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陛下!”所有的使令齐齐躬身行礼,但并未屈膝下拜。使令虽名义上是中州臣子,却只是使尊的下属,因此即便是在天子驾前,也能够直立回话。“参见使尊殿下!”八人又对着练钧如深深一揖,由于乃是御前,他们不好分出礼节轻重,以免被人钻了空子。

姜离示意免礼之后,八人便都直起腰来。为首的伍形易此时看上去只是一个极为稳重的中年男子,他微微扫视了一眼群臣脸色,便略略欠身问道,“陛下急召我等,不知有何要事?难道是周侯远道而来,有事要和我等商量?”

第二章 王姬

樊威擎立时脸色一变,但片刻便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暗地打量着那个中年男子。姜离却似乎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着点头道:“伍卿家,适才周侯说练卿能够避免先前历代使尊的遭遇,都是你等的功劳,因此便要求见你们一次。朕思量着你们当初为了隐蔽身份寻找练卿下落,始终鲜少现于人前,现在便无需顾虑那么多了。”

听到姜离称那中年男子为伍卿家,樊威擎便确定此人就是八大使令之首伍形易。传言伍形易出身卑微,但一身本领却是极为不凡,额头的魂印也是觉醒得最早。八大使令来历各异,彼此间往往并不相服,唯有伍形易的命令无人敢违背,足可见其威信之高。想到这一点的樊威擎不由额外注视了对方一眼,不料伍形易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视线,锐利的目光立刻朝樊威擎这边射来,其中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寒意。

“陛下,侍奉使尊殿下乃是我等的职责,既然已经知道殿下现世,我等竭力寻找拼杀也是应当的。”伍形易不卑不亢地答道,他又扫了樊威擎一眼,这才转身一揖道,“周侯勤劳王事,如此关心殿下安危,伍形易在此谢过。吾等虽然自幕后走向了台前,却也会矢志保护殿下。伍形易在此立誓,绝不会让那等卑鄙小人伤害了殿下!”后面一句话煞气极重,顿时让大殿中的其他大臣打了个寒噤。

姜离对此自然没有任何意见,须知若是练钧如现在能够入朝,得到最大好处的便是他这个天子,无论是于公于私,他都会竭力支持练钧如,至于伍形易本人,他却要加紧防备。当下姜离便赞许地点点头,起身傲然道:“朕有练卿这样的人物辅佐,又有伍卿家你们这样的豪杰,四方诸侯和各位朝臣又都是难得的英才,何愁大事不成?来人,赐酒!”

起先侍立在姜离一旁的宦者令赵盐早已匆匆下去准备,此时听得主上召唤,立刻亲自托着一个朱漆条盘,先至御前奉上一杯,然后便至练钧如身前,屈膝跪下,将条盘高举过头用以奉酒,这种罕有的隆重礼节让其他人都是大吃一惊,赵盐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内侍总管,但他更是华王姜离最信任的心腹,此时行此重礼,不啻代表着莫大的含义。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想起了当日姜离赐剑给练钧如的情景,顿时将两个举动联系了起来。

“小人在此谨祝殿下能还我神州百姓永世太平!”赵盐朗声祷祝道。

由于黑纱蒙面,樊威擎并未看到伍形易的神色,然而,他却注意到后面几人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因此已是心满意足。看来中州的这八个使令着实是非凡人物,既然能够早知一步,那就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如今他走的路就犹如架设在深渊上的独木桥一般,容不得半点马虎。他可比不得炎侯那种粗鲁暴怒的家伙,须知要在天下散布一个贤德之名,所需的功夫比诸打仗更为艰难,他绝不会轻易拿名声去冒险。

赵盐又向伍形易等人一一送上了美酒,而一旁的周侯等人也自有内侍奉上佳酿,一时间,大殿中满是酒香。高台上的练钧如却是神色好奇地看着下头的樊威擎,心中盘算着以后单独面对时该如何应付此人。今日这位周侯只是寥寥数语,就使得伍形易犯下了一个小小的语病,使令之所以能在列国之中纵横,一是因为他们的骑乘博乐鸟迅疾无伦,二是因为他们始终未曾露出真面目,无人认识,如今一旦真的走到台前,其实并不像伍形易说得那般轻易。

“好!”姜离大喝一声,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朕就在此和各位卿家同庆,望江山社稷永保万年,普天百姓皆享安乐!”

“承陛下吉言!唯愿江山永固,万民安泰!”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随即举杯喝得干干净净。伍形易等人却并未在殿上停留多久,把酒杯放回条盘之后,他们立刻齐齐躬身告辞,竟是如同一阵风般消失在大殿入口中。

“陛下有如此忠诚的臣子,真是天下之幸啊!”周侯樊威擎语带双关地赞叹道。果然,他一言过后,就见华王姜离脸色有异,顿时得意万分。坐在他身侧的王姬离幽除了一开始行礼问安之后,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却是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看在其他人眼中,更是美艳不可方物。

四方诸侯的封地尽管遥远,但在华都之内都有豪奢的府邸,这也是初代天子的善举,只不过住惯了富丽堂皇的宫城,任何一位诸侯都不会感激这种恩遇,身在府邸中反而会觉得无比局促。王姬离幽更是如此,她自幼长于深宫,成年之后又嫁给了周侯,始终都是享受着世间最为贵重的待遇。周国丰都距离中州华都有千里之遥,若是用马车至少也得用去月余,但以三足青鸟代步,不过是两日的路程。饶是如此,见了自己的王兄之后,她还是觉得一身疲累,足足在府中的大浴池中泡了许久才开始打扮梳洗。

此刻,离幽正慵懒地任由侍女为其梳理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顾盼间风情万种,似乎根本不像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从侧面看去,她的轮廓无比优美,五官中的每一部分都散发着一种惊人的媚惑之态,就连身旁伺候的那些侍女内侍都是惊艳不已,几个留在中州,久未见过离幽的内侍甚至还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夫人,您真是越来越年轻了!”那个梳头的侍女一边拢着那漆黑秀发,一边打叠精神奉承道,“怪不得主上几乎从不招幸那些嫔妾,只是一意地宠着您。夫人当年是艳冠列国,如今也不例外呢!”

离幽却只是微微一笑,刚想答话,就听见一个内侍高声奏报道:“主上驾到!”一众伺候的宫婢内侍连忙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王姬离幽却款款地站起身来,轻舒长袖迎了出去,眉头却不经意地微微一皱。这个时候,她的丈夫突然跑到自己的寝室干什么?

“妾身恭迎主上大驾!”离幽待到近前,只是微微偏身行礼,脸上挂着永不褪色的笑意,“主上初至中州,不去拜访那些元老重臣,也不去和使尊殿下套套近乎,到妾身这里来作甚?若是传扬出去,他人还道妾身不懂得国事和家事孰轻孰重的道理!”

“夫人还真是不肯放过寡人!”樊威擎爱怜地搂住妻子腰肢,这才开口道,“寡人故意比其他三位诸侯早来了一日,就是为了能够好好看看那位使尊殿下的真面目,想不到今日在殿上能够有那样的收获。若是寡人趁着今日再交结中州臣子,传扬出去,这话可就难听了。说起来,夫人乃是堂堂王姬,不妨会一会那些中州贵妇,比之寡人暗地里会见朝臣可是要稳妥得多。”

离幽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她和那个高居于至高御座上的王兄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自幼感情本就淡薄,出嫁之后更是只有三年一次的朝觐时会敷衍出几分兄妹之情,自然及不上和丈夫之间的情爱。四方诸侯中,樊威擎虽然算不上最强势的一个,却是最聪明的一个,就是家事上也无可挑剔。离幽虽然自负美貌,却还从未认为自己真能够艳冠群芳,因此丈夫独宠自己一人的缘故,她也是心知肚明。

“主上放心,妾身既然是你的夫人,就绝不会在这些方面让您吃亏。”离幽突然发出一阵有如银铃般的浅笑,“陛下至今尚未有过子嗣,将来的事情还很难说。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指不定不用一兵一卒就能让主上心愿得偿!”她突然抬头望着丈夫充满野心的眸子,轻轻地凑上前去,深深吻在对方的唇间。

第三章 雏鸟

见了周侯之后,练钧如便被华王姜离留了下来,两人这些天时不时单独见面,看在旁人眼里便多了几分君臣相得的意味。姜离为了表示宠信和笼络,几乎每天都有赏赐送进练钧如居住的御城,若非练钧如年纪尚小,怕是美貌姬妾也会多出不少。

“练卿,今日你见过了周侯,对其观感如何?”姜离示意练钧如坐下,这才挥手斥退了殿中伺候的其他人,只有赵盐侍立身侧,不曾回避。“人道是周侯樊威擎贤名远播,百姓称道,依朕看来,他可以说是四方诸侯中的第一人。”

“陛下所言甚是。”练钧如点点头道。想起适才周侯锐利通透的眼神,他的心中便有几分忌惮。无论言行举止,周侯樊威擎都谨守君臣之道,礼数上更是无所缺失,依照常理,这样的人若不是真正的大贤,就是大奸大恶之人。“周侯觐见时,群臣都极为礼敬,怕也是因为他在诸侯中享有盛名,又礼尊王室的缘故。周侯夫人又是陛下的王妹,若是论起亲疏来,陛下和他也应该较别的诸侯更为亲近才是。”

姜离却只是置之一笑,“我朝虽然向以宗法维系诸侯,但到如今,这姻亲之道却也已经无甚大用了。嫡亲兄弟为了一个嗣子之位尚可争斗不休,又何况这种靠婚姻联结在一起的同盟?唔,练卿就位不久就能看清楚这些,也是着实不易了。朕听太傅和太宰他们说,那些所谓的中州贤达太过迂腐,不合你的心意,朕便给你特旨,你若是寻访到了贤才,就自己留在御城之内,只需知会朕一声便可。若是这些人能够为朕所用,大可赏赐官职爵位,以收民心。”

练钧如闻言不由抬头,目光正好和姜离的炯炯眼神交击在一起,随即立刻垂下头去。“陛下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恕我直言,如今的天下,已经到了礼崩乐坏的时候,那些游子文士,往往只知有各国诸侯,不知有中州王室,轻易不会答应招揽。若无好手段,怕是陛下心意落空的机会居多。我曾经闻听商侯聚士三千,数目虽多,其中却应该也是良莠不齐,不知陛下是想要商侯那般求名,还是只要真正的贤才而不想张扬?”

姜离赞许地看着练钧如熠熠发光的眸子,终于霍地站起身来,伫立许久方才昂然道:“练卿此问甚好,若是照着朕当年的性情,自然是恨不得列国诸侯都知道朕的雄心抱负,如今却是不会再那般年少无知了!天下乱离已久,各方游士无不在寻访明主,这些人中,欺世盗名之辈居多,朕可不想在这些人身上做文章。古来曾有千金买马骨的典故,虽能令四方名士来投,却是张扬太过,不符合中州如今的处境。练卿,朕知你此问之意,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不必担心有什么功高震主之忧,须知天子使尊,自古便是一体,哪有相忌之理?”

练钧如走出王宫时,面上仍旧是带着一缕微笑,即便是如今,对于天下大势,他的看法仍旧是无比肤浅,但是对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却是明白得一清二楚。伍形易即便手握王军兵权,却也不敢过于妄为,否则便是自找灭顶之灾,毕竟四国诸侯仍在那里虎视眈眈。而姜离虽不是那等雄才大略之主,但在这等时刻,却是他唯一依附的对象。只有保住这位天子,保住中州,他才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由于孔懿等人已经先期离开了皇宫,因此车驾上的侍者已经换了另一个人。对于此人,练钧如的信任之心还要多些,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那是和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次形同作秀的祭天,居然能从天雷中得到这样一遭奇遇。

“严修,如何,这个乱世是否让你感到更加心悸?”练钧如低声对身后的人道,“相比那一个充斥着贪官污吏的世界来说,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乱世。居上者可以随意处置所谓贱民奴隶,四方诸侯可以随意出兵践踏他国国土。换作从前,我甚至无法想象人间曾有过这种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我说过,你可以选择是否襄助于我。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拦。”

严修自苏醒后已经是三天了,尽管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仍是时时刻刻处于怀疑之中,对于练钧如的话却没有几分排斥。伍形易等人用在他身上的手段曾经让他感到生不如死,然而,心底的警惕却让他当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自打苏醒后开始,他就莫名其妙地暂时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道力,只剩下了那点用来防身的武功,凭着这些要在乱世生存下去几乎不可能。饶是如此,他也只是答应练钧如暂时呆在中州,旁的便再也不肯开口承诺。他并不清楚练钧如的来历,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因此仍旧把自己暂时死死地封闭了起来。

说过那句话之后,练钧如也没有再开口,只是任着车驾前行。然而,他分明能够听到身后严修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即将抵达御城的一刻,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悦耳的鸟鸣。他不由抬头望去,只见数十只金色的异鸟正傲然盘旋在长空之上,双翼的羽毛在阳光映衬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车前的驭者也是愕然抬头,待到看清之后便失声惊呼道:“旭阳金乌,难道是炎侯已经到了?”

练钧如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以周侯的身份地位,尚且是提前令华都中的府邸备好车驾,然后在华都外弃了骑乘的三足青鸟,通报王宫后方才乘坐车驾进城。仅看适才空中的声势,便知这炎侯为人嚣张,倘若来人只是信使,那排场也是太大了,倘若金乌上骑乘的真是炎侯,那就更为离谱。堂堂一国诸侯,竟连这点礼数都不肯遵从,足可见其人心志。

“不用管这些,你令人把车驾收好。倘使陛下使人来请,就说我偶感不适,今夜无法奉诏!”练钧如淡淡地对驭者吩咐了一声,随即就下了车驾,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寝宫走去。不管如何,诸侯朝觐的日子应该是明日。周侯是名正言顺地进城,他确实应该接见,至于炎侯,恐怕就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练钧如此时犹记得当日孔懿说过的话,伍形易在边境歼灭炎国精锐一千人,其中隐情他却是不知道,那就由得别人去应付好了。

还未走到钦尊殿,他便听到发觉前方一阵慌乱,只见几个宫中侍者上窜下跳,似乎是想要捉住什么东西,不由眉头大皱。他只是略一沉吟便决定上前瞧一个究竟,谁料几步上前之后,他便发觉了那四个眼熟的小东西。当日初次上山行猎时,他曾经为了它们吃过那只异鸟天大的苦头,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重逢。

那几个侍从一见眼前的人影,立时矮了一截,忙不迭地一个个俯伏于地,至于那四只雏鸟则是继续在地上活蹦乱跳。练钧如看也不看地上的众人一眼,只是缓慢地向前挪动步子,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家里和父母的温馨一刻。四只雏鸟仿佛认出了练钧如,竟是毫不避忌地朝他身上扑来,一时间,练钧如的身上倏地便挂满了四个毛茸茸的小家伙。

练钧如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真切的笑意,爱怜地抚摸了这些小家伙一会,他便招呼了严修和身后的其他人一声,竟是没搭理地上的那些侍者。自从看到这四只雏鸟的那一刻,他便知晓,那只护雏心切的雷鹏,怕是早已陨命。尽管人畜有别,但此时他竟能想象到雷鹏临死那种深切的悲哀,不管怎样,他都不想让四个小家伙落入伍形易等人的手中,想必对方也不会因为四只尚未长成的雏鸟和他为难。

第四章 炎侯

炎侯的突然驾临让华都城内一片慌乱,按照礼制,四国诸侯朝觐之前,须得命人先向天子奏报,随后在城外扎下营寨,等天子诏令下达之后,方可乘车驾至王宫。相比古时诸侯会盟,请天子于郊野再行朝拜的典故,这已经是分外简陋草率的了。无奈如今中州威权日弱,谁也不可能斤斤计较这些事,而炎侯这一次形同僭越的无礼之举,无疑是在中州群臣权贵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炎侯阳烈却顾不得那许多,自打他接到边关急报之后,便知道自己出兵威慑之举为人完全破坏,不仅如此,对方还死死扼住了他的把柄,竟连他派出的信使也全都被拦截,若是被人将其中内容公诸于众,他这个堂堂一国之君就要丢尽了脸面。他生性就是暴躁之人,身边人见他气性不好,也没有一个敢于进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上直截了当地降落在华都府邸内。

虽然炎侯舍了后头的大部分护卫匆匆而至,但随侍的十几人中都是天下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几位官员之外,还有天下四大门派之一旭阳门的三位长老随行。最最显眼的就是一对形同璧人的少年男女,男的是炎侯义子,又被旭阳门主阳千隽收为首徒的许凡彬,女的则是炎侯独女,有驭琴炎姬美名的阳明期。在旁人看来,这对少年男女看上去颇为亲近,似乎是早已得了炎侯默许的恋人,但无论是旭阳门主阳千隽还是炎侯阳烈,眼前都没有表示任何心意,毕竟,历代旭阳门主和炎侯都是阳氏后裔,这血脉相连的关系牢不可破,所谓联姻也不过是在巩固一下彼此关系而已。

炎侯阳烈一面遣人向王宫送去文书,一面在大厅中咆哮道:“寡人倒要看看,那个小子有什么三头六臂,竟敢出动王军偷袭!难道他还以为是当年的势头么?如今四国鼎立,天子不过就是一个摆设而已,他不知内敛,反而不知好歹地欺到寡人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地转过身来,冷冷地扫视了几个自己的臣子一眼,一字一句地道,“寡人不管他是真的使尊还是假的使尊,只要是犯了我炎国利益,绝不会轻易放过!今夜崇庆殿奏对之时,寡人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有这个胆量!”

随侍的炎侯心腹,司寇虎钺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好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主上,万一他们在金殿上将信使传达的密信公诸于众怎么办?如今周侯已是抵达了华都,此人最为较真,平素也是沽名钓誉,怕是会抓着这件事不放。他国都是陈兵边境以作预备,而我国前锋确实已是进入了中州境内,若是被人编排起来……”

“住口,寡人岂会畏惧那些黄口小儿!”阳烈不由大怒,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樊威擎那个家伙不过是靠贤名行骗天下,旁人怕他,寡人可是夷然不惧!若是真的僵持不下,我炎国的军队位居四国之冠,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虎钺见自己的主上已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由暗自叫苦。如今正是非常时刻,倘若真的做下了什么不智之举,怕是其他三国都会乘虚而入。虎钺平日为人虽然也是残暴不仁,欺上瞒下,但对于天下大势还是知道的,又怎敢让自己的主上去碰钉子?无奈炎侯阳烈已是铁了心要为那一千人的损失讨回公道,任是虎钺说什么都不管用。

姜离对于炎侯突如其来的举动也是诧异不已,尽管有心将他晾在一旁不予理睬,最终却还是接受了炎侯派人呈交的文书,算是认可了他进入华都。即便如此,姜离仍是在宫中雷霆大怒,一干内侍宫婢都是躲得远远的,丝毫不想沾惹这位至尊半点。直到闻讯而来的伍形易与姜离密会之后,宫中僵硬的气氛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姜离和伍形易两人自后殿出来时,便令人前去请练钧如入宫。谁知半个时辰之后,奉命而去的几个内侍脸色惶然地回转来,竟是声称使尊殿下身体不适,无法前来。听到这个消息,无论姜离还是伍形易都是大吃一惊,须知早上会见周侯时,练钧如仍是安然无恙,如今却传出有恙的消息,内中必有蹊跷。

姜离瞥了若有所思的伍形易一眼,突然大笑道:“此计甚妙,朕知道练卿的意思了。来人,去报炎侯,就说使尊殿下偶感微恙,让他明日与商侯和夏侯一同觐见!另外,按照炎侯进贡的东西,比照周侯的份例进行赏赐。还有,就说炎侯远来辛苦,让宫中膳夫挑选拿手的,送一些饮食过去,就说是朕的一片心意!”

伍形易见姜离旁若无人地下达旨意,眼中厉芒一闪,转瞬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面容。“陛下英明,炎侯乃是暴躁的性子,您今晚不接见他,他必定会暴跳如雷。明日四位诸侯齐集崇庆殿,他就算想要发作也得看着他人脸色,言行也不敢过于恣意。”他微微躬身,神情恭谨地道,“明日请殿下允准我等出席,毕竟,这一次的祸事乃是臣闯下的。”

姜离捋着颌下的几缕长须,志得意满地道:“伍卿家此事做得极为妥当,又何来闯祸之理?你截住了所有信使,占在了一个‘理’字上头,谅炎侯也不敢放肆。就让他一个人在府中暴跳如雷好了,他不是名正言顺叩关觐见的周侯,朕未曾追究他私自进城,就已经是额外开恩了。”想到炎侯嚣张的行径,他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下去,“好在练卿寻了一个好借口,这四国朝觐本就是为了他而来,他既然身体不适,朕又怎好强求,只能让炎侯等明日了!”

伍形易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回到了御城,却正好早先的那几个侍者迎了上来,一五一十地将练钧如的举动奏报了一遍。他一听说练钧如不打一声招呼就带走了四只雏鸟,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当日离开赵庄时,他无意中发现那只雷鹏天赋异禀,便起了降服的念头,谁料派去的蒙辅最终功亏一篑,那雷鹏最终重伤身死,却抓到了四只雏鸟。本意他是想驯养这四只雏鸟以供骑乘之用,却不料练钧如在此事上也横插一手。

“算了,不过四只不成气候的小家伙而已,本座不想为此事和殿下有什么冲突。”那几个侍者虽是伍形易心腹之人,却也不知道多少隐秘,“使尊殿下如今在钦尊殿中么?”

“回禀伍大人,殿下正在钦尊殿中歇息,只有那个叫严修的家伙陪着,旁人都被撵了出去。”一个侍者瞥了瞥伍形易的脸色,不敢隐瞒实情,“大人,那人身份可疑,绝不能让他留在殿下身边,这可是一个天大的祸害啊!”

伍形易冷哼了一声,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何尝不知道那个叫严修的少年有古怪,可是,不管如何盘问或是用秘术询问,都问不出所以然来,反倒是练钧如三言两语问出了对方来历。这位名义上的使尊殿下既然开了口,他也不好拒绝,再加上想要弄清严修的底细,他才默许此人暂时担任练钧如的扈从。如今看来,练钧如这个出自山野的少年颇有几分算计,并不若当初想象中那么好控制。

站在钦尊殿大门前,伍形易露出了一丝冷笑。不是庸才最好,倘使那将会名留史册的使尊殿下真是庸才,应对起四方诸侯来也是一个大麻烦。白天接见周侯时,他分明能觉察到周侯樊威擎注视练钧如的目光,这种兆头很好。兴许,他应该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练钧如身上,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行使自己的计划方略。“众矢之的是什么滋味,你就好好品尝一下吧,殿下!”他低声咕哝道。

第五章 诸侯

华王姜离派人给炎侯阳烈送去的讯息让其大为震怒,然而,身在中州,他又是名义上的臣子,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做得太过。他当面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天子的赏赐,待来人全都离开后,他便几乎把所有的物品都砸了一个遍,包括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美食也不例外。炎姬阳明期看惯了父亲的这种脾气,因此只是待在房中弹琴散心,至于其他人则是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入内相劝。

次日,姗姗来迟的商侯汤秉赋和夏侯闵钟劫几乎同时抵达了华都。一时间,城门大开,万人空巷,这四方诸侯同朝天子的盛景,从前竟是无人得见。就连一些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老翁一流也都是泪流满面,在他们看来,天下的乱局在这一天就已经结束了。

四国诸侯当初奉王命镇守四方,防御四夷时不时的侵袭,因此论起功劳来算得上天下第一;可要论起祸害,他们也同样算得上是王室的心头大患。从最初的谨言慎行,恭谨有加到后来的狂妄自大,不服管束,再到其后炎侯的发兵征伐,可以说,在象征王权的天子和象征实力的诸侯之间,那一根维系着太平的丝线,其实只需轻轻一拨就会断裂。

如今,那四国诸侯全都高坐于马车之上,四周的帷幔遮掩得结结实实,丝毫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此时此刻,谁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底下的百姓竭力踮着脚,希望能看清这些尊贵之人的面目,无奈重幔之内,只有些许人影露出,他们又如何能得偿心愿。马车四周,俱是四位诸侯的心腹甲士,明晃晃的长戈斧钺衬托出无穷威势。

少数聪明人却只是在高处俯视这一队气势浩荡的人流,甚至揣摩着四位诸侯的次序,毕竟,御道上两辆马车并行犹嫌太挤,又如何能让四驾最为华贵的马车并排而行?太宗安铭几乎伤透了脑筋,最后只得按照初代天子的封赠排序,毕竟,这是记载在史书上的礼法,白纸黑字不容辩驳。

于是,人们远远望去,居首的就是夏侯闵钟劫,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嫡亲幼弟,分封之后便易姓为闵;其后乃是炎侯阳烈,须知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庶兄,虽有嫡庶之别,却是最为亲近,分封之后易姓为阳;在后乃是商侯汤秉赋,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授业恩师,两子又都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最后的却是周侯樊威擎,周侯虽然人称明主,但其祖位分不显,这周国之地本来极小,却在历代周侯一步步经营下发展壮大,最后在三百年前,将原本位列四方诸侯之首的鲁国吞并,成就了当时最为盛传的霸业。

且不提这四位诸侯对于先后次序抱着什么样的态度,直到王宫前他们下了马车后,也没有谁看清他们面上的神情,即使性情最为暴躁的炎侯也是如此,无忧无喜,仿佛他们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态度前来参加朝觐。

一向紧闭的王宫正门已是完全敞开了,那些鲜少出现在人前的精锐甲士禁卫,此时都是腰佩长剑,手持长戈列于大门两侧。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要此时天子一声令下,自然可以斩除与会的四位诸侯,称得上是快刀斩乱麻。然而,其后要面对的却是暴怒的四国军队权贵,因此,饶是历代诸侯朝觐天子时,常有逾矩的言行举止,天子也只能忍气吞声,寄希望于其他诸侯予以谴责制裁。所谓王道,便是以礼义止刀兵,不出一兵一卒便能使他国宾服,这也是中州自初代天子开始最为讲求的一点。

华王姜离端坐于御座之上,虽然精神振奋,但脸上依稀可见苍老之色。他自二十岁登基,如今已经历经了三十年的岁月,论理应该早已磨去了雄心壮志。然而,如今使尊降世的消息传遍天下,谁也不敢再小觑这位天子,毕竟,姜离早年的励精图治可圈可点,若非十年前的一场大病,说不定中州早已变了模样。

四位诸侯不分先后地步入了宽敞的崇庆殿,按照先前的次序报名拜谒。“臣夏侯闵钟劫叩见陛下!”“臣炎侯阳烈叩见陛下!”“臣商侯汤秉赋叩见陛下!”“臣周侯樊威擎叩见陛下!”报名事毕后,四人齐齐跪拜俯伏于地,状极恭谨。

姜离这才微微笑道:“四位远来辛苦,都平身吧!”四人谢过之后,却齐齐朝着天子身侧的练钧如躬身一揖道:“参见使尊殿下!”此时,他们方才注意到,练钧如身后,齐齐整整地立着八个黑衣人,无一例外地脸带黑纱。

练钧如颔首偏身答礼,这才各安其位。一番场面话说完之后,炎侯阳烈便第一个沉不住气了。他昨日匆匆赶来,却被姜离的几句话拒之于门外,心底早已窝着一肚子的火,此刻见姜离身旁的练钧如一脸可恶的笑意,愈发觉得这个小子可恨,因此见旁人都不开口,便一步抢出,高声奏报道:“陛下,臣奉王命世代镇守炎国,防备东夷侵袭,始终兢兢业业,不敢懈怠。谁料,就在数日之前,臣在边境的一支千人军马遭人偷袭,全数阵亡,还请陛下明鉴,还臣一个公道!”

果然是这一套!练钧如心中一跳,顿时感觉到背后的伍形易无形中散发出了一股杀气。他轻吁一口气,却只是故作高深地站在那里,这一次的交锋不属于他可以插手的范围。对于军务,他是任事不懂,而伍形易也不会轻易让他懂得这些,那么,就交给行家里手去解决好了。他斜睨了一眼御座上的华王姜离,等待着这位天子和稀泥的言辞。

华王姜离却并未像以往那般唯唯诺诺,他霍地站了起来,面上露出了惊诧和愤怒之色,右手也是情不自禁地握得紧紧的。“炎侯此话当真?”他不待阳烈做出回答,踱了几步便怒不可遏地道,“朕早闻东夷野心勃勃,始终想要染指神州国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本事。炎国军力为四国之冠,历代炎侯均是注重军务,想不到还会被外人钻了空子!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想来以炎国将士的骁勇善战,对方也应该尸横遍野才是!”

炎侯阳烈顿时勃然大怒,姜离这指鹿为马的一招他又怎会听不出来,当即便高声反驳道:“陛下,臣的兵卒并非丧命于与东夷之战,而是在另一处边境遭人暗算!若是被臣知道那下黑手的是谁,休想臣会轻易罢休!哼,正如陛下所言,炎国兵力强盛,这区区损伤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臣绝不容许有人借机清除异己!”

姜离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而本欲不插手的练钧如却是神情突变,挣扎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方才面色复杂地趋前一步道:“炎侯所言差矣,你的封地除了和东夷接壤之外,似乎并未与其他敌国有任何交集。若是其他边境遭了敌患,那主事者便都在这朝堂之上。炎国的北面乃是周国,南面乃是夏国,而西面则是我中州,想来陛下从未下令征伐,无论周国还是夏国都不会有胡乱兴兵之举,而我中州非到不得已,更是鲜少起兵戈。炎侯所指何人,不妨直截了当地告诉诸位就是!”

话一出口,练钧如便感到炎侯身上冒出一股森寒的杀气,牢牢地锁定了自己的身体,竭力控制才使自己的脸色丝毫不变。适才伍形易在背后传音,让他出言为华王姜离解围,他实在无法才只得硬着头皮强自出头,心中却不住暗骂伍形易的狡猾。

第六章 挤兑

炎侯阳烈万万没有料到练钧如竟然敢当面说瞎话,正欲冷言嘲讽,身边的周侯樊威擎却忍不住站了出来。尽管心知是计,但樊威擎并不想让阳烈这么一个莽撞的家伙搅乱了一局好棋。

“炎侯,寡人倒未曾想到,以炎国的军力之盛,还有人敢打您的主意?且不说我等同为诸侯,断然没有轻易侵扰他国边境的道理,就是陛下,也绝不会不教而诛,让你吃一个哑巴亏。炎侯,倘若寡人记得没错,倒是你曾经有越过国境冒犯他人国土的先例,莫不是那一千个军士也犯了同等错误吧?”樊威擎一扫平日的温文尔雅,语气异常辛辣讽刺。

夏侯闵钟劫见周侯率先发难,首当其冲的又是他最讨厌的炎侯,哪会甘落人后,立刻阴阳怪气地补充道:“周侯所言甚是,历来炎侯的军士总有些不规矩的行为,时常在他人国界之内偷鸡摸狗的,难道是这一次踢到了铁板?寡人倒是未曾听说国内有什么击退敌军的消息,歼灭的盗贼倒是有好几股,不知炎侯的人是否混在了里头?”

炎侯阳烈几乎气得倒仰,若是单单夏侯出言讽刺,他还能反唇相讥,可是一向不偏不倚的周侯樊威擎都站出来搅这一滩浑水,他便不敢轻举妄动了。瞥了瞥另一边有如老僧入定般的商侯汤秉赋,他第一次生出了孤立无援的感觉。毕竟,即便他身为炎侯,在炎国之内声势浩大,一呼百诺,在这王宫中也很难找到同盟。他骤然想起行前一众下属的劝谏,却已是有骑虎难下之感,脸色瞬息万变,转眼已是涨的通红。

华王姜离好整以暇地看着周侯和夏侯应对着炎侯阳烈,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身为君王的自傲。以往只要有两位以上的诸侯前来朝觐,朝堂上就必定是吵成一片,各说各的道理,最后还得归罪于他这个天子。如今,中州仍是那点国土,朝中仍是那几个大臣,局势却是发生了微妙变化,换作从前,周侯樊威擎这样聪明自持的人决计不会第一个站出来论战。

“好了,好了!炎侯兴许是匆忙间得了国内传来的消息,一时失误也是可能。依朕之见,怕是东夷那些小人又在琢磨些什么杂七杂八的小动作。不过是一次小败,炎侯又何必耿耿于怀?再者,朕新得练卿辅佐,无需多久,王军八师就可以齐齐整整地再现世间,届时也可以为众卿分担一二。”他也不看底下四位诸侯突然无比难看的脸色,环视群臣道,“朕已经老迈,却并不会忘记列祖列宗的教导。如今神州外有四夷,内有种种隐患,须得同心同德抵抗外敌才是,又怎可自相倾轧?炎侯乃是深明大义之人,又是朕之臂膀,应该不会一意让亲者痛,仇者快吧?”

炎侯阳烈本就是四位诸侯中智计最劣的一人,若非前代炎侯只有他一个嫡子,再加上其时幼弟阳无忌尚小,怕是他也无法继承这诸侯之位。此时,他被姜离的几句话挤兑得瞠目结舌,若要直指中州王军灭了他的一千精锐,则依照眼前态势,一旦被人拿出信使所传的密信,殿上的周侯和夏侯就会对他不利,说不定届时连大殿都出不去。天子确实不能轻易诛戮诸侯,可是,只要其他三位诸侯一意认为他罪孽深重,把他关在中州还是办得到的。

阳烈自忖膝下无子,乱了炎国则大事休矣,只能勉强克制心中怒火,躬身一揖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孟浪了。先前消息乃是信使昼夜送来,许是臣没有细看的缘故。东夷阴柔狡诈,应该是他们在背后捣鬼,臣回国之后一定好生扫荡,让他们知道天朝神州的威严!”

这突兀的一番话让群臣顿时议论纷纷,姜离却是赞许地点点头。“好了,今日各位远来辛苦,朕早已令膳夫备下盛宴,待会就在隆明殿赐宴吧。朕已经命人去请四位公子前来,你们分别多年,也可以趁此机会小聚。对了,朕闻听炎姬也随同炎侯来了华都,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炎侯此时心情大坏,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便再无其他言语。姜离却是留上了心,侧身便命身旁内侍前去延请炎姬一同前来赴宴。练钧如却是只知道炎姬乃是炎侯爱女,见朝中其他人都是面露喜色,不由大为奇怪。

侍立在练钧如身后的伍形易心中微动,见练钧如一副茫然的神情,便低声提点道:“殿下,炎姬阳明期为炎侯独女,冰雪聪明,曾经师从天下第一琴师绎兰夫人学琴,相传一曲终了能使百兽臣服,百鸟来朝,刀兵者退避三舍,号为驭琴炎姬。尽管炎姬尚且年少,但这一美名早在三年前,其人十岁时便已经传遍天下。算起来,她应该和殿下同龄。”

“驭琴炎姬……”练钧如默默念道,心中竟有一丝悸动,究竟是什么样的乐曲竟然能有此奇效,他真的有些好奇了。

随着华王一声令下,殿上众人纷纷移步隆明殿,而四位诸侯却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落在了最后。周侯和夏侯适才联手把炎侯驳得面红耳赤,此时更是压根不看炎侯阳烈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在谈论一些国中趣事,而阳烈向来看不起性情懦弱而又喜好名声的商侯汤秉赋,因此独自走在最后,心中郁闷不已。

“父侯!”突然,阳烈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不由转过头去,只见自己的女儿炎姬阳明期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旁边的贴身宫婢的手中还抱着那一具从未离手的古琴。阳烈这才省起先前姜离的问话,不由大悔,他本就是拗不过女儿的哀求,这才带了她一起前来,如今还要让本就名动天下的女儿在其他人面前操琴,这实在有违他的本意。阳烈平素驭下严苛,却对妻子庄姬和女儿炎姬极为宠爱,凡事言听计从。这一次他虽然未曾带其夫人庄姬前来朝觐,却也不想让女儿郁郁寡欢地待在府邸中闭门不出。

“明期,待会陛下可能会让你当众献艺,你若是不情愿就拒绝好了,不必顾忌父侯的体面。”思来想去,阳烈还是出口吩咐道,“行前你的母亲曾经吩咐过,非到不得已,不要在外人面前卖弄,你都记得么?”

炎姬微微抬头,目光中满是自信的神采。“父侯放心,女儿不是那等粗俗之人,若非有知音在场,就是陛下下令,我也不会轻易演奏。不过,刚才听说父侯在崇庆殿上受了气?”她说着说着便凑到了父亲身边,语气也变得低沉无比,“难道有人敢冒犯父侯虎威?”

阳烈被女儿一语触痛了心中伤疤,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拉起了女儿的右手便并肩而行。“明期,转眼你也到了快要嫁人的时候,寡人着实舍不得。要不,寡人到时替你招赘可好?只可惜,天下之大,怕是难有能配得上吾女的英雄!”

炎姬突然停住了脚步,绝色的容光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更加明丽,她轻轻拢了拢额上的乱发,认真而又严肃地答道:“父侯,女儿只想让您答应一件事!倘使有一天,女儿有了意中人,不管他是谁,请您一定不要阻挠,好么?”

阳烈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好,吾家有女初长成,寡人答应你便是,将来就由你亲自选婿。以你的眼光,看上的都是绝世英雄,寡人又怎会有不满之处?”

第七章 炎姬

隆明殿中此时是济济一堂,天子一声令下,群臣无论是否别有要事,全都聚在了此地,再加上几位诸侯带来的重臣和四国质子,竟是热闹非凡。自从第三十五世天子之后,中州鲜少出现四方诸侯共朝的盛况,因此这一次华王姜离算是大大挣了一回面子,苍老的脸上也是神采飞扬,煞是得意。

这等盛会,王姬离幽自然不会缺席,当这位艳名远播天下的贵妇和周侯一起出现在殿上之时,不少人都禁不住发出阵阵惊叹。前一次她和周侯一起来朝时,为了表示庄重,她穿的是一袭黑色长袍,因此很难凸显出多少美貌,而今日便大不相同了。

身为中州王姬,周侯夫人,她显然是经过了精心打扮,一袭深紫色的曳地长裙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美好身材,而外头的同色短纱衣则是给人一种朦胧之感。她头上缀着的是来自南海的稀罕珍珠钗环,颈项中只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坠,却是王室贵女故老相传之物。缓步前行间,一股如香似麝的淡雅清香从她的身上阵阵袭来,吸引了诸多人的目光。

尽管夏侯和商侯都是见惯美女之人,国中也是姬妾无数,此时此刻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中尽是熊熊欲念。平素阴沉的夏侯闵钟劫甚至忍不住嘀咕道:“绝代尤物,真是绝代尤物!也不知道樊老头如何消受得起!”商侯却是平素端着君侯架子的人,饶是心中再有妄想,脸上也很快便摆上了一副肃穆的神情。

正在殿上诸人皆为王姬离幽的风韵倾倒之际,外间内廷事务官又大声通报道:“炎侯阳烈,携女炎姬阳明期驾到!”这一声呼喝顿时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若是单单炎侯来临,他们自不会过于留心。可驭琴炎姬之名享誉天下,美名甚至直追王姬离幽,不仅如此,就连炎侯夫人庄姬,相传也是一位绝色美人,只是鲜少有人见过。推母及女,这炎姬虽然年幼,应该也是容色无双才对。

只不过片刻功夫,大殿入口便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只见炎侯身着绯衣,一手牵着炎姬的手,步伐极为从容。炎姬阳明期这一年正好十三岁,尽管身形尚未长成,却已是一副十足的美人相。和王姬离幽顾盼间流露出的成熟风情不同,炎姬的青涩看上去就如同幽林明月,内敛而清雅。贵为炎侯独女,她的身上却没有几分耀人的配饰,周身上下就是一袭翩翩绯衣笼罩,一头秀发任其披散而下,只在脑后用一条黑珍珠链轻轻绑住,愈发衬托得气质不凡。

练钧如对于王姬离幽的媚惑之态并不在意,却在第一眼看到炎姬时沉醉了进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天下竟有如斯美女!”然而,背后的一声轻咳让他立刻清醒了过来,目光也从迷离转为了清明。不说对方乃是尊贵无比的炎侯爱女,就是以中州如今和炎国交恶的处境,他也不可能有多少妄想。尽管伍形易曾经将炎姬的驭琴之技夸奖得天下无双,可他那时见炎侯形貌,怎都不可想象对方会有这样的女儿,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浅薄了。这等集山川日月灵秀于一体的少女,在这乱世之中,也只能生于王侯之家,否则又何来太平?

随着炎侯携女向天子问安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了。一轮轮的劝酒声中,练钧如无可抑制地向嘴中灌下了一杯杯美酒,只是始终没有向炎姬那边望去。而早已与会的一群贵公子,则是频频向炎姬献殷勤,希望能博得美人芳心。大约只有阳无忌辈分有碍,只能默默地坐在一边,就连天性谨慎的汤舜允也夹在奉承的人群中,为的只是博美人一粲而已。

姜离望着自斟自饮,和旁人丝毫不搭调的练钧如,目光中掠过一丝忧虑和明悟。处在姜离这样的年纪,炎姬这样的美貌少女便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了,而练钧如却不相同。尽管他派给练钧如的都是美貌端庄的侍女,平日也不见对方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这一次却似乎对炎姬一见倾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这里,姜离不由抬手示意全场肃静,这才微笑着对炎姬道:“朕早闻炎侯有女冰雪聪明,琴技天下无双,可否为在场诸位演奏一曲,也好让我们欣赏一番这绝世技艺?”

炎侯面色一变,正待开口拒绝,却不防身旁的女儿盈盈立起,行至殿中深深一拜道:“陛下明鉴,臣女当年随绎兰夫人学琴,夫人曾经教导过,琴者,传五内之音,不可轻言亵渎。昔神农氏继伏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陛下和各位大人若是想听臣女弹奏一曲,臣女也不敢怠慢,只求在场各位能说出此琴来历,则臣女必定奉上一曲,以为陛下和诸位大人助兴!”尽管年幼,但炎姬的谈吐流利,不卑不亢,让本来还有些担忧的炎侯阳烈畅快不已。他点头认可后,随侍炎姬的侍婢沁雪就双手捧着一具古琴出了炎侯坐席,屈膝跪于炎姬身侧。

姜离虽知炎姬有意为难,却觉心中有趣,哈哈大笑道:“好,好!果然不愧兰心蕙质之名,朕就准了!天下制琴者虽多,名琴却少,诸位卿家,倘若你们谁能说出炎姬此琴的来历,朕重重有赏!须知炎姬的琴艺虽然闻名天下,献艺的次数可是不多,大家可不要错过了这大好机会!”他又瞥了一眼练钧如,心中不由暗叹,就算在场有人能够侥幸成功,练钧如这个山野出身的少年却是不可能居于其列。不过,他本心就是不想这对少年男女搅在一起,因此转眼就将这个念头抛在了一旁。

沁雪得姜离允准后,便捧着那琴一席席走过,却只许近观,不许亵玩,此物乃是炎姬最喜的珍宝,她自是不能让那一等俗人坏了清气。不出炎姬所料,尽管那些贵公子都自负不已,却是无人得识,就连中州太宰等喜好乐理清音者也丝毫不例外,诸人都是扼腕叹息,显然是不作指望了。行至练钧如跟前时,沁雪有意多停留了片刻,她早知此人乃是中州使尊,地位尊贵非凡,却是出身山野,料想也不知道此物的珍贵,再加上早先听到自家主上在朝堂受辱,便有意出言暗讽道:“殿下,此琴之珍贵,不知千金可买否?”

练钧如睹琴思人,待听清楚沁雪的言下之意后不由大怒,他前世自幼体弱,虽然谈不上学什么经义道理,那位教授他琴艺的大儒却是享誉朝野,技艺精深之处,想必也不会逊色于炎姬的那位授业恩师绎兰夫人。不过,前世之中他也未曾习过辨琴之术,此时若是胡言乱语,不仅中了对方诡计,而且还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他思来想去,脑际突然出现了一句旷世名句,心中默念几遍之后,他便浮现出一丝颇可玩味的意味,总不能让区区一个侍女小觑了去。

“看这琴年代久远,果然是珍物。可惜啊可惜!”他突然长声叹道,“千古寥落独琴在,犹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但凡传世之琴,不惟音声品质超凡,其形制、沐漆、断纹、题款等,皆可令人品鉴玩味,此琴也是如此。世事多变,无论此琴的历代主人是否曾经大放异彩,如今也皆已作古,炎姬殿下能够得此名琴,大约也是天意!此物本君无能辨别,看来是无福消受这旷世之音了。”他言毕便现出了萧索之态,摆摆手示意沁雪退下。

第八章 驭琴

“好一句‘千古寥落独琴在,犹如老仙不死阅兴亡’!”炎姬突然击掌叹道,刚才还垂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眉宇间尽是熠熠神采,“使尊殿下此语和家师当年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每逢天下乱离,不少名琴尽管能够在贵人庇佑下存世,却是阅尽朝代兴亡,其中苦楚也只有它知道了!”她接过沁雪递过来的古琴,温柔地摩挲着那细密的纹理,嫣然一笑道,“虽然无人说出此琴来历,但就为了殿下那一句话,臣女便奉上一曲,也好遂了陛下心愿!”

姜离闻言神情大振,立刻高声对殿上兴奋不已的众人道:“炎姬勉为其难为大家献艺,所有人都不得喧哗吵闹。须知这本该是两三位雅士在一室之内精心赏评的,如今在这殿上奏出,便失了藉琴养心的本意!”

被他这么一说,大殿中须臾间便鸦雀无声,静默无比。只见炎姬命沁雪取出随身荷包,又焚起一炉清香,足足闭目静坐了好一阵子,方才屈指轻轻抚在琴弦上。练钧如只听耳畔传来一阵松沉低缓、宁静悠远的声音,顿时感到周身疲惫尽去,脑际间种种繁杂的情绪也逐渐远离,竟是罕有地入了定。

整个大殿都弥漫着一种淡然的气氛,不少士大夫都闭上了眼睛,就连几位诸侯也不例外。炎侯尽管多次听爱女弹奏,此时此刻却仍旧闭目静听,体会着琴音中的那股深意。炎姬不缓不急地拨动着那一根根琴弦,完全沉醉在了那古朴的乐声中。适才练钧如的一番话令她心有所悟,因此琴声中,时有感慨苍凉之意。音声低缓处便有古远之意,音量低微处则有静逸之美,正可谓性洁净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直到此刻,炎姬才知道,自己已经真正入了抚琴之至境,而并非从前那样只在堂前徘徊不入而已。

练钧如闭目徜徉在琴声虚幻出来的世界中,心头愈发清明。他适才那句话虽是拾人牙慧,却正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他自曾经的世界沦落到此便连遭大变,心境已经早已不是那个养尊处优却又毫无自由的皇子了,今日的朝觐上,倘若不是周侯和商侯不约而同地阻止了炎侯的发难,一场冲突便在所难免。这些执掌权柄的人又哪里会去思量,千年兴亡只是一瞬间,就是那曾经踏遍万里河山的中州初代天子,到头来也不过一杯黄土而已。

他正在那里品味着愈发苍凉的心境,却陡地感到一阵不对劲。他以前为人也并非真的恬淡,到了此地更是早已发下誓愿,又怎会轻易兴起这等寥落之感?绵绵不绝传入耳中的舒缓琴音渐渐地被他隔在了脑外,他自忖并非那等心志极其坚定的人,要做到让琴音流过心间而似水无痕,那是万万不能的,想来是他适才一时有所共鸣,沉得过深了。想到这里,他便突然睁开了双目,毫无忌惮地朝炎姬脸上打量过去。

炎姬丝毫不知道有人正在那儿饱餐秀色,仍旧是沉浸在自己一手打造的清雅和润、静远淡逸的琴音中,然而,她身后跪坐着的沁雪却只是左顾右盼,扫视着诸人神情。待到她发觉练钧如的异态时,不由大为不忿,狠狠地瞪了对方几眼后,这才不屑地收回了目光。不过是运气好一点的傻小子而已,哪里配得上她的主子,沁雪已是在心里为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画上了一个大墨团。

待到一曲奏完,大殿上却几乎无人发出任何话语,依旧是闭目沉醉不已。好半晌,华王姜离才第一个发话道:“朕曾经闻听,抚琴者,乃是于袅袅青烟中体味那清虚旷远之境,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好,好!炎姬,你可否告诉我等,此琴究竟来历如何,也好让在场诸人增长见识!”

炎姬淡然一笑,伸手在琴弦上连拂数下,突然传出了阵阵清微澹远之音。“此琴相传为神农所制,向来归历代琴师中技艺超群者所有。然而,虽然琴师皆以修身养性为好,却无法禁住此琴的吸引,往往暗地做出卑劣之事,久而久之,此琴上便有了杀意,沾染了血腥。家师自得此琴后,虽奏过多次,却始终无法消弭其上的无穷杀机,后来便由臣女讨要了过来,日夜以檀香清泉陪伴,希望能除其杀气,最终便成了如今的模样。此琴虽然年代久远,音质不凡,但却并非常人能够禁受,既是珍物,也是魔物,因此号曰‘逢魔’!”

一番尽是杀机的话从炎姬的口中说出,听上去就少了惊心动魄的感觉,然而,人们一想到号为天下第一琴师的绎兰夫人尚且不能驾驭此琴,目光中的好奇之色不由更浓了。不过,炎姬身为炎侯独女,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打那张琴的主意。那逢魔之琴尽管珍贵,在俗人眼中也不过死物而已,因此众人也是一笑之下将其揭过了。

炎姬却不忙着归座,又朝着御座上的华王姜离深施一礼道:“陛下,适才臣女听使尊殿下所言,似乎对琴艺很有研究,若是这几日内无事,可否允许臣女至御城请教一二?吾师曾经有言,琴道如同天道,并无止境,如今臣女得殿下一言指点,已经突破了曾经的瓶颈,因此想再借东风之力,还请陛下允准。”

这一言顿时让殿上所有人议论纷纷,连练钧如也是愣在当场。不用回头,他就已经能感受到背后伍形易的炯炯目光,而御座上的华王姜离仿佛也是疑心不已,此时此刻,他分外恼恨刚才的一时性起,为了和一个婢女怄气而惹来一场麻烦,这简直是太儿戏了。然而,炎姬已经开口,他若是明言拒绝便更加不智,只能寄希望于华王姜离的决断了。

不过,率先出言反对的却是炎侯阳烈,他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实在是令他乱了方寸。“启禀陛下,吾女大约是魇着了,一句戏言而已,一句戏言而已!”他一边忙不迭地离座至殿中央行礼谢罪,一边转身目视炎姬道,“使尊殿下日理万机,适才不过是偶尔指点你一句罢了,你怎可如此得寸进尺,不明道理?还不快向陛下和殿下请罪!”

炎姬却并未照父亲所言谢罪,清澈的双目直直地看着练钧如的眼睛,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的脸上适才始终未曾出现任何表情,这一笑就如同明月破开乌云,骤然笼罩大地一般,竟和先前的琴音给人同样的感觉。

“殿下,答应还是拒绝,全在您的一念之间,臣女以为,陛下也应该是想听听您的意思。”她寸步不让地紧逼道,仿佛没有看到一旁炎侯难看的脸色,“臣女自幼习琴,已是将其作为了生命一般爱惜,因此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倘使殿下此次无暇,臣女自会在下一次再当面恭聆教益。”

这无疑是将事情说得毫无转圜余地,旁观的诸人尽管心中嫉妒,却对于炎姬的勇气深感钦佩,能够对于琴艺如此执着者,放眼天下恐怕也难寻几人。御座上的华王姜离神色复杂地看着练钧如和炎姬,许久才自失地笑道:“炎侯怕耽误了练卿的功夫,炎姬却一意欲求长进,朕实在是两边为难。练卿,你就自己决定吧,说不定只需片刻,便可令炎姬琴艺再登一步,如此我等也就能够再闻绕梁之音了!”

练钧如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将来若是他能够在中州站稳脚跟,则炎姬再托词请教,他也能顺势应付,如今却是万万不可。不说炎侯在那里心怀不满,只论满座的贵介公子,哪个不是对炎姬心怀敬慕?若是轻易应承,转瞬他就会竖起一帮敌人,自己也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便堆满了歉意,缓缓摇了摇头道:“炎姬美意,本君心领了,只可惜本君只是略通琴理,根本谈不上指点。炎姬的琴艺独树一帜,不若游历天下以求进步,本君实在是有心无力。”

第九章 巧遇

虽然遭到一口回绝,但炎姬的面上反而现出了一缕微笑,显然不以为忤,俯身又施一礼后方才退下。炎侯却是抬头看了练钧如一眼,目光中尽是警告之意。殿上众人听过了这绕梁不绝的乐声,对于其他的歌舞献艺便都失去了兴致,草草敷衍了一阵之后方才各自退去,此时却也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练钧如端坐于车驾之内,脑中却仍是不住地浮现出炎姬那动人的面庞,旁的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发觉思绪实在混乱,他只得狠狠心将所有美好的印象都驱出脑海,一心一意地想起姜离刚才说过的话。

尽管名义上,四国诸侯都已经在今日完成了朝觐的使命,但论起时日来,这些人还要在华都城内停留很久,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盘算。适才的宴会上,华王姜离曾经轻描淡写地提起过四国质子先前的作为,尽管把罪责都归在了那些奴仆身上,但仍是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不出练钧如所料,暂时投鼠忌器的四方诸侯对本国质子都是严厉地斥责了一番,随后就在天子驾前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真正的举动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练钧如心中清楚,倘若没有他这个所谓使尊出世的消息,这件事情就永远不会掀上台面,至于那个魏方,则是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他正在思量间,不防马车嘎然而止,顿时一个踉跄,险些坐立不稳。身后的严修突然侧身而起,悄然护持在他的跟前,眼中已是现出了炯炯神光。难道是有人行刺?一个不好的念头突然冲上了练钧如的心头,然而,他一想到身后还有八大使令随侍,胆气又壮了起来,须知如今乃是非常时刻,又有谁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行刺?

“前方究竟何事?”久久不见驭者有任何反应,练钧如不由生出一股不耐,一把掀开了面前的重重帷幕。只见那回归御城的必经之路上,一驾华贵的马车正好挡在了道上,不少护卫随从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少数几人则是在上下忙活着。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身影再次进入了他的眼帘,那绝色容光和浅浅笑意,不是炎姬又是何人?

“启禀殿下,这是炎姬的车驾,听说是车辕突然断裂。”驭者早已被炎姬那绝世容貌所慑,听了练钧如问话也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方才开口答话。不待练钧如吩咐,伍形易等人便策马上前,皱着眉头看着那群堵住去路的人。

炎姬阳明期也没有料到今夜会如此倒霉,和父亲一同出了王宫之后,宫中内侍又传来华王姜离旨意,将炎侯召入了宫,她只得在护卫扈从下返回府邸。谁料行至半路,这马车的车辕竟然断了,实在是蹊跷得很。不过,炎侯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因此她并不担忧有人暗中图谋,待到看到后方赶来的车驾时,她已是眼睛一亮。

“炎姬殿下,在下伍形易,可是您的车驾出了什么纰漏?”伍形易从马背上跃下,快步走到炎姬跟前,微微欠身问道。

炎姬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神情,这才手指马车道:“伍大人,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车行至半路居然断了车辕,着实古怪得紧。倘使父侯在,我尚可和他共乘一骑,可现如今却是麻烦了,我不会骑马,若是勉强为之,万一有所闪失,连累的就是他们了。”她说着说着便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看着马车上的练钧如道,“使尊殿下,若是真的无法,您可否搭载我一程?”大约是因为不在宫内,她的说话也就没有那般拘谨,那一笑更是现出几分小儿女之态。

练钧如一听炎姬所言,便知道今次怕是难以躲过去,索性大大方方地出了车驾。“炎姬殿下的车既然坏了,我身为地主,自然该送你一程。”这个时候他再拒绝,非被人称作矫情不可,横竖伍形易等人皆在,应该也不至于传出什么谣言。至于这个时代,男女大防的道理似乎还没有普及过,炎姬的求助也算不上逾矩。

“那就多谢殿下了!”炎姬见练钧如答应,顿时转身对那些仍在忙活的人吩咐道,“你们留几人在此地收拾,若是遇着了巡城的军士,再设法将车修好就是。其他人暂时在前边开道,免得有什么不知好歹的小人惊了使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