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棋关的新总兵杨不愁已经将方圆百里内戒严了。诸汗国把边境上的牧民向草原深处迁移,连两国的互市全部关闭。他们打的猎物很难换出好价钱。说到这里,都是唉声连连。

王家大嫂哭哭啼啼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忙问怎么回事?春大娘悄悄说:“大嫂的官人去换猎物,被当兵的抓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里也躲不过战火吗?

正想着,村里的大钟响了起来。族长招呼大家到村中心的打麦场开会。我和春大娘相互搀扶着走过去。大娘一边走一边叹气:“唉,这样也好。啥人都没了,还抓个啥。不操心了,孩子啊,跟咱们没关系啊!”

我知道她心里想起丈夫和儿子的事情难受,也只能拍拍她的胳膊,安慰似的跟着叹气。

族长寒暄了几句说道:“城里来了信儿,说京城里太师惑乱皇上,皇上识破了太师的奸计,太师恼羞成怒,就把皇上关起来。还把太后抬出来,说是太后听政,其实都是太师一个人说了算!唉,这天下要大乱喽!”本来是发通知,现在变成老族长一个人的感叹。

我们台下的群氓也不知道该议论什么,只能等族长大人发完牢骚继续说下去。

“幸好,护国大元帅杨不愁杨大人逃了出来,现在就在咱沙棋关起兵,要清君侧,除奸佞。我们村呢,有幸受到杨大人的叮嘱,务必要挑选强壮兵丁组成民团,保家护村。只要大人一声招呼,咱就二话不说上疆场!”台下一片哗然,有些娘子已经哀哀的哭了起来。男人们年轻点的脸红脖子粗的就要回去抄家伙,上了些年纪的则比较稳重,安慰老婆拽着孩子,还皱着眉头看族长,有没有下文?

果然,族长说:“安静,安静!大家安静!”等到渐渐安静下来,族长才继续说道:“将军目前还没有吩咐。他只是嘱咐我们,严守村口,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已经进入的就不要出去了,没有进来的,绝对不许进来!有硬闯的,可以派人报告到沙棋关。”

台下窃窃私语。女人们知道暂时不用和男人分开都松了一口气。何况乱世之中,护村也是应当的,哭泣渐渐停住。男人们议论着该由谁来牵头。族长站在那里等大家的结果。

春大娘慢慢的说:“这可稀奇了。”见我有些不解,解释道:“往常年也碰到过打仗。从来都是抓人了事。咱们这里穷,正常年月的捐税都交不齐,更别提打仗时的粮草了。从来没有官家说要保护咱们村的。唉,不知道还有什么大祸呢!”春大娘总是很悲观。她认为她的生活总是糟糕透顶,如果碰到什么好事,肯定会有更大的祸事降临。这样一说,老脸一皱,眼泪就跟村口的汲水似的,呼啦啦的往下流。

我扶住她,心里暗道:莫非杨不愁知道我在这里?那句进来的不要出去,外面的不要进来,是不是指得就是我?

正想着,族长说:“红锦,你就在村里安心静养吧。等这阵子风头过了,杨大将军平叛回来,你再出去找你相公啊!”

我点点头。有个年轻人扯着嗓子问:“太爷爷,杨大将军出发了么?我想投军啊!”

“啪”,旁边是他老娘。挥着鞋底子照着他脑袋给了一下子,“你个不孝子,瞎嚷嚷什么呢!你走了谁养你娘啊?你当你娘是春大娘,自己能活那么长啊!”

我一看认识:是住在村西的万大娘和她的儿子万铁子。

万大娘和春大娘彼此看不上眼。都是寡妇,只不过万大娘有个儿子罢了。平日里就言来语去,针扎刺捅的,这个时候万大娘又捎带脚的损起春大娘。春大娘许是勾起伤心事,眼泪扑打扑打的往下掉,根本没理万大娘的挑衅。

“娘!”万铁子看了一眼他娘,没敢说话。

族长说:“大将军已经出发了,现在是孙继盛将军在沙棋关主持大局。铁子你要参军好啊,等有了文书,太爷爷第一个想着你!”

后面的无非是组织民团的事,春大娘已经哭得快站不起来了。我扶着她准备回家,她身子也不轻,整个人都靠在我肩上,压得我一走三颤。硬咬着牙,保持不摔倒。

“俺来扶大娘吧。”一只手接过春大娘,我肩头的重量骤然减轻,回头一看是万铁子。

铁子是村里打猎的一把好手,人俊秀脑子也活,是万大娘的心尖子。这一个月来,我也看见为了铁子帮春大娘或者多给春大娘猎物的事儿,万大娘指桑骂槐的模样。为此,万大娘成了村里唯一一个说我是狐狸精的人。

最可笑的是,她一口咬定我是春大娘从山里请来的狐狸精,专门迷惑她儿子的。跟她我是没法讲理,只能绕着走。可今日我实在抗不动了,点头谢谢铁子,麻烦他把春大娘送回去。

下意识的扭头,正看见万大娘,插腰瞪眼的往这边看,我突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跟在春大娘的另一侧,蔫蔫的回了家。

山村不是外星球,不是乌托邦,不是桃花源,这里的人们也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好比万大娘和春大娘说不清年月的敌对,好比万铁子对外部世界的向往,好比族长对村里唯一的牌坊的珍视——虽然没有人说得清,这是墓道的牌坊还是贞节牌坊。连传说都是打雷的时候震下来的南天门!

又半个月过去了。山村里依然平静祥和,男人们组成巡逻队在村口的必经之路晃悠聊天。该出去打猎的依然打猎。但是已经不再进城,毕竟没有人愿意送死。除了万铁子偶尔会跑到族长那里问问,外面惊天动地的平叛之战在这里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皇帝,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虚幻的词,这个帽子下坐得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只要杨不愁不来抓人,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红锦?”门口有人叫我,我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走出来,看见万铁子站在院门口。健壮得双肩上踏踏实实的担着一副水担。两个大水桶晃晃悠悠的颤着。小伙子呲出一口白牙,映着山顶松树尖上的白雪,等着我开门。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梦境成真了,眨眨眼才想起,这不过是个路人甲!

打开门,万铁子麻溜儿的把水到进水缸里。我不好意思的说:“怎么能麻烦你呢?让大娘知道了……”

“嗨,你别理她。她就是没事儿磕磕牙,别当真啊!”铁子憨憨的一笑,“我再去担一担,把缸挑满了,可够你们娘儿俩用几天的。”

春大娘去村头和婆姨们拉瓜去了,我自己根本挑不了水。赶紧谢过铁子,让他再担一次。

晚上春大娘回来,问我谁挑的水,我照实说了。大娘用她惯用的狡黠语气说:“下回铁子再来,你就给他纳双鞋底子。人家这么帮我们,总不好什么表示也没有吧!”

我看着她的眼神心里发虚,不知道又被算计了什么:“这个……不好吧?我的手艺不好,纳了底子穿不进山里啊!”

“没事儿!”春大娘把针头在头皮上划了些油,一边就着灯火缝着,一边说:“你就做个家里穿的。是个心意就成。”

我道:“不用吧?万大娘的手艺也很好,她们家从来不用我们做的。”

春大娘撇了撇嘴:“就她那点大脚针?你的针脚又细又密,铁子肯定喜欢。在说了,这是心意,又不是卖给她了。”横竖她有理,我也想不出不对的地方。

第二天想了想,实在没兴趣再弄一双新的。就从柜子里翻出一双春天敞口布鞋,反正在家穿,也用不了多花哨。

傍晚的时候,铁子拎着一块狍子肉过来,春大娘眉开眼笑的收了,冲我一嗝叽眼儿,便进屋弄去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天书奇谭》里的那只小狐狸精,叫住铁子:“铁子!”

村里姑娘少,铁子眼皮高。都十八了,还没找到媳妇。万大娘本来计划这个冬天去城里的一个远亲那里坐坐,看看有没有可能给铁子找个媳妇,却被战争推迟了。

“啊?红锦,啥事?”铁子双手搓了搓。我看见他的手掌又厚又大,常年握锄打猎在虎口处留下厚厚的一层茧子。这让我想起洛玉箫的右手因为握剑也有这样的一层,而且他的拇指内侧有个圆圆的大茧子。摸在身上剌剌的,糙糙的,他会皱着眉头说:“呀,怎么红了?你的皮也太薄了”……

“红锦?红锦?”铁子连喊几声,我才醒过神。小伙子羞涩的把手背在身后,脚尖磨着地面问:“啥事儿啊?”

我赶紧取出鞋子,交给他:“春大娘说,这阵子多亏你帮忙。这双鞋子送给你,不成敬意,你收下吧。”

我以为他要推托,谁知道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就忙不迭的接过来,傻呵呵的笑了:“红锦,你……你还真有心。”

我左右脸发生严重不对称情况,无法自抑的抽搐着。赶紧推辞:“一点小事,又不费功夫。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铁子吭哧了半天才说:“红锦,你还要离开这里去寻你相公吗?”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次离开这里,毕竟杨不愁可能已经知道。但是如果离开,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心里也没有把握能否象现在这样活下去。

我的犹豫被铁子看见,他突然很激动的说:“红锦,你、你不要走了!留下来吧,俺——俺们养你!”

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晓得哪里不对了。看着铁子激动的样子,红彤彤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被落日映红的,连眼珠都比往日明亮,有点明白了。

“咳咳!”干咳两声,我斟酌着说:“嗯……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把手放在肚子上,有点伤感的说:“我还是希望找到宝宝的爹的。”虽然已经不可能!后半句咽在嘴里,烂在肚子里。

多糟糕的借口啊!

铁子的双肩明显的垮下去,嘟哝着说:“俺知道,你有学问,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样的山窝窝怎么留得下你啊!”转身离开,高大的背影被夕阳拉得长长得,少年的烦恼就这样不期然的降临了。

转天过来,万大娘“杀”上门来,站在门口的高台上,一连串“骚狐狸”“不要脸”的叫骂。春大娘那肯落后,从后面爬上自己家的房顶,站在平整的屋顶上,居高临下,口沫横飞。这种场合不适合我。甚至我连谁是骚狐狸都没搞明白。

绕到人后,问身边的王家大婶:“他婶,万大娘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又骂春大娘啊?”

王大婶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说道:“红锦,你不知道吗?万大娘要找你算帐啊!”

啊?我长大嘴巴,原来我才是那个“骚狐狸”!

“这、这从何说起啊?”

“他们家铁子从昨晚就吵吵着要进城当兵挣功名。万大娘不同意,娘俩吵了可大声了。后来铁子说,要挣了功名回来娶你。大娘才不干的!这会儿铁子在族长那里,要族长保荐呢!”

如果是大街上拉的兵勇,可能就是冲前锋;如果有保荐,乡里人照顾,进去后会分到比较重要的部分,升职也快。的a8

我想了想,低头要溜。王大婶一把拉住我:“红锦,你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很响亮。万大娘猛的一回头,象出柙的老虎盯上了我。

我觉得自己就是聚光灯下越狱失败的犯人,不仅挫败还觉得罪恶!

完了,完了!脚发软,腿发抖,低着头,除了找地缝,我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

第18章

万大娘尖着嗓子喊:“哟,怎么着?不敢见人了?不敢见人怎么还挺着大肚子送鞋!我呸!丈夫还没死呢,就急不来待的勾引我们家铁子了?也不瞅瞅自己那幅德性!白送都没人要,破鞋!”“啪”我的那双鞋被扔进土里,狠狠的跺了两脚。

我下意识的侧了一下脸,仿佛被扔进土里的是自己的脸。

万大娘尖着嗓子喊:“哟,怎么着?不敢见人了?不敢见人怎么还挺着大肚子送鞋!我呸!丈夫还没死呢,就急不来待的勾引我们家铁子了?也不瞅瞅自己那幅德性!白送都没人要,破鞋!”“啪”我的那双鞋被扔进土里,狠狠的跺了两脚。

我下意识的侧了一下脸,仿佛被扔进土里的是自己的脸。

万大娘撇下春大娘,气势汹汹的跑过来,边跑边骂:“你个丧门星的破鞋,尅死自己丈夫不算,还要尅死我们家铁子吗?”伸手便要推我。

骂归骂,误导你家铁子是我不对,但是对一个孕妇动手就过分了。但是,五个月的身子也灵活不到哪里,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一个东西挡在身前。“啪”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正打在王大婶的脸上!原来王大婶离我最近,我抓着她的袖子一拽,正撞上万大娘搧过来的耳光。她一心看热闹,根本没有提防;万大娘更是不留余地。一巴掌掴在脸上,不仅全面开花,而且声音之脆之响,几乎可以带出山谷回音!

原本喧闹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我踉跄两步也僵在那里,不知道该道歉还是该逃跑。

“扑哧”不知道谁家缺德的小声笑了出来,仿佛热油锅里突然滴进了两滴水珠。噼啪声刚起,王大婶已经“啊呜“一声干嚎,劈头盖脸的向万大娘扑过去:“你个挨千刀的万寡妇,活该你断子绝孙啊!”大家这才象刚被解了定身咒似的,纷纷活动起来四下散开。

有人一拉我的袖子,扭头一看是春大娘。她比了个手势,我赶紧会意的随她离开。回头一眼,看见自己做的那双鞋被扔在被踩成黑色的雪地里。

具体的战况我已经无缘知道,但是王大婶事后明白过来,通过邻居“转达”了她的不满。春大娘送了她一套精美的绣品,她才作罢。又恢复了往来。而万大娘则和我们彻底闹崩了,只要有空就会和春大娘展开明战暗战无间战,小小的山村并没有因为大雪因为战争而平静下来。

我也厌倦了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

万铁子终于拿到保荐,几天后就要出发了。万大娘忙着和儿子哭别,顾不上和我们计较。但是可以想见她会如何排遣儿子不在的寂寞和怨气的。

“春大娘,谢谢你收留我。不过这里我不能待了。”得到王大婶回礼的那个晚上,我们同时听到铁子参军走的消息。坐在炕沿,我和春大娘商量。

春大娘停下手里的活计:“她婶,你这是说啥话呢?万铁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关咱们什么事。好好的日子,剌剌蛄叫两声就不过了?你别混说,好好在我这里养胎,万家的事不用你管!”

我道:“大娘,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对万家也没什么想法,万大娘来闹就闹,其实我也吃不了什么亏。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日子。每天都像生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还不如找个山窝窝猫起来。”

“唉!她婶,俺知道你是大家闺秀,看不惯山里的粗糙。可是这大山围着的,不找点儿事儿做还不得闷死啊!就算没铁子这桩事儿,也有别的麻烦。我和万大娘的恩怨都不知道哪辈子的,从年轻时候就吵,吵了三十多年了。要是有一天不吵了,我还不习惯呢!你呀,孩子是最要紧的,这些事就忍忍吧。大不了咱不出门了,她还能上了咱的房,揭了咱的瓦不成?安心待着,一切有我!不看大娘的面,还有孩子的面。为了娃娃,说什么也不能这个时候出去。”

仿佛印证大娘的话似的,外面北风打着哨儿的刮起来。不知道谁家的门窗没有关好,吱嘎咣当的乱响。偶尔两声犬吠,也被吹得支离破碎。

“唉,又要下雪了。”春大娘站起来,把门窗的缝隙重新掩好,“别胡思乱想了。天不早,赶紧睡吧。”

第二天一早,还没开窗就被映在窗户上的白色刺眯了眼睛。春大娘已经出去忙活了。外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大娘这么挑水吗?

穿好衣服,推开门,万铁子放下肩上的担子,局促的站在小院门口。

“铁子,”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要把自己的立场讲清楚,“男儿求功名光宗耀祖,无可厚非。若有一日你真的衣锦还乡,万大娘和万家的祖先都会以你为荣的。但是,儿女私情是孽债,只有顺其自然才能化孽为缘。若是执着于此,轻者家庭不睦,重者自毁前程。万大娘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此去前线务必要保得平安,才能不负她老人家对你的恩情。我从城里来,最后还是会回去。不管夫家出了什么意外,我终究是他们家的人。这些日子,谢谢你的照顾了!”说完,福身一礼。

铁子讷讷的看着我,最后“嗨”了一声转身离开。

我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尤其是那一句“儿女私情是孽债,只有顺其自然才能化孽为缘。”仿佛是心里嚼了几万遍也没有嚼碎的一个疙瘩!说出来,全身如坠冰窟,冰寒彻骨。一颗心旋转翻腾的向下坠,却永远也落不了底!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铁子走后,万大娘和春大娘的骂战持续升级。冰雪封山的,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媳妇小闺女就搬着板凳或者坐在墙角的石头上,碾子上,一边择菜或缝补,一边指指点点的看戏。

我坐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有时会觉得好笑,有时又会觉得孤单。其实,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敌人,都可以证明你是不孤单的。怕就怕连敌人都没有了,没人在乎你,没人记得你,连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谁?

我活着,可是,我不知道活着的是谁?

第19章

两个月过去了。

一天,村口嘹望的人突然跑回来,请了一个官差的模样的人进村喝茶。春大娘跑去看稀罕,下午才唏嘘着回来,说铁子捎信回来了。他一进军营,杨将军听说他是水勺窝村出来的,就立刻见了他,勉励他好好当兵,将来有出息了衣锦还乡。后来,他作战勇敢,一步步提拔起来,打京城近郊樊城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的小队做先锋队,一举攻破樊城,现在已经成了校尉了。

春大娘不无羡慕的匝巴嘴儿,说道:“眼下他们大军围着京城,要是打败了太师,就出来皇上,铁子就是大功臣了。还不得封个大大的官儿嘛!”

我跟着点头称是,心里却在算着日子,算上信件在路上的日子,他们围城也有半个月了。不知道杨不愁有没有攻破京城?

这几个月我也想明白一些事情。

洛玉箫敢拿为杨不愁效力换我的自由,说明京城里太师代表的太后派,和礼部尚书代表的皇帝派已经斗的不可开交。杨不愁是重要的中间势力,他要加重自己在任何一方的筹码都离不开自己力量的培养。

杨不愁没有答应,洛玉箫发配岭南。但是之后的三个月,我在杨府过着软禁的日子。外面的情势未必因此放松。上官飞花时不时的抱怨杨不愁彻夜不归,纪青月说来杨府住,可真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三次。紧接着纪府就因为我的事情被查抄。

我暗自猜测,就在这三个月,情势一定是急转直下的。无论是太师府还是纪府,都试图抓住对方的把柄,搬到对方。“冒牌小姐”的事情恰在此时捅了出来。

于是,太师府抄了纪府,打击保皇的力量。杨不愁受到牵连,贬黜边关。

但是,看他赶路的情形,似乎迫不及待的去做一件有准备的事情。若是有所耽搁,必定会影响巨大。所以他才不要命(也不要别人命)的赶路!到了沙棋关就传来起兵的消息。这中间必定有所关联。至于杀他的那些人,我以为应该脱不开太师府的关系。但是从追杀的力度和关卡的强度看,对方只是要置他个人于死地,似乎也不想惊动地方。沙棋关也没有任何太师方面的布置。这样看来,太师府方面纯粹是痛打落水狗,并不知道这只落水狗其实是只鳄鱼?

争权夺利的事情历史上并不鲜见,这样一路推下来,我倒觉得杨不愁可能很早就跟皇上有默契。这一次或者是太师所逼,提前举事;或者就是他们计算好的,找个理由让杨不愁在太师麻痹的情况下离京,然后出其不意的杀回京城,灭了太后的党羽。

按照杨不愁的为人,我更倾向后者。

这样,对我而言,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不得不问:究竟是谁泄露了我冒牌的身份?

我不得不问,因为这里面有人生有人死,但是只有我——无论胜者是谁——必死无疑!

我几乎完全相信,杨不愁已经知道我落脚的地点了。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是这无关爱情。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目的,我不知道以前是不是被他算计过,以后是不是又会被他算计!

再有几天,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八个月了。我现在就是想跑也不可能。只有祈祷战事能够拖得越久越好。

晃眼又是一个月,肚子越来越大。万大娘从每天一骂变成每天一夸。铁子成了她的骄傲,逢人便讲。连春大娘也不无羡慕的对我感叹:“哎,你看你,死心眼儿。错过了吧!”

我只能无奈的笑笑。对于飞黄腾达的男人来说,世上三件美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怎么算错过呢?

坐在临窗的暖炕上,阳光透过窗棱,暖洋洋的落在我的肚子上。这几天孩子动的很厉害,春大娘说肯定是个男孩儿。还有一个月,但是大娘已经开始准备生产的事情。她是过来人,把这些事情交给她我很放心。

半梦半醒之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村里人的惊呼和传到窗户下的窃窃私语混成一种群体不安,搅动屋里原有的宁静。一些尘土从窗棱上凭空飞起,在光线组成的矩阵里招摇。马蹄踏踏的声音停在院外,族长领着村人跪地迎接的声音传入耳中:“小老儿水勺窝村第八十代族长万德松见过天下兵马大元帅护国公杨大人!”

该来的逃不了,我始终在圈套内!

吱呀打开,一群人涌了进来,杨不愁居中,左边是纪青月,她憔悴了很多,但红光满面;右边是——洛玉箫!

看到我的大肚子,即使杨不愁也很惊讶。我猜他是因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肚子而已。至于洛玉箫,我看向纪青月。她的眼睛依然流连在杨不愁的身上。

他们一起来的,中间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我错过了?

“各位,我身子不方便,就不参拜了。请坐吧?”指指身边的桌椅板凳。杨不愁很快反应过来,对洛玉箫道:“我们去堂屋,你——”看看左右,“留一下吧!”

人来如涌,人去如潮。屋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我和洛玉箫大眼瞪小眼。

“嗯……你自己倒水吧。坐!”我指指最远的一个凳子。

洛玉箫扭头看看自己的身后,那个凳子在门的那一头,苦笑了一下,站着没动:“你、你怎么、怎么不说一声?”开口没头没脑。

我没兴趣和他嗔怪,直接道:“说什么?”

“孩子,你有孩子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握剑的手背绽出根根青筋。我注意到原本捆在剑柄上的黑色织布已经被换了下去。鲛皮的垫子更华贵也更趁手。

“孩子怎么了?”我拿起温在炕头的红枣水,嚼着馒头,慢慢的说:“和你有关系吗?”

“红锦!”他踏前一步,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那曾经是我喜欢的地方,不过现在——算了,“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可是我救青月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你就会改变吗?我严重怀疑两者之间的关联性。但是,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矫情。

“我是恨你怨你,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但是我也没必要硬说孩子是你的吧?”

啊?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我。半天才嘶哑着声音问:“红锦,你说什么?”

我咬了一口腌白菜,吃了一口馍,说道:“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孩子的爹!”

洛玉箫嘴角动了动,眼珠眨了眨,然后有抽了下嘴角,才说:“红锦,孩子是大事,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耐烦的说,“你来之前,就是杨不愁对外宣称我是处女的那天的头天晚上,你以为杨不愁凭什么说我是处女?就算我不是,他是不是也要亲自验验?”

我一边说一边盯着他拿剑的手,生怕他一冲动把我砍了。

“孩子是杨不愁的?”从牙缝里龇出来的话,透着嘶嘶的冷风。他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告诉我你有了我的孩子?”

哦,我说呢,原来是杨不愁告诉他的。这就是杨不愁的报恩方式吗?我当初说的还不明白吗?真是的!

以后再埋怨他吧,先解决眼下比较重要:“我也不确定!”说完这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欠揍。下意识的抓着馒头,好像它是能保护我的终极武器。

洛玉箫见我这副模样,叹了口气:“你到底想怎样?”

我斟酌着说:“你们两个太近了,我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说完我就闭上眼,生怕看见自己被某个疯子劈成两半的样子。等了很久,才听见一声长叹。门开了又合的声音,洛玉箫出去了。

然后,恢复安静的屋子里阳光重新飞舞。我终于想起嗔怪性质的一句话:“为什么没人问问我这个当娘的好不好呢?”

我还没来得及猜洛玉箫下一步要怎么样,外面又传来一声惊呼。纪青月尖着嗓子喊:“洛玉箫,你要干什么!快放手!”

我伸出一根指头,微微推开窗户,呵!院子里真热闹。

洛玉箫宝剑出鞘,寒光闪闪的架在杨不愁的脖子上。原本淡下来的疤痕,充斥着鲜红的血色几乎可以看见红红跳动的血管和青筋。杨不愁皱着眉头,也不说话。纪青月激动的围着他们转,最后“呛啷”,拔出自己的宝剑架在洛玉箫的脖子上:“洛玉箫,我命令你放了杨大哥!”

洛玉箫慢慢转动脖子,纪青月的剑与肉的边缘明显的多了一道红色的血痕。我在纪青月后面,正好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好像会流出血来:“命令?你?也配!我洛玉箫瞎了眼!”

纪青月被宝剑边缘的血吓了一跳,随着洛玉箫这两句沉痛的责骂,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宝剑当啷掉在地上。一手蒙面,呜呜哭着跑进堂屋。

“洛玉箫,”杨不愁看看周围看热闹的人,沉声道:“你要干什么?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屋里说!”

洛玉箫似乎憋了一肚子话,却又说不出来。我冷眼旁观,突然觉得很内疚——唉,这也是个老实人啊!心中竟有作恶的快感。

轻轻放下窗棱,舒服的钻进被窝里。打吧,打吧,我要睡觉了!

这个时候睡觉简直是白日做梦,我看着脖子上明晃晃的宝剑认命了。

“你、你对玉郎说什么?你这个贱人!”纪青月红肿着眼睛。

外面还僵持着,估计没人看见她进来。宝剑是开过刃,见过血的,森冷的杀气比冰刀还要渗人。即使在暖和的被窝里,也阻挡不了这股寒意占领全身。

我不争气的打了个寒战。

“怕了?”她带着些得意,眼下的我仿佛是作恶多端的狐狸精被猎人揪在手里,“只要你让洛玉箫放了杨大哥,我自然会放了你。下来!”

我正经的说:“好!我随你出去。不过,你总得让我穿衣服吧?”看看腮边的宝剑。纪青月木讷了一下,哼了一声,说道:“量你也不敢!”

敢什么,她没说。我也懒得猜。慢腾腾的穿好青花粗面的大棉袄,围上围巾。想着方才宝剑的寒意,又下意识的多拽了一条围在脖子上。有点厚度总比赤裸裸的肉怗板好。

纪青月“嗤”了一声,不屑理我。我也知道自己的举动很蠢,但是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我只能如此了。

晃着圆滚滚的身子,正要往外走。“啊!”人群的惊呼伴着金铁交鸣的声音,小院象炸了锅似的。

纪青月一个箭步抢了出去,我被撞的原地转了一圈,扶住门才堪堪站住。

冷风“呼”的从敞开的大门灌了进来。春大娘一步迈进屋里,看见我还愣在那里,一拍我:“你怎么下来了!伤着你怎么办?”伸手就要拉我。我的手还没递给她,一股大力撞过来,我已经身不由己的腾空而起,隔着厚厚的围巾,宝剑又贴进了肉皮。唉,点儿背!

“洛玉箫!你再不住手我就杀了她!”纪青月歇斯底里的喊。我开始怀疑杨不愁是不是武功被废了,至于她这么紧张吗?好歹也是征战沙场百战百胜的将军,怎么也能过两招吧?

围巾松了,乱七八糟的挡在眼前,隔着缝隙,他们两个对了两招才分开,我没觉得洛玉箫占了上风,或者某人落了下风。

“放开她!”洛玉箫的声音。

“你放开杨大哥!”

“放了她!”洛玉箫这一声叫吼!

“青月,放了她!”咦,是杨不愁的声音,他也说话了,“她有身子!”

“闭嘴!”洛玉箫猛地扭头冲杨不愁大吼,看样子恨不得吃了他。

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我突然有种“红颜祸水”的感觉。尚未来得及“光荣”,一股钻心的疼痛倏的扎进心脏。眼前恍惚变成高楼林立的世界,同样两个人,同样的吼声,然后——。

我下意识的一甩脑袋,啊——

脖子一动,在剑上一蹭,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浸湿了围巾。

啊!纪青月惊呼一声,猛地后退,撤出的宝剑上带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眼前一黑,洛玉箫的身影压了过来,和另外一个短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红锦!”可是我的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抓住!

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在眼前晃动,不停的有人伸出手来抓我。好像小时候常常恐惧的从床下伸出的黑手,我拼命的拨开它们:“走开!走开!”

“醒了,醒了!”春大娘的声音好像一抹阳光,撕开面前的重重鬼影。一口气也舒了过来,睁开眼,春大娘布满菊花的脸变得分外亲切,刚要说话,脖子处传来刺痛。我突然觉得现在的这个世界再差也比那个“鬼世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