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华琼从前并不知什么叫做真正的雍容华贵,上官家的大宅位于乐州风水最佳之处,毗邻最为繁华热闹的大街,闹中取静,自有乾坤,尽数观赏下来双脚走得生疼,却还未尽,唯有心中暗叹。

相比之下,新购的那间小院显得无比寒酸,仿佛将两者稍作比较都于心不忍。

表哥上官鸿待人平和,不愧是世家子弟,特意准备见面礼,出手大方得体,难免多看几眼。

新宅未安置妥当,距离成亲还有段时日,上官夫人见她无依无靠,接来府中居住。一来二去,阴差阳错,班云翼知道她变心已是势不可转。

他甚至天真的以为,她只是一时糊涂,终究会回心转意,安安心心地回去过日子。

华琼只是面无表情地退回定情信物。

“就算退婚,你也嫁不了上官鸿,他已和我坦言,你们根本不可能,还让我劝你趁早不要痴心妄想。”

“即使孤独终老,也比嫁你强上百倍。”她冷冷地道:“怪我醒悟太晚,假如跟了你,当真永无出头之日。”

人人生而不平等,有人一生积蓄,尚且抵不过别人一桌酒席。穷其半生所求,别人轻松玩于股掌之中不屑一顾。

再累再拼不过徒劳,生命从呱呱坠地起就是一场可笑的比试。年幼之时的承蒙收留,多像是一种廉价的施舍。

做得再好也是沾了上官家的光,我有名有姓,为何要做上官鸿的表弟。这样畏畏缩缩一辈子,岂能甘心。

“来的路上我和华琼见了一面,她已不是那个小官的八姨娘,去年改嫁商人,依然是妾室。”丁信淡淡地:“她问起你,我不晓得怎么说,便说你已经死了。”

“上官鸿已死,表弟自然也不在人世了。”班云翼目光骤地一凛:“恩恩怨怨,今夜一起做个了结。”

“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我的剑法由你所授,十年前你是年轻剑客中的翘楚,取我性命并非难事。”班云翼实话实说:“死于你手,我亦瞑目。”

“十年前我能杀你报仇,为何等到今天?”

“你人单力孤,并无把握…”

“哀兵必胜,整个家族因你而死,鱼死网破又有何难。”

班云翼顿住,半晌喃喃:“不可能,我与魔教串通诬陷上官一族,以至名门正派联手讨伐,你恨我入骨,没有一天不想杀我偿命。”

“丝毫不假。”

“当日怪我被嫉妒蒙蔽,鬼迷心窍,上了我那教主后爹的当。我当正道之士最多做做样子,官家从此一蹶不振,谁知那些衣冠禽兽行事比魔教还狠。”班云翼念及此处,仰天大笑:“这就是你说的善恶有报,邪不胜正么?论起心狠手辣,邪魔外道也甘拜下风!”

杜宜卓有些听不下去,咳嗽一声:“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魔教乃公认的离经叛道,否则怎会人人避之不及。你所说并无证据,纯属一派胡言,据我所知,各大派根本没有屠上官家满门,这种赶尽杀绝的行径搞不好是魔教自行编排的罢!”

“真羡慕年轻人,说一不二,非黑即白,这嫉恶如仇倘若不被利用就再好不过了。”班云翼轻轻摇头。

“十年前我不杀你,今日也是,此二人与昔日恩怨无关,我虽不济,断然容不得你滥杀无辜。”丁信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炼药一事,太损阴德,也休要助纣为虐。”

弄得跟观音菩萨下凡点化世人似的,班云翼只关心一个问题:“你为何不杀我?”

第32章 第 32 章

回去的路上,杜宜卓一直沉默。

粉粉终于忍不住,仰头问道:“你说,丁信到底为何不杀班云翼?”

他仍是双唇紧闭,目视前方。

“今晚若非丁信挡在前头,你我都无葬身之地了。”她心有余悸:“不知我们走后,他们谁胜谁负,这场决战结果如何。”

没走一会,寒露打湿衣衫,远处犬吠也微弱下来。

“本就没有决战,何来胜负之分。丁信不杀他表弟,是知道终身活在悔恨之中的滋味远胜一死了之,他伤害最亲近的人,视良知如无物,当有此报。”

终于舍得说话了,这满脸凝重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她歪过头自言自语:“可对方也没有多悔恨啊,至少看起来还挺滋润,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迟早天打雷劈。”

客栈内灯火通明,顾修竹见他们毫发无损,大为放心。问及这半天的行踪,杜宜卓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大家啧啧称奇。慧闲问及班云翼的声音,经粉粉描述,果然印证了,他便是从普渡庵劫走女尼的神秘男子。

“那厮一路由南向北,干了不止一票,峨眉的师姐由他所劫,那群太监武功看来只是帮手。”陆颖叹道:“还有粉粉被掳那晚和我们正面交锋的人,多半也是他。”

“原来上官家并未死绝,魔教有宿敌牵制必将收敛,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趟这趟浑水,否则引起名门正派的重视,必难收场。”陈忠良问在场众人:“此案牵连甚广,涉及武林中人的安危,我们几个师兄弟决定去前往京城一探究竟,不说连根拔起,最起码救下几人,也是修行之人的本分。愿同往者继续上路,不愿同往者分道扬镳,全凭自愿,但说无妨。”

“普渡庵已毁,凶手逍遥法外,几位若不嫌弃,不如让我跟去京城,一面查出真凶,一面出力。”慧闲毫不迟疑地道。

秦岗一阵感动,这些人明明身在局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亦属正常,却大费周章地冒险。身处炎凉世态之中,收获热心朋友,实乃人生大幸。

认识顾修竹之后,不但朋友多起来,运气也变好了。自从岳冰离开,很久很久,没感到这种充实与踏实。

“大师兄,我不与大家上京了。\"杜宜卓忽而道:“送粉粉回到家乡之后,再去寻你。”

陈忠良愣住,万万没想到自己人最先退出,第一反应是这么快就见亲家了?进展未免太快,两人何时情投意合大伙儿都没晃过神啊。

再看粉粉似乎始料未及,眼圈骤地一红,别过脸跑出去。

一鼓作气地冲出很远,以为走上大街,抬头一看原是马房,真是慌不择路。身后的叹息声随之而至,她硬生生地:“谁要你送,我一个人难道不能回乡吗?”

顾修竹道:“是我。\"

发现认错了人,她也不慌,依旧硬生生地:“一直耍赖似的跟着,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是没有埋怨,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实在很难不让人讨厌。”

“你若这样想,旁人没所谓,最里外不是人的是杜宜卓,当初他为收留你向大师兄求情,你落入虎穴,他便与你虎口脱险,如今又要护送回乡,一句不想惹人讨厌就打发,未免太过草率。”

粉粉再度红了眼眶:“我自己是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命已至此,他做的越多,就越不值。”

“值与不值他说了算,至于命运,好像从来由不得人罢…落入风尘,也是迫不得已。”

“做这行谁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是生来堕落风尘。”粉粉沉吟片刻,一字字地:“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好像对谁都不错,如果一定要追本溯源,可能与出身有关。”

“出身?难道…”

顾修竹一时嘴快,意识到泄人隐私,立即心虚起来。

粉粉试探地:“难道他的家人…”

“我听大师兄说过,师父起初并不看好他,送他上山的女子苦苦哀求才得拜入门下,那女子涂脂抹粉,一看就是青楼女子,不知是他的姐姐,还是母亲。”

粉粉沉默。

活蹦乱跳没有一时安宁的他,嫉恶如仇总是话痨的他,率性洒脱令人如沐春风的他。

“难怪对我总是同情照顾。”心结解开如释重负,新的问题来了:“可是和他一起,我还是觉得鱼眼珠卖出了珍珠的价儿,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好。”

“男人看重你,自然对你好,总比跟了个看轻你的男人,令自己掉价儿强呐。”

粉粉垂下眼睛,神情凄楚,下巴瘦得尖尖的,自有一股风情:“容我想想。”

顾修竹点了点头,留她在墙根下独自徘徊。

粉粉踱了一夜的步,唱了半宿支离破碎的戏文,鸡唱五更,上楼敲响杜宜卓的房门,两人收拾包裹走了。

“到底不是一般人。”陆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感慨:“从她跳下阁楼的一刹那,我就知道不是一般人。”

师弟被拐,陈忠良有心哀怨,无力回天:“你们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老四你也是,有想法就去实现,不要瞻前顾后,更不要失去方知后悔。”

“什么想法,没有想法。”他黑着脸。

“没有最好,你是修行之人,向来清心寡欲,我会禀明现任掌门,将来道法长老一位非你莫属。”

“什么长老,我没想过。”

“那现在想。”陈忠良负手望天:“掌门已经动身北上,回去之后,首要之事便是定下新任长老人选,昭告武林。”

楼下,慧闲在练习上下马背,秦岗的西域良驹突然打个响鼻,顾修竹随手送上一块饴糖,摸摸马背,与她一起笑了。

第33章 第 33 章

“据说这是千里马。”慧闲摸着马背,小心翼翼地生怕骑坏了。

“大宛良驹,非中原之物。”顾修竹凑近马脸,喃喃自语:“你看它毛色红中带亮,日头一照金光闪闪,像用金子打出来的。”

“如此神兽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可不是直接用金子铸造。”

想到爱驹小乖是匹三色花斑杂种马,与秦少爷的坐骑不可同日而语,简直一个天龙一个地虫,顿时颇有感触:“…人和人的差距,从马就看出来了。”

不说还好,一说马儿来劲,四只蹄子踩着碎步踢踏直响,幸好慧闲有些功夫底子,直接蹦下:“我说怎么,原来正主儿来啦。”

秦岗远远招手。

借人家的马儿玩耍,再耽误人家谈情说爱就天理难容了,慧闲从她手上接过缰绳,说要独自练习,与神兽一同回避。

“天气不错。”顾修竹转过身道:“我吃过了。”

秦岗的寒暄堵在喉咙里。

想必还在为几天前的事生气,他假装四处看风景:“明天就要启程,专程向你道谢。”

“那么多人出生入死,为何只谢一人?”

“因为我在努力寻找话题。”

她简直无言以对,难道那天的拒绝还不够清楚。

不主动说话,不单独成行,所有的礼貌客气算是应付,倘若如此还不能表明心迹,怎样才能保持距离。

或许大声说句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更简单明了。

“那天之事是我唐突,没想到你不喜欢,每个女人心头所爱皆有不同,我应事先问过你的。”

“你认为我不接受,只是因为不喜欢?”

他很不走心地点头:“我知道,你说无功不受禄,不过我不要你还呀。”

“秦大少,蒙你青眼有加,我说我还不了,不仅因为回赠不了相同价值的礼物,也因物与情…都还不了!”她恨自己心软,连回绝都不利索:“你不在乎的,我恰恰在乎,我们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他愣了片刻,似有所悟似还迷茫:“我说听不懂,会不会挨揍?”

顾修竹哭笑不得。

“总之是我的错…”

刚到乐州时两人相处融洽,无话不谈,他见她穿戴简洁,只用一根丝带束发,有心送件首饰,想到她这样的女人,金银俗器未必入眼,逛遍街市,购入一只玉镯,浅碧色的玉质水盈盈透光,她肤色白皙,应该绝配,谁知被呸了。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那只镯子的错。”她咽下一股心酸,缓缓道:“明知是错就不要开始,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秦岗皱眉苦思一会儿,试探地:“你不会…还在难过罢。”

“当然难过,每天每晚,每时每刻,一想到最爱的人背叛自己,心像被千军万马踏过!”她仰起头,清晰地道:“这辈子是忘不掉啦!”

“不曾失忆,记忆犹新也是正常。”

“但我并不认为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像你被女人所伤,也不认为女人都是一路货色。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没有别的理由。”

既然英雄所见略同,还有什么不可调和的?他仍然一头雾水,干脆雾里看花了。

女人哪有不矫情的,一句随便足以难倒天下英雄汉,有时哄哄就好,有时掏心掏肺未必管用,关键她是否放你在心上,心里没有,万事皆休。

现在看来是有,可惜唯一路径被堵,表白机会也不给,待去京城了结炼药一案,将来必定分道扬镳,那可真就不在一条道上了。一个天南,一个地北,错过就是错过,没有别的办法。

第34章 第 34 章

“等一等!”

顾修竹站住,回头望着。

忽然意识到并没有什么话说,心中所想冲口而出,大男人藏不住心事委实有些丢人,这么站着更显丢人。

一股甜香钻入鼻间,正是金桂飘香的时节,他灵机一动,随手折下几支桂花,见墙角的白菊开得正好,白瓣黄蕊,星星点点,遂与桂枝凑成一捧:“贵重的不要,那这个呢?”

“花开一季草木一秋,只有数月光景,如何不贵重。”她接过闻了闻,菊之青涩桂之浓郁,顿时心旷神怡:“谢谢你,不只是花。”

“我谢你,你又谢我,这么谢来谢去倒也有趣。”

她笑了笑,低头抚弄花瓣。

“如此贵重的礼物都收了,那么…也送我一件东西吧?”

“呃?”

“方才还说无功不受禄,欠了别人的情一定要还。花草只有一次生命,自是无价之宝,总要能与之相匹配的才行。”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能不作数,她暗道阴险:“你要什么?”

他认真思索一会儿,摇头笑道:“哪有让别人指定礼物,自己掂量呗。”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小气鬼。”

“不是因为这个。”她哭笑不得:“难道我是铁公鸡?”

即使秦岗不说她也会谢的,不只因为救命之恩,还有这种凌乱却充实的日子,让人来不及意志消沉,来不及顾影自怜,日复一日的危险和磨难填补了魏清留下的伤口,冲淡血痕,维持表面的平复。没有比看起来像个完整的人更让失恋的人安慰了,明知心已缺失,不被提及才是自救之道。

她将花瓣取下晾干,做成香囊作为回礼。

临行前在夜市最好的绸缎庄扯了块蜀锦,赶路之余独自钻研,本来足够做十个香囊,渐渐十个变成五个,五个只够缝成一个,眼看料子越来越少,像异族入侵下逐渐缩小的中原版图,做坏的材料不能再用,宛如呕心沥血的朝廷大臣的救国之道付诸东流,简直比丢了钱包还恼火。

人活着为何和自己过不去,明明不会女工,为何盲目自大,明明是只刀枪不入的铁公鸡,为何自拔鸡毛。

“小师妹且放宽心,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有些人生来就是糟蹋针线的。”陆颖探出半个脑袋,满脸心疼:“你看你,嘴角都起泡了,这又何苦,真心爱你的男人不会因为手笨就不娶你了。”

“慧闲。”顾修竹放下手中的活计,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不远处小憩的人听见:“师兄想要一条腰带,问你是否能做。”

陆颖瞪圆双眼,一脸震惊跟天塌了似的。

心里没鬼才敢调侃别人,否则就这下场,也就是他,总犯这种顾头不顾腚的错误。

陈忠良心里没鬼,此时最为好整以暇,挥手召集众人:“大约天黑之前到达京城,如何摸进王府,大家有何对策。”

“权肥和秦崟已去打探消息,进京之后不妨稍作整顿,养精蓄锐。”秦岗胸有成竹:“我已命人布置妥当,只要拿到王府地图,找出藏人的所在并非难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进入皇城天已擦黑,地图准时送达。

“裕王正以重金广纳四方贤士,尤其道学渊博之人很受重用,城内的重阳观就是王府第一谋士灵至仙师的道场。”权肥顿了顿:“这位王爷出手向来大方,打听一通价钱,连我都想收拾包袱前去效力了。”

陈忠良叹道:“如此说来,最大障碍不是王府的五百守卫,而是那批被收买的神秘高手。”

“诸位放心,京城卧虎藏龙,也有裕王收买不了的高手,有些是正直仗义之士,有些是奇人异士,还有秦家故交。”秦崟道:“危急时刻都是不可多得的强援,只待公子一声令下。”

秦岗看了会儿地图,灵机一动:“陆师兄,你是半个出家人,道法高深,王府正值用人之际,一定颇得赏识,不如佯作投诚,打入其中里应外合。”

陆颖满脑子都是那条余音绕梁的腰带,正盘算如何化解误会,闻言不及多想,只是微微颔首。

大家都有事忙,慧闲不甘示弱:“陆大师德高望重,身边怎能没有小道,我愿扮成一名道士跟随左右!”

“卧底本就危险…”

“所以两人一起有个照应!”

“那便兵分三路,各自为阵,进退自如。”陈忠良拟定退路与暗号,看向师弟:“万事俱备,以陆大师之见,此行是吉是凶?”

陆颖因为接任道法长老的消息,已经连续几日寝食难安,连每日一卦都没心思卜算,更别提金钱卦测吉凶。说来也怪,当初苦修术数,不是没垂涎过长老之位,眼下唾手可得,反倒特别不是滋味。

他早已决定在二十岁时出家修行,今年刚好二十,正是斩断红尘了却俗念的当口,难道因为和慧闲比较投缘便摒弃多年修为?

说到底,出家人清净无为,还是莫要多想。

第35章 第 35 章

慧闲见陆颖闷闷地不说话,替他问道:“不知王府几时的守卫比较松散,也好趁虚而入。”

“自然下半夜。”顾修竹道:“那时夜色正深不易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