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杨逸凡挽起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道十字花割痕,他轻抚着它,自言自语道:“我应该是醒了吧。”
他又洗了一把冷水脸,自我安慰道:“我就是醒了,那只是一个噩梦,噩梦而已……”
他从口袋摸出一张订餐卡:“我们谈成了蓝盾公司的PIC项目,今天来莱克巴餐厅聚餐,包厢还是我订的呢!”
宝叔曾经和大家分享过一个现实梦境混淆症的案例:患者是一个德国人,他为了区分现实和梦境,选择了自残。他认为,那个完好无损的自己就是在梦里,那个残缺不堪的自己才处于现实之中。
这么看来,杨逸凡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手臂上刻下十字花割痕,用来分辨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中。
在他看来,刚才经历的只是一个逼真的梦境,现在所处的位置才是现实。只不过,那个梦境中的“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会出现同样的割痕。
其实,我也无法确定,此时此刻,我所处何处,这先后经历的两个梦境又是什么关系。
或许,杨逸凡本就在这个梦境中,他所经历的给小爱讲故事,小爱的脸变成会念童谣的太阳帽,以及逃出小爱房间的情节是梦中梦,他只是从更深一层的梦境里醒了过来,回到了这里。
或许,现在经历的才是梦中梦,杨逸凡在逃出小爱房间时摔倒,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
也或许,这两个梦境并无关系,这只是作为梦境观察者的我根据场景内容所做的惯性理解罢了。
这时候,杨逸凡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他回到包厢中,若无其事地和同事们说笑喝酒。我走到他身边,将一张黑桃2放进了他的口袋。
聚餐结束后,杨逸凡本想回家,却被大家带去参加下一轮聚会。
开车的是李路,收音机里播放着梁静茹的《爱你不是两三天》。他一边开车,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后的宏伟计划,杨逸凡只是若有所思地应和着。
最后,车子停在了堇色年华KTV的前面。
我跟着他们走进了提前订好的二楼包厢。
气氛很快热闹起来,同事们很开心,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杨逸凡或许是累了,靠在角落里休息。
随后,简单轻快的旋律传来,李路招呼道:“来,大家一起唱!”
同事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见杨逸凡还坐在角落里,李路便将他也拉了起来:“来来来,和我们一起唱嘛!”
杨逸凡有些不情愿,推托了两下,最后还是站到了屏幕前面。
接着,屏幕里出现了一群戴着红黄相间太阳帽的小孩子,他们对彼此灿烂地笑着,不过那笑容看起来很假,像画上去的。
这时候,站在屏幕最中间的小女孩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脆,甚至有些尖厉——你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
其他孩子也紧跟着齐声唱道: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火车站,有火车,给你轧个稀巴烂……
我一惊,又是这首童谣!
还有红黄相间的太阳帽!
在上一个梦境之中,脑袋变成太阳帽的小爱唱的也是这首童谣。
杨逸凡一脸惊恐,连连后退,同事们都笑着说:“老杨,你怎么了,来呀,一起唱,一起唱啊!”
我也很疑惑:只是一首童谣,杨逸凡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呢?
他甩开话筒,惨叫着就向外逃,我只好紧随其后。
杨逸凡跌跌撞撞地逃出了KTV,直接冲到公路上。几乎是同时,一辆轿车疾驰而来,他本能地闪身,摔倒在地。
那个瞬间,我被一股眩晕感袭击,整个视野随之旋转起来,但我不知道,这一次我是会醒来,还是,进入另一个梦境!
那一刻,我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身体重重地被甩向车门的一侧,我的手本能地抓住了安全扶手。
紧接着,我听到了李毓珍的呵斥声:“喂,你怎么回事?”
我倏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副驾驶座上。
后视镜里,小爱坐在李毓珍身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刹车吓哭了。
她的卡通发卡也被摔掉了。
开车的人正是杨逸凡!
我知道,我仍在他的梦中,我们离开了KTV包厢,被带到了这里。
眼前,杨逸凡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走神了……”
他颤颤巍巍地挽起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道熟悉的十字花割痕。
只不过相比前两次,这个割伤较新,应该是刚刚愈合不久。
此时,接连经历了三个场景,我已分辨不清这究竟是更深一层的梦境,还是刚刚经历的KTV包厢是梦中梦,我们只是“醒来”,回到了这一层梦中。
连续的场景转换让我意识到这个梦境非同寻常。
我推测这个梦境不会终止,一旦杨逸凡在这个场景摔倒或出了其他意外,我很可能还会随着他进入下一个场景。
杨逸凡的工作服变成了休闲装,为了便于参考,我只好又将一张梅花4塞进了他的衬衣口袋。
我注意到他的衬衣是浅粉色的,有碎花图案,只是衬衣第一颗纽扣掉了。
李毓珍一面安抚女儿,一面斥责道:“你这是怎么了,最近总是精神恍惚的,如果刚才不是我提醒你,我们就被撞死了,撞死了,你知道吗!”
杨逸凡不断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惊魂未定地重新发动车子,失败,再次发动,再次失败,反复了三分钟才成功。
这时候,窗外下起了雨,雨点子锋利地拍打着玻璃和车厢,密集的啪嗒声,像是一种无形的示威。
我坐在杨逸凡身边,看着他越来越紧张。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车子逐渐行驶起来,李毓珍继续苛问。
“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杨逸凡试图终止这个话题。
“对不起,你以为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吗?”李毓珍完全高高在上的气势。
“你想要怎么样?”杨逸凡毫无底气地回问。
“我想怎么样?你这是态度问题!开车你都能走神,根本就是不把我和女儿放在眼里!”李毓珍句句紧逼,“如果我和女儿被撞死了,你一句对不起能让我们复活吗?!”
“好了,不要再说了!”杨逸凡低声呵斥道。
“你是被我说中心里所想了吧,你就是想要害死我们,好去找公司里那个小狐狸精!”李毓珍咒骂着,往日的捕风捉影一并被牵扯了出来,“我早知道你们那点破事儿了……”
“闭嘴!”终于,杨逸凡忍受不住,转头回击道,“你闭嘴!”
他眼神阴鸷,像藏着两把钩子,随时能把人的心肝脾肺钩出来。
四目对视的瞬间,李毓珍被那种眼神打败了,突然就闭嘴了。
杨逸凡继续开着车。
雨势越来越大,哗哗的雨声让人烦躁。
杨逸凡伸手打开了收音机。
这时候,主持人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各位听众朋友,今天的节目就播放到这里了,节目最后为您送上一首有趣的歌曲,我是主持人太阳帽哥哥,我们明天见。”
太阳帽哥哥?
还真是奇怪的名字。
太阳帽?
我陡然一惊!
随后,轻快的旋律响起,我再次听到了那首熟悉的童谣——
你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火车站,有火车,给你轧个稀巴烂……
几乎是同时,杨逸凡也察觉到了异样。
他试图关掉广播,但怎么关都关不掉,清澈的童声仍旧持续传来——你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火车站,有火车,给你轧个稀巴烂……
杨逸凡像红了眼的杀人犯,疯狂捶击着收音机,这吓坏了坐在后面的李毓珍母女。
李毓珍哭喊着:“你疯了吗,快住手,快住手啊……”
杨逸凡不顾妻子的哀求,一边猛烈捶击,一边痴痴念念道:“关不掉,为什么关不掉,为什么关不掉……”
他竟然徒手将收音机捶烂了,黑色金属片将他的手划得血肉模糊,但清脆的童谣依旧没有停止。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来回摇晃,小爱躲在李毓珍的怀里,啜泣着:“妈妈,我害怕……”
杨逸凡忘记了自己还在开车,双手捶击着已经被打烂的收音机,嘴里念叨着:“关掉,关掉,关掉……”
他再次被那首古怪的童谣击溃了。
这只是一首普通的歌谣而已,为什么会反复出现在杨逸凡的梦里?最重要的是每次出现都会让他陷入疯狂的恐慌。
那一刻,一辆卡车迎面而来,我忽然看到了对方的车牌号:BU903。
伴随着尖厉的鸣笛和刺眼的光线,卡车将杨逸凡的车子撞飞了,我感到一股剧烈的撞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四章
惊魂未定
我想,如果这个场景发生在现实里,我们应该必死无疑了吧。
恍惚之中,我又听到了李毓珍的声音:“老杨,你醒醒,老杨,你怎么了?”
我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倒在走廊里,而杨逸凡就趴在我旁边。
走廊?
我的第一反应是在车子被撞飞的瞬间,我们离开了车厢,来到了这里。
此时,李毓珍就蹲在杨逸凡身边,轻轻摇晃着他的胳膊:“老杨,你醒醒,老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女儿小爱躲在李毓珍身后,惊恐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爸爸。
我环视一圈,意识到这是杨逸凡居住的公寓。
我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这时候,杨逸凡猛然坐起身。他哎哟了一声,似乎是摔到了头部,本能地捂住了前额。
见妻子和女儿都在身边,他茫然地问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李毓珍解释说:“刚才我本想回卧室的,却看到你倒在了走廊里。”
杨逸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毓珍追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杨逸凡干涩地说:“哦,我想起来了,我也是准备回卧室的,却发现小爱的房门关着,我去看了看她……”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站在李毓珍身后的小爱。
小爱忽闪着眼睛,一脸的不知所措。
李毓珍又问:“然后呢?”
杨逸凡连忙回说:“我见小爱睡着了,给她盖了盖被子,转身出门的时候,突然感觉头晕,眼前一黑就昏倒了。”
李毓珍有些担忧:“明天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杨逸凡摇摇头,说:“没事,我就是最近工作太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侧眼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竟然是22点!
我记得潜入杨逸凡的梦境后,小爱的书桌上有一个小闹钟,当时的时间是21点50分,杨逸凡离开小爱房间是21点55分。
随后,他去阳台抽烟,有三五分钟,再次进入小爱房间,听到古怪歌谣后夺门而逃,摔倒失去意识的时间大概就是现在。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将手伸到杨逸凡的睡衣口袋,竟然真的抽到了那张红桃3扑克牌。
没错,就是我潜入梦境伊始,留下的参照物。
那一刻,我蓦然意识到,现在的一切和我最初潜入的梦境场景是相连的!
这时候,李毓珍将杨逸凡扶了起来,回到卧室,她问他:“你确定没事吗?”
杨逸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似乎还沉寂在“梦境”的恐怖场景里。
李毓珍起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坐在床上的杨逸凡挽起了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十字花割痕。
相似的动作,同样的割痕。
每一个梦境场景中的他都在重复这个动作。
随后,杨逸凡关掉了台灯,怀抱心事沉入黑暗中。
我离开卧室,手里仍旧捏着那张红桃3。
经过走廊之时,我猛然回头,感觉似乎有人在窥视我,就在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挂着一幅画,画里是一个侧脸掩面的老人。
我走到那幅画前面,凝视着画中之人。
就在我伸手想要触摸的瞬间,那个老人竟然倏地转过头,双手从画中伸了出来,一把将我推倒。
我惊叫一声,脚下突然变成虚无的空间,整条走廊也剧烈扭动起来。
我身体失重,极速坠落而下,那双推倒我的双手竟也跟了过来,像两条锲而不舍的蛇,就在它们要掐住我脖颈的瞬间,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Naomi坐在我身边,见我醒了,立刻问道:“王老师,你醒了?”
我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脖颈,仿佛那双手从梦里跟进了现实,而我仍旧沉溺在那种坠落和被扼杀的恐惧中。
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回到了被那些奇形怪状的梦境吓醒的日子里。
Naomi也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潜梦,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问道:“王老师,你还好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坐起身,摘掉脑电波同步扫描仪:“我还好。”
Naomi递给我一杯特制的功能饮料。
咕嘟咕嘟,我喝完了一杯,又要了第二杯第三杯。
虽然每次潜梦都会耗费大量精力,但这一次似乎尤为严重,我感觉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不管怎么喝,都无法补充消耗的精力。
Naomi追问道:“王老师,你真的还好吗?”
我点点头,问道:“我睡了多久?”
Naomi看了看计时器:“从你服药躺下到醒来一共是21分钟16秒,还没有到你设定的唤醒时间。”
我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我是自主醒来了。”
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杨逸凡,我知道,他的梦境还在继续。
我抬起他的左臂,挽起袖子,看到了一道已经愈合结疤的十字花割痕。
当时,李毓珍向我说起过,杨逸凡确实出现了自残的举动。
或许,他并不是自残,他只是想要通过这道割痕分辨现实和梦境而已。
他在试图自救!
Naomi指着杨逸凡手腕上的瘀痕,说:“看来他老婆对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都开始动用手铐了。”
我摇摇头,说:“以他现在的状态,如果真的被送到精神病院,恐怕就不是手铐那么简单了。”
Naomi没说话。
我靠在一边休息了五分钟,才打开房门。李毓珍见我出来了,急忙起身问道:“王老师,老杨的情况严重吗?”
我点点头,说:“他的病情比我想象中要复杂,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听到这里,李毓珍失落地点点头。
离开之前,我特意要求去看了看小爱的房间。
让我感觉惊异的是,现实中她房间的一切和梦中的竟然一模一样,就连墙壁上的奖状和证书的排列顺序都没有改变。
我不禁感叹:“你女儿真厉害。”
李毓珍落寞地说:“那是在老杨患病之前了,自从他患病后,小爱已经退掉了所有的兴趣小组和比赛了,学习成绩也是一落千丈……”
我转头问她:“杨逸凡平常很关心小爱的学习吗?”
李毓珍摇摇头,说:“他工作很忙的,每天晚上都有应酬,周末不是出差就是加班,小爱的学习和兴趣培养都是我在管理,他几乎从不过问。”
我又问:“这么说,他很少有时间能够陪伴小爱了?”
李毓珍应声道:“一个月最多一两次吧。”
我看着那些精致的奖状和证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着,我又去了阳台,看到了那一排长势颓然的观赏类植物:“这是非洲茉莉还有鸭脚木吧?”
李毓珍叹息道:“魏阿姨走后,也没人打理这些植物了。”
我轻轻摸了摸鸭脚木颓败的叶子:“平日里都是魏阿姨在打理它们吗?”
李毓珍解释道:“她喜欢花花草草,我就在花草市场买了一些,平日里都是她来照管的。”
随后,我便和Naomi离开了。
Naomi将我送回公寓后,也回家了。
我先去洗了个澡,由于服药和潜梦的缘故,身体仍旧感觉很沉重,但我还是选择将梦里观察到的一切记录下来。
虽然我的潜梦经历不多,但这个梦境和我之前观察过的梦境不同,我必须仔细梳理所有线索——
在此之前,我要先简单说一下梦境的分层。
弗洛伊德将人的精神分为三个层次:意识、前意识和个人无意识。荣格又补充了第四个层次:集体无意识。
相应地,梦境也分为三个层次,即前意识(第一层次)、个人无意识(第二层次)和集体无意识(第三层次)。
前意识是梦境的三个分层中最浅的一个层次,知识、想法、回忆、焦虑以及被完全认可的动机等,都会出现在这一层次之中。
不论梦境内容简单或复杂,平淡或离奇,人一生之中所经历的梦境绝大部分都处于第一层次,只有极小部分梦境会进入第二层次,至于梦境的第三层次,人只有在生命中的特殊时刻或重大过渡阶段(比如青春期、生儿育女时或经历丧亲之痛时等)才有可能会进入,但由于概率微乎其微,我们在此不多做赘述。
回到第一层次梦境,清醒时的意识和睡眠中的梦都可以随时进入前意识,我潜入咨询者的梦境进行观察也是在这一层次。
通常来说,这一层次梦境的叙事都比较混乱,不太符合逻辑,需要通过梦象解析来还原其中隐藏的含义,但回到杨逸凡的梦境之中,却与之相反,梦境内容井然有序,数次转换,几乎与现实无异,而且他也拥有完整的梦境感受。
不过,宝叔在他的梦境学课程中也讲过,这与梦境主人的造梦力和梦境感受力有关,极少数人天生就拥有强大的造梦力和梦境感受力,他们可以制造任何想要的梦境,同时拥有近乎真实的感受和体验。
或许,杨逸凡就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员。
说到这里,我必须给大家科普一下造梦力。我们每晚做梦的内容琐碎,不连贯,一般都是某个片段,梦境场景也很简单,醒来后只能模糊记得星星点点,时间再久一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是由于普通人的造梦力很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与之相对的,造梦力越强,梦境场景就会越逼真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