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幸拂阳殿!”闵钟劫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听在旁人耳中不啻是晴天霹雳。谁都知道,敬姬斗氏虽为夏侯元配夫人,却早已失宠,若非斗御殊在国中极为强势,怕是这夫人之位就拱手让给了别人。如今夏侯闵钟劫已经足足两年未曾驾幸过拂阳殿,今日这突如其来的一遭,保不准就是敬姬东山再起的预兆。

“臣妾恭迎主上!”大概是太久没有迎驾的关系,敬姬斗氏的面上尽是慌乱,就连拂阳殿中的宫婢内侍也都是如此,慌慌张张地在敬姬身后跪了一地。

“起来吧,都是寡人这些年过于糊涂,方才冷落了你许久。”闵钟劫用少有的温和语气开口吩咐道,竟亲自弯腰搀起了妻子,“你们全都退下,寡人有话和夫人说!”

敬姬性子本就懦弱可欺,此时早已年老色衰,故而愈加惶恐。“主上言重了,您日理万机,自然无暇时时顾及臣妾。”她见自己的手始终被丈夫紧紧抓着,脸上不由泛起了一丝红晕,看上去竟显得格外娇媚。饶是她始终想着重获恩宠,此刻也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想着令这一刻再长一些。

“是寡人不好!”闵钟劫忆起了往昔夫妻恩情,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性子柔和宽宏,一向不喜与后宫嫔妾相争,结果便老是被人压过一头去。寡人实在难以想象,以你父兄一向的强势秉性,你又怎么会生得这样好性情?唉!”

敬姬不知丈夫此言真意,以为自己失宠都是性情所致,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许久,她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主上,臣妾为家中独女,自幼为父兄庇佑,自然不知道相争的道理。可是……”也不知从何处鼓起的勇气,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趋奉夫君乃是女子之责,倘若我也像令姬那样善妒阴狠,后宫诸嫔妾又何来立足之处?”大约是省到了自己言语偏激,她连忙偏身一礼道,“请主上宽宥臣妾失言,臣妾……”

闵钟劫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苦苦压制敬姬的失策,一时间心中苦涩不已。他不由分说地将这结发妻子拥在怀中,禁不住感慨万千,要是早知今日,他又何必防范着自己的妻子?“唉,敬姬啊敬姬,倘若你的兄长也似你这般通晓事理该有多好?你知不知道,如今为了立储之事,寡人已经焦头烂额了!”他轻抚着妻子的后背,口中喃喃说道。

敬姬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一下,但只是片刻便松弛了下来。也不知是心底郁积太久还是其他缘故,她突然挣脱了丈夫的怀抱,一字一句地道:“主上,臣妾既为您的妻子,便事事以您为主。立储虽是国事,却也是家事,倘若主上早有定论,便一人决之即可。臣妾虽为斗氏之女,这一点分寸还是知道的。”

闵钟劫审视着妻子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终于点点头道:“好,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轻轻揽住敬姬的腰肢,一把将其抱了起来。今夜,拂阳殿注定将迎来一个不同寻常的春宵。

尽管女儿大婚前的诸多准备极其繁琐,但斗御殊从未忽视过宫中的一举一动。听闻夏侯闵钟劫昨夜驾幸了妹子的正宫之后,他终于感到了一股迫在眉睫的压力。夏侯为何疏远正妃,其中道理斗御殊一清二楚,却除了在后宫命人护持之外,从未在夏侯面前抱怨过一句。斗家世代秉政,威权日重之余也着实有了功高盖主之忧,所以,为了斗家的将来,他没有打算让女儿走妹子的老路。

斗家的大婚相当热闹,除了新人两方的父母之外,前来贺喜的各国宾客也是络绎不绝,练钧如也代表中州送上了不菲的贺礼。当夏侯闵钟劫携夫人令姬斗氏亲至孟尝君府时,整个婚典顿时推向了最高潮。夏国上下都知道夏侯和敬姬的夫妇之情早已名存实亡,如今两人却一同驾临孟尝君府,无疑是代表着一个耐人寻味的讯号。

“主上和夫人亲至,臣真是感到万分荣幸。”斗御殊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道,随即便将夏侯夫妇请到了正座之上。他早料到了今日这一出,因此准备颇为充分。

“各位宾客,今日乃是小女出阁的大喜日子,得蒙主上和夫人垂爱而亲至观礼,本君不甚荣幸。各位之中,既有我夏国肱骨之臣,又有列国贵客,今日莅临陋舍,实乃万千之喜。”说了一大套场面话之后,斗御殊这才请出了孟韬,喜气洋洋地介绍道,“我斗家和孟家今日联姻,自然也希望周国和夏国能够日益昌盛,来,亲家,我先敬你一杯!”

孟韬无奈之下只得一饮而尽,随后便只能敷衍了一通贺辞。座上的夏侯闵钟劫始终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下面的宾客,却没有打断任何人的话,只是间或和妻子低声交谈几句。练钧如夹在人群中打量着一众宾客,心中暗自盘算。今日的大婚只是一个契机,按照先前的打算,孟尝君斗御殊还会趁势让霍弗游宣布霍玉书的婚事,如此一来,闵西原纵是再不情愿,身在孟尝君府怕也难阻此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随着司仪的一声声吆喝,婚礼终于进行到了最高潮。只不过宾客中却总有那么一丝不和谐的声音,尽管斗嫣容貌无从而知,但孟准的其貌不扬却让不少人大失所望,因此三三两两的冷言冷语几乎从未少过。好在孟准听惯了这样的言辞,仪式之中始终面不改色,就连最后应对诸宾客时也是彬彬有礼得体大方,让那些老成持重的重臣暗自赞许。

终于,待到众人酒酣之际,闵西全见大哥闵西原已经被斗御殊派人灌得烂醉,终于离座而起,行至父亲跟前双膝跪下行礼道:“启禀父侯,借着今日大喜时节,儿臣有一事求恳,还请父侯允准!”不待夏侯闵钟劫有所反应,他便深深叩首道,“儿臣正妃早已过世,希望能迎娶霍大人之女玉书!”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在场众人全都愣住了,谁都知道闵西原也对霍玉书志在必得,今日闵西全居然胆大到在斗御殊嫁女的时候提出此事,难道准备和斗家撕破脸?

就在人们惊疑之际,霍弗游也借着酒意略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躬身向夏侯和宾客行了一礼道:“主上,各位宾客,大家都知道我霍弗游只有一个独女,却始终因为婚约未曾许嫁。虽然信义乃是人之根本,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却是不得不虑的事。小女玉书已经到了婚嫁之龄,之前我屡次以婚约之故而拒绝了提亲,实在是抱歉。由于那一纸婚约的另一方早已不知踪影,我也不愿再耽误了小女的终身大事,所以在此恳请主上允婚!”

第十八章 冲突

闵西全和霍弗游的先后发话把整个婚宴推向了另一个方向,孟韬不由向一旁的孟尝君斗御殊投去了疑惑的一睹,以他的经验阅历,决计不会相信这其中没有这个亲家的推波助澜。毕竟,今日的婚礼非同小可,闵西全和霍弗游都不是那种莽撞人,若没有斗御殊的暗中许可,绝不可能选择这种时候提出婚事。

夏侯闵钟劫脸色阴沉地看着下头跪着的儿子,突然又扫了霍弗游一眼,心中的恼怒几乎无以复加。今日他破例和敬姬一同驾临孟尝君府,无疑是给人一个信号,然而,本应该感恩戴德的斗御殊竟然让人闹这么一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论情理,闵西原乃是敬姬的亲子,斗御殊的嫡亲外甥,斗家绝对没有偏帮闵西全这个外人的道理。既然如此,今日的婚事之说隐藏的是怎样的内情?

可是,闵钟劫却不可能沉默不语,一个是身为夏国上大夫的霍弗游,另一个则是他的儿子,倘若他不问情由地加以拒绝,那在这么多宾客的耳目之下,将来必定流传为笑柄。只是略一沉吟,他便点头笑道:“西全的要求也是人之常情,霍氏玉书的美名就连寡人也是听闻多时,又何况是你?”他说着就朝长子闵西原的座处望去,见其完全是大醉不省人事,只得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是笑容可掬,“如此美事佳话,自然只有玉成的道理,寡人就准了你二人所请!”

宾客中的知情者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可是,看着烂醉如泥的闵西原,谁都知道木已成舟,根本就没有再挽回的余地。随着闵西全和霍弗游的先后谢恩,霍玉书的花落谁家终于尘埃落定,而一些心思灵动的大臣们,则是开始暗暗揣测其中深意。而众人望向斗御殊的目光中,大多是带着征询和怀疑,夏国的第一名门斗家,难道真的要倒戈向闵西全么?

直到午夜曲终人散之时,婚宴才真正告一段落,随着夏侯夫妇的一同离去,不少宾客也顺势告辞,只有几个向来和斗家来往甚密的重臣留了下来,个个的脸上都是阴霾密布,而斗御殊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斗家的几个长者和斗御殊的三个儿子周旋于一众宾客之间,言语却不漏一点口风,只是虚词敷衍,令那些想要探听消息的人焦躁不已。

借着送客之名,斗御殊用金蝉脱壳之计离开了自家府邸,换了一身护卫服色坐到了练钧如车中。今夜他的默许举动虽然不是完全摆明了立场,但已经隐隐流露出了其他的意思。这样一来,夏侯闵钟劫就会打消了原先的看法,斗家并非只有死保闵西原一条路可走。

“殿下,这一次你可是好手段,居然能说服霍弗游那个老顽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安坐车中,斗御殊却是神色轻松,丝毫不见任何的紧张,“说来闵西全也是好福气,不仅即将迎娶一房如花美眷,而且又如愿以偿得到了外援,身为母亲早已去世的庶子,他已经是攀上了最高的顶点。”

练钧如和斗御殊虽然未曾交锋过几次,却是知道这位斗家掌舵的心思缜密,因此清楚其并非真的有什么感伤。“此事既然已成,便只需等待夏侯的反应了。有了今夜大人的默许,想必不少支持原公子的人都该知道怎么抉择阵营才是。将来一旦闵西全登上世子之位,大人便可以依照心意将原公子掌控在手中,这不是更有奇效么?”

斗御殊见练钧如赤裸裸地道穿了自己心意,面色不由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就连这些也瞒不过殿下,唉,看来我真的是老了!”他长叹一声,又想起了昨日中州传来的线报,口气更是笃定了些,“只不过,殿下请恕我多言,中州陛下怕是不会喜欢您这样太过明察的个性吧?据说,中州各城已经受命开始寻找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其人身份似有干碍,若是被各国诸侯知道了其中缘由,怕是……”

饶是练钧如先前早已从孔笙之处得知了这个消息,此时也不禁心中大震。此事从斗御殊口中吐出,却又与孔笙相告的意味不同,也就是说,其他国家的诸侯权臣也会辗转得到这个消息。算起来他已经差不多离开了中州两年,倘若真的一夕巨变,就连可以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黑水宫是盟友不假,可是,万一伍形易不计后果地将所有情由都散布出去,那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这里,练钧如的后背已是被汗水沁湿了大半,却仍旧要装作神情自若的样子。

“大人,中州积弱已久,所谓的天子威权,也不见得真能够普照八方。”练钧如冷冷地甩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大人也应该知道,倘若父王真的有意立储,就不会轻易放我出来,所谓的众人趋奉,也都是赌一赌运气而已,大人不就正是如此么?”话说到这里,他已经知道自己流离在外的时间不长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尽力争取最后一个外援。须知在他曾经待过的那个时代,三家分晋和齐国易主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既然要保住自己在乱世的最后一点牵挂,他又何惧于让风暴更加猛烈一些。

“大人如今就是在赌,我也一样,所谓的成败在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前,谁都说不清楚。斗家已经在夏国存留了那么长时间,是取彼而代之还是仍旧照原样秉政,这都是大人的一念之间而已。”练钧如突然想起了大醉不醒的闵西原,嘴角露出了一丝同情的微笑,“只要能够审时度势,我不认为真有事情难以挽回。”

“好!”斗御殊轻轻击掌叹道,随即便重重点了点头,“就凭你这一句话,我便放手一搏就是。殿下,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斗御殊和练钧如在兴平君府密商的时候,闵西原也终于知晓了霍家业已允婚的事,顿时暴跳如雷。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处处忍让的闵西全会突然向父亲提出这种要求,而霍弗游也居然会站在那一边。不仅如此,如今就连父侯闵钟劫也答应了这件事,岂不是代表着自己完全没了能够夺得佳人而归的希望?

始终被人捧在手心的闵西原终于再也难以忍耐心头的愤怒和不甘,点起家中私兵之后便纵马向霍府奔去。他已经被怒火冲昏了理智和头脑,心中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那就是亲自将霍玉书夺过来。自负狂妄的他还在指望着舅父斗御殊的帮助,仍旧认为自己是理所当然的将来世子。

马蹄在入夜的街道上阵阵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立刻惊动了城卫,然而,三个试图上前拦阻的城卫全都被闵西原命人斩除。见了对方那股杀气腾腾的嚣张气焰,城卫府的飞骑将斗节心道不好,使人往报宫城的同时,又立刻点起了城卫府近千军马,终于在霍府门前将闵西原等人牢牢困住。

谁都没有想到闵西原会疯狂到这个地步,就连清楚家族选择的斗节也不例外,望着神情狰狞的闵西原,斗节知道,曾经以嫡长子身份呼风唤雨的闵西原,已经完全陷入了死地。尽管如此,看在还是亲族关系的份上,他策马趋前一步,高声喝道:“原公子,你应当知道洛都律令,入夜之后非得王命,所有贵胄官员均不得随意率人骚扰他人府邸。原公子带这数百人到霍府,已是违了主上王命!还请您下马回府,末将还可向主上宛转回报!”

“哼,本公子乃是为了我那未婚妻而来,若是有违王命律令之处,本公子自会向父侯言明,用不着你多管闲事!”闵西原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杀意,冷哼一声道,“你等全数退开,否则若是冲击了本公子的大驾,父侯怪罪下来,莫要说本公子未曾明言!听到了没有,全部退下!否则,杀无赦!”他信手抽出腰中佩剑,脸上的血色愈发浓烈了。

斗节也没想到闵西原会如此固执,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盛怒之下的闵西原已是令人向霍府大门冲去,那些甲士手中的长戈摧枯拉朽般地将两扇大门撕得粉碎。待到斗节反应过来时,闵西原已是策马闯进了霍府,只是片刻就听里面传来阵阵哭喊声。

斗节情知自己铸成大错,一面命人剿灭闵西原的私兵,一面迅速率部下精锐冲进了霍府。此时此刻,他只能心中暗自祷祝霍弗游父女无事,否则,不仅夏侯那一关无法过去,就连家主那里也必定受到严罚。

一向平静的霍府之中,第一次多出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甲士兵卒,上至主人霍弗游,下至寻常仆婢,一个个都是惊惶不已。反应最快的孔笙和明萱先后冲出了房门探听动静,随即出现在了霍玉书房内,只是片刻,闵西原便夺门而入,情况顿时陷入了僵持。

第十九章 惊变

霍玉书还是第一次看见闵西原如此狰狞的模样,再加上她本就是从睡梦中惊醒,衣冠不整,一时惊得花容失色。闵西原看着面前三个各有千秋的美女,眸子中的欲火熊熊燃烧,竟不分青红皂白地扑了上去。此刻他只有最后一个念头,那就是把闵西全的好事彻底搅了,没有人可以和自己争抢女人,没有!

然而,他原先以为三女只是弱质女流,却没料到明萱和孔笙都已经动了真怒。一向性情宽和的明萱第一次动了杀机,冷哼一声便轻若无物地一袖拂在闵西原前冲的身躯上,顿时将他弹出去老远。“想不到堂堂夏国公子居然如此卑劣,深夜闯进国中大臣府邸欲图不轨,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明萱的面上寒霜密布,纤纤玉指上似有点点寒光掠过。

挨了这么不轻不重的一下,闵西原热得发昏的头脑终于清醒了几分,外面震天的喧哗声一点一点传入了他的耳畔,直到此刻,他方才醒觉到了自己的鲁莽。然而,无论是为了面子还是将来,他都不得不一错再错,霍玉书那充满了惊惧和鄙夷的眼睛,重新点燃了他的滔天怒火。

“什么耻笑,我乃是父侯的嫡长子,夏国之内自然是由我予取予夺,无论是女人还是地位!”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随身佩剑,立刻长笑一声反手拔出,恶狠狠地逼上了前去,“你们都是聪明的女人,我也一向怜香惜玉,不要逼我痛下杀手!”

霍玉书见那明晃晃的长剑不断朝自己逼来,终于在无边的恐惧下昏厥了过去。一旁的孔笙一把扶住她的娇躯,重重冷哼了一声,闵西全顿时感到如同耳边响起了一个炸雷,踉跄退出了几步。就在这顷刻间,明萱身形微动欺近闵西全身侧,迅疾无伦地徒手侧击在那长剑上,只闻一声脆响,那名匠所制的精钢长剑就断成了两截,剑尖咣铛一声掉落在地。

“你……”闵西全终于发自内心地恐慌了,“你们竟敢对我动手!不要忘记了,霍弗游不过是臣子,要是我有什么闪失,你们就全都准备陪葬!”他声嘶力竭地狂叫道,声音之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惊惧和害怕。

“恬不知耻!”明萱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胸腹之间,巨大的冲力顿时将闵西全掀出窗外,直接撞断了栏杆往楼下坠去。只听扑通巨响和一声凄惨的叫喊,闵西全便再也没了声息,片刻之后,下头立刻传来声声惊呼。

“不好,明萱妹妹你太莽撞了!”孔笙脸色大变,伸手将霍玉书的衣服扯破,随即将其横放在床榻上。由于她惊觉得早,所以早就换上了一身黑色夜行衣,吩咐明萱躲在室内看护霍玉书之后,她便迅速稤出了房间,几个起落出现在了房顶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面众人。

“堂堂夏侯公子竟然夜闯大臣府邸,偷上贵媛绣阁,实在是无法无天!”孔笙阴冷漠然的声音转眼便传遍了全场,“今日若非我恰巧路过,岂不是任你污了霍小姐清白?哼,老夫倒想看看,此事传遍天下之后,夏侯该如何面对洛都群臣百姓!”她说着便发出了阵阵阴恻恻的笑声,人却如展翅大鹏般在屋檐中跃动,转眼便消失在长空之中。

尽管是深夜,但前有闵西原的犯夜,后有城卫府的大肆出动,霍府的惊变很快就惹来了不少权贵的查探。孟尝君斗御殊在得知了闵西原的胆大妄为之后,连夜便召集了本族之人商议,随后,十二位夏国大臣联袂叩谒宫城求见夏侯闵钟劫。

从二楼摔下来的闵西原早已被城卫府妥善安置在了一处静室之中,但这个时候,除了几个诊治的太医之外,无人再有空理睬这个半死不活的公子。这一夜,霍府之中损失惨重,不仅死了七八个家丁,而且连霍弗游也受了伤。好在绣阁中的霍玉书三女都安然无恙,除了衣衫被闵西原扯破之外别无损伤,这也让斗节大大松了一口气。

“荒唐,荒唐!西原竟敢夜闯霍府欲图不轨,这还有没有国法!”闵钟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下头一溜跪着的全是国中重臣,个个都是脸色肃重,绝不似作伪的模样,“谁来告诉寡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斗御殊见其他人都沉默不语,思量片刻后便趋前一步奏道:“此事城卫府发现得最早,待会召来斗节一问便知。不过,此事经过非同小可,而且又惊动了江湖中人,倘若真的传扬出去,恐怕……”他自己也是恨得牙痒痒的,早知道闵西原是这么一个狂妄不知轻重的人,他早就派人将其牢牢监视住了,哪里会闹出这样的麻烦。一招算错满盘皆输,如今他竟是只能指望闵西全了!

“主上,斗大人所言极是。事出突然,若是不能下禁口令,届时一定会坏了我国声名。不仅如此,原公子为了私怨而擅闯大臣府邸欲行不轨,致使霍大人受伤,霍小姐和两位女眷受到惊吓,这一罪过若不加以惩处,难以还受害者一个公道!”一向立场不偏不倚的国相国涛终于站了出来,给此事定下了一个基调,“主上刚刚宣布要册立世子便发生了这件事情,足可见原公子德行有亏,不能当世子大任,所以,臣祈主上速立全公子为世子,再下旨惩处原公子的罪过,如此便可令百姓官员心服口服!”

国涛的这些话就犹如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所有在场的官员都不禁勃然色变,几个善观风色的立刻随声附和,但不少人仍在观察着孟尝君斗御殊的神情。夏侯闵钟劫也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被逼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他膝下只有两子,如今闵西原已经失了人心,就只有庶子闵西全能够上得了台面,可是,这大大有悖于他起先的意愿,难道真的要坏了宗法立闵西全为世子?望着刚才奏报之后就犹如老僧入定的斗御殊,闵钟劫不由陷入了两难,此时此刻,他真是恨不得掐死只会惹祸的闵西原。

“什么,闵西原居然会胆大妄为到夜闯霍府?”练钧如不可思议地看着安坐在房中的孔笙,面上尽是惊愕,“不过,你居然会任由明萱小姐将其踢下楼去,未免太过失策了!闵西全此人虽然识时务懂进退,却也得留着闵西原以作牵制。你今天一下子让他丢了半条命,将来又该怎么办?”

“若不是明萱动手在先,恐怕我也会接着下手!”孔笙的脸上寒霜密布,再也不复早先的冷静,“你知不知道,他冲进来就是一通疯话,然后就想要对玉书不轨,还想连带着染指我们二人,这种人渣若是不给一点教训,恐怕我和明萱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发泄了一通之后,她方才恢复了原先的神情,“只是今次我和明萱彼此都有了了解,在霍府也待不了多久了。至于闵西原的伤势你大可不必担心,半年之内足可痊愈,我看到那时候明萱脚下留情,不会让他下半生无法动弹的。想必这个时候,明萱姑娘已经去了宫城谒见夏侯。”

“对了,刚才孔懿拿来了陛下的密令,说是要召我回华都。不过,听她的口气,似乎这件事是伍形易的手笔。”练钧如仔细斟酌着语句,慢慢吐露着心中所思所想,“中州天子虽然尊崇,但如今四国对其政令本就是阳奉阴违,而伍形易又将陛下牢牢掌控在手,所以其中关系分外复杂。我这两年一直在外还可少受钳制,一旦归去,怕是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自主……”

“殿下三思!”孔笙斩钉截铁地建议道,“既然知道是死路,你又何必偏往虎山行?鱼要得水才能够畅游无忌,你这么轻轻巧巧一回去,不过是一个送上门的傀儡。这两年中你的不少情形都让人刮目相看,想必伍形易早已起了疑忌之心,他怎么还会轻易让你在人前露面或是交结大臣权贵?只要将你关在那个御城之中,你就是被遮住眼耳的聋子瞎子!”

练钧如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理智和感情都告诉他不要轻易回去,但是,一想起翘首以待的父母,他便着实难以下决心。不仅如此,天底下就只有伍形易那八个使令知道自己是冒牌货,只要这件事对外一宣布,他哪里还有存身的余地。可是,这些事情能够对孔笙说么?

沉默了不知多少时候,练钧如想到了孔懿,尽管明面上没有给过任何承诺,但仅仅是这些天仿若不经意间说出的一个个消息,就足以让他明白一切。既然如此,对于几乎无孔不入的黑水宫,他要取得足够的支持,恐怕还应该更坦率一点。他终于向前跨出了两步,紧盯着孔笙的双目,说出了那埋藏心中的隐秘。他可以肯定,孔懿并没有对妹妹坦白这一切,那么,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遭了。

第二十章 结拜

闵西原的胡作非为自然给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带来了大大的好处,甫一得知兄长夜闯霍府的消息,他大怒之余便立刻欣喜若狂。如今朝局本就不甚妥当,无论是为了安抚霍弗游还是给百姓一个交待,他的父亲都必定会舍弃闵西原这个尊崇的嫡长子。

“老天助我,真是老天助我!”他一个人来来回回在书房中踱着步子,面上是难掩的兴奋之色,“谁能想到,贵为孟尝君的斗御殊竟然会倒戈?谁能想到,那鬼谷弟子苏秦竟然会投归自己麾下?谁能想到,那兴平君姜如身为中州王子,竟然也会舍弃立储以嫡的宗法制度?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尽管闵西全平日自负得紧,但事到如今,却信奉起那虚无飘渺的天意来。

正当他兴奋地几近癫狂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侍从的声音:“启禀公子,兴平君殿下说有要事和您商议!”

闵西全几乎是顷刻间便镇静了下来,思量片刻便起身亲自打开了门,只是略瞟了那侍从一眼便头也不回地从对方身边走过。行了几步之后,他方才转头淡淡地吩咐道:“今后倘若是兴平君殿下再来,你就将他直接领到旁边的翠阁,不要让他在其他地方等候,知道了么?这一次就算了,如果你下一次再有差错,休怪我无情!”

那侍从尚且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连忙唯唯诺诺地应了,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闵西全身后。临到花厅时,闵西全便立刻换上了一张笑容可掬的脸,一进门便热情地招呼道:“殿下光临,真是令陋舍蓬荜生辉啊!”他见周围仆婢众多,便顺势虚手请道,“此处只是接待寻常宾客之所,殿下身份尊贵,怎能屈就于此地,还请随我来!”

练钧如客气了几句便含笑跟在了闵西全身后,心中却仍在琢磨着先前和孔笙的谈话,渐渐地却被四周的环境所吸引。他虽不是第一次前来闵西全的公子府,却从未到过后院,此次一路行来,只见曲径通幽处尽是古树,其中隐隐可见几许奇葩,一时赞叹不已。此地一反前院的富丽堂皇之气,与清幽中蕴含雅致,数条小径中不见仆役走动,竟仿若山间小路一般。

不知何时,两人的身后已是别无一人,而面前的小路却逐渐开阔了起来,风声中隐约传来鸟鸣花香,练钧如顿时觉得心神为之一振。“全公子真是会择地方,这样的住所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怪不得平日从不让闲人涉足!只怕还少不了金屋藏娇吧?”

虽知是调笑,闵西全却神色一正,郑重其事地转过了头。“殿下切莫胡说,此地是我往昔求学之处,自师傅离开之后便都是用来养心之用。但凡遇到不解的疑难杂事,我便独自一人在这翠阁待上一阵,说起来,除了父侯之外,殿下还是第一个进入此地的人!”

练钧如心中微微一凛,见四周确实没有人影,这才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想不到全公子竟然对我如此信任,好!看来我的抉择非但没错,而且是选对人了!”他语意含糊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便将目光放在了远处的亭台楼阁上,“想必那露出一丝檐角的,就是全公子所说的翠阁了?”

“没错,殿下请!”闵西全潇洒地侧身让过练钧如,这才放慢了步子与其同行。他知道今次练钧如前来定有隐秘要事,所以才定下了这翠阁为会面之所,就是怕被人打扰。待到练钧如真的进入这翠阁,方才生出一种由衷的赞叹。此地竟是完全围绕着一株古树而成,看上去绿意盎然,颇具生机趣味。

那古树怕是有数百年树龄,不少枝条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泥土中,又生出了新的树枝藤蔓,古绿中藏着新绿,泥土的韵味中蕴含着新叶的沁香,入鼻便使人精神振作。练钧如细细看去,只见周遭所有桌案座处都是傍树而建,就连那一排靠墙的书柜也是如此,而那些书本典籍竟是丝毫不乱,一点都没有发霉生潮。

“呵呵,殿下就不要追究此地的这些缘故了,这乃是前人心血,我不过是定期请人维护修剪,其余道理一概不知!”闵西全见练钧如似有征询之意,连忙用话岔开道。“没有我用灵鸟召唤,府中上下仆役无人敢擅闯,所以殿下大可放心。再加上那些小径中都有机关,更是可保安全无虞。”

练钧如心知闵西全还有隐瞒,却只是一笑置之,随即便容色一肃。“全公子,我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前日夜间原公子擅闯霍府一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如今夏国群臣几乎全部倒戈,这舆论一夕之间便全然变向了。”

“自然知道,说来我大哥也是咎由自取,倘若他行事没有这么张狂放肆,说不定还有人帮着求情,如今……哼!”闵西全一想到昨日前去霍府探望时的那幅惨景,勉强压下的怒火又爆发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畜生,而且还是我的大哥,真不知道老天爷究竟是不是瞎了眼!”由于他清楚练钧如的立场,言辞也就没有多少顾忌。

“全公子,话虽如此,但是,你最好能去宫中为你那大哥求情!”练钧如本来对这一条也是不以为然,但经过孔懿姐妹反复分析过之后,他才有了今日的这一次拜访,“你须得知道,虽然如今你大哥绝不可能翻身,但在夏侯看来,嫡长子的作用依旧非同小可。恕我直言,公子在中州为质的时候就颇为出色,一旦国中没了可以和你抗衡的子弟,你身上要背负的疑忌便得重了,你可不要忘记,令姬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降世呢!”

“你的意思是……”闵西全突然感到脊背发寒,一时间竟把持不住恐慌而站了起来。他本就是善于审时度势之人,这一次也只是因为大敌得除而忘了权衡局势,因此很快便醒悟了过来。“殿下提醒的是,我确实太过大意了。”他一振袍袖站了起来,对着练钧如恭恭敬敬地一揖道,“若是为了这点小事而让多年辛苦落空,我一定会后悔莫及!大恩不言谢,请殿下受我一拜!”

练钧如忙不迭地将其扶起,自己却长长叹了一口气,“全公子,你也不必谢我,观人易,观己难,我虽然能为你稍稍出谋划策,却不见得能够护得了自己!唉!”不用假装,他就现出了满面愁容,神情也黯淡了下来,“如今全公子即将得偿夙愿,又哪里像我身陷两难,举步维艰啊!”

闵西全心思灵动,一谢过后见练钧如这般作势,立刻就品出了一点滋味。想起斗家在夏国的巨大势力和父侯的暧昧态度,他顿时消了心头的那点欣喜和自得。“殿下这是什么话,你身为名正言顺的中州王子,身份贵不可言,怎可和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诸侯公子相提并论?”不由分说地给练钧如套上一顶高帽子之后,他就笑吟吟地趁热打铁道,“殿下对我的屡次提点帮助,西全感激不尽,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他日但请吩咐,我一定竭力报效!”

练钧如终于收起了那份装出来的姿态,双目直视闵西原许久,然后便重重点了点头。“全公子,怪不得就连斗大人也会择中了你,果然正如那位苏先生所说,你确有上位之才。”他突然自嘲地笑道,“只可惜父王虽然幼年收养了我,却再也没有其他子嗣,我连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每每想来便觉得遗憾。若是有人可以时时请教,我又怎会……唉!”

闵西全闻言大喜,立刻上前一步,神情热络地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大哥生来狂妄自大,从来看不起我这个庶子,兄弟之情根本就是淡薄如纸而已!若是殿下不介意西全高攀,我二人便结为兄弟,如何?”

说来说去,练钧如就是等着这一句话,立刻起身一揖:“此议甚好,想不到我姜如今日竟能得一个大哥,真是人生之大幸!”

两人既已互晓心意,那歃血为懵的一套自然是驾轻就熟。只是各自拿小刀在手指上轻轻一搪,练钧如和闵西全便将血珠挤在了面前的两个酒杯中,随后撩袍跪倒,八拜之后举杯正容祷祝道:“苍天在上,今日闵西全和姜如结为兄弟,誓约同生共死,同甘共苦,彼此扶持襄助,共抗大难。日后若有离弃毁誓,兄弟相残,愿遭天雷灌顶,人神共弃!”

这誓词本就是孔懿所为,因此练钧如将其写出来念诵过之后,闵西全只是诧异一阵便过去了,丝毫没觉得有什么蹊跷之处。练钧如也不太相信这种鬼神之说,只是为了牢牢拴住闵西全,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至少在自己还在夏国的时候,闵西全这里还是可靠的。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三月,夏侯嫡长子闵西原因擅闯大臣府邸和狂妄悖逆见罪,庶公子闵西全上书求情,夏侯囚闵西原于谨阳宫。四月,夏侯顺应民意和群臣之请,立庶子闵西全为世子,诏告天下。

同年四月,周国长莘君樊景离奇身亡,长新君樊威慊以世子樊嘉涉嫌谋害为由向周侯上书,周侯樊威擎不得已之下下令严查,周国朝局顿时陷入动荡不安之中。

同年五月,中州使令伍形易以天子姜离遇刺受伤为由通告天下,一时间谣言四起,中州天子王座摇摇欲坠,四夷四国蠢蠢欲动。

第六卷 风雨飘摇

第一章 冥幽

又是一个满月之日,由于练钧如和孔懿已经好得如胶似漆,因此两人再次乘着博乐鸟来到了上一次的月牙泉,相互依偎着享受这难得的清闲。尽管已经是四月春季,但那月牙泉的周围却依旧冰冷刺骨,不时吹来的寒风竟好似夹杂着冰渣子。好在他们两人早已习惯了这月牙泉的特异景致,一面诉说着情话,一面利用那寒气淬炼内息,一时也是其乐融融。

倏然,两人紧贴着的身躯突然僵硬了,周身上下的血液也好似凝结了起来,无论怎么运功相抗都无法挪动半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孔懿和练钧如甚至感到眉毛和头发上结满了冰渣,只有眼睛间或能转动一下。情急之下,孔懿只得全力往练钧如经脉中催动内息,意图借阴阳调和之力尽快解围,心有所悟的练钧如立刻随之配合。终于,就在两人周身的束缚好不容易一松时,只听水面上一阵哗然巨响,一个庞然大物突然跃出月牙泉,张牙舞爪似的朝练钧如和孔懿扑来。

“寒蛟!”孔懿失声惊呼道,觉察到已经恢复行动能力,她立刻一把提起了练钧如,身形迅捷无伦地朝一旁的博乐鸟掠去,希望能尽快离开。事与愿违,就在她将要接近博乐鸟的最后一瞬间,背后的迫人寒气终于再次袭来,最猛烈的寒流瞬间将两人结结实实地冻住,只有那博乐鸟临阵脱逃,振翅飞上了空中。

孔懿和练钧如终于看清了那条寒蛟的真实面目,无论是那长达数十丈的身长还是那如同灯笼般的眼珠,无不令人惊骇莫名。孔懿倒还曾见过这样的异类,但练钧如却是平生头一次拥有这样的经历,只可惜此刻他们都是苦苦和寒气作搏斗,哪里有半点抵抗的能耐。那寒蛟长嘶一声,尾部突然朝两人轻轻一卷,一声水花过后,岸边再无半个人影,而那寒蛟也悄然消失在泉水之中。

练钧如只感到脑际轰地一声便苏醒了过来,再看身边没有任何人影,立刻心道不好。忆起昏厥前被那庞然大物卷进了水中的诡异情形,他连忙摸索着站起来观察四周环境,却见周围干燥非常,丝毫没有水渍。好容易辨明了处境,他这才发现自己分明站在一处宫殿之中,虽说四周昏暗一片,又早已经露出了破败之色,却依旧显得恢弘雍容,气宇不凡。见此情景,他强忍着心头恐惧,一步步地朝深处走去,他目前身无长物,孔懿又不知去向,若不能探明虚实,怕就要活生生困死在此地了。

甬道的墙壁上似乎有浮雕的痕迹,练钧如却根本没功夫摸索揣摩,只能认准风口的方向向前。四周逐渐出现了雾蒙蒙的光华,他越是往前走,那股光亮就越是温暖,很快,因为寒蛟而染上的一身寒气被驱赶得无影无踪。目光所及之处,他终于看见了那熠熠发光的东西,只是同想象中不同,那既不是无双宝珠也不是无暇美玉,更不是什么金珠宝贝之类的俗物,而是整整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宫殿的璀璨光华中,隐隐流转着一股慑人的阴气。他再定睛看去,只见缠绕在宫殿顶上的一条蛟龙栩栩如生,观其形状,正是早先在泉上肆虐的寒蛟。

怪力乱神的事练钧如刚刚亲身经历过,此时的惊惧之心早已渐渐淡了。他一步步拾阶而上,最后鼓起勇气向大殿的门推去,不知怎地,他竟生出了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就好似大殿之中有什么人正在召唤他。

练钧如刚刚跨进门槛,后头的大门就砰的关上了,顿时绝了他的后路。他也无暇顾及身后的变故,依着心中感受飞快地朝内里奔去,只是片刻,他便发现了那好似在召唤他的东西,一团似蓝似白的火焰,或者说,一个仿佛被火焰包裹着的人。

“你,你是谁?”练钧如乍着胆子靠近了一些,声音根本不复往日的沉稳,“阁下召唤我来到此地,究竟有何指教?”

“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了,想不到我还能见到身具魂力的天赋之人!”一个幽幽女声突然传来,声音中隐约可听出深深的痛苦和叹息,“我乃中州第三十四代天子的正妃——王后瑶姬,若是我没有认错你的气息,想必你便是本代的使尊殿下吧?”

练钧如闻言大愕,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倘若那女子自陈乃是精怪一流,他反而会觉得理所当然,可是,这不人不鬼的存在竟是早应死去多年的第三十四代天子正妃,这种说辞着实颠覆了他的所有认识。

“既然你自称瑶姬夫人,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置疑。”练钧如竭力镇定了一下心神,稍稍向前走了两步,“夫人说得没错,我确实是那所谓的使尊,不过,这个头衔乃是他人强加,我不过是一个冒牌货而已。”他冷笑了两声,这才凝神向那火焰望去,只见里面包裹的确实是女人模样,然而其形状只有真人的三分之一。

“冒牌货?你未免过于谦虚了,只要能把天赋魂力散到奇经八脉,自然而然便成为了使尊,除非还有人可以和你争夺这个位置,否则你便是堂堂正正的使尊,没有半点虚假!”瑶姬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顿了一顿便岔开话题道,“我被困此地已经足足三百年,好不容易盼到了有大能之人前来,所以只能让寒蛟将你们摄到此地。原本我还以为那位姑娘乃是本代使尊,谁想到竟然是你!唉,难道自我被镇之后,就连世代由巫女担任使尊的规矩也一同没落了?”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音波顿时在殿中久久回荡,震得练钧如站立不稳。

由巫女担任使尊?练钧如又是一阵惊愕,饶是先前孔懿和他多次解说了使尊一词的由来以及不少流传久远的传统,但似乎从未牵涉到性别问题。再联想到伍形易和华王姜离曾经说过的,中州将近十代天子未曾有过使尊辅佐的事实,那么,眼前这瑶姬所说,应该是一段早已失之于史书的遥远传说。

“中州初代天子乃是秉承上古大神伏羲一脉的嫡系子孙,而中州历代使尊,都是传自瑶山的巫女一脉,一律称之为瑶姬。本来,身为使尊的化身应当尽力辅佐天子安定天下,但是,我那时太过于执迷情爱,竟恋上了天子,从此便种下了苦果。”瑶姬周身的火焰突然黯淡了一些,整个人也现出了影像,一袭绯色凤羽外袍,头上云鬓依稀可见华美的贵饰,仿佛三百年的岁月对她来说只是弹指一瞬间。

“我本以为情爱能够持续一世,便答应了他的求婚,从此身具王后和使尊两个身份。谁曾想到,那月下盟誓不过七年,他就变了心,不仅冷落了我,而且甚至试图挑战那亘古流传下来的传统。”

在练钧如看来,瑶姬绝美的面庞上突然现出了狰狞和怨毒的色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瑶姬夫人,那后来呢?难道那位天子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您下毒手?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忘了誓言也就算了,总不成狠心如斯吧?”

“没错,你说的没错,他确实就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而且甚至听了那个贱人的话,大费周折地将我镇在了此地,对外则是宣称我已经去世,这毒辣手段用在了曾经的妻子身上,我每次回想起来都是不寒而栗!”大约是从未向人倾诉过的缘故,瑶姬的声音已是完全变了,再也不复早先的温和,森森寒气和敌意从那冰冷的火焰中一阵阵流露了出来。

“只有得天命的使尊才能够解开这一层封印,可是,只要隐瞒了真相,哪个使尊会到这种地方来?为了能够一朝一日脱困,我费尽心思方才驯服了这泉水中的一条水蛇,又借本身精气助其成蛟,自那以后,这月牙泉就可以成为身具魂力之人的修炼圣地,三百年了,我终于等到了你!”蓝白色的火焰一阵飘忽,瑶姬的身影也倏然隐没其中,但滚滚声浪仍旧传了过来,“如今,你已经困在了这冥幽宫中,倘若不作抉择,无非是玉石俱焚而已。你自己决定吧,是助我脱困还是在这里等死?”

练钧如正在奋力挣扎求存的时候,哪里会甘心一死,只是稍作犹豫便点了点头。“瑶姬夫人,我自然愿意帮你脱困,不过,我又怎知你不会以此为借口对我不利?既然你说了这么多其中遭遇,我也不便隐瞒自己的经历。”他竟是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登上使尊之位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这才仰头等待着瑶姬的回复,“我需要的,是能够和列国诸侯相抗衡的力量,需要的是能够得到可以保护所有重要亲人朋友的力量,如果你能够给我这些,那么,我会心甘情愿地替你解去束缚!”

“自然可以!”瑶姬驱使着那一团蓝白之火趋近了练钧如身侧,“我被镇多年元气大伤,早已不可能轮回转世,只要附着在你的身上,你就可以驱使我当初修炼的力量!虽然说不能移山倒海力破千军,但是,足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使尊,不会再惧怕别人的操控和把持!你说的没错,这乱世之中只有力量才是最重要的!我当初未曾留下一男半女,却有一个弟弟逃出了那一场动乱,其余巫门中人都是死伤殆尽!倘若你得掌大权,必须帮我恢复巫门荣耀,必须找到我弟弟的后代!还有,一旦你能够辅佐新君,一定要重振我巫门的荣光!”

练钧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对于目前只能靠别人保护的他而言,瑶姬的交换条件并不算苛刻,毕竟,听瑶姬的口气,自己要助对方脱困不过是举手之劳。终于,他举起了右手,一寸一寸地靠近了那看似冰冷的火焰,牢牢地握住了瑶姬的手。只是刹那间,眼前仿若是炙烤灵魂的幽冥鬼火,突然附着在了他的身上,一时令他痛彻心肺。

第二章 应变

孔懿醒转时,天色已然大亮,她一骨碌坐起来便发觉了旁边仍在昏睡的练钧如,不由怔住了。昏厥之前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那凶猛的寒蛟乃是天地间鲜有敌手的异物,为何会轻易留下两人性命?心头迷糊的她只能伸手去推练钧如,不管怎样,他们都得赶紧寻找归途,如今连所处时日都不知道,还不知洛都之内会乱成什么样子呢!轻推了几下,她便突然注意到了眼前月牙泉的突变,往常刺骨的寒气竟再也感觉不到了,难道真的发生过天大的变故?

练钧如终于在孔懿的推搡下醒了过来,先前经历的一切对他来说仿若梦境,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昏迷之前,瑶姬命令那一条寒蛟也同样附在了他的右臂,并声称可以催化双翼凤锦,然而,他如今却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双翼凤锦。见孔懿也同样一脸迷茫,练钧如只得收起了内心的疑惑,起身查看着四周环境。突然,他发现了空中盘旋着的那一个黑影,“懿姐,那是不是你的博乐鸟?”

孔懿闻言抬头,立刻清啸了三声,只见那本来极小的黑点突然俯冲了下来,片刻功夫便现出了巨大的身影,正是孔懿的坐骑。“还好你逃得快,否则是否有命还不知道呢!”孔懿轻轻摩挲着博乐鸟色彩斑斓的羽毛,喃喃自语道。一旁的练钧如却不由摇头苦笑,实在看不出来,一向清冷的孔懿竟然对坐骑如此体贴,连它起先的弃主而逃也不再计较。

孔懿刚想让练钧如坐上鸟背,却见那博乐鸟极为不安地向后退去,似乎很是畏惧练钧如身上的气息。费尽功夫,两人方才令博乐鸟安静了下来,一起翻身跃上鸟背朝洛都之内飞去。这一夜的经历给两人一种如同梦幻般的感觉,谁都不知道,曾经经历过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由于不知是否耽搁了过多时日,因此孔懿也顾不上什么光天化日引人注目,直接令博乐鸟停在了府邸之中,顿时引来仆役的一阵骚动。明空和严修先后奔了出来,见两人都安然无恙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孔懿不待两人责问,轻描淡写地道:“我和殿下出城散心,一不留神就误了时辰。”她也不注意明空有些难看的眼神,将博乐鸟交付给鸟监之后,便又深施一礼道,“今日之事确是我的失误,我先送殿下回去歇息了!”

待到孔懿离去,练钧如方才从严修口中得知,他和孔懿竟在那月牙泉停留了足足三日,但他却丝毫未曾察觉,不由立时大讶。不管如何,这滴水未进,粒米未入乃是不争的事实,断然没有道理丝毫不曾察觉,一想到在那冥幽宫中的经历,练钧如立刻沉默了。示意严修查探四周之后,他方才沉声将事情经过诉说了一遍,听得严修脸色数变。

练钧如突然脱下了上身衣服,只见前胸之上赫然是一块清晰无比的黑白符记,而一旁的右臂之上,则是一条栩栩如生的蓝色寒蛟图案。这两样东西的存在,不断提醒着他昨夜的奇遇,而四肢百骸中充斥着的一阵阵力量,也正提醒着他做出过的承诺。

严修放下把脉的右手,长长吁了一口气,面色却古怪不已。“钧如,你的运气可真够好,你的魂力本就是至阴至寒之物,而寒蛟又是天生在阴冷之地的异物,相辅相成之后,我感觉到你那古怪内息强了很多。”他抬头沉思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从衣服深处取出了一本绢册,“师门的练气术我早已传给了你,如今你既然内息有成,到时我会教你另一种调息之法。这绢册乃是我师傅离别前所赠,我是没能耐看懂,你得空了可以自行研习,看看能否有收获。”

他将绢册塞到了呆愣着的练钧如手中,这才轻轻俯低了身子,“你记住,瑶姬灵体附身一事千万不可对他人道出,这种事情太过蹊跷诡异,何况她被镇冥幽宫已经有三百年,恨意早已高涨,稍一疏忽便会让你万劫不复!”他警告过几句之后,这才重新站了起来,“你骤得外力过多,应该闭门苦修几日,我会吩咐旁人不要打扰。钧如,你一定得明白,以一人之力抗衡天下有多么困难,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胡乱使用!”

“想不到如今还有人能够习练道术!”严修前脚刚刚离开,练钧如耳畔便传来了瑶姬的声音,“他给你的绢册你好好看看,应该不是寻常秘笈一类。想不到如今天下已是真正乱离之势,那些所谓正道也都如云烟般飘散无踪,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啊!”长叹一声之后,她便再未发出任何声响,仿佛沉睡了一般。

练钧如随手翻开绢册,见其上尽是鬼画符一类的奇怪字符,顿时感到无比头大,只是翻了几页便将其合起来揣进了怀中。他突然想到了近两年来一直随自己东奔西走的那四只雏鸟,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逐渐变得威猛有力,他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羡慕。横竖无事,他便出了房间朝偏院走去,倘若有一天他也能够拥有孔懿他们那样的异禽为坐骑,岂不是可以纵横四海八方而无拘无束?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接走父母,兴许,就可以摆脱这种处处受人钳制的人生了……

偏院之中,四处都是各色异禽,占地竟达到了整个兴平君府的一半,算得上是惊世骇俗。然而,所谓异禽乃是天下最珍贵之物,就连贵为王侯将相也只能凭机缘捕获驯养,所以飞骑将才会分外珍贵。练钧如此次出行,随行人员和斗昌许凡彬等人的异禽加在一起,足足超过三十只,因此声势不可谓不大。

按照惯例,能够担任一国鸟监的一向都是王侯世仆,此次练钧如出行,随行的鸟监也是华王姜离亲自选定,姓季名宣旷,一向是勤勤恳恳,言语却极少。他见练钧如单身前来,侧身一让行礼后便躲开了去,似乎不欲和这位名义上的中州王子搭话。练钧如见惯了这种情形,也不以为忤,径直到了那四只雏鸟的所在,却愕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是父母血统本就不和还是其他原因,雷鹏的四只雏鸟竟是各不相同。其中两只继承了其父雷鹏的黑头银翅,身体短小而羽翼覆盖广阔,太过脆弱的脊背似乎连一人之重都无法承担,饶是如此,它们却每天都会试着向空中飞翔;而另外两只则是遍身绯红色羽毛,体态优美纤长,羽翼之中隐现金纹,颇有禽中王者的气度,只是这看似美丽无比的异禽却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半点都没有搏击长空的意思,季宣旷竟也毫不理会。

严修怔怔地站在两只黑色幼鸟旁边,脸上尽是激赏之意。自从前些天无意中发现这两个奇怪的小家伙之后,他便日日前来探视,想要看看这一双不服输的小家伙如何飞上蓝天。说来也怪,普通异禽只要驯养一年便大多可供骑乘,而雷鹏的这四只雏鸟却都是发育缓慢,至今体形也只是寻常禽鸟的个头,也从未真正翱翔长空。他看两只黑头银翅的小家伙扑腾着翅膀奋力向上,不由笑出声来:“大黑,小黑,在这陆地之所要学会飞翔几乎不可能,只可惜你们不是我的,否则至少也得让你们从树上开始学飞才行!”

“严大哥真是有意思!”练钧如见严修始终未曾注意到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平日耳目灵动的严修突然变得这副模样,显然很喜欢那两只黑色雏鸟,“你要是真喜欢这两只小家伙,和我说一声不就行了,看它们单薄的模样,恐怕鸟监季宣旷也不会轻易让它们从高处试飞。这样吧,我当初把它们从伍形易那里要来就没费多大功夫,这两只就送给你好了!”

严修到此地已久,早就知道这些异禽的珍贵,因此始终没好意思开口。他见练钧如态度诚恳,又省起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好,我和你也不说什么谢字,等到它们能载我翱翔长空,到时再让你一睹英姿就是!”他轻轻拍了拍两只幼鸟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了自己肩膀上,又和练钧如打了个招呼后便径直走了出去。

练钧如这才将目光投在了另两只绯红色幼鸟的身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两个小家伙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前来,只是撒欢似的在食盆中打转,那饥饿劲儿就像从未吃过东西似的。吃饱了之后,两个小家伙便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还不时用翅膀拍打着腹部,这人性化的举动顿时让练钧如哭笑不得。

“两个惫懒的小家伙!”练钧如再也耐不住心头的失望,屈指在它们的头上重重弹了一下,“要是当初知道你们两个这么好吃懒做,我哪会费功夫把你们弄出来!”

绯红色幼鸟似乎这才看到了自己的主人,啾啾地低鸣两声便朝练钧如身上窜去。然而,它们看似优美纤细的体形却几乎把练钧如压了个踉跄,他只能挥舞着右臂,试图将它们赶下来,就在此时,那原本蛰伏不动的寒蛟图案终于动了。

第三章 凤锦

两只绯红色幼鸟触碰到寒蛟图案的一瞬间,一股庞大无伦的阴寒气息立刻释放了出来,牢牢地将两个小家伙裹了个严实。练钧如见二小重蹈了自己和孔懿当日的遭遇,顿时瞠目结舌,然而,这寒蛟虽然就蛰伏在自己身上,他却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收回,因此只能在心中默唤瑶姬,希望能问个清楚。

“竟然是雷鹏和瑶凤之后!”正当练钧如等得不耐烦时,脑际突然传来了瑶姬的一声惊呼,“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福缘,这两只幼鸟都尚未长成,否则仅仅凭它们的异样气息就能够令百鸟臣服,到时候怕是人人都知道你的身份了。快,将它们抱到你的胸前,用我所化的符记制住那刚刚觉醒的凤锦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