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练钧如突然站了起来,见石敬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不禁微微一笑,“确实,长新君此举看似不着力,却比商侯当初那一招强多了。唔,只有一个问题,周侯早已册立世子,长新君若是不能排除这个困难,要继位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一想到当初闵西全仓惶出逃的情景,心中便又浮现出了樊嘉风流倜傥的模样。

“只要证明樊嘉并非幽夫人亲生,这一条自可排除!”尹南一句话顿时让全场皆惊,只有练钧如早知其中关节,此时默不作声地叹了一口气。“此事幽夫人既有人证也有物证,所以说,樊嘉的世子之位是坐不稳的,何况,还有人弹劾他逼死两个弟弟……”

“总而言之,此事我们无法全然做主,还得陛下决断!”练钧如环视众人,见石敬和伍形易都轻轻点头,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尹大人能够直言此事,足可见大局已定没有挽回的余地,再加上幽夫人乃是陛下姑母……难啊!”

华王姜偃沉着脸听完练钧如的奏报,一颗心顿时沉向了无底深渊,繁复的内情和纷乱的局面夹杂在一起,让他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好在此刻殿上只有寥寥数人,他自然就用不着立刻做出决断。他一边用手指叩击着身前几案,一边用另一只手重重揉着太阳穴,好半晌才开口道:“诸卿,你们的意思是,要想仿效处置夏国和商国之乱的办法是不可能的?这么说来,朕就只有承认长新君樊威慊这一条路了?”

“陛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练钧如将一本奏章摊开在案头,这才解释道,“这上头乃是朝廷派驻周国密使的奏报,世子樊嘉已经遭到软禁,周侯也一样被幽禁深宫,但凡樊氏一族,这一次都被禁足,可以说,幽夫人和长新君早就锁死了其他途径。当初陛下干涉商国之乱,是因为有商侯汤舜允的嘱托和国玺;干涉夏国之乱,是因为世子闵西全的成功出逃;而如今的周国,各种条件都不具备。最最重要的是,幽夫人和长新君联手,大局已经得到了完全控制,所以陛下到时就只有册封而已!”

伍形易见姜偃一脸不甘心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好笑,“陛下,先前潞侯的请求您应该没有忘记,北狄大军过周境必定不可能秋毫无犯,只要乱势一起,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也说不清楚。”他见众人都露出了聚精会神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建议道,“只要北狄一出兵,他们就得着手防范或是善加利用,应该就得忙乱一阵子了。”

练钧如见到姜明和姜杰已经是夜深时分了,但是,对于两人送回的紧急情报,他仍旧丝毫不敢怠慢。周国情势已经渐渐失去了控制,若是不能成功使夏国分成两块,那将来一旦恢复元气,战事又起是必然的。他急匆匆地寻到妻子孔懿,和她商议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命人招来了以潘氏为首的游商,紧锣密鼓地把命令传达了下去。待到忙完这一切之后,老金又传回了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

“你说什么,中州七大世家中产生了分裂,公输坊不是早就被清除了么?”练钧如重重地搁下了手中茶盏,仅余的一点好心情顿时无影无踪,“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金从容地躬身一礼,这才侃侃而谈道:“殿下应该知道,中州七大世家,以石家居首,而荣家、范家、淳于家三家居末,这种格局之下,居末的三家自然不会满意,再加上他们先前因为伍形易的缘故损失不小,所以对于伍形易的复出,他们始终耿耿于怀。石敬是设法把他们压了下去,但强压恐怕只能奏效一时。殿下,你倚靠世家才能站稳脚跟,但如今你既然和伍形易合流,又有陛下撑腰,没必要让他们的气焰长得太厉害,否则……”

尽管老金中途闭口不言,但练钧如哪里会听不出其中深意,可是,如今的他还称不上一言九鼎一语千钧,再者外头情势纷乱,若是设法收权,不啻是一场天大的地震。他狠狠瞪着提出此议的老金,许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吧,那身处末尾的三家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们的实力虽然不怎么样,但胃口却着实不小!当初初代天子分封诸侯时,如今的四国就是由当初打天下时出力最大的四个世家占据,所以说,他们要的不止是权柄,还有封地,可以无视天子呼风唤雨的封地!”老金猛地上前两步,语气异常沉重,“可以这么说,四国长久以来对王权的漠视,也给了这些世家一个印象,那就是他们可以凭借所谓忠诚对天子任意要求!”

“这群混蛋!”练钧如终于震怒了,紧绷着脸在室中踱着步子,用几近咆哮的声音沉声吼道,“他们占据了朝中最好的官位,排挤外来的人才,从百姓身上获得了最多的财富,如今还想苛求分封诸侯?我提出以国试封官,他们拒绝了;我提出减免租税,他们也拒绝了;伍形易一复出,他们却全都鼓噪了起来。我就不信,除了荣家、淳于家还有范家,这一次的事情没有其他世家的影子!”

“除了石家、司马家,还有已经致仕的姬毓泰姬家,其他世家都或多或少地掺和在里头。换言之,他们看好当今陛下,只是为了能够替自己博取利益!”老金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所以说,殿下应该尽快和石敬商议,若是他不能采取行动,那你就要单方面做出举措,用雷霆万钧之势把这几个野心过大的世家连根拔起!”

练钧如倏地停住了脚步,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他自然知道老金的夙愿是天下一统,但是,对方要的究竟是形如后世般的王权集中,还是要把自己推上真正的权臣之位,他到如今还不甚清楚。“你……让我好好想想!你继续监视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大族,我会尽快做出决断,但在此之前,你先不要惊动任何人!”

然而,事情远比练钧如想象得要迅疾,三日之后,老金再次来报,三家竟在秘密和炎国周国接触,这让他不得不痛下决断。

第十四章 清洗

忍耐不住心头焦躁的练钧如最终召来了石敬,将一应证据等物全都摊在了台面上,甚至还有范家和炎国阳千隽往来的重要文书,其中赤裸裸地说明了己方的野心。望着这些令人胆战心惊的证物,石敬再难抑制心头惊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中州七大世家尽管历经沉浮,却注定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当时闻听伍形易拿了这三家开刀,我才会不计后果地下令发动,想不到他们如今竟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作为和练钧如交往最多的朝中重臣,石敬深深了解其人身上不同的两面,既想要手握权柄镇压大局,又致力于推动种种与众不同的改革。出于自己的私心和个人目的,他曾经反对过很多提案,但这一次他若是再表示沉默,恐怕要遭殃的就不止那三家而已。

“愚蠢的何止是他们三家,石大人,你不会认为凭荣家、范家和淳于家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实力就能做下这些吧?你须得知道,石家居众世家之首已经足足数百年了,这长时间的荣宠不衰看在别人眼里,就如同眼中钉肉中刺那样难熬,难保他们没有取你而代之的心理。”练钧如缓缓逼近一步,心中的杀机空前高涨了起来,“不管是为了朝局稳定亦或是你自己的利益,石大人你都不能再犹豫了,当断不断反受其害,现在壮士断腕犹未为晚!”

石敬原本就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角色,仅有的一点挣扎也在练钧如的蛊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狠狠心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另一分考量:“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其他意见,但殿下须得答应我一件事,绝不能让伍形易染指这一次的事!他和中州世家结怨已深,这一次的复出原本就找人忌恨,吾等又不能和他翻脸这才容忍了下来。若是他这一次又染上了那三家的鲜血,那么,仇恨就没法洗清了!另外,殿下请不要将目标扩大,其余几家既然是躲在幕后,那就先不要去动他们,一切以稳定为主!”

练钧如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是一片沉静。“我知道了,石大人但请放心,弹压局面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以你多年的威望声势,应该不会激起大变。这一次的事情我会交给许凡彬,也只有他的雷霆手段才能震慑住那些心怀叵测的人!”

石敬闻言一震,最终无言地回转了去,心中忧虑不已。若是换作五年前初出茅庐的许凡彬,自然是无人会感到戒惧,哪怕此人曾经是旭阳首徒,炎侯义子也不例外。然而,五年中许凡彬官拜中州司马,但凡新兵都得经过他那一关,为人最是冷酷无情,即便是先前和他交往甚密的人,如今也几乎不认识这位朝堂新贵了。

“唉,这一次的动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石敬步履蹒跚地走出阳平君府,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星空,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股黯然的情绪,“这都是命数使然,唉!”

许凡彬得到练钧如的指令时,正好是次日的清晨时分,他只是略作思忖便有了打算,上朝时甚至还笑容可掬地和范德复荣旷三人打了个招呼,待到退朝之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司马府,急匆匆地筹备起来。很快,一条条看不出端倪的命令不断发向城中各方,上至宫中禁卫,下至城卫府和各巡营,每一个地方都得到了严加戒备的消息,就连城门的盘查也比往日严厉了几分。

终于,在午夜时分,一切都拉开了帷幕。全副武装的甲士团团围住了三家的华丽府邸,并不问缘由地冲了进去,凡有抵抗便一刀杀却,下手狠辣到了极点。三家的家主都是在睡梦中被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一应家眷更没有丝毫的准备,谁都没有想到,灾难会来得这么迅速。

由于这一次的攻势丝毫没有外泻,许凡彬的动作又有如雷霆万钧,因此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位居中州世家末位的三族老少悉数拿下。不仅如此,为了取得更多切实证据,许凡彬还下令,但凡检举揭发三家家主直系逆举的都能够赦免,这样一来,众多仆役奴婢和旁系子弟都开始揭发家中的种种不法行为,仅仅三天,许凡彬的案头就堆起了老高老高的文书案卷,自然,这一切都传入了练钧如的耳中。

“不愧是许凡彬,除了死伤数百家丁之外,首犯都没有任何损伤,全都是生擒活捉!”练钧如一目十行地看着那言简意赅的奏表,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其交还给了姜偃,“陛下,看来这一次的动作并没有错,这三家不仅勾结外人,而且图谋的还有其余几家的权位财富,如此一来,那些原本还持有兔死狐悲之态的世家就应该觉悟了!”

姜偃无言地看着那深深的墨迹,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无法平静,好半晌才勉强迸出一句话:“既然证据确凿,练大哥,你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练钧如顿时脸色一变,他掌权以来尽管也杀过不少人,但这一次却不同。按照律法,三个世家的所有亲族都会丢掉性命,而且牵连也极为广大,要知道,中州世家的联姻是亘古以来的传统。“那么,陛下有什么看法?毕竟,一次流血数百人,怕是会惊动太广。但是,斩草不除根……”他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话头,深深地凝视着姜偃的眼睛。

姜偃先是一愣,随即便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练大哥,就算是杀人,也得要他们心服口服才是。这些天,不少人都暗自给朕上了折子,辨白的不在少数,他们应该也不完全知道三家的逆举!依朕看来,召集剩余六大世家的家主,还有朝中其他重臣,将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说清楚。他们都是聪明人,应该会提出中肯的意见。”

“陛下这个主意确实好!”练钧如抚掌笑道,“他们都是老狐狸,知道他人在算计自己,应该不会无动于衷的。到那个时候,由他们定下罪名和刑罚,我们就可以撇开自己的干系。”他仰头望着御座上的牌匾,突然摇了摇头,“想当初他们拥立陛下时,说话何等冠冕堂皇,想不到都是打的那些主意!”

隆庆殿中,一应重臣济济一堂,人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忧色。虽说荣家、范家和淳于家的罪证确凿,但不管怎么说,三家家主都是朝中高官,一经这番雷霆处置,众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少与三家交好的大臣都在打着腹稿,设想着尽力为三家开脱。

练钧如不耐烦地听着一个中年官员在那里侃侃而谈,那些老话他早就听厌了,不是宽仁就是体谅,似乎为君者就应该是这样似的。果然,姜偃也深深拧起了眉头,不悦地呵斥道:“朕向来对这三家礼遇有加,他们不思报效,反而为了一己之私而勾结外人,若是这样还要轻易赦免,那国法何在?练卿,你将取得的证物传给他们看看!”

练钧如微微点头,随手取过案头一堆案卷,命人发放给了石敬以下的众人,很快,大殿中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三家的勾结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其中的种种密谋都涉及到了其他世家的利益,这就极为可虑了。姬毓泰和司马群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目光中杀机毕露,对于觊觎己方权位财富的人,怎么能轻易放过?

“陛下,这些罪证中涉及深广,足可见三家的不臣之心。除此之外,他们的算计遍布朝野,妄想取朝中其他重臣而代之,甚至盘算着裂土分封,仅仅这些就足可夷灭他们全族!”石敬见人人都露出了骇人的神色,心知这三家的命运已经注定,暗叹一声便当先站出来禀奏道,“由于处置得当,三家中无人走脱,正好趁此机会全数斩除,也好永绝后患!”

“此议不妥!”首先提出反对的竟是练钧如,他环视众人,这才提醒道,“这一次的事件虽然由许大人迅疾处置,但难保四国诸侯不会有所议论,各位不妨想想,你们的家里有没有三家出身的姬妾?要是这样清洗下来,恐怕会牵动太广。司马大人,我看你刚才似乎有所定计,能否说出来听听?”

练钧如的前一句话正好说中了许多人的心思,但听到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司马群身上。司马群见状只能无奈地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殿下过誉了,臣只是想,能否诛除这三家的所有直系子弟,然后在旁系子弟中选一个掌权人,或者干脆由陛下指定人选。此刻覆灭三家为时过早,而且并不算是太有利。”

中州华偃王六年五月初三,天子姜偃下令鸩杀荣家、范家、淳于家自家主以下直系子弟七十六人,并重新指定家主。至此,原本处于中州七大世家末位的三家遭受重创,最终牢牢地被练钧如掌握在了手中。

第十五章 起兵

匆匆回到亥野的潞景伤很快就开始整军备战,一道又一道指令竟有骑兵送至各个部落。他深知北狄骑兵的强大实力,更知道无论是中州天子还是周国长新君,能够和他达成协议的缘故,也只是因为利用的成分,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弃那个支撑他奋斗到现在的理由。他要的是曾经失去的妻子,但也向要那无限美好的河山,没有足够的权势,他只会沦落到和当初一样悲惨的境地。

“父王,您真的要准备大战天下?”潞怀珉站在父亲身后,殷羡地看着那柄威震天下的锋利马刀,“虽说周国如今已经是长新君掌权,但这一次的情形和以前不一样,我们必须要过境周国才能直击炎国,万一被人断了后路,我们一没有补给,二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恐怕……”他见父亲突然转过头来,立刻闭口不言,脸上也现出一丝懊恼的神色。

“怀珉,你想得很周到,不过,要说炎国的江河地理,你父王没有一点不熟悉的,所有的道路山川城池,全都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潞景伤自得地大笑道,充满了壮志得酬的畅快,“这草原之地虽好,却及不上炎国的富饶,若非阳烈不善治国,炎国的强盛是其他三国拍马都及不上的!父王用毕生心血打造了北狄铁骑,将来就要由你去继承了!”

潞怀珉愕然抬头,心中顿有一股不祥的情绪,他早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也知道那个时常来探望的美丽女子对父亲有一种异样情感,但他从未发现过父亲这样斗志昂扬的模样。即便是那一次大举进攻周国,父亲的脸上仍然是平淡自持的,仿佛那不是一场鏖战,而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战斗而已。

“你去禀告你的母亲,这一次要出击的包括众多精锐骑兵,后方就全都交给她了!”潞景伤没功夫理会儿子的幻想,沉声交待道,“长新君为人狡猾多智,而且又算得上是那种军功显赫的将领,要是我们在前方战事不利,他一定会设法直击草原,纳北狄骑兵为己用,所以,沁城的防务一定要格外注意,这是我们进兵的桥头堡,也是退兵的必经之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怀珉,此次出击非同小可,沁城就交给你了!”

潞怀珉根本没想到父亲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失望之余便立刻反对道:“父王,您这一次是过境攻打炎国,孩儿怎能不跟在你身边?北狄三十二部虽然尽皆臣服于汗帐之下,但难保他们不会生出异心。孩儿是父王长子,绝不会让父王独自征战沙场……”

不待儿子把话说完,潞景伤就重重一掌拍在了潞怀珉肩背上,“你是父王最钟爱的小鹰,更是将来潞氏一脉的王,上战场的机会多得是,不用拘泥于一时!父王教你读过这么多书,就是为了让你懂得一个道理,光是会拼杀是不足以成事的!你放心,父王这一次不会抽空部族的所有兵力,留下来的骑兵足以威慑他人,再加上你的母亲,不会有任何问题!怀珉,你不要忘记了,你的妹妹可是天子侧妃,就凭这个名义,长新君要直击亥野,也得掂量一下才是!”

潞怀珉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思量片刻后便朝母亲的大帐行去。掀帘而入时,他愕然发觉,除了那位时常来探望父亲的美丽女子外,还有另一个面生的女子,其人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深黑的面纱,根本看不清面目。潞怀珉微微一愣便觉得尴尬时分,弯腰行礼后便想趁机退去,却被母亲拦住了。

天狼王大妃图姬,时年三十四岁,自她十六岁那年嫁给潞景伤以来,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尽管不可避免地年华老去,但她的脸上仍旧洋溢着熠熠神采,硬朗的双眉中流露出一种坚决的意味。身为大妃,她不仅要管理隶属汗帐下的众多奴隶,还要协助丈夫处理政事,平素鲜少接待外客,可对于绎兰夫人的驾临,她却从未怠慢过一次。

“怀珉,你难得见到绎兰夫人,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图姬挥手召过儿子,仔细地端详了两眼后方才点了点头,又朝身边的绎兰投去了一个歉意的微笑,“这孩子就是如此,和他父亲一个样,很少亲近女人。绎兰妹妹,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在草原上安居么,你明明深爱着大王,又何必这么来去匆匆?”

“大妃,我不过是无根的漂萍,又怎么能打扰你们平静的生活?”绎兰黯然摇了摇头,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旁的庄姬一眼,心中更觉酸涩,“这一次我主要是为了姐姐而来,她和大王早年相识,却不幸失散了多年……”

庄姬几乎是立即打断了绎兰的话,朝着图姬盈盈一礼道:“大妃,我并没有其他要求,只要让我隐在暗处见他一面就好,绝不可让他知道我来过这里。事隔多年,该过去的早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让彼此的心里再留下影子。我知道大妃心地仁慈,还请您能够答应我的这个要求。”

潞怀珉听得云里雾里,好半晌也没有恍过神来,只是在暗地猜测这个女子的身份。而图姬尽管也不知道庄姬的来历,却并没有多问,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她深知丈夫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也曾伤心过,也曾懊恼过,但既然事已至此,她又何必去揭痛那个伤疤?

“我答应你就是,只是你既然和大王早已相识,这一次又风尘仆仆地赶来,为何要藏头露尾不肯和他相见?”图姬上前扶起了庄姬,含笑点了点头,“我们草原女儿从不在意那些外头的礼节,只要是你爱的人,就应该勇敢地表白爱意,绝不能让机会错失!”

庄姬望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女人,心底愈加黯然,如今的她只能奢求一面,又怎敢有其他的妄想?炎姬是他的女儿,但这一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示人的,她只要见那个人一面就好,从今往后便再无牵挂!

忙于整军的潞怀珉并不知道,那个自己梦魂萦绕的爱人正在暗中偷窥自己,他如今一心一意只想着挥师炎国,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就连妻子的华丽大帐也只是过其门而不入。儿子的古怪神情他也看在眼里,但本能地认为是男女情事,因此轻轻放了过去。

三日之后,庄姬和绎兰夫人同乘坐骑悄然离去,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曾经的爱人,一颗心再度恢复了死寂。这三日中,她听图姬讲述了潞景伤的奋斗历程,心中深深为对方骄傲着,却丝毫不知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直到踏上归程时,她和绎兰也丝毫不知,潞景伤这位北狄天狼王将要掀起怎样凌厉的攻势。

北狄的使者早就抵达了丰都,但长新君樊威慊出于自身考量,刻意冷落了其人长达十日之久,最后才接见了他。在此之前,他已经把潞景伤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和国中重臣也达成了一致,因此神情自若地听完了所有要求,只回复了一个“允”字就令那使者离去。

结束了会见之后,他立刻就来到了昭庆宫,如今王姬离幽早已搬去了别处,而被幽禁在此地的,正是周侯樊威擎。不过数月功夫,这位以贤君著称于世的周侯再也看不出往日的神采,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只有目光依旧犀利。

“难得九弟今日有兴致来探视寡人这个阶下囚,怎么,有什么大事难以处置么?”他讥诮地瞟了樊威慊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以你的能力,寡人倒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会难以决断的!”

樊威慊不以为忤地在兄长身侧坐了下来,微笑着说道:“兄侯,臣弟不过是有一件事要知会你一声而已。北狄潞景伤派人来见,要借道周境攻打炎国,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周侯浑身一激灵,几乎立刻跳了起来,“你难道疯了?潞景伤的野心天下皆知,这种事情你怎么能够轻易答应……不对,你是不是想仿效先人打收服北狄骑兵的主意?我告诉你,这无异于玩火自焚,稍有不好就会自受其害!”

“兄侯,算计这一点的何止我一人,就连那位陛下也允了潞景伤,我又何必做这个恶人?”樊威慊冷哼一声,无所谓地摊开双手道,“潞景伤根本就是疯了,想要借铁蹄征服炎国不过是一个笑话,既然如此,让他试试也没什么不好,横竖于我国有利无害。再说了,一旦他大败,那北狄之患就再也无关紧要,我国反而能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美事,到何处去找?”

不管外人如何鄙薄设想,潞景伤集结的二十万北狄大军,陆续从沁城开始进发,途径周国边境往炎国奔去。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即将就此拉开帷幕。

第十六章 震动

就在庄姬悄然返回炎国绯都之时,北狄二十万铁骑也轰然而至,带给全天下无比的震惊。谁都知道北狄天狼王潞景伤接受了天子的封号,并在四夷之中第一个上表臣服,因此无不将其视为外诸侯之一。如今潞景伤借道周境悍然直击炎国,这其中的关节就颇为可虑了。然而,商国和夏国如今都是乱相已重,因此除了上书谴责之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不过,在消息的传播过程之中,最早得到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时常出没宫廷的慈海。他在明白了事情原委之后,忍不住慨然长叹,一场席卷全国的战事,竟有七八成的原因是由于炎侯阳烈当初的一念之差,真是仿若无稽之谈。然而,无论处于何种立场,他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故国遭难,因此在炎侯阳烈派人请他入宫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慈海大师,今次的战事非同小可,大敌当前,就连阳千隽那个不识大体的老头也不敢再鼓噪什么孝悌大义了!”阳烈背着双手在慈海面前来回走动,平日暴躁的性情竟都勉强抑制了下来,“虽说我炎国军力乃天下之冠,但北狄骑兵一向善于骑射,来去如飞,这一战非同小可。时至今日,寡人仍旧不明白,潞景伤号称天狼王,断然不会不懂作战的基本道理,只要寡人重新派人守住边境,他能否回到北狄犹未可知,怎么会如此不智?”

慈海心中腹谤着阳烈的无知,面上却维持着淡淡的神情,“君侯似乎忘了,潞景伤得以直击炎国,是因为他能够过道周境。如今周国掌权的乃是长新君樊威慊,他为什么要答应这种条件?换言之,他们中间又有怎样的协议?君侯,如今夏国商国内乱未解,唯有周国长新君借助幽夫人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主中枢,正是他扩张的大好机会……”

“什么!”阳烈再难掩饰心头恐慌,脸上写满了惊惧的神色。他如今并不十分担心阳千隽作怪,毕竟,两人已在日前达成了秘密协议,除非一方彻底败亡,否则炎国乱相即可稍解,却想不到会突然迎来一场战事。饶是他平生杀人无数心狠手辣,此时此刻也颇有些乱了方寸。沉吟良久,他终于露出了狠毒的神色,“好一个长新君,寡人真是小觑了你!既然真的要打仗,那就不妨来一个乱战天下,横竖局面都不能挽回了!”

慈海的脸色顿时一沉,他虽然并没有寻常佛宗弟子的慈悲心肠,但毕竟不忍心眼看着天下乱离,所以才会亲身来见阳烈。眼见此人至今仍旧执迷不悟,他不由心中暗叹,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股抽身而退的心思。

“慈海大师,你在军中威名犹在,倘若战事不利,寡人少不得要借重你的力量!”阳烈倏地转过头来,用一种热切无比的目光紧紧盯着慈海,一字一句地劝说道,“寡人知道你心忧百姓才会留下,可是,一旦北狄攻势大盛,遭殃的还是炎国子民而已……”

“老衲知道了!”慈海起身淡淡地答道,“若是事机真的无法收拾,老衲自会设法相助,只是军中将士是否会听号令就不知道了。”他犹豫片刻,最终仍是忍不住劝道,“君侯,凡事有因必有果,北狄和炎国之间尚且隔着一个周国,潞景伤为何要舍此击彼,君侯不妨好好想想!”他微微合十为礼,头也不回地步出了大殿。

慈海最后一句话颇有些莫名其妙,听在炎侯阳烈耳中分外刺耳,可是,他深知慈海并非那种喜好危言耸听的人,既然这么说,一定是知道了其中隐情,只是不好开口说出来。他左思右想仍然不得要领,顿时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涛。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惊惶的声音:“启禀主上,夫人……夫人病倒了!”

阳烈的心绪本就极坏,闻言立刻气急败坏地喝道:“夫人既然染疾,还不赶紧宣召太医!你们这些伺候的是做什么吃的?”

话音刚落,庄姬身边的心腹内侍宋丙便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俯身叩首后奏道:“启禀主上,夫人把所有前去诊病的太医都驱赶了出去……她说……她说……”

“夫人究竟说什么?”阳烈越来越不耐烦,脱口怒喝道。

“夫人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说,她还是死了的好!”宋丙吞吞吐吐地道出了一句话,顿觉衣领一紧,眼前立刻多了一张狰狞的脸。原来,他整个人都被阳烈提了起来。

“混账!”阳烈狠狠地瞪着宋丙,好半晌才将其扔在地上,自己飞也似的朝庄姬寝宫冲去。果然,平素安静肃重的风仪殿外尽是内侍宫婢,谁也不敢闯入,就连那些太医也是束手无策。见到炎侯驾临,所有人都慌忙俯伏于地,为首的太医小心翼翼地禀告道:“启禀主上,夫人将所有内侍宫婢都驱赶了出来,而且不许臣等诊病,说是……”

阳烈再也无心理会那些杂七杂八的言语,冷冷环视众人一眼后便进了风仪殿。那张华美的床榻上赫然是庄姬的身影,只是平日的丰腴再也无影无踪,无论是从那苍白的脸上还是从那病弱的身躯上,阳烈都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死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恨恨地一拍额头,上前坐在病榻边,轻轻地出口唤道:“馨儿,馨儿?你醒醒,是我啊!你怎么这么傻,如今你贵为夫人,有了疾病自然应当医治,怎么能够轻易舍弃一切?就是不为了我,你也得为明期着想,她身在中州无法尽孝,你要是有一个万一,她又该怎么办?”

庄姬终于睁开了双眼,但里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气,望着丈夫的目光中也尽是冷然。“主上姬妾无数,就算少了我一个也无碍大局,至于明期……她已经长大了,我是否活着也无所谓!你夺走了我最美好的时光,总不能夺走我寻死的权利吧?”

阳烈终于勃然色变,他怎么也想不到,庄姬会有这样的决绝之举,而且事隔这么多年,她居然再次重提旧事。刹那间,他压抑已久的妒忌和愤怒终于爆发了:“好,很好!这么多年了,你居然始终忘记不了他,居然还在惦记着那个死人!寡人对你有哪一点不好?就算你没有子嗣,你的夫人之位也从未动摇过。荣华富贵,安逸之乐,寡人有哪一点亏待了你?你,你真是太薄情寡义了!”盛怒之下,他顿时倏地站了起来,转身拂袖而去。

“你就算待我再好,也难以抹煞事实!阳烈,你终究是欠我的!”庄姬丝毫没有注意阳烈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地念叨道,“如今我的心愿已了,自然应该去了!”

阳烈竭力迫使自己忘记庄姬,召来军中众将商议迎击之事。尽管事出突然,但炎国雄兵战力无双,他对于结果并不担心,忧虑的唯有周国趁火打劫而已。由于想当然的缘故,他并没有将事情联想到中州天子身上,就连奏表也未曾准备。在他的心目中,那所谓至高无上的天子,仍旧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在一道又一道紧急命令发布下,各地的军队迅速集结了起来,然而,疾驰如风的北狄精骑已经进入了炎国腹地,沿路大肆散布流言蜚语,并不断撤换官员,那些往日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都被拔除得干干净净。见此情景,原本担心北狄骑兵大肆劫掠的炎国民众都疑惑了起来,直到那一份令人震惊的檄文传遍了全国。

虽然久居夷狄之地,但潞景伤从未忘记自己的出身,汗帐下笼络了不少来自炎国的贤士,并在这些人的辅助下安定各地,一时间,他从侵略者变成了拯救者。由于炎侯的暴虐政策,各地百姓虽不能说是民不聊生,但着实过得困苦不堪,再加上大军过境近似秋毫无犯,顿时让这些清苦的民众欢呼雀跃不已。趁着这个时候,潞景伤终于命人将早已拟好的檄文传遍各地,一时间,天下为之震动。

檄文中除了历数炎侯十大罪状之外,还点明了潞景伤自己的身份,俨然以炎国阳氏一脉嫡系自居,并谴责炎侯得位不正。由于檄文中透露出不少曾经的宫廷隐秘,因此民众无不津津乐道,就连绯都百姓也都在暗地议论其中隐情。消息传到旭阳门之后,阳千隽在震惊之余立刻派人调查,并将阳无忌接至门中保护了起来。

潞景伤早已向二十万北狄铁骑许诺,让他们长居炎国富饶之地,以众多田地钱财美女相许,在这种深切的诱惑再加上连日用兵顺利的情况下,各部族首领渐渐认可了潞景伤的做法,甚至幻想起己方真的能够将炎国纳于麾下。只有潞景伤自己知道,这一次的计划乃是九死一生之局,但是,他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第十七章 谋乱

北狄铁骑的突入炎国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惊,其后的檄文更是让不少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如今天下的格局已经渐渐明显,黑水宫已经明显成了中州天子一派,而寒冰崖尊主在将其女水清慧许配给天子之后,也俨然站在了王室一边,连商侯汤舜允也不敢轻易差遣。剩下的两大门派中,旭阳门被卷入炎国内斗动弹不得,而无忧谷又处处碰壁,形势早已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此一来,自视极高的无忧谷不得不做出最终抉择。

昏暗的密室之中只有一盏摇曳的烛台,映照着一张张灰败难看的脸。从最初的野心勃勃到如今的遭受重挫,无忧谷主万青枫从来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出乎他的意料。望着其他长老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股疲惫无力,难道,他们就真的只能选择依附,而不能自己创出一个局面么?

“父亲,事已至此,还请您早作决断!”万流宗见无人说话,只得硬着头皮进言道,“如今师妹和许凡彬的婚事虽然未曾公布,但已成定局,中州群臣无不把师妹当作了许夫人看待!唉,许凡彬当初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如今竟官拜司马手握实权,世事真是令人难以预料!”他狠狠地一拳击在身前木桌上,愤愤不已地环视着一众尊长,“各位长老,炎国的乱势一时半会没法结束,如今的选择只有两个,或者是周国那位长新君,或者就是中州天子,除此之外……”

“没有路可走是么?”万青枫冷冷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周侯当初何等威势,居然最后还是被长新君占了上风,这其中,王姬离幽功不可没,你们谁能看得出来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本事?本座派人暗中调查过,这位幽夫人似乎功夫也不错,只是不知道传自哪一脉,依本座猜测,恐怕她是出自寒冰崖的成分居多。要知道,黑水宫最出色的那位少宫主,如今可是仍旧在谭崆城辅佐严修。”

万青枫的一席话顿时让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如此看来,寒冰崖真是两面开花,无论哪一头得胜,他们都能够声势大涨,而己方这样孤军奋战就颇为不智了。想到这里,几个年事最高的长老便开始窃窃私语,最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离座而起,郑而重之地说道:“如今之势,只凭我们游离于众多势力之间,很难有所作为,所以当初单干的主意原本就不正确。谷主,我建议立刻选择一个势力倚靠,否则待到大势已定,我们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万青枫冷冷望着一群端着附和之色的长老,心中充满了不甘,可是,刚才儿子的话也同样如此,他甚至找不出话来反驳。各方诸侯手握重兵,而中州也日益繁盛不复当年的王权衰败,他想要借阴谋来染指江山,似乎确实太小觑天下英雄了!犹豫良久,他终于默默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了自己的儿子。

万流宗起身朝众人深深一揖,斩钉截铁地道:“请各位放心,我会立刻去找师妹。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无忧谷的嫡系弟子,绝不会坐视师门困窘的!”想起自己几次刺杀天子和练钧如未遂,他顿觉荒谬不已,曾几何时,敌人也能够变成盟友,这天下还真是滑稽啊!

练钧如聚精会神地听着许凡彬转述的战报,脸上不由现出几分喜色。等到听完一切之后,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想不到潞景伤竟有这样的手段,不过,因为他这一招,炎侯和旭阳门主都会联合起来对付他,所以说,炎国之乱恐怕要旷日持久了!可惜,若非周国已经被长新君樊威慊掌握了大局,事情还能够更进一步,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是啊,事情总不会十全十美,谁会想到那幽夫人如此厉害?”许凡彬自嘲地苦笑道,也随之站了起来,“我说殿下,如今我是上了你的贼船,竟然帮着你对付起我的义父和师尊来,放在五年前,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要不是伍敬容这个小人……”他突然咬牙切齿地骂出一句话,脸上充满了深深的怨毒之色。

“不要再想了,又有谁会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孤儿?”练钧如满心同情地拍了拍许凡彬的肩膀,心中也觉得感慨不已,“你幼年拜阳门主为师,而后又得炎侯收为义子,人人皆道你是孤儿,想不到,原来阳门主竟是从你那亲生父母处将你强行带走的。伍敬容为了一己之私,又想讨好炎侯而做出了那样惨绝人寰的勾当,你若是仍能自持,那就有失人子孝道了!”

许凡彬无言地点了点头,眼中水光乍现,连忙转头掩饰了过去,“不说这些了,我当初也为他们做了不少事情,更何况,这一次潞景伤的进兵也是为了复仇,根本不是我能够阻止的!”他说着便话锋一转道,“殿下,只有一件事我想要提醒你,你上一次的行动早已使得众多世家为之惊惧,就算兵权如今大半在手,你也不能放松警惕,否则……”

练钧如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才想开口说话,外头就传来了姜明的奏报声:“启禀殿下,许大人,明萱小姐求见!”

许凡彬顿时愣住了,他如今和明萱只差未曾名正言顺地举行婚事,其他的都仿若夫妻,刚才行前明萱也没有说要跟过来,这时突然求见算怎么回事?他不安地握紧了右拳,见练钧如点头示意便立刻开门冲了出去,片刻之后,他就带着面色怔忡的明萱一起回转了来。

“就在一个时辰前,无忧谷派师兄来联络我,说有要事和殿下亲自商谈!”明萱仿佛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语调淡然,只是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神情,“我看师兄的神色似乎有些焦急不安,所以应该是大事。”

练钧如不禁和许凡彬交换了一个神色,心头顿时大为震动。自从明萱安居中州之后,无忧谷便几乎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这一次突然找上门来,而且还指名要面会他练钧如,究竟是所为何事?

“唔,多谢明萱小姐坦然相告!”练钧如微微躬身谢道,“既然令师兄找了上来,那就代表他已经丢弃了和你的嫌隙,换言之,明萱小姐和许兄的婚事再也不用拖延了!这一次的事情许兄也最好不要置之事外,就随我一起去吧!”

许凡彬意味深长地看了明萱一眼,随即一口应承了下来,反倒是明萱面色微红,只呆了片刻就告辞而去,似乎不想过于深谈。练钧如和许凡彬都知道明萱仍旧未解心结,只得相视一笑,脸上尽是无可奈何之色。

经过这五年的经营,中州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年轻才俊,像许凡彬这样的甚至已经登上了朝堂高位,说是贵不可言也不为过,当然,大多数仍旧只在低级官位上挣扎。练钧如趁着这一次掌握了荣家、范家和淳于家的机会,将名义上属于三家的不少女子婚配给了那些青年官员,然后再设法安插到地方,算起来也是得了大利。不过,这种做法固然得到了石敬的首肯,但六大世家之内仍旧颇有微辞,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六月初夏,万流宗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练钧如,不过,对于俨然随侍的许凡彬,他却装不出几分好感,毕竟,如果没有这个人,父亲苦心栽培的明萱就不会轻易离开,眼下的局势也不会这么不利。勉强开口和许凡彬打了个招呼之后,他又朝练钧如行了一礼,很快转到了正题。

“殿下,今次我提出会面,是为了代父亲提出一桩交易。”万流宗斟酌半晌,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说一个明白,“无忧谷虽然向有不涉世事的声名,但每当天下大局不稳时,就会派人调停,甚或是直接插手干涉。如今的天下虽不能说是动荡不安,但也离大乱相距不远。当今陛下年少,国政大多决于殿下之手,所以,无忧谷想和殿下联手,这样定能够有所作为!”

练钧如心中大为所动,面上却装出了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情,“万兄,我不过一介臣子,此事论理应该和陛下商谈才是。”他见万流宗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立刻又将话岔开,“无忧谷心忧天下,实在是令人钦佩,这份好意,我若是不领受似乎就太矫情了。不过……”

万流宗瞥见许凡彬在一旁似笑非笑,心头愈加恼怒,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立场,“我先前已经说过,既然国事殿下可一言决之,那么,我直接找上陛下反而不敬。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很简单,自然是要贵谷主为许兄和明萱小姐主婚!”练钧如高深莫测地眨了眨眼睛,面上笑意更深了,“只要明萱小姐名正言顺地嫁给许兄,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深谈。以无忧谷的声名,无论谁都不会拒绝万兄刚才那个建议的,不是么?”

第十八章 主婚

许凡彬和明萱两人的婚事没有再遇到半分阻碍,在多年谋划尽皆成空之后,无忧谷主万青枫选择了妥协。说来说去,无忧谷最大的不利之处就是没有选择一国的支持,万流宗当年曾经和周侯樊威擎有过深谈,但却没有料到这位人称贤君的周侯败亡的结果。既然如此,他就唯有靠上王权这棵大树,毕竟,那所谓的大义名分对于天下仍有一定的约束力。

宫城隆庆殿中,华王姜偃正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心中暗叹不已。就在五年前先王大丧的时候,四大门派还只是派出了各自的嫡系年轻弟子,而老一辈的全都踪影不现,这一次万青枫亲自前来,足可见其心意。他微微斜睨了一旁的练钧如和伍形易一眼,心中生出了一丝明悟,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容。

“谷主能够襄助于朕,这真是莫大的荣幸!”姜偃起身离座,自御阶上缓步而下,“朕早就闻听无忧谷的赫赫声名,也知道历代谷主为了天下苍生四处奔走,这份悲天悯人的胸怀着实令人敬佩!”他轻而易举地奉送了几顶高帽子之后,便示意赵盐搬来一把椅子,“谷主此次远道而来,还请在华都多多盘桓几日,朕也好请教一二,恭聆教益!”

万青枫听姜偃如此言辞,顿时感到心中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睛,“陛下过奖了,我不过是山野草民,万万当不起如此称赞。唉,历代谷主心忧天下,最终还是难挽危局,这都是因为人人独善其身的缘故。再加上我无忧谷始终是微末之力,哪里能够承担如此责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抬起了头,眸子中闪动着熠熠光芒,“陛下年少登基雄心壮志,定能让天下重归于一,我无忧谷弟子虽然不才,但也愿意效犬马之劳,只求陛下莫以为吾等来晚了!”

姜偃想起昨日练钧如深夜来见的经过,心底不由冷笑了两声,这万青枫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打着那种龌龊的主意。雄心壮志?倘若这万青枫真的认为自己这位天子是雄心壮志,他为何不先遣万流宗来见自己?话虽如此,姜偃的言语却愈加客气,又温言抚慰了几句之后方才命人将其引入宫中安置。

“练卿,伍卿,你们既然明白了事情始末,那么就应该确定,这万青枫能用,是么?”姜偃也不归座,直接走到练钧如和伍形易面前,郑而重之地问道。

“可用而不可信,仅此而已。”伍形易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答道,目光却始终钉在练钧如脸上。

“陛下,伍大人所说只是对了一半,如今的无忧谷,足有七八分可信!”练钧如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据我所知,从先王在位时开始,无忧谷就在暗地策动了不少事端,为的自然是博取筹码和权柄,可是,他们无疑是选错了方法。即便他们曾经积攒下了一定的实力,但比起旭阳门和寒冰崖这种早有准备的门派而言,他们却欠缺一个良好的基础。以黑水宫的强势,当初尚且要选择我作为一个依托,更何况一向以隐世而著称的无忧谷?”

一席话让其他两人悚然动容,伍形易的目光中也夹杂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练钧如却毫无所觉,继续在那里侃侃而谈:“如今的天下大势和八年前早有不同,夏国商国困于内乱无法分神;炎国受到北狄大军直击,纵使能够破敌也会损失惨重;周国虽说局势已定,但长新君尚未即位,而且那位幽夫人的心思也并不好猜。唯有陛下所在的中州日渐安定,而且不会出现太大的乱子,最重要得是,陛下乃是号令八方四海的天子,正统性不言而喻,无忧谷既然要出世,那么这个选择就是最妥当的!”

“练卿的意思是……”姜偃终于隐约听明白了练钧如的弦外之音,脸上顿时现出了喜色,“大肆宣扬许卿和明萱姑娘的婚事?”

“哈哈哈哈,果然好计!”一旁的伍形易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声音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陛下亲自主婚,给足他们面子,然后再诏告天下,言明无忧谷矢志辅佐天子,令天下宾服王道!以无忧谷沽名钓誉的习惯,要轻易舍弃这份好名声断不可能,这样一来,就把他们紧紧栓在中州这驾马车上了!”

中州华偃王六年六月十七日,天子姜偃诏告天下,将华都之内三座豪宅赐给了无忧谷作为根据地,又从中选拔了外系子弟十数人作为禁卫,并亲自为许凡彬和明萱主婚。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各方宾客如云,许凡彬府邸的门槛更是几乎为人踏破。

由于实在忙不过来,许凡彬只得硬着头皮造访了阳平君府,目的就是借人。知道许府人手不够的练钧如在哑然失笑之余,竟将府中总管老金借给了他。有了老金这个熟悉内外事务的总管帮衬,许府上下总算是变得井井有条,接待宾客时也不复起初的紧张。

既然要嫁人,明萱便不得不暂时离开了许府,转而住到了姜偃赐给万青枫的府邸中,这使得许凡彬感到日子分外难熬。他如今官居中州司马,可谓是位高权重,这一次正式举办婚事,就连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以各种名义上门送礼,让他头痛不已。

“大人,外间有来自炎国的贺客,您是否要见见?亦或我将他们都打发了?”老金见许凡彬一人立在堂中发愣,不禁暗中摇了摇头,疾步上前禀告道。

“炎国?”许凡彬顿时皱起了眉头,若说他当初对故国矢志维护,那如今就是对除了炎姬之外所有和炎国有关的人物都深恶痛绝。须知旭阳门和炎侯都和他断了关系,又会有谁来这里巴结?“我不想见他们,若是他们有话,你就暂且听听,我没有话和他们说。”

老金躬身一礼退了下去,但只是片刻又匆匆回转了来,背后还跟着一个娇俏女子。“大人,炎姬殿下身边的沁雪姑娘来了。”

“沁雪,怎么你家殿下不来?”许凡彬这才缓和了脸色,颇为疑惑地问道,“以明期的个性,应该不会计较坊间流言才是。”

沁雪笑吟吟地盈盈施礼,这才眨眨眼睛说道:“许大人如今可是重臣,殿下就算要来也得等着新娘过门,怎么能现在就贸然登门造访?对了,门外的炎国贺客你怎么能拦在外头?那可是太宰白石大人,以往白石大人可是待你很好的!”

许凡彬起初还只是敷衍似的听着,待听到白石两字时,他顿时面色一动,忙不迭地朝旁边的老金点头示意。“是我失察了,白石大人当初对我多有照顾,我怎么也不该对他无礼的。”他猛地想到了炎国战事,又疑惑地问道,“沁雪,炎国如今正在战乱之中,白石大人怎么可能抽身出来?”

“这些奴婢就不清楚了,昨日白石大人抵达之后来拜会殿下,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子。”沁雪哪里说得出一个所以然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只见一身绯色官袍的白石疾步走了进来,施施然行了一礼。

“凡彬公子,真是好久不见了!”白石的脸上写满了感慨,语气中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此次你大婚,我向主上乞假,这才能够前来道贺……”

许凡彬闻言一怔,口气突然强硬了起来,“白石大人,你莫非想要告诉我,这一次乃是奉了炎侯之命而来?”

“凡彬公子,主上那一次是暴怒下的冲动,我苦劝之后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这确实是主上的过失。但是,你的父母自生养你之后便未曾尽过为人父母的职责,反倒是阳门主和主上一直教导养育你,这孰轻孰重的情分,你应该心中有数才是……”

“不用说了!”许凡彬猛地怒喝道,“白石大人,我敬你是一个直臣,但是,倘若你欲图用这种虚妄之词说服我,那就不用费心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念在炎侯和阳门主的恩情,才没有矢志追究,但并不代表着我就能够忘掉这段惨事!若是我没有手握大权,或者说炎国没有遭逢北狄兵乱,炎侯或者阳门主还会记得我么?我当初投靠中州,不过是为了不陷入炎侯和阳门主之间的争端,这又有什么错?在他们听信谗言杀害我双亲的时候,所有情分就都断了,是他们亲手斩断了最后的一丝情分,所以,这与我无干!”

许凡彬见白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语气又缓和了一些,“白石大人,你今次若是以私人身份道贺,我将视你为最尊贵的客人;但是,倘若你以炎国来使的身份成行,我将代为呈报陛下,由陛下定夺一应礼仪规格,还请你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