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婚仪

白石最终还是以炎国使者的身份拜谒了天子,然而,他提出的事情却让练钧如大大吃了一惊。一直不同意先王姜离临终赐婚的炎侯阳烈,竟然同意了炎姬和练钧如的婚事,这一点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然而,转念一想炎国如今的局势,中州君臣也就释然了,毕竟,在这种危急关头,阳烈不可能不借重旭阳门的势力,如此一来,炎姬的回国之路就算是断了。

练钧如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面上尽是挣扎之色。他如今已经是有儿有女的人,妻子又体贴入微,而炎姬身份贵重,这一次下嫁于他,还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波澜。甫一进门,他就见孔懿背着身站在院中树下,身边的两个孩子却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玩闹着,眼见这副温馨的情景,他顿时愣在了原地,许久才出口唤道:“小懿!”

孔懿猛地回过了头来,见丈夫面色怔忡,她不禁有些疑惑,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原委。“朝议上可是将事情定下了?”她用无比平静的口吻说道,“先头炎姬殿下已经派人来过了,说是炎侯已经下定决心,没有转圜的余地。其实,你和她早已有心,只不过迟迟没有下决断而已。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不必顾忌我,这都是命数使然……”她还没说完就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顿时难掩心头酸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我对不起你!”练钧如轻抚着妻子的秀发,不知不觉地想到了两人从相识相知到相守的经过,“若是我们都是平凡的普通人,就不会有如今的遭际了!对了,你可知道炎侯为何突然回心转意,要将炎姬嫁入中州?”

孔懿这才挣开丈夫的怀抱,冷笑着答道:“这些权贵都是将女子当作利用的工具,想必是因为战事不利,想要借着炎姬殿下有所图谋吧?听说这一次那个白石先去拜访了许凡彬,是不是想要借助这位旧日的炎侯义子旭阳首徒之力?”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练钧如宠溺地刮了刮爱妻的鼻子,这才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我对于用兵之道没有多少心得,所以除了在姜明他们几人中选出数人统兵之外,就只有倚靠许凡彬了。他这个人看上去冷漠,其实心中却是满腹热情,只有待之以诚,才能够让他发挥最大的能力。当初炎侯和旭阳门主以诚待他,他就能够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用,只可惜他们最终仍是免不了运用权术,这就硬生生地将许凡彬推到了我身边。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话说回来,我最初还真是没有想到,许凡彬竟是一个统兵的材料。”

“好了,看把你美的!”孔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推了练钧如一把,“事到如今,你就该把婚事和他一块办了,中州两大重臣同时举办婚礼,这才能够显出气派来。”

“你又取笑我!”练钧如一把将孔懿打横抱了起来,径直在院子里打起了转,“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炎侯的坚持下,姜偃顺理成章地向天下宣布了另一桩婚事,将在七月八日同时举办两桩婚事。除了如先前所说中州司马许凡彬迎娶无忧谷嫡系弟子明萱之外,贵为使尊的练钧如也将在同时迎娶炎侯独女炎姬阳明期。当这个消息散布出去时,上至各国诸侯权贵,下至寻常黎民百姓,人人都震动了。尽管练钧如娶了妻子,但由于中州适时尚未安定,先前的婚事办得隆重而不奢华,而这一次迎娶炎姬就不同了。人人皆知驭琴炎姬的美名,更知道这位炎侯独女除了冰雪聪明之外,相貌更是上上之选,所以尽皆殷羡不已。

一日之内两位要人举办婚事,这顿时让中州群臣忙碌了起来,最最吃力的自然是太宗安铭,几乎忙得马不停蹄。而太宰石敬也是一样,除了安排一众宾客之外,他还得负责甄选拜谒天子的权贵,天天穿梭于府邸和王宫之间,就连喝水也得忙里偷闲。不过,这些劳顿却是他们心甘情愿的,换作往日,哪怕是天子纳妃也没有这般风光,如今中州实力日盛,往日不愿嫁女的炎侯阳烈都松了口,枉论外人?

于是,在一片祥和安定的气氛中,众人翘首企盼的七月八日终于来临了,阳平君府和许府作为重头戏,早已装饰得焕然一新,就连往来的仆役也都个个喜气洋洋。原本被练钧如借给许凡彬的老金早就被要了回去,为了弥补这个缺口,姜偃亲自下旨从宫中调拨人手,一时间,两处府邸挤满了各色内侍宫婢。

载着两位新娘的车驾分别从城东和城西起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几乎绵延到了一两里开外,看得围观人群咋舌不已。由于炎国国内未靖,因此炎侯夫妇皆未来临,只有炎国太宰白石随侍炎姬左右。而明萱那一头自然就容易多了,万青枫父子一路笑容可掬地随行,时不时还挥手回应一下热情的人群,至于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终于,两队人马转到了同一条巷子中,由于练钧如和许凡彬的府邸紧紧挨在一块,因此宽敞的巷子被挤得严严实实,放眼看去都是人头攒动的影子。练钧如和许凡彬都穿着朝服站在门外迎候,相隔不远的两人还时而交换一个眼色,对这种繁琐礼节,他们心中都颇为无奈。

及至将新人送入新房之后,练钧如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打叠起全副精神应付着来往宾客。比起上一次和孔懿成婚,这一次的婚事足足热闹了七八分,就凭主厅上那一桌桌酒席就非同小可,宾客更是尽皆权贵,四国诸侯固然未曾亲至,却全都派出了使者道贺,尽显气派和尊荣。

练钧如的目光却不离父母左右,自打他的地位稳固之后,练云飞和金洋就摆脱了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除了不理会一干以各种借口求见的无聊人等之外,两人就居住在阳平君府中。正因为如此,不少人都在偷眼打量着盛装的二老,想方设法地欲图搭上关系,却在几个家人的阻挡下无功而返。

“钧如,想不到你如今连妻子都要娶上两个,比我当初强多了!”大约是多喝了几口酒,练云飞摇摇晃晃地走到儿子身旁低声说道,“不过,你这一次娶的是炎侯独女,会不会……”

练钧如见母亲金洋投来了犀利的目光,连忙缩了缩脑袋,右手轻轻搭上了父亲的手臂,不动声色地输入了一股真气。这种宾客如云的时候,他可不希望父亲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更何况母亲那边似乎已经生气了。好半晌,他见父亲目光清明了一些,连忙沉声提醒道:“爹,你说话可得小心,刚才的话娘已经听到了,你要是再说下去,今天晚上就等着被关在门外吧!”

练云飞顿时一愣,待到发觉众人都在打量自己时,连忙轻笑两声遮掩了过去,尴尬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妻子说起话来。练钧如见打发了父亲,又四处寻找起孔懿的身影来,待发现伊人不见踪影,他立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想要找借口离开又觉得不近情理,只能勉强敷衍着前来敬酒的众人。

“陛下驾到!”

酒酣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宏亮的声音,顿时席间一片忙乱。事先众人都知道这一遭,此时忙不迭地跟在练钧如身后迎了出去,行礼拜舞后方才把姜偃迎入了正厅。姜偃望着济济一堂的人群,含笑点了点头,伸手从赵盐那里取过一个装饰精美的匣子,双手递给了练钧如:“练卿今日婚仪,朕也不想用那等金玉之物相赠,这是先王当初为练卿留下的东西,今日朕就借花献佛送给练卿当作贺仪吧!”

练钧如拗不过一旁起哄的众人,只得当面打开了匣子,果然,里边既无宝光也无锋锐,只有一方平平无奇的玉印躺在其中。他还不及询问,那一头石敬却已经出口惊叹道:“想不到先王竟为殿下留了这件东西,殿下不愧为国之宝重啊!”

石敬明白并不代表着其他人明白,此起彼伏的探问声让练钧如自己也觉得摸不着头脑,顿时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姜偃。谁料姜偃也摆出了一副无奈的模样,摇摇头答道:“诸卿不用看着朕,朕只是照先王遗诏办事,此物的来历朕也不清楚。石卿,既然你已经认出了此物,就为大家解释一下吧!”

石敬话才出口就觉得后悔不迭,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而天子又开了口,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此物乃是初代天子颁赐心腹之物,传说中,持有此物者可在危急关头行使监国之权号令天下,人称‘监国御印’。自然,在千年后的今日,这不过就是一个象征而已。”他故意语意含糊地跳过了最重要的部分,耳畔却突然传来了练钧如熟悉的声音,顿时回望了过去,微微摇了摇头。

第二十章 决意

大婚之后的第三日,练钧如终于抽空溜到了石敬府中,语意凝重地询问起了那一方所谓“监国御印”的来历。毕竟,他如今手握的权柄和监国没什么两样,先王姜离绝不至于留下这种东西作为婚礼贺仪,既然如此,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别的蹊跷。

石敬深恨自己多嘴,然而,知道这件东西来历的人虽然少,但毕竟还是有寥寥数人,权衡再三,他只得斟酌着语句答道:“殿下,所谓监国御印,自然是名声大于实际,得到此物的都是历代最有权势的重臣,但是,它出现的次数也绝对不超过五次。除非天子对那位重臣极端信任,否则是绝对不会颁赐此物的。因为,它有一个最最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召集四方诸侯,主持废立事宜……”

练钧如再难掩饰心头震撼,霍地站了起来,脸色中带着一丝异乎寻常的血色。“这……这不可能,先王为何要留下这种东西给我?”姜离早就知道是他带回了姜偃,也对这个儿子疼爱有加,甚至费尽心思让其坐上了王位,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考虑什么废立?他任凭心底的疑惑四处肆虐,来回踱着步子,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石敬当然明白练钧如的心情,默然站立在一旁,脸上尽是深深的忧色。他也不明白先王姜离此举的深意,但更清楚,如今的练钧如再也不比当年的弱势,七大世家或许能够勉强制衡他,但若要有其他作为却绝不可能,更何况,伍形易颇有让权的态度。这样一来,练钧如便超越了以往那些徒富尊荣的使尊,成为了中州发号施令的第一人物,甚至连如今的天子姜偃,也比不上他的一言九鼎。

“这件事情还请石大人保密,不要让他人钻了空子!”练钧如沉吟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道,“不管如何,如今的中州需要安定,若是有外人撩拨就再难消停。陛下虽然意志坚定,但也难保……唉,先王还真是给我留下了一个大难题!”他慨然长叹一声,朝石敬微微一礼后便大步离去,仅存的一点新婚好心情也随之无影无踪。

阳平君府中的孔懿和炎姬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变故,既然两人已经注定得共存,早已有所打算的她们便不得不为将来考虑。炎姬殷羡地望着旁边的两个可爱孩子,嘴角露出了一丝温柔的微笑:“有的时候,我真是羡慕懿姐姐,有这么一对活泼可爱的孩子。我从小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总希望看到孩子有个伴,唉!”

孔懿猛地想到了当日大婚时,炎侯夫妇全都未至的情况,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炎姬殿下……不,我还是叫你明期吧,横竖我比你大两岁。世上之事总难有十全十美,你当初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不是独占了炎侯的宠爱么?这一次炎侯和庄夫人虽然没有来参加你的婚仪,但总还是有缘故的,你暂且放宽心,不要想那么多了。”

两人正在谈话时,炎国太宰白石却匆匆忙忙进了阳平君府,在几个仆役的指引下来到了内院,甫进门便深深一揖道:“懿夫人,殿下,恕老臣无礼……”

炎姬只觉心中咯噔一下,不待白石把话说完便迎了上去,急不可耐地问道:“白石,可是母夫人出了什么事么?”

白石不敢直视炎姬的目光,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方才支支吾吾地答道:“回禀殿下,庄夫人……庄夫人病势沉重,主上原本想瞒着殿下,但又怕夫人和殿下多心,所以令老臣前来知会一声。不过,主上已经征召名医为夫人诊病,数日之内应该就会有好消息的……”

炎姬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她瞥了一眼身侧的孔懿,这才冷冷问道:“这种大事,父侯为何要瞒着我?就算嫁为人妇,难道母夫人有疾,我这个作女儿的反而不能尽孝道么?不行,我要回去一趟!”她突然转身朝孔懿盈盈一礼,软语求告道,“懿姐姐,我……”

孔懿露出了一个体谅的笑容,双手将炎姬扶了起来,一边对不远处的侍婢发话道:“快去寻殿下回来,就说府中有要事和他商议!”她伸手重重在炎姬肩膀上按了一下,这才点点头道,“你放心,探视母亲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殿下不会不允的。白石大人,你也不用站在这里了,进正厅说话吧!”

练钧如的车驾在半路就被奉命出来寻人的姜杰拦了下来,听明白事情原委后,他顿时深深皱起了眉头,究竟该不该对炎姬挑明真相,他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之中。他匆匆赶回了府中,才进正厅便瞥见了炎姬的一脸戚容,旁边的白石也是满脸忧色,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发现。

“白石大人,岳母大人染疾是什么时候的事?”练钧如在路上算算时间就觉得不对劲,心中早有了计较,“若是我没有猜错,恐怕岳母有疾不是一天两天了吧?还是说,这一次我那岳父岳母没有前来出席婚仪,为的就是岳母的病势?”

白石离国的时候庄夫人就已经重病不起,听到练钧如这样咄咄逼人的盘问,他顿时如坐针毡,额头满是大汗。“殿下……绝无此事,庄夫人原本还想前来华都的,只是后来为琐事所累……绝不是一开始就……”

“白石!”炎姬终于勃然大怒,以她的冰雪聪明,哪里会听不出练钧如的言外之意,心中立刻就有了判断,“你老实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没错,母夫人绝不会轻易缺席我的婚仪,难道……”她不敢再往下想,秀丽的面庞上惊惧重重。

“白石大人,你先退下吧,不用说了,我心里有数,明期的事情我自然会安排!”隐约明白了事情始末之后,练钧如立刻下了逐客令,白石自然如蒙大赦地奔了出去。练钧如又命人掩上了房门,摒退了一干仆役,这才缓步走到炎姬跟前。

“明期,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庄夫人……不,岳母大人当初的事情,你应该隐约知道一点,我想说的就是,岳母那位曾经的丈夫,其实并未亡故。”他勉强把这一句话说完,炎姬顿时呆若木鸡,就连一旁的孔懿也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咣铛一声,炎姬手中的茶盏便滑落在地,她却毫无所觉地凝视着丈夫的眸子,用几近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此话……此话当真?”

“所以说,岳母的病乃是心疾,要解开这个死结并不容易……或许,要等他们见面之后才会有转机!”

练钧如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不防炎姬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是说,那个人已经到了炎国?不可能的,宫城守备森严,他绝不可能如愿以偿!若是他这一次真的死了,那么,母夫人,母夫人……”她再难想象那灾难性的后果,连连后退了几步,恰好倒在了孔懿怀中。

“那个人成功的希望并不算渺茫,只是,代价可能会很大!”练钧如仰头望着顶上的雕花梁柱,心中生出了一丝难言的感慨,战事一起,无数雕梁画栋都可能化为乌有,他这个始作俑者犯下的罪孽真是无以伦比。不过,比起矢志报复的潞景伤来,他做的一切还真算不了什么。“明期,想来你大概不相信,如今北狄铁骑攻入炎国,便是此人的手笔。谁也不会想到,当日连自己妻子都无法保护的男人,现在却是威名赫赫的北狄天狼王,那个令天下为之震慑的男人!”

“天狼王潞景伤!”炎姬的目光中闪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采,失声惊呼道,“他就是母夫人当年的丈夫?天哪!”她顿时想到了母亲对月垂泪的情景,心中酸楚难耐,可是,做错的终究是父侯,她又能说什么?“难道事情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么?”

“也许没有……”练钧如上前将炎姬和孔懿双双揽在了怀中,一字一句地道,“世上之事有因必有果,炎侯当年做下了错事,如今就必得承受因果,我不知道庄夫人是不是明白潞景伤的真实身份,但总而言之,炎国的滔天劫难,起因就是如此了。明期,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探视,那我会调集人手送你回去,但是,你自己一定得小心!”

炎姬重重点了点头,无言地依偎在了那温暖的怀中,一颗心却渐渐沉向了无底深渊。她明白母亲的个性,看来,这件事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她不知道最终会有怎样的结果,但她一定要回去,哪怕只是螳臂当车也要试试。

中州华偃王六年七月十六日,仅仅在新婚后的第八日,炎姬阳明期便踏上了前往炎国的归途。她不知道前方会遇到怎样的艰险,一向冰雪聪明的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第十一卷 乱战天下

第一章 狂潮

自进入炎国境内开始,北狄大军的攻势就受到了重重阻碍,其中自然有炎国民众和世家豪族的抵抗,不过,在潞景伤的檄文传遍全国之后,这一情势就稍稍有了转化的倾向。占一处城池换一批官僚,再由当地的名士补上缺口,这都是潞景伤早就准备好的。多年的处心积虑终于换来了丰硕的成果,他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妻子,还有整个炎国。只有从炎侯阳烈手中夺走一切,才能抵消他当日的夺妻之恨。

不出潞景伤的意料,在大军顺利攻占了小半个炎国之后,北狄大军遇上了倾巢出动的炎国三十万大军。虽说是在本国境内作战,但领兵的炎国主将根本不曾考虑百姓的死伤,引兵践踏麦田无恶不作,一时间,原本还翘首企盼本国军队救援的民众陷入了绝望之中。

能够成为北狄威名赫赫的天狼王,潞景伤靠的不仅仅是绝世武力,还有的就是收买人心的功夫。他抓紧时机派人爱抚百姓,甚至还下令北狄大军不得扰民,不过,暗地里他却对各部族首领许诺,待到得胜之后,炎国军队的辎重将全数分发给所有人,花言巧语之下,大军的军心鼎盛到了极点。

大战在炎国一望无际的虎川平原上爆发,炎国大军三十万,而北狄骑兵只有十万,兵力对比不问自知,但谁都知道,马背上的狄人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因此炎国主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交战伊始,炎军主将设下了重重拒马阵,并以数万步卒结成大阵,想要借机阻拦北狄骑兵锋锐,却在那一轮犹如狂风一般的攻势下败退。潞景伤亲率万余精骑奋起直追,最后一箭射落帅旗,使得炎军士气大落。在接下来的两场小交锋中,炎军也失去了雄师风采,一而再再而三的退却,直到他们的包围阵完全结成。

潞景伤早已清楚前方是敌人设下的重重包围,但是,他更看清楚了以骑兵的机动力各个击破的可能性。在侧翼布置了一支骑兵应战炎国铁骑之后,他再次站在了己方阵前,冷笑着扬起了手中锋利的马刀。

“杀!”他猛地暴喝了一声,双腿一夹身下战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了出去,身后的一众亲卫连忙紧紧跟随,那一支闻名天下的北狄精骑终于动了。尽管只有三万余人,但这支骑兵却犹如尖刀一般刺向了敌军心脏,殊为诡异得是,炎军早已布置好的陷阱拒马竟没有起到半分作用,这让率军应战的炎军主将完全丧失了冷静。

坐冲右突的北狄铁骑将炎军的整齐队列冲击得七零八落,而处在核心位置上的御景伤早已全身浴血,却仍然不知疲倦地冲杀着,锋利的马刀已经换了第三把,可他腰上的佩剑却始终未曾动用。终于,当北狄策应的骑兵攻破炎军侧翼仅有的一支骑兵之后,大势落定,炎军再难挽回败局。

是役,步骑的巨大分别弥补了人数上的劣势,再加上炎军不得民心,因此虎川会战中,与其说是北狄骑兵过于骁勇,还不如说是炎军主将过分愚蠢,不仅在工兵营中被敌人混入了奸细,而且在交战中无法协调各部运作。战阵的各方没有完美的联系,这才是北狄大军得胜的主要原因。

炎军战败的消息传入绯都之后,炎侯勃然大怒,下旨处死败将六人,举国皆惊。在百姓怨声载道的流言传到了慈海耳中之后,这位在佛宗经义中浸淫了多年的曾经名将终于萌生了去意,并在一个月夜飘然而去,炎侯阳烈封闭绯都七门欲图追查,最终却徒然无功。不仅如此,原本已经有意放下芥蒂的旭阳门主阳千隽也突然没了音信,绯都之中所有旭阳门弟子也在一夕之间隐匿无踪,阳烈尽管跳脚不已,却不得不接受这个难言的苦果。

旭阳门主阳千隽本身就是一个极为识时务的人,当初支持阳无忌,固然是因为其母的缘故,但也是看准了阳烈膝下无子嗣。如今北狄攻势日盛,而炎侯又在关键时刻失却了那位昔日军神慈海的支持,败亡的后果似乎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他就毫无道理将本门基业葬送在其中。他自然不会相信潞景伤自称阳氏嫡系的鬼话,然而,对于这位手腕高明的北狄天狼王,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毕竟,狄人善战是事实,但说起玩弄手段权术来,这些人却是远远不及的。

在派出了数批密使之后,阳千隽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潞景伤。甫一见面,他就感到了一股难言的熟悉,再看看对方那不若草原汉子的白皙肤色,他终于隐约觉察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彼此寒暄几句之后,他忍不住问道:“潞侯,您的檄文上所说十有八九属实,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不过,潞侯自称乃是阳氏一脉后人,这是不是过分了一些?据我所知,阳氏一脉应该无人流落塞外草原才对。”

“就如同昔日阳烈掳夺他人妻室那般无人所知?”潞景伤冷笑道,脸上尽是说不出的讥诮之意,“我敬阳门主乃是一个聪明人,也希望阳门主能够体会一点。既然我能够统御北狄,那自然就有法子让炎国臣服于我的脚下!至于我是不是阳氏一脉,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没有死的人也即将要踏入黄泉。在这种背景下,还有谁能够提出置疑?”

从潞景伤霸气十足的话语中,阳千隽听到了一种深深的决心,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突然,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丝灵光,不禁又向潞景伤的面庞瞟了两眼,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骇然叫出了声:“难道你是……”

“看来,阳门主还是记得当年那一桩公案的。”潞景伤淡淡一笑,目光中却充斥着无尽杀机,“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就算倾尽五湖四海之水,我的心头之恨依旧难消。我知道阳门主想说什么,你手中不是有阳无忌那个筹码么?若是你能够助我,待我复仇之后,阳无忌若是有福分,便自然可以继承炎侯之位,怎么样,是战是和,任凭你一句话而已!”

权衡再三,阳千隽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苦笑着回敬道:“想不到潞侯如此厉害,我当年真是看走了眼!好,就凭潞侯一句话,我应承了你就是。因为阳烈的暴虐无情,无忌这个孩子当初受尽了磨难,我只希望他能够夺回属于他的东西。潞侯一言九鼎,我也不需要什么书面协定,需要本门做些什么,潞侯尽管开口就是!”

潞景伤满意地含笑点头,附耳低声交待了几句,而阳千隽也随着耳畔语音脸色一连数变,最终定格在了惊异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扬起了右手,重重地交击了一记之后,阳千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帅帐匆匆而去。在他身后,潞景伤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由于星夜兼程,不过用了一日半的功夫,炎姬便赶回了绯都,硕大的金乌落在宫城前时,引来了无数民众,就连一干禁卫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五年未曾谋面的炎侯独女。炎姬也来不及交待什么,下了金乌便直冲王宫,陪同的侍从则忙不迭地前往通知炎侯,宫中乱成了一团。

风仪殿中,庄姬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眼睛呆愣愣地仰望着头顶的梁柱,面色再也不复往昔的红润。突然,她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叫唤声,顿时一怔,不可思议地艰难转过了头。她分明看见,床榻边现出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庞,明媚的目光中尽是焦急之色。

“明期!”她颤抖着伸出了右手,最终却无力地垂落下来。

“母夫人!”炎姬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痛不欲生地唤道,“你为什么这么决绝?要是你去了,岂不是丢下了我一个人?”

“我苟活至今,就是为了你!明期,我心愿已了,不想再苟延残喘了。”庄姬露出了一丝畅快的笑容,示意女儿俯身下来,“明期,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炎侯阳烈……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炎姬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支撑住身体之后,她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练钧如先前告诉她的话全都钻了出来,一时间,她终于明白了事情始末,顿时瘫软在了母亲的床榻边。许久,她才抬起了头,眸子中尽是冰冷的寒光,“母夫人,你可是要说,我的生身父亲就是那位北狄天狼王么?”

“你怎么知道?”庄姬惊异地抬起了头,连连追问道,“不可能的,这件事情我从未对他人说起,你不可能知道……”

“母夫人可曾知道,那位北狄天狼王,如今正率领大军在炎国境内?听说炎军三十万尽皆败退,父侯那里,已经很难整备出可以一战的雄师了!”炎姬深深凝视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当年的仇恨,他已经兴兵前来报复了!”

“什么?”庄姬勉力撑起了身子,本已黯淡的眼神中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第二章 了断

北狄大军入侵的消息终于让庄姬清醒了起来,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个曾经温文尔雅的男人居然会选择这样嗜血的报复方式。大战一起天下乱离,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即将遭难,又有多少恩爱家庭会被活生生地拆散?

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庄姬开始听从太医的吩咐,仅仅三天就能够勉强下地行走,而这一切都瞒着炎侯阳烈。深深痛惜于妻子绝情的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踏入此地一步了,就连女儿的回归也没有令他提起精神,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根本没有召见的意思。而炎姬在得知了自己身世之后,一时间无法面对现实,阳烈的举动也正好给了她一个缓冲的机会。

养息了十天之后,庄姬再也难掩心头焦虑,命人唤来了自己的女儿。“明期,如今之事再也拖不得了,多一日战事便多一分死伤,我此次回来之前,曾经绕道北狄汗帐亥野,却只是远远望了他一眼。真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疯狂,他难道不知道,即便取胜也很难有好下场么?”

炎姬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神情,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衡量再三,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母夫人,如今你就算是赶到他那边,也不见得能够有效用。自古名将用兵,何曾有阻于妇人之手的?再说了,就算他能够退兵,他麾下的将士能够答应么?北狄大军绕道周境远道而来,一应粮草补给除了自带的一部分之外,几乎全都是靠劫掠。你让他们退兵,他们又如何能够回到塞外草原?周国那位长新君一直对北狄骑兵虎视眈眈,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母夫人,绝了这个念头吧,这场战事即便是你,也注定无法阻止。”

庄姬不可思议地转过了头,见女儿仍然一脸平静,她不由生出了一股荒谬的情绪。可是,炎姬所说句句在理,她竟找不到一字一句的驳斥之词,可是,难道她就坐视事情朝最坏的方向发展?“明期,他如今乃是天子御口钦封的潞侯,倘若陛下能够下旨调停……”

“不可能的!”炎姬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言语中颇带着几分讥诮,“事情的始作俑者固然是他,但是,中州早已默许了此事,否则又岂会这般轻易?行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这场大战没有转圜余地,或许,这就是父侯欠下的孽债,却要百姓来偿还……老天何其不公!”她垂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再度抬起头时,眸子中闪现出一股决绝,“母夫人,离开这里吧,炎国的纷争没有你我插手的余地,我们找一个避世之地隐居,再不理会世间纷争,这样不好么?”

“可是……”庄姬仍想再坚持,最终却无力地点了点头。

深夜,收拾好行装的庄姬一行悄悄来到了宫城中的御禽房,由于局势大乱,因此宫中的守备也比以往松懈了许多,一羽羽异禽四散在空旷的庭院中,鸟监却人影不见。由于事出紧急,炎姬便只带了沁雪一人,庄姬更是没有让任何奴婢随侍,三个女流之辈见到这副寥落的情景时,同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正当她们想要接近往日的坐骑时,漆黑的角落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凝肃的声音:“庄夫人,炎姬殿下,请问你们想躲到哪里去?”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三个女人都陷入了恐慌,不远处的廊柱下现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其人一身官服,看上去颇有些潇洒,而他的身后,赫然随侍着陪同炎姬前来绯都的两个家将。“炎国之乱已经无法避免,二位身份贵重,若是一旦传出你们逃亡的消息,国中百姓又该如何?”

炎姬认出了姜杰和姜锋之后,脸色立刻变得异常凝重,事已至此,她自然知道是自己的丈夫识破了这一计划,可是,那个为首的人分明穿着炎国官服,他究竟是谁?她用征询的目光瞥了瞥母亲,庄姬见状立刻开口质问道:“张仪,你是主上重用的能臣,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是谁告诉你,我们母女是前去逃亡的?”

就在这时,炎姬和庄姬身后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夫人,殿下,是奴婢悄悄透露出去的!”说话的正是沁雪,她见自己的主子投来了两道犀利的目光,立刻就跪倒在地,鼓起勇气辩解道:“殿下如今已经嫁人为妻,若是就这么离开,将来天下人的风评一定会对殿下不利!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自然有阳平君殿下做主,殿下又何必……”

话音刚落,沁雪的脸上便着了重重一个巴掌,而炎姬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把沁雪抱在了怀中。“傻丫头,你跟了我这么久,为什么还这么傻……”她轻轻地揉着沁雪充血的右颊,许久才抬头凝视着张仪,“这位张仪大人,若是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中州埋在炎国朝堂上的钉子吧?”

这句讥讽意味极强的话并没有让张仪有所退缩,他神情自若地深深一揖道:“君夫人猜错了,张仪在前来炎国为官前,就受了阳平君殿下的恩惠,所以只能说是阳平君殿下的心腹,而不能说是中州的谍探。如今国中局势非同小可,主上独木难支,若是二位再这么撒手一走,恐怕就再难挽回局面了。据我所知,旭阳门弟子虽然隐藏了起来,却仍旧蠢蠢欲动,说不定会和狄人勾结,图谋不轨!”

庄姬顿时勃然色变,她深恨阳烈确实不假,可是,两人夫妻二十多年,要眼睁睁地看着那败亡下场,她着实无法接受。沉吟许久,她才勉强开口道:“张仪,你究竟要本宫如何做?”

张仪听得那一句本宫,顿时松了一口气,心知庄姬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固有身份上。“请夫人先去见主上,而后遣使与北狄议和,这是上上之策。我虽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殿下有令在前,北狄占据的炎国河山也不少了,只要潞景伤点头,也许不用继续打下去!”

炎姬见母亲似有松动之意,刚欲开口相劝却想到了自己的立场,只得在旁边默默不语。果然,庄姬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和炎姬一起前往主殿见炎侯。一场激烈的争执之后,仍然被蒙在鼓里的炎侯无奈地答应了议和,但却明言将驱逐所有旭阳门弟子。

中州华偃王六年八月三日,炎侯夫人庄姬在乔装打扮后,作为炎侯正使前往北狄大营议和,随行的只有贴身侍仆三人,其中便有心腹内侍宋丙。

“什么,炎侯居然派使节议和?他以为自己还有余地来谈条件?来人,设汤镬相迎!”潞景伤不明所以,冷冷地吩咐道。

庄姬夷然不惧地走过了那刀山斧海,即便在那烧着滚滚热油的大锅前也没有停下脚步,秀丽的脸庞上甚至带着几许红晕。她一步步地走近了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男人,在他身前十几步远处立定,却只是躬身一揖。

潞景伤直觉地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因此上上下下朝庄姬打量了一番,两人分离已过二十余年,彼此形貌都有了很大变化,可是,他仍旧辨认出了那一丝熟悉的气息,脸色骤然大变。“全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他暴喝一声,急不可耐地将所有人逐出了厅堂。随着大门的缓缓关闭,他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情绪,几步冲下了台阶,却有些笨拙地在庄姬身前停住了步子。

“你,你还好么?”他颤抖着伸出了双手,轻轻按上了庄姬的肩膀,“你怎么会知道……”

“我曾经去过北狄汗帐亥野,远远地看过你一眼,也见到了大妃,她真是一位贤妻!”庄姬避过了话题,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就算当年冤仇深重,你又何必……刀兵一起,遭殃的还不是普通百姓?阿景,还是罢手吧……”

“原来,原来你已经变心了!”潞景伤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目光中充满了失望和悲哀,“我这些年尝尽悲苦,就是为了这报仇雪恨的一日!我知道,你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怕我伤害了你的宝贝女儿,不是么?”

“你……”庄姬情不自禁地捂着胸口,右手高高举了起来,最终却颓然放下了手,“你居然不相信我……明期,她是你的女儿,我那个时候万念俱灰,倘若不是因为她的降生,我哪会苟延残喘到现在?”

潞景伤闻言大震,待想继续追问,又觉得自己刚才过分了。他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骇然发觉庄姬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柄匕首。“你想要干什么?不要做傻事!”

庄姬惨笑一声,轻轻地把匕首指着自己的胸口,“阳烈和我夫妻二十年,说不上有什么感情,而且我还害得他断子绝孙,这报应已经够了!阿景,你若是真的爱我,就不要再打下去了,当年我们还不是同样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寻常百姓,你难道忍心看着生灵涂炭?罢手吧,算我求你了!”

然而,就在庄姬和潞景伤最终谈判成功时,绯都之内却骤然大乱,旭阳门阳千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绯都七门,猝不及防下,阳烈遇刺重伤,朝中重臣据守宫城,情势乱到了极点。

第三章 大乱

炎国大乱的消息很快传入了中州,在判断消息真伪之后,练钧如火速入宫晋见姜偃。接着,其他朝臣也纷纷受到了传召,齐集于隆庆殿中。一时间,人人脸上都写满了企盼和惊惧,机会来到的同时也伴随着无边的风险,毕竟,他们手中的筹码还远远算不上是压倒性的。

“周国那边有什么异动吗?”练钧如看着长桌上那一张细致的地图,抬头向许凡彬询问道,“长新君绝不会放过这样分一杯羹的好机会,北狄大军的后路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一声令下,潞景伤那二十万大军就会被困死在炎国之内!”

许凡彬伸手在地图上的几个地点指了一下,“周国军队确实早就已经有所调动,主要集中在这几处,分散得很开,随时都可以出动。但是,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行动的迹象,似乎仍然在关注情势发展中。”

练钧如点了点头,和姜偃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对在场众人解释道:“南蛮首领孟骄阳,前日已经抵达了华都,并且和陛下深谈过一次。孟骄阳的母亲是中原汉人,因此具有一半华夏血缘,其人野心很大,不止局限于南蛮,除了向陛下索要封号之外,还想染指中原。这种人虽然可以利用,但过分危险,大家有什么好主意么?”

伍形易见六卿等重臣面面相觑,不由冷笑着开口道:“野心越大的人就越有缺陷漏洞,只要把握得好,未必不能抓住他的软肋。北狄那位天狼王不是一样么,看似野心勃勃,其实仍旧为情所困,这样的人不足为惧。我之前派人在南蛮收集过情报,孟骄阳虽然姬妾无数,却只有一个幼子,如今只有六岁,他们部落的长老坚持要立他的弟弟作为继承人,所以他只要出战就必定带着幼子和弟弟,唯恐有人拥立他的弟弟,同时提防有人暗害他的儿子。陛下只要能够掌握他的儿子,那么……”

这赤裸裸的一番话顿时让所有人愣在了当场,练钧如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伍大人说得没错,质子之说在中州已经使用了多年,南蛮孟骄阳既然宠溺幼子,那么此议就有很高的价值,明日召见他时,我会尽力提出,若是他不能答应,那只能不用他了,毕竟,夏国如今并不足虑。”

“诸卿,如今的目标已经确立,那就是要中州必须开始用兵,但矛头指向谁,大家可有定论?”姜偃环视众人,提出了自己最大的疑问,“不仅要速战速决,而且又要有出兵的理由,亦或是说,民心方面一定要把握住,否则,在大义这一点上,我们就无法站住脚!”

此时此刻,大殿中响起了两个相同的声音:“自然是商国!”

说话的正是练钧如和伍形易,两人犀利的目光狠狠撞在了一起,最终却同时望向了一旁。练钧如见石敬等人都看着自己,便指着地图解释道:“其一,寒冰崖本为商国门派,对于商国情势有很深的认识;其二,严修在谭崆城声望高涨,而且日前刚刚打过胜仗;其三,汤舜允逼死其伯父,又杀死了自己的堂兄,当时这逆举虽然被掩饰了下来,如今却可以大做文章!”

待练钧如说完,伍形易立刻接口道:“等周国忍不住出兵之后,中州就立刻增兵商国,一定要用最快速度拿下!与此同时,提防西戎的动静,若是他们蠢蠢欲动,那事情就麻烦了!”

殿中众人同时点头,又议了一阵之后,他们才纷纷退出,只留下练钧如和姜偃两人。两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那张硕大的地图上,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终于,姜偃开口打破了寂静,“为了让天下重归于一,我们打破了原有的均势,战乱一起,百姓就又要遭殃了。练大哥,这统一之路沾满了鲜血,我每每想起,夜晚往往无法入眠!父王当初的托付,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统一几乎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而对于练钧如这个曾经经历过统一王朝的人而言,只有统一才是大势所趋。“陛下,天下的大一统原本就要遭受无边的苦痛。倘若中州一直贫弱下去,四国诸侯会放过这块肥肉么?他们争抢的时候不是同样要掀起腥风血雨?上位者的每一步前进都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倘若不能体会到这一点,在安定之后抚恤民众重振河山,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姜偃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待到练钧如退去之后,水清慧便从侧殿缓缓行出,在御前盈盈一礼。“陛下,您的心仍旧在惶惑不安么?”她的小腹已经有些微微隆起,作为五年多来第一个怀孕的嫔妃,如今后宫仆婢都将她当作了王后的第一人选。“阳平君殿下所言句句在理,相比先王的手腕来,陛下还是太过软弱了!”

姜偃容色一冷,“你是在指责朕么?清姬,你应该知道,练卿执掌大权以来,中州国力蒸蒸日上,他的铁腕已经够狠了,若是朕不能稍稍平衡一下,那朝局的走势就很难说了!”他随手将一本奏折扔在了桌案上,“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处境,你产下的若是长子,无论如何,朕都会册立他为储君,至于将来如何,你也应该知道!朕曾经矢志脱离贫贱,如今却欲图解脱而不能,照此看来,你的儿子恐怕要早早即位了!”

“陛下!”水清慧连连退了好几步,面上无比惊骇,可是,姜偃却再也没有和他多谈的兴致,挥挥手就示意她退下了。

中州华偃王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周国大军自边境进入炎国,打着为炎侯报仇的旗号堵截了北狄大军后路。与此同时,中州七万大军直扑商国,并发出檄文通告天下,历数汤舜允七大罪状。由于汤舜允先前的伤势骤然严重,又昏迷不醒,因此商国之内乱成一团,统兵大将中也爆发出了不小的争执。

在一连串的变故发生之后,南蛮首领孟骄阳谒见天子,并以独子孟方泗在中州为质,这个消息也就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夏国孟尝君斗御殊为了平息两个儿子间的内斗,以雷霆手段处死了双方家将十二人,总算是暂时止歇了内斗,然而,闵西全在此期间渔翁得利,顺利拉拢了不少中间派人马,手中兵权骤然增加到了三万,勉强在洛都站稳了脚跟。再加上南蛮接受了天子封号,斗御殊也不敢轻举妄动。

谭崆城中,许凡彬和严修成功地合兵一处,意气风发地双双立在城头,俯瞰着远处的荒野。从仰人鼻息到自由做主,两人也的经历也不可谓不坎坷,尤其是严修在谭崆城支撑大局,扶助的又是承商君汤舜方这个软弱之人,其中压力不问自知。两人正在交流着今后的进兵路线,就听得头顶上传来了呼呼风声。

“想不到许大人的动作这么快!”孔笙自黑翅天鹏上飘然落下,朝着许凡彬微微行了一礼,“这一次的进兵之后,商国应该就能全数落入天子辖下了!”

“少宫主所言极是!”许凡彬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向严修称赞道,“若不是严兄这些年刻意收拢民心,此举必然招来无数非议!不过,少宫主和严兄的好事,应该也快近了吧?”

一句话将两人说得面色绯红,好在孔笙和严修都不是脸皮太薄的人,敷衍两句也就过去了。两人的婚事练钧如早已提过,他们自然也是心照不宣,只是一直没有最后敲定而已。笑论了一会杂事,三人立刻便转回了正题,待听得许凡彬说起寒冰崖在其中的作用时,孔笙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姐夫未免太多虑了,汤舜允那里群龙无首,发挥不了什么大效用,寒冰崖都是女子未经战阵,这一次为何又要让她们登场?若是她们刺杀了敌将,消息传出之后就会大损王军声誉,未免得不偿失了!”孔笙一向不喜欢那些外表冷若冰霜的女子,因此毫不客气地埋怨道。

许凡彬和严修对视了一眼,顿时哑然失笑,不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反驳。说到进兵路线,严修顿时心绪大佳,立刻将两人引入了书房,指着墙上的挂图解释了起来。他在谭崆城足足驻扎了五年多,对于周边地形和商国的山川地理大有研究,只听了片刻功夫,许凡彬便生出一股佩服,交头接耳间,未来的打算就渐渐定了下来。

中州华偃王六年九月初一,商国军队先启战端,但交战之后,其后队突然遭受骑兵伏击,阵势顿时大乱。以勇猛闻名于世的董奇只带了几百骑亲兵逃脱,郭涛却不幸战死,消息传出之后,人人不得不对王军的战力做出重新估计。在挫败敌方攻势后,严修第一次领军主动出击,商国的反正之战正式揭开了序幕。

第四章 序曲

初秋的微风中多了几许寒意,然而,在大道上的数十万军队看来,这无非是微不足道的事。不管是原本的商国军队还是新到的中州王军,所有人都因为前些时候的胜利而生出了无穷信心。但是,这些信心高涨的人之中,并不包括两位年轻的主将,恰恰相反,许凡彬和严修都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忧虑。

这一次的出击可以说是至关重要,倘若一击失手,那么,不仅先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而且更会引起天下局势的动荡,毕竟,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建立在他国乱离的基础上。关于进兵路线,两人早已商议妥当,将近二十万兵马分成左右两翼,左翼七万王军由许凡彬统领,右翼十余万兵将由严修统率,至于辎重和其他军马则交给了孔笙。

分军前夕,三个年轻男女再度聚在了一起,帅帐之中依然是那一幅硕大无比的详尽地图,这一幅来自黑水宫密藏的地图,也不知费了孔笙多少口舌才从黑水宫主那里取来,正是因为它,严修才能死守谭崆城而不失。

“许兄,你那七万人虽然少,但毕竟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如指臂使应该问题不大,所以说,牵制敌方主力的任务就交给我了。”严修用手指在地图上虚指,一条条的山道大路显得格外清晰,“总而言之,有了这幅地图的副本,你自可施展一击脱离战法,不要与敌人缠斗,以消磨他们的战力为主。至于我的这些人之中,大部分都是商国自己的军队,所以说能够发挥说不出的效用。总而言之,今次是许胜不许败,否则我们也不用回去了!”

“严兄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许凡彬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幅缩小了几倍的地图放入怀中,这才坦然笑道,“没有了汤舜允,战局就会顺利许多,不过,我们也应该格外小心,万一深入腹地之后,敌方突然能够首尾呼应了,那事情就不容易了。不管是反间还是刺杀,一定要占据几个险要的据点,这才是最重要的。万不得已,就只有让汤舜允永远……”他的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寒光,却见孔笙也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好了,我先带队出发,希望和严兄在殷都会合的日子不远吧!”许凡彬神情自若地拱了拱手,掀开帘子出了大帐。在他背后,严修和孔笙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