心想什么有人提出?不就是老货你们的意思?

“之后大家再让一步,”老家伙果然说漏了嘴,“希望少主能够立一位尧国贵族世家之女为后,也好平息朝臣争议,安尧国旧臣之心,不过…”他意味深长看了君珂一眼,“少主又拒绝了。”

君珂望天,面无表情。

大长老苦笑一下,心想今天一开始来,抱着的想要君珂劝说纳兰述的希望,看来果然破灭了。

“少主心志坚决,看来君姑娘也势在必得。”大长老冷笑一声,“不过君姑娘,少主为你力排众议,放弃最佳选择,抵抗朝臣压力这许久,你不觉得,你也该有所回报吗?”

君珂眼神一闪,直视大长老,“长老所说的回报,是什么呢?”

“我尧国皇后,必须是尊贵处子之身!”大长老重重地道,“君统领你似乎没有守宫砂?”

“我没点过。”君珂如实回答。

“少主也是这个说法。”大长老道,“但在尧国,贵族少女必须要有守宫砂标记,这也是选后的必备要求。因为在立后大典上,为表示皇后的尊贵无暇,皇后会穿着纱袖宫衣出席。所谓纱袖,就是在点守宫砂的那个位置,把锦缎换成半透明白纱,可以让人隐约看见一点朱红,意示在所有人见证之下,以尊贵清白之身入主皇家后宫。”

君珂心想这和有些皇家古礼验身倒也相似,不过这个比那种要文雅朦胧点,但参与人更多。

“这个规矩是端泰皇帝传下来的,端泰帝宠爱阴姬皇后,却因为皇后不贞而身染重疾,尧国江山险些因此倾覆,自此后,这一关,是所有皇后必须要过的。”

“你的意思,让我点守宫砂?”君珂皱眉,缓缓问。

“是。”大长老重重道,“我们已经愿意接受你,但是你假如连这个都不愿或者不敢,那么,我们也会认为你不值得少主如此牺牲,自会全力组织群臣,要求少主另立皇后。”

君珂沉默。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对这种验证贞操的做法,觉得侮辱和无聊。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同样对皇后这种职位丝毫不感兴趣,但作为天下皆知的纳兰述心爱的人,人人都认为的理所当然的皇后,到了如今她再退缩,蒙羞的将是纳兰述。

她不畏惧世人讥谗,却不愿纳兰述面对那样的境地,纳兰的世界刚刚展开,不该因为她而被绊住脚步。

君珂微微叹息一声。

只是想和他在一起,终究要面对那许多不喜和为难。

文化的差异和风俗的鸿沟,真的需要很强的爱恋,才可以跨越弥补。

随即她道:“好吧。”

大长老僵硬的脸皮微微松动,有点惊异,有点满意。

“既如此,明日七宝殿上,请未来君皇后点贞!”

君珂听得一句“七宝殿”,微微一愣,正想问个明白,大长老已经匆匆离去。

老人转身时,衣袖一拂,黑暗里一群黑影,无声无息地融入君珂所住的静宜馆周围,所用的身法,和常穿白衣的尧羽卫们一样。

这是天语“魅影”暗司,其作用和尧羽清音部近似,尧羽的设置,是后来纳兰述进行了更改,在天语内部,这些“魅影”,才是真正的刺探潜伏的专属力量。

大长老首次派出这些人,只交代给他们一个任务。

看好这位未来皇后,别让她搞什么花招!

夜风森冷,森冷夜风下漠然的老者,神情微微露出一丝讥嘲。

很好,你竟然敢接受点砂。

那明日众目睽睽之下,若点不上…

哈哈!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五十六章 登基

次日微雨天气,正是好睡,君珂一大早还没起身,就被大长老派来的人唤醒,一大排宫女直挺挺站在她宫外,用柔软的声音和麻木的腔调,齐唤,“请娘娘起身。”

君珂被吵得头脑发木,没奈何爬起身,暗骂只要和天语长老沾边,木头人就成批量制造。

当初纳兰述多么英明啊,创造了尧羽卫,挽救了天语族整整一个下一代。

她起身,那些派来的宫女,团团围在她身侧,洗脸、梳头、吃饭,连上厕所,都跟着一帮人,君珂本来就不要什么人伺候,宫中百废待兴,也一直很少宫女,一下子围这么多人顿觉空气不良,她发了脾气,这些人才住了脚,畏畏缩缩守在不远的地方不挪步。

出宫去七宝殿的路上,更是前呼后拥,眼珠子盯得死死,君珂原先还在纳闷,一眼看见七宝殿门口等着的一大群人,忽然大悟。

天语长老哪里是派人来伺候她呢,分明是觉得她一定不贞,怕她做手脚,找人看住她来着。

瞧七宝殿前那一大批精神萎靡的前朝妃子们,昨晚想必也被天语长老派人看守得死死吧?生怕有谁和她“暗通款曲”,教她如何蒙混过关?

君珂冷笑一声,心想有些人就是喜欢自打耳光。

这种点守宫砂的事情,是女子闺阁私事,只该小范围的处理,然而如今,看七宝殿前的人数,天语族长老存心把事情闹大点,好让她众目睽睽下不了台,然后正好用来要挟纳兰述。

君珂眼神一扫,还好,除太监外没有男人,大长老还算有分寸,没敢真让群臣来参与这场所谓的“点砂秀”,否则她君珂一定再次老大耳刮子赏他。

“见过君姑娘。”一大群妃子莺声呖呖向她见礼,神情庄重里透着不露声色的谄媚。

这些女人,是两任尧国皇帝的妃子,主要是前代老皇的。尧国老皇的皇后早死,新帝还没来得及立后并大选后宫,剩下的这些妃子,如今命运都掌握在君珂手中,从不敢在她面前有一丝放肆,君珂对她们的安排也十分头痛,尧国前皇族子嗣几乎全灭,这些人无所依靠,按说就是放出宫外建庵修行的命,君珂又觉得残忍,她心中想着将这些女子发还她们娘家,但是这一点又触动尧国旧例,现在这个忙乱时辰,还不到提起的时候,只得耽搁了下来。

“都起来吧。”她勉强笑笑,心中对所谓“皇后”生涯开始感到绝望。

现在面对这样一群别的男人的女人,都觉得烦而且怪异,将来如果面对纳兰述那一帮女人…

君珂颤了颤。

无法想象。

她突然有点茫然——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纳兰述夺得尧国帝位,想要他以此为凭借,得以复仇,但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纳兰述称帝,必然要三宫六院,到时候,她要如何接受?

是的,纳兰述曾隐约表示过宁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如今,面对纷繁的尧国局势,面对群臣的倾向,面对纳兰述的独特身世——他只有一半尧国皇族血统,想要整合朝野真正掌控局势,必将面临比正统尧国皇嗣更大的困难,到那时,他需要合纵连横的朝廷,也需要合纵连横的后宫,他需要以姻缘为缘系,系住那些朝臣家族的心,又怎么可能倾尽后宫,只留一人?

君珂的手指微微缩了起来,掌心起了微汗,有些事一直没有去想,到底是想不到,还是不敢想?

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忧,一旦直面,便是一场无可挽回,山崩海啸。

她在殿门前突然立住,久久发呆,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过来,几位天语长老,却露出讥讽而满意的神色。

这女人,终究心虚了!

天语在尧国地位不同,类似于神师的地位,斋戒持欲,是可以出入后宫的,甚至现在就住在已经空下来的西六宫偏宫,所以在场的,除了所有前朝妃子,宫中有头脸的嬷嬷女官,剩下的便是天语长老,一个不落,全在。

“君姑娘为何临门踟躇?有什么不妥么?”淡淡的语声传来,君珂闻声而醒,看见对面那些人隐藏的神色,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无论如何,有些事逼到面前,就必须见招拆招,至于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或许终有一日,当自己掌控得更多更更多,多到足够压平所有人的砝码,多到令那些长老群臣不能再忽视自己,多到足以和纳兰述并肩拥有天下,那些困扰和牺牲,才不会出现。

以为将至尽头,但或许,路还远。

君珂叹息一声,昂起头,淡淡道:“我很好。”

天语长老注视着她,觉得只是在这一瞬间,这少女的神色忽然沉凝许多,一种光华自内而生,让人心惊。

但那又如何?再骄傲的女人,在现实面前,终究要步步退让,便如少主,宣言铮铮,但天语长老们相信,当人一旦坐上那样的位置,重新换了天地和视野,以帝王的眼光来看待一切的时候,很多原先以为必须无所谓的东西,忽然会成为至高存在;而很多原先以为必须要捍卫坚持的东西,最终不得不放手。

天语长老们有信心,他们不打算再和谁硬碰硬,他们要看着现实的刀刃和时光的杀手,渐渐砍掉枝蔓,去除障碍,杀掉所有他们所不愿看见的一切。

“请吧。”

君珂慢慢走入殿内。

七宝殿是专职皇后寿辰和与皇后有关的仪礼的大殿,占地宽阔,庄重典雅,现在四面都已经打扫干净,中间设着香案,铺着明锦,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瓷罐,里面一点深红的膏泥。

两个资深嬷嬷一左一右立在长案两侧,执着点砂的金簪。

妃子们无声地走进来,列在两侧,站了满满一殿。

金钟三响,其声悠长,响彻皇宫内外,连上朝的官们都听见。

长老们没法邀请群臣观礼,但尽力想让事情声势更大些,人人皆知才好。

主领当先朝务的“御极轩”里,百官静立,在开小型朝会,纳兰述还没登基,不在正殿议事。

金钟声传来时,纳兰述眉头挑了挑,“怎么回事?”

张半半出去询问,不多时回来,表情古怪,在纳兰述身前低低说了几句。

纳兰述怔一怔,眼底怒色涌起。

“混账!”

百官噤声,不知道什么事情触怒了这位新主子,这些尧国旧臣,原本欺纳兰述年轻,在纳兰述初初入主尧国的时候,还曾对他做过一些小小的试探,不过,当一个当庭抗辩纳兰述军管全城命令,暗示纳兰述得位不正的朝臣,被纳兰述下令拖出宫门杖毙之后,这些人从此很老实。

纳兰述脸挂寒霜不过一刻,随即便换了可亲的笑容。

“众卿。”他修长的手指闲闲玩着书简边角,“七宝殿现在有场有趣的仪礼,愿意随我去看看吗?”

众臣哪里敢说不,连忙站起,纳兰述当先行出,浩浩荡荡带众臣往七宝殿而去。

快到七宝殿的时候,纳兰述停住脚步,众臣只好也远远停在殿门外五丈之地,纳闷地看着纳兰述背影。

大长老得到消息,暂停了仪式,迎出门来,神色不卑不亢,“少主是来观礼的吗?”

“长老未曾通知,我怎能贸然前来观礼?”纳兰述话里带刺,“路过,路过而已。”

众臣垂下头——您从御极轩绕过大半个宫城路过到这里,实在很不容易…

大长老神色有点尴尬,“些许小事,不敢惊动少主,现下…”

“现下也没有进去的道理,”纳兰述冷冷道,“天语长老最懂皇族礼规,难道不知道,这女子点贞,只应由女性亲长在场,其余任何人不得窥视?”

大长老怔了怔。

“我尧国未来皇后,何等尊贵,此事更应密室不宣,现今那殿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大长老你是要点贞呢,还是要选妃?”

大长老脸色涨红,愤声道:“是我失误,可是少主也不必如此侮辱于我…”

“行了。”纳兰述打断他的话,手一招,张半半端了把太师椅跑过来,放在殿门前,纳兰述舒舒服服在殿门三丈前,坐下了。

砰砰一阵脚步声响,道路尽头出现一队黄衣彪悍男子,却是黄沙军的士兵。这些人来到纳兰述面前,微微一躬,随即各自散开,将整个宫殿包围。

长老们大惊失色。

“少主您这是要做什么?”

“在合适的距离内,带同百官,观礼。”纳兰述轻描淡写地道,“观礼有两个结果,第一,是点贞顺利,皆大欢喜,我观观礼也就走了,当然,到时候要请大长老从百官群中过,好好为自己的英明接受欢呼;第二,点贞出现问题,请注意这问题未必是小珂的问题,这宫里宫外,想欺负她的人太多,想暗害她的人也太多,万一出什么意外,我只好直接认为有人居心叵测,意图侮辱未来皇后,连带侮辱尧国未来皇帝,影响皇位传承,这种侮辱我当然不能接受,你们也不应该接受,所以,”他弹弹指甲,闲闲地道,“我只好把在殿中的观礼的人,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