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十几步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不经意地留下了一句话。“北冥先生,能够如此算无遗策,看来你还真是一位能人,经营这楚情馆似乎不是你的本业吧?不过,我那兄长却并非好气性之人,你还是去多多应付他才对!”

看着练钧如消失在了小楼入口,北冥节不由苦笑,那句话虽然平常,警告之意却是清清楚楚。如今的情势愈来愈乱,他之所以一改往日隐于幕后的习惯,突然出现在前台交接权贵,为的就是及时把握局势。他抬头望着头顶的朦胧月色,深深叹了一口气,这身不由己之说,不仅适用于朝堂权贵,也同样适用于他这种江湖草莽。

练钧如在两个侍女的引路下,一步步地踏上了藏月阁。从进入此地的第一步起,他的好奇心就情不自禁地被吊了起来。只看前头两个侍女的待客之道,他就可以断定,所谓的名姬之说,怕只是糊弄外人的言辞而已。果然,两女只是把他安置在了一间雅室之内,便一前一后进了珠帘,竟是连香茗也未曾送上一杯。

练钧如却是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仿佛如自己家中一样自在。不知怎地,他总觉得此地的一应陈设都露出一股天然亲切的意味,心情也不知不觉地轻松了下来。阵阵清幽的香味,不断地从珠帘之中散发了出来,引人无限遐想。

第十三章 如笙

“兴平君殿下,让您久候了!”珠帘之内突然传来一个婉转柔和的声音,“殿下在周国时日虽不久,名声却是为诸多权贵称道,就连我在这青楼楚馆之地,也时常听到殿下的名字,想来定是有非凡之才。今日我借机一会,个中冒昧之处,还请殿下宽宥才是。”

隔着珠帘,练钧如隐约可见其后的那个女子风姿绰约的身影,而先前两个侍女却不复得见。直到此时,他还是不太明白对方的心意,因此言语也只得谨慎一些。“如笙小姐客气了,本君不过年少寡德之人,哪里能得他人称道,那些不过是些许溢美之词而已,不足取信。不过,请恕本君直言,如笙小姐名冠丰都,旁人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为何会拨冗一见我这无名之人,甚至还有劳那位北冥先生苦心安排?”

练钧如只闻一阵清澈的馨香之风扑向鼻翼,就见那女子突然掀帘而出,周身上下尽是一片素白,脸上也笼罩着一层白纱,和寻常姬人喜爱的各式鲜艳颜色大相径庭。这名姬如笙任凭一头漆黑秀发垂在肩头而不加任何修饰,身上并无一点佩饰,只是那纤纤玉手交合着拢在腰前,莹白得令人不由生出遐思。如笙也不屈膝见礼,只是微微颔首之后便在练钧如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眸子中闪动着神秘的光芒。

“殿下,若是我回答你,这一切都是处心积虑数月的结果,不知您是否相信?”如笙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自打殿下入周国起,我就注意到了殿下其人。须知中州王室始终是子嗣艰难,似殿下这等年纪的更是寥寥无几,天下诸侯无不着意笼络,可却偏偏漏掉了殿下。如今,时值陛下可能立储之际,殿下横空出世,虽在周国韬光养晦,装出一副浅薄无知的模样,但却恰恰解了长新君之乱,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

她见练钧如突然身子一僵,心中立时把握更大,言辞竟也更锋锐了。“为了以求万无一失,我亲自下令探听殿下自出生后的一切事实,最终得到的却都是模模糊糊的消息,仿佛一应行迹都被陛下和那位伍大人掩盖了过去。若是只照这些表面现象,似乎您早已被陛下和伍大人隐藏了起来,不想让各国诸侯早日接触,既然如此,倘若陛下真的要立您为储君,又何必在如今让您游历各国,那可是天大的危难!”

练钧如的脸色已是完全冷冽了下来,听如笙的口气言谈,不仅丝毫不惧他中州王族的身份,而且似乎在各国都有相当大的势力,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却隐于青楼楚馆之间,其动机目标竟是完全朝着自己而来,这些事实如何能令他心安?

“如笙姑娘,你居然这样大费周折,究竟所图为何?本君自小便被父王秘密抚养,个中详情没有外人得知,你若是以为能够凭借一星半点不实的消息断定什么,那悉听尊便,本君就不奉陪了!”练钧如起身一拱手,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而去。

就在练钧如正准备拉开房门的一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了如笙好整以暇的一句话。“使尊殿下,倘若你真的不求自保,那就尽管离去好了!”他只感到浑身大震,周身上下都仿佛为冰水沁透,一时间动弹不得。不管如笙是否真的识破了他的伪装,只要她在外间一宣扬,自己的处境就会变得无比艰难。此时此刻,不管对方究竟意在如何,他都不可能轻易地踏出门槛一步,否则转瞬就是万劫不复。

“如笙小姐,恐怕你要失望了,如今使尊殿下正居于御城之内为陛下和社稷祈福,又怎会轻易到这种险地来?”练钧如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中却带着深深的疲惫,“至于你所说的什么安排,我不过是一颗棋子,所以做的也是别人吩咐的事情,至于目的,你认为我这个小卒能够明白么?”他说着便流露出了内心中最深层的情绪,语气也变得无比自嘲,“所谓我的出身来历,都是他人的安排,一应行动也都是在他人的监视下,身份和荣耀更是陛下的赐予。事到如今,难道如笙小姐还能够坚信,我这么一个身份的人对你有用?”

“世事沧桑,谁能断定未来?”如笙似乎想起了过往,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使尊殿下,您不用矢口否认,我既然能够一语道破您的身份,自然便有可以倚仗的东西,也不会轻易让外人知道。我想要的,不过是和殿下的一个交易,殿下若是能够答应,不仅可以多了一个强大的助力,也有了可以在列国之中周旋的本钱。殿下虽然骤登高位不久,却也应该知道眼下的情势,您虽有天子倚重,使令辅佐,可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权力,只不过是傀儡而已。一旦当今陛下驾崩,而他又没有留下遗命,那天下转眼便会陷入天大的乱局,殿下欲求自保恐怕也难……”

“够了!”练钧如倏地转过头来,入目的却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顿时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天下竟有如斯相象之人,他难以相信,自入中州之后,他最初彻夜难眠,直到后来夜夜梦中皆会出现一个举止温柔的白衣佳人,他方才得以安睡。如今,那个令人梦魂萦绕的白衣身影,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面前。倘若真是那个人,那么,他还有什么秘密可以瞒住对方?

“殿下,我就是如笙,至于身份么,就是黑水宫少宫主。”如笙的面纱已经轻轻丢弃在了地上,一双清冷的眸子中隐现寒光,嘴角却仍旧挂着动人的笑意,“殿下不会告诉我,您未曾听过黑水宫之名吧?”

练钧如悚然而惊,情不自禁地退缩了一步,脊背一时贴上了那扇大门。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从如笙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察觉到,对方并不是那位梦中的白衣丽人,既然如此,除了黑水宫这三个字给予他的震撼,他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

“我自然听说过黑水宫,想不到,竟然能在此地见到少宫主大驾!”练钧如竟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许久才大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悠哉游哉地坐了下来,“少宫主若是真的有意襄助,我是感激都来不及。只不过,少宫主既然已经断定了我是那个劳什子的使尊,就应当知道,中州的实权除了陛下之外,都掌握在伍形易手中,无论以后登上王位的是何人,或是说所谓的使尊真有那传说中的秘术大能,怕是都难以动摇此人的强势。”

“殿下,所谓棋子只是在棋盘中作为牺牲的,而高居棋盘之上,操控一切的巨手,那才是真正的力量。”如笙回转身来,朝着壁上那一管碧玉箫虚手一抓,那箫便形同通灵一般到了她的手中。如笙微微一笑,随即将其凑在了唇边,一曲悠扬宛转的曲调立刻弥漫了开来,无孔不入地朝练钧如周身侵袭了进去。练钧如只觉四肢五内都充斥着天籁之音,浑身懒洋洋的,竟连动一个手指都办不到。

尽管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轻易沉沦,但他的心神还是渐渐地沉浸在了这乐声之中,无法自拔。朦胧间,他仿佛看到了刀光血影的战场,看到了哀鸿遍野的荒地流民,看到了那嗜杀凶狠的强盗山贼,这听似美妙的乐声中竟然藏着这么多杀机和丑恶,一时令他难以回味。倏地,那乐声嘎然而止,就仿佛来得无踪一般,去得也是了无迹象。

“殿下应当听出了其中意境,如今的天下就是如此景象,所谓的太平盛世也只是一个笑话,只要天下格局依旧是诸侯鼎立,无论中州有多么贤德的天子都没有一丝作用。殿下倘若不想为人操控,希望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应该知道,没有外力,所谓的自保只是一句空话!”如笙的笑容充满着蛊惑的意味,然后,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庄严无比,“殿下既然受中州民众爱戴,这一点便是可兹利用之处。将来重建盛世,功业未必会逊于当初跃马河山的初代天子。”

练钧如苦笑着摇了摇头,心神却情不自禁地放在了门外。自从习练了绢册之中的口诀后,他的感知力大大提升,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门外那几个提刀虎视眈眈的人影。如笙的提议确实诱人,他如今没有一星半点自己的班底,行事往往要借助他人之力,就是行走各方,也要时时提心吊胆。倘若真的能和黑水宫达成交易,今后的处境就容易多了。

“少宫主不用多说了,你既然能在我面前如此侃侃而谈,便说明你们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既然得益的是我这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卒,那我又岂会不识抬举?不过,如今我既无一艺可以傍身,又无别的势力能够襄助,黑水宫大力扶助于我,所谓的交换条件究竟是什么?”练钧如直视着如笙的眼睛,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而冷漠。

“殿下果然是爽快人!”如笙见目的达到,终于露出了一丝深深的笑意,“所谓条件其实很简单,殿下一旦获得了我黑水宫的襄助,请在当今陛下驾崩之后,扶助我们指定的一位王族子弟登上天子之位,仅此而已!”

练钧如毫不犹豫地点头应承了下来,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一个虚有尊荣的中州天子之位,不啻是隐忧重重,处处掣肘,黑水宫这么大的暗中声势,为何向自己提这种要求?当他的右掌和如笙的右掌相击在一起时,他只感到内心深处传来一阵深深的悸动,仿佛,他曾经真的见过面前的这个少女。

第十四章 庄姬

自从见过父亲鲁嘉佑之后,伯姬鲁氏的言行举止便更加谨慎了一些,对于樊嘉的风流行径只当没看见,即便是连着守了几夜的空房也只是安之若素,至于那些时不时到她面前来抱怨一番的姬妾,她也是好言宽慰,府中上下对这位未来世子妃的好感也就更深了。即便是喜新厌旧的樊嘉,对于这位诞育了嫡长子的正室也是礼敬有加,一应内务便逐渐都交给了她料理。

樊嘉在楚情馆中度过的这一夜,伯姬鲁氏却并未安分地待在府中,而是令仆婢准备好了几色精美小食以及一些罕有的布匹饰物之后,乘着车驾来到了练钧如的府邸。由于她指名拜访香洛和仪嘉,留在府中的孔懿也不便阻拦,但却是亲身跟了进去。须知如今册立世子在即,未来的世子妃突然来访,孔懿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她虽然怜惜香洛和仪嘉两女的乖巧可人,却始终记着两女乃是王姬离幽赐婚给练钧如之人,所以分外担心伯姬鲁氏别有所图。

伯姬令随侍身边的两个婢女将东西摆放整齐,便挥手命她们俩退了下去。她见孔懿和香洛仪嘉坐在一起,似乎相处得颇为融洽,不由笑着打趣道:“婉儿姑娘,兴平君殿下有你在身边照料,果然是莫大的福分。”

尽管孔懿生性清冷,但如今出门在外,经常要见到各色人等,因此她也就渐渐很少端着那幅漠然的面孔,只有在练钧如面前总是不苟言笑。此刻伯姬问话,她却只是垂着头,低声答道:“伯姬夫人谬赞了,奴婢只是殿下身边的人,奉了陛下之命伺候殿下起居而已,您的话万万当不起。”

她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一旁的香洛便抢过了话头,“婉儿姐姐,你也用不着这么躲躲藏藏的,谁人不知,就是殿下也得让你三分,在伯姬夫人面前就用不着如此了!”她一边说一边推了身边的仪嘉一把,脸上的促狭之色愈发浓了,“殿下如今尚未迎娶正室,你又得殿下信赖,正是内室的真正女主人呢!”

孔懿闻言不由面色一变,一缕红霞浮上了脸颊,狠狠瞪了香洛一眼,心中却着实有些异样。伯姬心中一动,双手却取过一块紫色的锦纹纱,“这是前些时候幽夫人赐下的东西,本来公子的那些姬妾都喜欢,我却寻思着没人配得上这颜色,所以也就搁下了。今日想着要来看看你们,就捎带着拿来了,如今看来,香洛妹妹和仪嘉妹妹似乎都不衬这姿色,还是婉儿姑娘穿着合适。赶明儿我去请府中的衣娘来量了尺寸,做出一身来,一定可以艳惊四座才是!来,快让我看看成色如何,是不是配得上你?”

孔懿不好推辞,只能依言将紫色锦纹纱在身上试了试,却发现不但轻薄透气,而且颜色也确实衬得上自己。不过,她见伯姬拿来的一大堆衣料之中只得这么一块锦纹纱,不由觉得有些古怪,“伯姬夫人,这东西本就是稀罕之物,您还是自己留着好了,或者送给香洛和仪嘉也行。我若是穿着这么一身招摇过市,怕是人人都得侧目,就是殿下也会心中不喜。夫人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决计不敢领受!”

尽管孔懿的话说得宛转,伯姬却仍旧听出了一点不同。论理香洛和仪嘉皆得王姬离幽赐婚,都是有名有份之人,她们称呼婉儿姐姐自然是为了客气,但是孔懿应当不应该对两女如此随便才对,在外人面前直呼其名更是不妥,如此看来,此女身份确实不同。想到这里,伯姬的语气更客气了一些,“婉儿姑娘,所谓衣料不外乎是给人穿戴的,哪里有这么多规矩。再说了,我送给香洛和仪嘉的都是上等的美饰,不过送你一块锦纹纱而已,无所谓招摇。”

香洛和仪嘉也品出了一点滋味,连忙在一旁帮衬,因此孔懿只得没奈何地答应了下来。她不过略坐了片刻,外间便有人前来奏报,她思忖着伯姬的来意怕是套交情居多,也就打了声招呼先行出去料理内务,只留下了香洛仪嘉二人。伯姬见孔懿离去,不由对两女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人也会如此善于观风色,想当初在昭阳殿里之时,除了幽夫人,你们何曾服过外人,如今却大不一样了。”

香洛和仪嘉对视一眼,目光中的神情不言而喻。两人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见确实无人隐伏后,仪嘉方才低声对伯姬道:“伯姬夫人,婉儿姐姐虽不是殿下的姬妾,平素却是威权极重,就是那些家将侍从一流,殿下不在时也都听她的调派,我们两姐妹不过是初来乍到,怎么敢摆架子?”

伯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便将话题岔开了去,心中却在打着算盘。如此看来,想要通过香洛和仪嘉来左右这位兴平君殿下的判断并不实际,而那位婉儿姑娘一看就不是容易相与的角色,看来自己得多下一点功夫才行。

孔懿匆匆来到前院,却发觉明空含笑站在那里,不由大喜过望。她这些天独立应付府中大小事务,早已是忙得头昏眼花,刚才还不得不抽空去应付伯姬。“好你个家伙,居然还知道回来,这府中上下大小事务就托付给你了!”匆匆撂下一句话之后,孔懿竟是寒暄话都没有多一句,急匆匆地快步离开,留下明空一人在那里发怔。许久,他才明白孔懿是作起了甩手掌柜,不由大吃一惊,可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身边已是围了一群前来奏报的下人,顿时只能苦着脸料理了起来。

炎国宫城之中,炎姬正在御花园中抚琴,三柱清香直上青云,琴音袅袅回荡在天地之间,逐渐让她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一旁的沁雪鼓着腮帮子只是不作声,心中却是如同一团乱麻,要知道,早先炎侯来的时候,似乎不经意地说出了一句让她大吃一惊的话,那就是为炎姬招婿。沁雪自小入宫,伺候的就只有炎姬阳明期这一个主子,平素吃穿用度也都是第一等的,更是被炎姬视为姐妹,因此最能了解主子的心思。她知道主子是冰雪聪明不假,可这情之一物,愈是聪明人就愈是容易沉溺其中,她已是不知不觉为主子操起了心来。

一曲终了,炎姬却仍旧是愣愣地坐在那里,目光中一片迷茫。她已是记不清怎么回答父亲的了,仿佛是“但由父亲作主”,亦或是其他说辞,总而言之,她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可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奏出了一曲颇为悲凉的曲子?她无知无觉地立了起来,命沁雪捧过琴之后,便如同行尸走肉般向母亲的宫室走去,此时此刻,她似乎体会到了母亲当日的心情。

“殿下,主上只有您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断然不会让寻常人亵渎您的!”沁雪实在不忍心看着炎姬这副模样,忍不住出口劝慰道,“天下间总有好男儿可以匹配殿下,若是殿下真的不愿,不妨向来者多出难题,如此便可令那些纨绔子弟之类的男人知难而退,主上想必也难以怪罪的。”

炎姬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自然知道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不过,在国之大义面前,所谓父女亲情也只有靠边站而已。父亲斤斤计较的,是令炎国之威代替中州天子,至于对她的些许宠溺,也决计不会超过国家大事。寻常贵胄子弟父亲当然看不过眼,但是,倘若真的有家世背景都能匹配她,又是为父亲器重的男子,恐怕无论她如何作势,都非得允从不可。想着想着,炎姬不由忆起了当日离幽对自己说的话以及自己的回答,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奴婢叩见夫人!”眼尖的沁雪发现了一众宫婢簇拥着庄姬缓缓行来,立刻退到一旁伏跪于地。这一声请安却未曾惊扰炎姬的思绪,她仍旧怔怔地立在那儿,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庄姬心痛女儿怔忡的模样,却不好在外人面前发作,挥手斥退了所有人之后,方才上前将女儿揽在了怀中。

“母夫人!”炎姬讶然抬头,失声惊呼道,“您怎么知道我在御花园内?难道是沁雪这妮子多嘴多舌?”她不满地瞪了犹自垂首跪伏于地的沁雪一眼,回转头来,脸上已是挂着些许笑意,“母夫人,我不过是一时想些心事,并没有什么大碍,父侯的心意我知道,不会让母夫人为难的!”

庄姬勃然色变,许久才冲着地上的沁雪道:“沁雪,你先退下,今日是你报讯有功,待会本宫重重有赏!”她见沁雪叩头退下,方才郑重其事地盯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嘱咐道,“明期,你父侯虽然有意为你择婿,但还是得看你的意思,否则,即使那个人是中州的未来天子,本宫也绝不会许嫁!你放心,今次就算和你父侯撕破了脸面,本宫也绝不会同意此事,那些个求亲的使者就交给本宫好了。哼,不过是一些纨绔子弟,也敢打你的主意,真是无聊透顶!”

“夫人,你这是什么话!”两人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喝,庄姬回头一看,只见炎侯阳烈正满面阴云地站在那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明期也不小了,自然得考虑婚嫁之事。再说了,寡人只是有意择婿,未得你们二人允准,纵是他人有惊天权势,也决计不可能夺了明期去!”

庄姬愕然地看着丈夫,许久才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希望主上能够一言九鼎,妾身绝不希望,明期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第十五章 殊遇

为了避人耳目,在交换了一个个条件之后,练钧如只得在如笙的绣阁中呆了一宿。往日他在和樊嘉一同光顾这种地方时,逃席而去尚可以解释为看不上寻常庸脂俗粉,但今日外人皆以为他得名姬如笙眷顾,再矫情就似乎不妥了。好在如笙乃是见识广博之人,就天下大势侃侃而谈,挥洒自如犹若男儿,隐隐约约的,练钧如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股沉静的大气。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然大亮,望着窗外的那一缕朝霞,练钧如不由生出了几许感慨。隐忍至今,他总算是有了一个大援,尽管这个盟友不见得十分可靠,但是在大势未定,也就是他们指定的那个人尚未登基之前,应该不会对己不利。如此一来,他就有了与伍形易和华王姜离周旋的本钱,直到如今,他还是不明白,这一君一臣究竟在玩弄什么把戏。

整整衣冠下了藏月阁,练钧如方才发现北冥节早已候在了那儿,脸上挂着深深的笑意。“殿下,看您的模样,似乎已经和如笙小姐谈妥了,真是可喜可贺啊!”他躬身一礼,表情谦卑而自持,“如笙小姐乃是眼高于顶之人,少有在绣阁中留宿外人的。此次殿下得蒙眷宠,将来定能一展大才,声震天下!”

练钧如只是颔首为礼,却未作回答,直到他看见严修候在园外时,方才不经意地回头问道:“北冥先生,如笙小姐已然说过,如在周国有要事,可以随时和你联络。你看到前头那个人了么?此人乃是本君心腹,今后倘若我派了此人来,便表示事情万分紧急,半点耽搁不得,还请北冥先生尽力襄助。”

北冥节连声应承,见练钧如大步走出园子,脸色方才阴沉了下来。须知黑水宫少宫主如笙向来都是对男子不假辞色,除了他们这十二都护外,旁的男人根本不可能见到其真面目,如今练钧如竟在其绣阁中留了一宿,难道真是被如笙看上了?他摇摇头驱赶出脑中纷乱的头绪,急匆匆地赶至藏月阁下,高声通报道:“北冥节求见小姐!”

片刻功夫,楼上便下来了两个年轻侍女,虚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上得楼后,北冥节竟是破天荒头一次进入了如笙的内室,虽然仍旧隔着帘子,却比以往候在门外亲近了许多。突见这等殊遇,他却有些心中忐忑,坐在椅子上也是总觉不舒服,直至帘后丽人真的现出身影,他方才镇定了下来。

“北都护,这一次你做的很好,能够将这位殿下的底细来历探明,乃是天都护的功劳,但是,在周国之内伏下众多暗棋,在此次伺机而动,却是你北都护的功劳!”如笙的声音不复夜间和练钧如攀谈时的温和,变得冷漠无比,“师尊早已定下未来大计,我等身为黑水宫之人,就当尽心竭力,不能有丝毫懈怠。不过,前次有人刺杀樊嘉,我总觉得事情有蹊跷,远在中州的樊季如今纵使有心也是无力,决计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如今旭阳门偏安炎国一隅之地,不可能朝此地伸手,寒冰崖又都是女子,平日行事也不甚妥当,我倒是觉得,那个号称能使天下无忧的无忧谷并不似传言那般光明正大,你派人多盯着一些。”

北冥节略略欠了欠身,神情又恭谨了几分。“少宫主过奖了,属下尽是行分内之事,这周国本就是属下所辖范围,若是出了纰漏,哪里对得起宫主和少宫主的器重?如今少宫主亲自坐镇周国,为的就是拉拢那位殿下为我黑水宫所用,属下自然不会懈怠精神。不过,上次无忧谷万流宗前去谒见周侯,双方在昭庆宫中谈了许久,内侍宫婢一个都不得闻其中隐秘,所以属下也认为,无忧谷定是想择机而动。不过,每代无忧谷传人,行走在外的最多只有一二人,要想盯住他们的行踪并不容易,就连无忧谷的所在,如今天下也没有一个外人得知,这般鬼鬼祟祟的,确实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般大气。”

如笙点了点头,缓缓离座而起,在珠帘内踱了几步,随即脱手掷出一物,如同电光一般直冲北冥节胸腹。北冥节一愣之下,立刻以二指轻轻夹住,这才发现是一柄黑色小剑,剑刃上还流转着似金似银的光芒。“少宫主,您这是……”他只是瞟了一眼形貌便大惊失色,连忙出口问道。

“周国之乱已现端倪,如有必要,你可随时让其他都护前来协助。那位主儿即将离开周国远行,那么,我就必须跟随而去,否则若有疏忽,后果便不堪设想。”如笙见北冥节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不由展颜一笑,“你不必多想,此物乃是我离宫之时,师尊亲自所赐,宫中仅有的三枚被我带出了其二,这一次颁赐于你,乃是为了大计,你收好就是了。”

北冥节连忙起身郑而重之地谢过,须知黑水宫十二都护向来不相统属,只听从宫主一人之命,这黑水符就是印鉴之一。如今如笙一开口就是调度之权,无疑将他置于和十二都护之首天都护龙滨海同等的地位之上,他心中的兴奋就不用提了。

严修见练钧如一脸睡眠不足的模样,不由哑然失笑,大庭广众之下,他自然不能表现出过分亲密的架势,侧身让练钧如走在身前之后,他便低声传音道:“昨晚那位嘉公子见你一直未曾下来,似乎很是意外,随后打发自己的侍从去了宫城,兴许是向周侯奏报去了。那北冥节苦心安排的四个女子他全都要了,直到现在也还未起身。听说,他拿出了千金为这四个女子赎身,可能是想将她们带回去。”

练钧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脚下却毫不停息,待到行至自己的马车前,他却发现樊嘉的一众侍从护卫早已候在了那里,瞥见自己时,这些人都是一副惊愕之色。“兴平君殿下,您,您这么早就起身了?”樊嘉的一个近身护卫难以置信地问道,“我家公子还未出来,您是不是再耽搁一会,和他同行?”

“算了,大哥想必是流连忘返,本君还是不扰他的雅兴为好。”练钧如随口笑道,“待会大哥出来之后,你们替本君转告他一声,就说恭贺他新得美人!”

一众人等顿时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大笑,便目送练钧如登车离去。待到看不见人影了,几个侍从便在那里嘀咕开了。“也不知这位殿下用了什么迷魂药,那位如笙小姐平日见客时,也都是拢着面纱,隔着珠帘,到了楚情馆这么久,连一个得亲芳泽的人都没有!”

“你还说,昨晚公子听到那个北冥节来禀报时,脸色都青了,还得装作一副大度的模样,真真是……”

“你不要命了,居然在暗地里说公子的不是?公子昨夜也是销魂十分,你得知道,那四个绝色处女,可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的!”

……

练钧如踏入自家府邸大门,一入目就是一副繁忙的景象,不由眉头微皱。这一处府邸虽然豪奢华美,他却是没打算长住,因此平日负责洒扫的仆役也并不多,大多数仆婢都是在内院伺候,外院却只有几个装点门面的人而已。此时此刻,只见青石地上处处都是水痕,几个身材粗壮的男仆正在卖力地打扫着,四周的花草树木似乎也经过了一番修剪,焕发出别样的生机,就连远处的亭台楼阁也隐隐可见人影晃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练钧如看得目瞪口呆,见明空和孔懿两人迎了上来,不由伸手指了指忙忙碌碌的众人,不解之色溢于言表。“这些人都是眼生得很,什么时候到此地来的?”

明空和孔懿相顾一笑,还是明空把话说在了前头,“殿下,陛下已经来了旨意,以您在前线抗击北狄有功为名,通告天下,为您加封地三城,将虎豹营的五百人拨为您的随身扈从,今后,他们就是您的人了。周侯昨夜得了消息,今早就派了这些人来,说是体面要紧,不能马马虎虎地,传扬出去还道是他亏待了您。就连幽夫人也是遣人送了香洛和仪嘉一堆锦缎珠宝,还让您得空进宫一趟。”

尽管听上去都是殊遇和恩宠,但在练钧如看来,这些举动无疑是将他架在火上烘烤而已。他本就是一个诱饵的身份,行走在外已是尽量收敛,结果华王姜离骤然间下一道这样的旨意,既是更加引起了他人注意,又让他的行动更加艰难。不过,在孔懿和明空面前,他却只能装作一副安然领受的模样,敷衍了几句之后方才朝自己的内室走去。

不过,他已是注定今日无法消停,一踏进原本清幽的小院,只见几个人早已是恭候在那里。除了和长新君有关的洛欣坚早已离开丰都之外,许凡彬、斗昌和冯聿铭还是待在此地,见他进来便齐齐起身相迎,斗昌第一个打趣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如今不但陛下下旨褒奖,您还得了如笙小姐的芳心,想必这条消息转眼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第十六章 催情

练钧如见许凡彬也露出了赞同的表情,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面对着确是绝色的如笙,他自然不可能不动心,只是对方分明没有色诱他的意思,他若是自作多情就没意思了,谁想到这边的三人这么快就知道了此事,还口口声声说会宣扬得满城皆知,这不是显然添乱嘛!

话虽如此,三人都是他国贵胄,他也不好拉下脸来,只能苦笑一声应付了过去,随后便赶紧岔开了话题。“三位,今日你们一起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三人名义上算是这位兴平君殿下的侍从,但暗地里却都有着监视之意,无奈身处周国丰都,他们纵是有十万分气力也使不出来,何况提出邀约的往往是即将成为世子的樊嘉。如此一来,他们便无法把握住练钧如的行踪,再这么下去,他们可就真的是无所事事了。

斗昌家世最显,见其他两人没有打头阵的意思,他便笑吟吟地上前一揖道:“殿下,您在周国盘桓了也快一年了,如今嘉公子册立世子在即,您是不是也定下日期?我国主上频频来信催促,说是全公子分外希望和您重聚,再者,殿下领了游历四国之名,总不可能就在周国一地老是这么待下去吧?”他的话说得极为直接,许凡彬和冯聿铭也是听得勃然色变,就不提首当其冲的练钧如了。

“斗兄此话虽然在理,奈何此事决之于周侯,我却是毫无办法。”既然获得了黑水宫这个强援,长新君和周侯又已经真正决裂,练钧如也早有了离开的意思。“一旦嘉公子被册立为世子,我在周国的任务自然就告一段落了。”他含含糊糊地解释了一句,却见许凡彬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不由一紧。直到如今,他仍旧记得当日许凡彬的要求,只不过,比起夏侯和商侯来,炎侯从未盛情相邀,他纵是想去炎国一会炎姬,也得有先后之别。

四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嗑牙,直到半个时辰后,斗昌和冯聿铭才告辞离去,只有许凡彬一人留了下来。然而,他的第一句话却是突兀无比:“殿下,有一件事情也许我不该说,不过,前几日我接到了庄夫人的信函,上头提到,父侯有意为小妹择婿。虽然此事和你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我还是想和你提一提,毕竟,上次看起来,小妹似乎对你很有好感。”

就是为了这一句话,练钧如奉诏来到王姬离幽的昭阳殿时,完全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恰逢其时周侯一大早就前去巡视丰都城外的三处重镇,宫里的一应事务便都是王姬离幽做主,那些嫔妾一流也全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了自己的宫室中。练钧如一路行来,竟是没看到几个宫婢内侍。

练钧如一脚踏进昭阳殿,后头的大门就倏地关了个严丝合缝,里头的灯火也突然昏暗了起来,使得他不由心中一阵不安。然而,大殿并未如那种小说野史所说窜出来一群持戈甲士,反而是静悄悄的,这种诡秘寂静的气氛一点点地缠绕住他,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姑母,侄儿奉命而来,就请你不要开玩笑了!”练钧如直觉地感到一阵不对劲,停下脚步之后连声唤道,“听闻您召见,侄儿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内殿传来一个慵懒无比的声音。“如儿么,你直接进来好了,你我既是姑侄,就不必拘于那些礼数了。我今日有些贴心话想对你说,所以才遣开了内侍宫女,没有其他意思。”

练钧如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挪动着步子朝内殿走去,十几步的路程足足拖了好半晌。然而,当他看见那斜倚在床沿的无双国色时,还是忍不住心神失守,整个人都迷失在那香艳的一幕中。

王姬离幽此时只穿着一袭轻纱,瀑布般的秀发全然释放了下来,脚下的金缕鞋也无影无踪,只露出一双小巧而纤细的玉足。大概是为了将媚惑发挥到极致,这位幽夫人的玉腿翘得老高,隐隐约约可见胸腹之间的大好风光,再加上那眼眸中流露出的万种风情,足以让任何男人颠倒迷醉。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离幽见练钧如犹自怔在那里,心中既得意又好笑,不由嗔怪地唤道。

练钧如这才如梦初醒,使劲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双脚就像不听使唤一般,一步步向前挪动。然而,经脉中倏地流过一丝清流,他已被欲火蒙蔽的眼睛瞬间回复了清明,饶是如此,他的呼吸声也愈发粗重了。“姑,姑母,您究竟,究竟要……”

王姬离幽轻笑一声,猛地将身上仅剩的那一袭黑色薄纱掀在一旁,一时间,那玲珑有致,无限美好的赤裸躯体,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呈现在了练钧如跟前。如玉肤色,没有半点赘肉的平坦小腹,馨红的两点红色,还有那若隐若现的……尽管再非风月场上的愣头青,练钧如也再难以把持心中熊熊欲念,懵懵懂懂地冲了过去,身上的外衣已是在刹那间飘落在地上。

离幽早就在室中各处燃烧起了催情药物,只是没想到练钧如能撑到现在,如今见对方终于降服,她不由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她嫁入周国多年,看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男人,除了周侯之外,她甚至享受过那些道貌岸然的贵胄大臣的侍奉,对于此道已是精熟。只是一抽一拉,她就迅速褪下了对方的束身中衣,很快,两具赤裸的躯体死死地缠绵在了一起,房中春色无边,间或夹杂着阵阵娇喘和呻吟。

在双方交合的刹那,练钧如就已经清醒了过来,此时,神智早已跟不上肉体的厮磨,即便他心中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那形同野兽般的躯体仍旧在不停地驰骋挞伐,仿佛是永远不知疲倦。终于,在一次又一次地努力遏制心头欲念之后,他终于疲惫地伏在了离幽身上,浑身上下连一丝气力都使不出来。

“姑,姑母,你,你为什么……”练钧如挣扎着问道,目光中早已没了那熊熊燃烧的欲火。

王姬离幽也早已动弹不得,却只是仰头看着头顶上的屋梁,许久才迸出了一句话。“如儿,你知道我究竟有几个孩子么?”

练钧如闻言大愕,他很想转头去看离幽的表情,最终却只得无力地放弃了这个打算。“据我所知,您只有樊嘉大哥一个孩子,难道不是吗?”

“你错了,我根本就从未生过孩子!”离幽突然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大笑,眼眸中的怒火愈来愈盛,“嫁给樊威擎一年之后,我就从太医那里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养育孩子,也就是说,不管他樊威擎能有几个儿子,都不会是我的!”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吐露着那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对于丈夫也是直呼其名,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恩爱。

“樊威擎很聪明,他后宫中的嫔妾,都是四国世家的名门淑媛,如此一来,假若我一直无所出,就免不了要遭到休弃。那时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文昭适逢婚龄,也可能会被嫁到周国。他喜欢我的灵巧善媚,又听闻文昭乃是刻板的性子,所以最终和我达成了协议,先是让我佯装怀孕,然后在临产时,将让孟氏之女新产下的儿子记在了我的名下,然后赐死了孟氏,对外却宣称是母子皆亡,而这个时候,再向外界宣布,我产下了嫡长子!”

这惊心动魄的隐秘听在练钧如耳中,自然是格外骇人。然而,他还是有些弄不明白,为何周侯会绕这么一个大圈子,还有,王姬离幽出嫁时不过少女,又怎会偏偏那么巧就无法生育?

离幽突然翻了一个身,左手轻轻地搭在练钧如肩头,一只大腿又搁了上来,无时不刻地撩拨着他的欲念。“我那时心性单纯,只想保住周侯嫡夫人的位子,也未曾细想,所以始终把樊嘉当作亲生子嗣养育。此事涉及到的所有内侍宫婢,也很早就被灭了口,只有那最初诊断我不能受孕的太医留了下来,直到十年前才寿终正寝。我本以为这一切都已经结束,谁料,南夷使者前次秘密送来了一种摄魂香料,我一时好奇就在樊威擎身上试用了一次,结果他在迷迷糊糊间道出了一切,正是他用所谓补药夺去了我怀孕生产的机会,然后处心积虑地安排好了一切,就是想让中州血脉永不可能染指周国!”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练钧如突然坐了起来,目光中尽是难以名状的恐惧。即便早知道周侯樊威擎乃是一个伪善之人,他却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斯地步,夫妻之间相疑至此,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政治?

“如儿,大概我那兄侯没有告诉过你,中州的血脉,乃是出自传说中的伏羲天神,故而才得天神谕示,派了使尊前来辅佐。这虽然是遥远的传言,并非一定可信,但四国诸侯却无一人敢忽视这个传说,所以,中州许嫁各国的王姬,一般都不可能诞下子嗣,纵是女儿也逃脱不了早夭的命运。我自从得知此事之后,足足暗中调查了许久,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练钧如望着王姬离幽凄然的面庞,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怜悯的情绪。

第十七章 重逢

慈海缓步于丰都街头,一身黄色僧袍显得格外碍眼,路人无不频频侧目。这年头,佛门子弟实在是不吃香,佛宗除了几处大山头还有香火之外,旁的小寺庙都是凄凉度日,时常有和尚忍不住山居清苦而去还俗的。倒是道门在各国倾力支持下兴旺发达,天下四大门派中,除了黑水宫行迹莫测,其他三门都是道门一脉,无忧谷甚至号称乃是秉承了老子正道。久而久之,潜心慕道的越来越多,而一心礼佛的则是愈来愈少,除了些许固执老人之外,佛门子弟竟是等闲难觅身影。

一个酒肆的伙计一见慈海的人影朝这边过来,立刻就慌了,想了想还是迎了上去,孤身在外行走的僧道,往往并非俗类,何况慈海这人一看就是年纪不小,他也只能打叠精神应付。“这位大师,您是来化缘的么?小店内只是沽酒,这斋饭一类可是……”他装作一副为难的模样,还想再把话说得宛转一些,谁料完全白费功夫。

“老衲说过要化缘么?”慈海冷笑一声,没有半点出家人慈眉善目的模样,“给我来五斤上好的烧酒,要是有肉食也准备一些,老衲还要带着上路。”以往在山间时,他也时常猎些野味,山民们要是求他救治,总也会送上一些猎物,他这个和尚可不是吃素长大的。

那伙计犹自目瞪口呆,直待银钱入手之后方才如梦初醒,连声应承后便转身冲进去操办。慈海也不顾旁人诧异和鄙夷的目光,神情自若地拣了副临窗的座头,只是瞟着街上的来往行人。待到酒菜上齐之后,他就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饮起来,心中却是转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

自从埋下赵庄那数十具尸体后,他就打定主意寻访元凶以及失踪的练家人,谁料竟是形同大海捞针,附近的清远城等地方都是半点线索皆无。然而,数天之后时,他便听到了中州使尊出世的消息,而且巧合的是,那位使尊殿下也是姓练,这立刻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千里迢迢赶到中州之后,那位使尊殿下又在钦尊殿中斋戒祈福,听说没一年半载不可能出来,他觉得心中蹊跷,只得到周国丰都来碰碰运气,毕竟,兴平君姜如也是新近冒出来的中州王族,兴许能打听到一点什么。

突然,长街之上传来了一阵车轮转动声,宽阔的御道上,那充作开路的十余名持戈勇士之后,便是八名跨刀骑士,再后头就是一驾围着重幔的马车。慈海极目望去,只见其中隐约可见一个端坐着的人影,只是无论如何都窥不透其人形貌。仅凭着一缕直觉,他的心中便模模糊糊地窜上了一个念头,难道,里边的人就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个山野少年?

练钧如却不知道慈海为了找他而跋山涉水,仅仅从那一次伍形易冷酷无情的表现中,他就早已断定,赵庄左右定然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几次噩梦之后,他就下意识地暂时丢弃了过往,只是一心一意地扮演好目前的角色。适才王姬离幽实在是对他交待了太多的东西,多得令他无法接受,那些封存已久的典故隐秘,若不是从离幽的口中一句句娓娓道来,他是决计不可能相信的,毕竟,无论是前世所知还是此世所见,他的阅历和经验还只能够应付寻常的阴谋诡计。

“如儿,你要知道,王兄这个人的心思,始终没有人能够琢磨得透,这些年更是变本加厉。”练钧如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王姬离幽的话,“从前,王后虞姬的话,他十句之中还能听进去七八句,如今却也是不成了。中州后宫中曾经得宠的妃妾,现在几乎都是夜夜独守空房,而那些后来居上的嫔妾都是身份低微,也没有一人怀有他的子嗣,所以,眼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要择谁为嗣。”

练钧如想到离幽那诡异迷蒙的眼神,突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一个念头不知何时浮上了他的心头,那就是,王姬离幽已然识破了他的身份。正当他怔忡之际,外头突然响起一声震天佛号,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让他浑身一震,那熟悉的声音和威迫感,不就是曾经救过自己的那位慈海大师么?虽然练钧如只能算和这位高僧见过一面,但记忆中的那些经史典故几乎全都是来自此人,所以此刻他几乎未作考虑,立刻掀开了那层帷幔。

四道目光倏地交击在一起,尽管练钧如形貌已然大变,但不同于那些和练钧如不熟悉的王侯贵胄,慈海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脸上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丝微笑。“阿弥陀佛!”他又是高喝一声之后,便大步朝车驾走来,惊得那些扈从卫士连忙上前阻止。

尽管故人重逢让练钧如很是激动,但他此刻心中谜团太多,再加上一身之命牵扯到诸多旁人,所以并不想让一个形同师长的人轻易牵扯进来。“大师半路挡住本君车驾,想必是为了化缘,本君自不会吝啬,来人,取百金赠给这位大师!”

被这变故吸引来的百姓不由发出声声惊叹,他们都知道车驾中是谁,听闻一出手就是百金,顿时看向慈海的目光中便多了殷羡和嫉妒。谁料慈海却似乎丝毫不领风色,只是低头稽首道:“老衲并非为了化缘,只是见施主眉心发暗,恐有灾噩来临,所以才想提醒一二。施主若是真的有心,不妨容老衲拜访尊府,以解后忧,如何?”

练钧如的心情立时无比复杂,狠狠心想要开口拒绝,却听得身后严修低声传来一句话。“此人似乎有不凡之处,你现在用人之际,还是留下他为好。再说,他自个送上门来,你若是闭门不纳,岂不是绝了旁人投效之路?”

“大师既然如此说,那本君就领了你的好意,以求作法消弭灾祸。”练钧如终于开口道,“唔,大师既然年事已高,想必不可久劳,便请同上车驾如何?”

那酒肆的伙计掌柜已然看呆了,待到慈海真的上了车驾之后,他们方才如梦初醒。“想不到这老和尚居然一句话就能够蒙人!”看到那一行车驾远远离去,伙计第一个发出一声不平的牢骚,“这都是什么老套的说辞,佛宗的人还真是不可信!”随着他的这一句话,人群中顿时发出阵阵议论。

慈海却顾不得外人是什么心思,身在车驾上,他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始终闭目养神,十足入定参详的模样。练钧如碍着四周耳目众多,也是难以开口,只得苦苦克制着心头情绪而已。直到步入内室,他令姜明等人守住四周,又命严修随侍,方才定定心心地和慈海分头坐了下来。

“钧如,这差不多一年没见,你可是真的风光至极啊!”慈海一开口就是一句火辣辣的话,“赵庄上下百多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归了黄泉,你却仍旧富贵消遥,这其中的道理,你可否告诉我这个糊里糊涂的老和尚?”

严修听着就心头大震,再看练钧如一脸黯然,顿时省出了两人之前的关系,只能懊悔自己的莽撞。他刚想代为辩解,就被练钧如挥手止住,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慈海大师,这些事情说起来都是离奇到了十分,除了严大哥之外,我也没有他人可以倾诉,你既然想听,那么我告诉你就是!”沉默良久,练钧如终于开始重新追溯那一段触目惊心的往事,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悲哀也一点点从他的眼神中流露了出来,就连早已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严修也是觉得一阵心悸。

曾经沧海难为水,慈海乃是经历过多次生死劫数的人,足足听了一个时辰之后,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他见练钧如除了目光之外,一如在陈述旁人的经历,便轻声宣了一声佛号,顿时满室皆静。

“如此看来,那位华王陛下早已有了重振雄图的意思,却苦于时机未到;而四国诸侯也是野心勃勃,欲图等到中州王位虚悬之时,借机染指大统;而那位使令伍形易也是自有主张,手握大权不肯放?”慈海说了这几句话之后,突然仰天哈哈大笑,“想不到天下如今竟是如斯乱局,看来,我要想寻出杀人凶手,着实不易。”

他的目光倏地冷冽了下来,俯低身子直视练钧如的双目,许久才出言道:“你的无奈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既然已经矢志要脱离他人的掌控,那究竟是想要明面上的风光还是暗地里的一语千钧呢?”他的话异常犀利,就连旁边的严修也忍不住心头一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大师,你的意思是……”这些时日来,练钧如从来都是一个人瞎琢磨,最多再就某些大事和严修商议一二,一直都未曾真正摸清自己究竟该如何在人前人后自处,此时一经提醒,竟是一种拨云见月的恍然大悟。

“你看,为了不在人前用使尊这个面目出现,你不得不接受了华王的建议扮作他的义子,那将来呢?若是有所变故,他们还会同样做出同样的要求,你就这么遂他们所愿?”慈海的话语中多了一丝蛊惑,“既然你已经被他人拱上了神坛,将来又何必死死地待在上边?如今伍形易已经想要借机走上前台,你又何必学他?”

第十八章 世子

“上一次刺杀樊嘉的勾当,是否你的手笔?”密室之中,传来一个女子冷漠的声音,“如今周国终于陷入了乱局,难道这就是你希望的么?”

室内的灯火突然明亮了些许,一个男子似乎不以为意地轻轻拨了拨灯芯,回头微微一笑道:“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又何必追根究底?再说了,樊嘉之事早晚自有公论,他若没有欺母逼弟,那么纵使那刺客临死前拼命一呼,也不会有几许应者。如今他即将被册立为世子,倘若中间真能有什么差池,对于你我又有何害处?”

女子终于沉默了,她的身影始终笼罩在黑暗之中,无论从任何角度偷窥,都丝毫看不见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也罢,周国之事就交给你了,我也懒得搭理,横竖,你也不会让他们消停的!为天下苍生谋福,让乱战天下得以一统,真是可笑,我当初怎会相信这种鬼话!”一阵大笑之后,女子的身影倏地一飘,转瞬消失在密室的入口,“你转告师叔,他的严命我自会遵从,不过,我不希望师门多年声名,就为了这权势名利毁于一旦!”

男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丰朗俊秀的脸上现出一缕温和的神情,只不过片刻又变得无比冰寒。“所有人都是苦心孤诣多年,又怎会轻易放弃,更何况那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你不在周国也好,省得看到那些血腥场面污了你的眼眸。只不过,明萱啊明萱,若非你得师傅眷宠,就凭你那脾气,又怎么可能存活至今?你可知道,对于我族之人而言,你,始终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眼看樊嘉册立世子之礼日渐临近,练钧如却是愈发难以安心,虽然他和樊嘉并没有几分真正的交情,可是,事情若牵扯大了,难免不会祸水外引,只看那一日王姬离幽疯狂的行径和不寒而栗的眼神,他就可以深深地体会到,这个看似尊贵的女人已经接近了爆发的边缘。她多年视樊嘉犹若己子,最后却得知不能怀孕全都是丈夫从中作祟,又如何不气急万分?

“孔懿,丰都之内这几日情况如何,有没有听说行迹可疑之人出没权贵府邸?”练钧如自从留下了慈海之后,心结便解开了许多,对于孔懿和明空的防范虽然仍在,却已是将他们当成了自己人使用,毕竟,眼下如笙那边还未有真正的动作,他能用的人太少了。

孔懿摇了摇头,“这几日出奇地平静,所有人似乎都怕沾惹上了是非,所以都在韬光养晦。倒是斗昌和冯聿铭两人很不安分,一直在外头厮混,甚至还有两天没有归府。殿下,说起来,你该好好注意许凡彬其人,他看似隐于府中,却每隔一日就和炎侯联络一次,我总觉得他似乎比斗昌那两人要难对付得多。”她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就是那句提醒也是硬梆梆的。

练钧如领教惯了她的脾气,倒是不以为忤,却转过头来看着明空。不待发问,明空沉声奏道:“陛下适才发来急报,说是长新君大人竟直接向华都发去了奏疏,虽然其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周国内乱的消息,却是引起了中州群臣的慌乱。殿下,难道这位长新君大人就真的有信心能够取周侯而代之?这实在是太古怪了!”

这一疑问顿时令众人全都陷入了沉默,练钧如虽然略知其中隐秘,但得离幽警告,哪敢胡乱多言,因此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遮掩过去。“总而言之,我们身在他乡是客,只要看着就好,若是真的多插手,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却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未曾宣之于口,“樊嘉究竟是否知道,王姬离幽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呢?”

册立世子的那一日正值七月盛夏,尽管襄坛之上的日头毒辣辣得让人难以自持,但是,周国上下和各国宾客依旧云集一堂,等待着那尘埃落定的一刻。由于中州有贵为兴平君的练钧如撑着场面,所以华王姜离只是钦赐了几件珍品,而其他三国无不派出了分量颇重的重臣,其中就有斗昌的父亲——孟尝君斗御殊。其人频频打量着练钧如这一行人,目光中蕴藏的深意让孔懿和明空提防不已。

冗长的仪式终于告一段落时,周侯樊威擎捋须微笑不已。除了喜好渔色,从哪一点看来,樊嘉都是一个合格的世子,不愧于他多年的教养。为了让樊嘉从心中提防中州王室,樊威擎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既要让他能够和王姬离幽以母子身份和睦相处,又要让他学习制霸之道和驭下之道。樊威擎顺势瞟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只见离幽面色沉静,只有嘴角似有欣慰的笑容,心中不由暗自得意。

突然,空中响起了一阵明亮清澈的啼声,引得众人无不抬头仰望。原本被周国十六位飞骑将牢牢护住的天空之中突然现出了一片巨大的黑影,观其形状,竟是比黑水宫流传于外的黑翅天鹏更为巨大。见此情景,人群中不由产生了阵阵骚动,周侯夫妇和樊嘉更是脸色铁青,谁都知道,此时的不速之客一定是有所图谋,否则,又怎会选择这样的出没方式?

电光火石间,那高高翱翔在天际的巨鸟突然俯冲了下来,将十六位飞骑将的包围圈冲得七零八落,自己身上的羽毛也是落得四处皆是。就在人人惊于躲避之时,异鸟在着地之前,鸟背上倏地飘落一人,如同不着力一般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其人面目竟是和樊嘉一模一样。“哈哈哈哈,你这个冒牌货,以为我就真的无法脱困么?若非有贵人襄助,想必就要让你得逞了!天下竟有如此笑话,一个冒牌货也想被册为世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练钧如和离幽也是一样,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如此突兀的一幕,然而,只有周侯父子面色苍白,似乎更多的是恐惧而非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