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了,六天不见她,想象不到我现在竟然还能呼吸。饿了四天,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乱乱的,最清楚的影像就是她。

“箫儿啊,你这样,叫娘怎么办啊!”是娘在耳边哭,我抬头对她笑笑,说道:“娘,你不要伤心,儿子很抱歉,不能孝敬您老了…”

“箫儿,那个妓女到底哪里好,把你迷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连娘都不要了。”娘哽咽说道,我摇头:“娘,我不是不要您,只是不能和她在一起的话,我活在世上也殊无意义,不如死了干净。”

“那…你娶名妻子,然后迎她做妾吧。”娘说道,听出做了让步。

“娘,她是我的妻,不是我的妾。”我摇头,毅然道。

“箫儿,你怎么这么固执?你爹怎会让你娶一名妓女为妻?这样林家的脸都丢尽了!”娘提高声音。

为了脸面,就要让她当妾室么?为了脸面,就要牺牲幸福么?

我冷笑,在他们心中,脸面倒比儿子还重要?

“娘,再不你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让我走;或者…你就真的没了这儿子吧。”我话说得清楚,娘心软,我知道她定会去求爹。林家产业毕竟大多是娘带来的,舅舅现在也是林家靠山,爹不会不应。

紫烟,你总以为我很单纯,其实我也会算计的。只是算尽天下,我对你,也不会有半分作伪。

若知州不肯放弃你,就是拼出一死上告朝廷,我也要把他扳倒——他能以权势强求你,自然不是什么清官。只是能坐上扬州知州,想必靠山很硬,我即使上告也只能搭上自己…但为了你,刀山也下得了。幸好不知怎地,他打消了主意。

大哥却还没打消主意,他甚至跑来对我说,要我…

紫烟,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变得很会打架,尤其是和大哥打。

外面传来争论之声,爹的声音还是这么大,隔着两道院子都听得到。他声音减低,终于听不清楚,想必是被娘说服了。当然爹不会轻易让步,他一定会提出条件,而他的条件,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紫烟,离你几个月,你会怨我么?

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

三·长亭短亭,临歧分袂

木紫烟:

“紫烟,我要上京赶考。”

他对我说,有种毅然。我怔怔看着他:“箫,一定要去吗?”

他点头,轻笑问我:“紫烟,你介意当官夫人吗?”

我摇头,像我这样身在贱籍的女子,做什么还不比原来强?何况官夫人有什么不好,丈夫管理一方,下面的人当面只有奉承。至于背后他们说些什么,又与我何干?人生只管表面和乐光鲜,谁要在乎背后指点?

可…我看着他,他要做官吗?这样的他,也会如常来醉欢院那些官员一般,满口官腔说得好听,心心念念却只是怎么在女人身上逞威风。至于辖内百姓生活是好是坏,又和他们有何相干。只要他们能收上苛捐杂税,就算民不聊生,也和他们无关。

就算落到贫家卖骨肉的程度,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就是这么流落风尘的么?进妓院的时候,我甚至连哭泣都不曾。饿死事大,什么贞节什么名声,死了一了百了,还当真指望阴间不成——就算有阴间又能怎样?若阎罗王也和这凡间世人一般想法,又何必寄望来世?

“你…想做官吗?”我问他,手指在裙上绞住。他笑起来:“也不一定做官,不过一定要去赶考,只要中了进士,我就可以娶你了。”

他…是为我?

我垂下头,心中欢喜。我就知道,功名富贵他无意,他,只是为我。

虽说我并不在意他是否出人头地,我并不在意他是路边乞丐还是富商官宦,但他也是有家的,有父母兄弟。我本对林家没什么好感,尤其是接触过林笠之后。我也不在意他们怎么看我,但是,我总不能不在意他的感受。

能两全其美,那是最好吧。

“可你要去多久啊?我…我…”想说我可不一定会等你回来,却觉得喉咙干涩,竟然说不出口。眼湿湿的,我,竟然为了这丁点离别时日,涌上了泪水。

“紫烟…”他叹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他向来君子自恃,很少这么逾越。我在他怀里,闻他身上男子气息,干净清新的味道,是他呢…

“紫烟,今年就是大比之年,不管我有没有得中,秋后也一定会回来。”他说。我把脸埋在他胸前,泪水洇湿他前襟。秋后,将近半年啊,我…怎生煎熬?

“可惜我不能带你去。”箫抱住我,“紫烟,我筹了些银两,应该可以给你赎身。我寻了一处房舍,凑齐你半年用度,你搬去等我好不好?”

我看着他,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箫,这些钱我不要,你是低头向别人借的吧?又典当了多少东西?”箫从来都不是争利之人,虽然林家的商号他也有帮忙管理,但估计他月例还不及他家的管家多。能凑这些钱,定是低头向人借来。我想着他请求别人的样子,想着他去当铺当东西的情形,心痛了起来。

“可紫烟…我担心你在这里会有危险…”他说道。

我抓住他衣襟,说道:“要论危险,在这里绝对比住在外面要安全得多…我要自己出去住,才是比较危险吧。而且我的卖身契早被颦姐撕了,想走随时可以离开;只要交月俸银子,随便我接不接客都可以。所以箫,你不用担心我和别的男人…”

“我不是担心这个…”箫低下头,呼吸在我耳边,“紫烟,我相信你。”

真糟糕,他,怎么也学会甜言蜜语了?

我无意识地弄着他的衣襟,低声说道:“箫,你不用哄我…婊子无情,你担心我会重操旧业,是很正常的。”

“紫烟,是你不相信我。”他出语提醒,我一怔,是啊,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为什么这时要说这种任性的话?

——因为我不想和他分开啊…心中不安不舍,我,怎受得了离他半年?

我哭了,眼泪流得很凶,一点都不美丽。我是醉欢院的红牌啊,即使哭泣,也该是静静落泪,梨花带雨方能引人怜惜。这样剧烈哭泣,很难看啊…

他抱紧我,连声安慰我。他不是会山盟海誓的人,这时却把承诺下了一遍又一遍。我向来不信什么誓言,却把他字字句句记在心中。手向上,微微挑开他衣襟。

“紫烟,你作什么…”他声音极为惊惶,我的唇落在他胸膛上,感觉到他的僵硬,和突起的欲望。他重重呼着气,忽然一下推开我,向后退去。

“你嫌我吗?”我看着他,眼中满是泪水,“你从来不碰我,是嫌我脏吗?”

“紫烟,我们还没有成婚,我…”他剧烈呼吸,看都不敢看我,“我要珍惜你…”

我笑了出来:“箫,你在说些什么啊!我是妓女,不知道和多少人睡过。像我这种人,还需要什么珍惜…”

他过来,捂住我的嘴:“紫烟,不许你这么说…”

我抚上他胸膛,脸也靠上去,我的语声和他心跳声混在一起,我,在他心上。

“箫,我,想要更多的你,更多你的回忆,用来撑过漫长的时间。”我低低说道,“箫,我想你。”

他低笑:“还没走呢,你就开始想我了?”

我点头,手抚上他腰间。他全身一震,我得意笑了。

虽不曾有过经验,他也毕竟是男子啊。我褪去他的衣衫,在他身下宛转低吟,竟是十足热情。他动作生硬,满头大汗却仍放缓速度,怕伤到我。我紧紧抱住他,献上自己。箫,对这个阅人无数的我,只你会傻傻坚持你的温柔。

我十四破身,第一次的男子早已淡漠在记忆中,只记得自己的木然,对方嗜血的表情。几年来在不同男子身下曲意承欢,这一刻,却有了真正交付自己的感觉。

虽然说起来很矫情,但我真的觉得,这才是我的初夜,和他。

林箫:

“二少爷,你干嘛又傻笑?你已经这样两天了啊!”小福问我,我连忙敛起唇角,微微摇头:“没事。”

小福是我小厮,这次也要和我一起上京。他方才十五,倒是很机灵,这时眼珠一转:“我知道了,二少爷是想起木姑娘了吧?”

紫烟…

我又傻傻出神,想她表情,想她语言,想她动作。甚至不小心起了绮思,想起她的柔媚。

唉…还没有离开扬州,我的相思便已成灾,洪水一般没过我。我想着她的笑容,收拾行李的手顿了下来,真想把这些书放回架子上,不去京城,不离开她。

叹了口气,这怎么可以,就算我不在意爹娘的想法,我总不能带着她私奔。我是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挑,虽然会点生意场上的事情,却没有谋生的技能。最多去作西席或者帐房先生,都要依附于人,我不放心。何况,我想供给她最好的生活。

虽然她不在意我做什么,我是高官她爱我,我是街头乞丐,她也不会离我而去。但作为人家夫君,怎可让妻子受委屈?紫烟,她应该有最好的生活。

可…不舍得啊…

爹娘送我一程,他们毕竟年岁大了,走到镇外驿道前便不再前送。爹一直希望我做官,这时自是笑容满面。娘有些不舍,一遍遍叮嘱小福,要他好好照顾我。

“我没有关系的。”我告诉娘,“倒是木姑娘,还望娘能照应一下。”

娘点了头,我补充一句:“娘,儿子相信您,所以来往信函,望娘能够派人交给她。”我捎信回来,家丁毕竟都是爹这边的人,爹想动什么手脚都是很容易的。我,不能让紫烟对我有任何怀疑。

娘叹息一声,应了。娘,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爱上的女子,只会让我发奋。我不在乎光宗耀祖,我却想她以我为荣耀。

爹娘离开,我收拾停当,准备上马车。忽地见一匹马绝尘而来,马上的身影…是紫烟!

我吓得连忙跑过去,生怕她被马抛下来。紫烟倒是坐得很稳,见到我勒马下来,抱住我,把脸埋在我胸前。

我感觉到她脸上湿意,知道她哭了。我就是不想让她太伤心才没有告诉她我今天离开,没想到还是让她知道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今天走?”她捶着我,“你是不想让我来送你吗?我出现对你来说是这么为难的事情吗?”

我叹气:“紫烟,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怕你伤心。”

“你不告诉我走难道我就会不伤心吗?箫,我最讨厌别人擅自替我决定事情,还说是为了我好。”她看着我,“箫,你记住,你绝对不可以这样子哦!”

我缓缓点头,凝视着她的眼,俯下头去。吻去她的泪水,吻上她的唇。

一吻既毕,她红了脸,我揽着她上马车走了一段路,见快到荒凉之处了,连忙让她下车回去。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紫烟,你送得太远了,回去的时候我会担心的。”我说,忍住不看她泪眼。

“你…果然是我命里的冤家。”她低低说道,“柳树新芽,轻烟薄纱,春秋多少那刹。他行走天涯,我独过盛夏。他呀他,何日归家。”

“我会尽快的。不管中不中进士,我一回来就去迎娶你。”我说,然后一咬牙,转身上马车,“你…快回去吧。”

“我等你,我一定会等你的!”

车行良久,她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荡。

紫烟,我会尽快回来的…

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消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

四·山遥水远,鱼雁无凭

木紫烟:

他是真的离开了。

不再有人在窗下傻傻等我,不再有人摘下不知名的野花带来给我。他是真的离开了,去汴京赶考,秋天才会回来。

我等他,柳树的芽已成了郁郁苍苍的垂柳细叶,却没有他的消息。

记得以前听过一则猜药名的谜语:眼看来到六月中,大姐买纸糊窗棂。丈夫出门三年整,一封家书半字空。

这谜极好猜,半夏、防风、当归、白芷。四种药材都很常见,我就常常会吃这些药熬成的药汤。

可什么时候,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如这谜面一般,简单、普通,但是,深。盼着他当归,他却只有白纸…错了,他连白纸都没有给我。人家至少还有一张白纸,即使双方都是不识字的,也可以从这白纸上推断出来对方的心思——至少,他还是记得她的,他还是想着她的…

这,已经是一种幸运了吧?我心中当归的那个人,还不到归来的时间。但他没有白纸,他没给我半句话。

相思刻骨,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聪明,没有想象中的计量。即使明知道他不给我来信有很多可能,例如他爹阻挠。但是当真收不到他的信,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忍不住胡思乱想。相信他啊,可是仍然会害怕,极怕。

这样的刻骨相思啊,活了十几年,第一次领会到。这么短时间的分离竟然都觉得思量无尽,我想,我是爱他,爱惨了他。

颦姐知我憔悴为何,曾几次对我说,她可以找人捎信。可我连他住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又怎知捎信到何处?况且…他既然无信给我,想必是被阻碍。我何必增他烦心?反正不过半年,等等,也就是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己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么念着,自己却当真食难下咽。颦姐看我,但只叹息一声:“早知你会爱得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给他机会让他追求你…”

我对颦姐一笑:“颦姐,有过,总比没有要幸福。”

颦姐看我,转头低道:“情情爱爱,为什么,每个人都挣不脱?”

我笑着说道:“就怕…每个人都不是当真想挣脱啊…”

颦姐最后叹了口气:“风尘中人本该无情,一双冷眼看尽世间百态的…怎么也落了俗世?”

我笑着答道:“颦姐,这世间情爱,谁又能躲得开?”

便是爱他,哪有什么办法?隔山隔水不见他,独留我在此痴痴傻傻。冤家啊,我苦苦牵挂,不知何时见他。他,可伴我共此月下?

林箫:

紫烟没有信来。

小福说紫烟说书信难以表情,她便不写。这话确是像紫烟说的,只是,紫烟,难道你不明白,即使只是只字片语,我也望着见到你的消息。我承认这样很俗气,像是所有的平凡男女一样,但我,还是想…收到你的信。虽说心有灵犀,毕竟远隔千山万水。

总算是考完了,再无需看书本。拿起笔来,写下一行字,尽是她的名字。

紫烟,虽然你不给我写回信,但允许我给你写吧。京城有信使,我明儿自己出去,亲自把信交给他…紫烟,我还是担心。这么长时间,每每给你写信你都没有回复,我担心不是你不回信,而是你没看到。否则,就是你对我的相思,不如我对你的深啊…

我又开始乱想了,紫烟,你是不是又会生气我不信任你?这样山遥水远,我不是不信任,只是有些害怕。感情这东西,相聚方才浓烈。不像你给我缝的香袋,在你身边时,我从未闻到里面的香气。离开你之后,方才感觉到那是你身上的幽香。

拥着它入睡,想着你的点滴。紫烟,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亵渎,还是会笑着说,男人都是这样呢?紫烟,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你,你站在那里看着我,轻灵缥缈得不似凡人。

写好了信,我出房,去找信局。虽然做这生意的人很少,但在汴京,应该能找到一两家才是。

拿着信在城里乱转,迎面走来一名小姑娘,看也不看地走着,正撞上我。我皱了下眉,把信拿到一边,看看没有撞坏,方才放下了心。然后扶起跌在地上的那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那姑娘有一双很大的眼,灵活得很,却没有紫烟翦水双瞳来得幽深。她瞪着我:“喂!你撞了我也!”

“姑娘,是你撞了我。”我微一低头,看她的样子没事,我最好不要和她纠缠。被宠坏的富家女孩我向来敬而远之,何况我从来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如果要我怜惜,对象也只会是一个。

紫烟,这二字从我心头滑过,我微微笑起来。只要想起她的名字,我就觉得无比甜蜜。

“喂喂!你个无耻小人!你撞了人家却不道歉,你——”

“要我道歉哦?”我懒得和她纠缠,轻轻一揖,“撞了小姐,在下非常抱歉,望小姐原谅。”

说完,继续向前走去,寻找信局。

“呃…你既然道歉,本小姐也就不为难你了。”她说,“你在找什么吗?我也许可以帮你哦。”

“不麻烦小姐。”不想和任何女人纠缠,我说道。

“你撞了我,不过我也撞了你嘛!就让我帮你作为道歉吧。”她拉住我衣角,“京城我可熟悉得很,你尽管说你要去哪里,我一定找得到。”

我心念一动:“如此麻烦小姐了。”

与其在这里乱晃,不如找一个认识路的人。紫烟从没为我吃过醋,和这种小女孩共行,应该不会惹她生气吧…

重要的是,给她的信。

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

五·怜新弃旧,孤思忘义

木紫烟:

不可能!

这信不可能是他写的!他不会这么对我,决不会!

字体看上去有几分像他,我并不擅长分辩字体,看不出究竟是不是他写的。但上面的字字句句,却绝无可能是他手笔——他,不会说出这种绝情的话。他,我的他,从来不是这种人。

可是…他中了状元这消息是刚刚传来的,他的信却比这消息早了一天到…就算伪造,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会…

信上说,他要娶公主,是皇上指的亲,他拒无可拒,只有放弃我…这是多么老套的说法啊,怎么会发生在我和他身上?

我不相信,我不信。京城传来的消息并没有这么一句,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有人挑拨!

颦姐过来看我,摇了摇头:“林箫那么老实,不应该吧?”

她一句话便让我哭泣起来,盼了许久,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消息,我,承受不住。

我已将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甚至因此失去了潇洒看世情的力量。我拿着这封信,丝毫没有嘲笑自己的力气。

这信…如果是林家人送来的,我还可以说是他们编造出来的。但这信…分明是信使送来的啊!他一走四个月,一封信都没有传来,现在却知道找信使…原来,他一直没有给我写信?不是我安慰自己的,信可能被林家阻下…他只是,没有写…连带我忍辱上门交给林家的信函,也不是他没看到,只是他不回?

怎会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