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想也不奇怪,一般都认为那些守卫森严的地方晚上最易攻破,其实相反,越是那种地方,越在夜里加强巡备。”秦岗指着地图中几处所在:“皇家府邸无非几样格局,我们要重点探查的恰是巡夜最为关照的地方。”

“难不成大白天硬闯?”

“他们乔装打扮混入王府,我们为何不能?”

谁要和你一起乔装啊,她默默翻一个白眼:“那还是硬闯好了。”

秦岗愣了愣,不再言语。

次日众人相继离开,各忙各的去,只有他的房间毫无动静,顾修竹几番开门偷看,房门依旧紧闭,向来养尊处优的少爷连早饭都没让伙计送上,实在反常。

下楼端了几样他爱吃的点心,走到门边门却开了,秦岗萎靡不振地打着哈欠,脸也没洗的样子。

她以为他要出去,不自觉地侧身让出道路。

“一个人吃这么多东西哇?”

她再次忍不住翻白眼:“明知给你的…”

手上一轻,他已经接了过去,一样一样摆在桌上:“你先吃罢,我去秦崟房间洗漱。”

“就在这儿好了,又不是第一次见面,还要避嫌么。”

“要哇。”

一盏茶的功夫回来,粥已盛在碗里,点心纹丝不动,他笑道:“不是让你先吃么。”

她心虚地笑了笑:“没关系的,我也不饿。”

红豆粥还是热的,香气扑鼻,一口气灌下一碗,立即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顾修竹端着碗,迟疑地放在嘴边,几次拿起放下。

“怎么了,你好像真的不饿。”

“我昨天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没有。”

“明明是有,你在房里一声没吭,要不是我自己来,肯定继续一声不吭。”

“那就是有。”他开始喝第二碗,顺便眨了眨眼睛:“里头有小汤圆。”

她两只眼睛都亮了:“哪里?”

一碗盛满糯米小汤圆的红豆粥搁在眼前,他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汤勺,原来汤圆沉到底下,不易发现。

她对美食向来难以抗拒,尤其软糯爽滑入口即化的更是趋之若鹜,没想到他对一切早已了如指掌。吃完最爱的小元宵再讨论,还是先把谈话继续任由东西一点一点凉下去,实在是个困局。

“边吃边聊吧。”

“秦岗。”她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为什么…”

他立即接道:“对我这么好?”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其实我昨天蛮生气的,气在相处这么久,你明知我心意却不接受,哪怕试着接近都吝啬,让人绝望。”他停顿一会儿,自己笑了:“我是发誓不再自作多情的了,早上听见脚步声,手脚不听使唤就来开门,你说奇不奇怪。”

她低下头,一勺一勺地将食物送进嘴里,粥甜得很,心里却苦。

“去了秦崟那里,他笑我所有的决心都是徒劳,再看自己,可不是滑稽得很,为一句玩笑耿耿于怀已不像个男人,继续生气岂非更不大丈夫?”

碗不知不觉空了,端着很轻,心里却重。

她半晌道:“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很难再找到这么好的人了,这个我也知道。一边享受别人的照顾,一边不给别人句准话,这样的人无比恶心,可偏偏成了这样的人。”

“现在问题来了,我为何会喜欢一个始终在拒绝自己的女人?”他拈起一块千层酥,细细端详,仿佛里头就有答案:“因为第一次被女人拒绝的新鲜感,还是真心喜欢这个始终在拒绝的女人?”

也许只有时间能够为人指点迷津。

所以他决定交给时间,让世间最无情的东西衡量一切有情之物。

“可惜四师兄已经离开,否则求他算上一挂,也少很多无谓的担忧。”她摊开手掌,煞有其事地参详。

“卜算讲究顺应天理,顺其自然。试想若是合乎心意还好,若是不随人愿,又该说人家算得不准,心中执念一点没变,照样不甘心不如意,算与不算有何分别。”

“倘若当真测出我俩八字不合,互有刑克呢?”

“当真喜欢的,死也不会放手。”

“说的是呢,命中有就有。”她展颜一笑,开心地打捞沉底小汤圆,顺便为他也捞了些许:“还是说说怎么乔装吧!”

第36章 第 36 章

他接话也是很快:“听闻尊师玉唐真人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精通医理。”

“这和乔装有什么关系。”

“身为他的入室弟子,应该颇获真传。”

她迟疑地:“…学得皮毛而已。”

“那就够了!”他斩钉截铁地。

裕王爷身体康健,再说王府有御医,只怕不易接近:“我宁愿扮作宫女,还有一成胜算。”

“王爷不用瞧病,并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不用。裕王有三位侧妃,姬妾无数,膝下子嗣单薄,王府里的女人只要诞下一儿半女,这辈子必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等诱惑谁会拒绝,即便希望渺茫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大户人家是这样,帝王将相有过之无不及。”

她忽而沉默下来,一股莫名悲哀涌上心头。

红尘中人,没有真正的淡泊名利,哪个女人不希望男人出人头地,嫁入大富大贵之家从此衣食无忧,可是从此住在富丽堂皇的厢房里翘首期盼男人的到来,担心年老色衰,担心膝下无子,年轻争男人,年老争家产,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唯独不是自己。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看见十年后的自己,都说我们会渐渐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渐渐面目可憎,渐渐麻木不仁,也许我们反感的并不是最终要变成的样子,而是缓慢下坠的过程,试图抓住什么阻止一切,然而四周一片混沌,无依无助,徒劳可悲。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你孤身犯险。”

“对了,我是大夫,那你是什么?”

“我是那天边最美的云彩。”

她斜睨过去:“一点也不好笑。”

“我负责蛰伏,静观其变,必要时与你会合。”

“这算什么,还说不让我孤身犯险。”她一百个不情愿,垂下眼睛嘟囔:“不干了,回天山。”

“长工就这待遇,有本事做老板娘,那可大大地不一样。”秦岗翘起腿不住地抖动,下巴微扬:“这里有个做老板娘的机会,机不可失不容错过。”

老板娘有什么好,老子就是自己的老板:”定个暗号方便会合,一声鸟叫是安全,两声有危险别现身,三声是赶紧逃。”

他挠挠头,满脸难色:“一个大男人学鸟叫真的好么,而且我不会口技。”

“那就学!”

“我劝你不要太嚣张。”他霍地站起来,目光熊熊,像只随时准备进攻的豪猪。

相识至今始终风度翩翩礼遇有加,突然变脸着实令人手足无措,顾修竹愣了一下,放下碗箸:”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不知道吗?“豪猪狞笑着逼近。

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原先还纳闷为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这么沉得住气,成天君子之交淡如水男女授受不亲都在演戏。她往后退了几步,念及对方武功高强只能勉强打个平手,何况隔壁还有帮手,誓死抗争不是办法。

这大早上的,闹的哪儿出!

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不要过来,不然就叫了,再过来,再过来死给你看…甚至想掏出脖子上的金项圈砸向这头无知的孽障。

突然,秦岗动作骤停,目光锁定桌上的小碗。

那是她尚未吃完的小汤圆,汤已喝尽,只有半碗垫底,方才谈笑间一颗一颗送进嘴里,他老早就觉得趣味盎然了,当下豪迈地仰脖,悉数倒入口中,狠狠嚼了起来,一面念念有词:“哼哼,这就是下场,怎么样,怕了吧。”

真是…好怕…心都…颤抖了呢。

她万念俱灰地想,当一个男人向你展示幼稚的一面,是否意味已不再是一般的交情,接下来势必有如雪崩般一发不可收拾?

明天只想做个安静的假大夫,低调的浑水摸鱼,似乎很难呢。

第37章 第 37 章

丽妃晨起喝了半杯花茶,召见请来的江湖郎中。

闲话不叙,搭腕请脉。

大夫把了片刻,蹙眉道:“娘娘,恕我直言,您这身子三五年内有孕都很难。”

丽妃无动于衷。

“您天生底子不弱,可惜常年服用寒凉之物,日积月累,耗损元气,非一朝一夕可以逆转。”大夫见周围并无外人,低声道:“不知平日饮食由何人调配,有些寒凉之物只怕不易寻来。”

“有劳大夫。”丽妃话音刚落,贴身丫鬟奉上诊金。

一只黄澄澄的元宝,足有十两重,散发温润的光泽,顾修竹只觉双手不听使唤,待回过神,金锭已经装进腰包。

“丈夫医术高明,另有一事相询。”

“娘娘请说,小人定当竭尽全力。”

丽妃淡淡道:“依你之见,如何能够终身不孕。”

她以为耳朵出了毛病:“您的意思是…”

丫鬟又递出一锭黄金,比方才大了一倍。

当今圣上嫡亲兄弟裕亲王有三位侧妃,丽妃年纪最轻,排位居末,姿色最佳也最受宠,急切地寻访江湖郎中只为求子偏方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万万没想到不按牌理出牌,这回连秦岗也失算了,以至顾修竹很想对他做一个鬼脸,狠狠嘲笑一番。

不过这种被钱砸中的感觉真好。

丽妃喝茶的杯盏就在手边,说话间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她仿佛闻到药草的香气,伴随特殊药材的清苦气息。

这个女人是自愿接触寒凉之物,并衷心希望终身不育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少见才会多怪,顾修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收起好奇之心,顺应她道:“只要一直饮用不间断,自然不会有喜,而且三十岁之后再无怀胎的可能。”

丽妃明显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点头。

丫鬟再次取出一只元宝。

越是这样的钱,越要有命花,收钱收到手软不一定是好事:“已尽够了,娘娘不必破费,今天说的话我也不会往外吐露半字。”

“我不担心你说出去,倘若需要尽管开口,将来用到你的时候还多。”

如此只好收下,明明是个大富大贵的命却自己作践自己,这样的女人少惹为妙。

第二单活儿正常多了,对方是王府无数姬妾中的一个,出手也不阔绰,纯粹顺道儿沾沾丽妃的光:“府中御医说我有宜男之相,您给看看,今年有望诞下一子么?”

此女有些年纪,已是风华不再,隐约可见年轻时美艳的影子,带着些许凄婉。她略看看,心里已有答案,见她殷切的眼神,不忍把话说绝:“少食多动,务必宽心,也非全然无望。”

女人喜极而泣,双手捂住面庞。

临走说什么也要多加银子,弄得顾修竹很不好意思,明明没有实际的帮助,却如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般倍受尊崇。

也许对于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来说,再敷衍的话也是雪中送炭,她的青春已经逝去,接下来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夜和数不尽的漫漫寒冬独自度过,予人希望,未必不是功德一件。王府这座辉煌而巨大的鸟笼,以及这些不计其数的金丝雀,是鸟笼关住了金丝雀,还是雀儿自投罗网,都已不再重要。

天色还早,暂时无人请脉,装作四处看风景,由下人领着在王府花园转了半天,由偏门出去有座香火缭绕的楼台,她自幼在天山的道观长大,一望而知里头有人作法炼丹,正要走近查勘,一个衣饰华丽的丫头上前问道:“可是从外头请来的女郎中?娘娘有请。”

只得跟去,越走视野越开阔,所到之处比丽妃寝宫气派很多,难不成是正牌王妃的居所?王爷年逾六旬,王妃至少也是不惑之年,这把年纪惦记要孩子未免太荒唐。

“大夫请了没有?”王妃的懒懒地问捶腿的宫女,见人已在底下候着,仔细打量一番,笑眯眯地:“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有出息,和世子妃一般大小,都已坐馆行医了。”

顾修竹一面行礼,搜肠刮肚地寻思脱身之计,心里连打十遍退堂鼓。

好在进门之前宫女告之是为世子妃诊脉,可在老王妃这等上了年纪的人面前,还得冒些被拆穿的风险,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王妃见她礼数周全,落落大方,又说几句闲话,颇为赞赏:“听口音是北人,咱们天师也是北边来的。”

茶来了,只好喝茶。

正无边无际地拉家常,有人禀报:“娘娘,天师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妃像是很倚重这位传说中的活神仙,略微发福的脸上全是笑意:“快请进来。”

世子妃没来,却等来了灵至仙师,也罢,瞧瞧何方神圣。

第38章 第 38 章

顾修竹缓缓起身,以为来人必是身着长袍满脸胡须的威武老道,四目相对有些怔忡,这哪是怪力乱神的牛鼻子老道,怕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年轻公子走错地方,若非走错,就是王府的人搞错,这种人道法高深助人飞升,岂不如同三岁孩童高中状元。

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容貌俊美的男子谁不喜欢…难怪王妃如此器重。活了小半辈子,不是没见过好的,想想只有当年的谢凡与之媲美。

自己心虚不好紧盯别人,觉得面熟不敢仔细分辨,大抵天下好看的男女都相差无几,唯有丑陋是各有千秋绝不雷同,虽与故人有七八分像,当年的他何曾穿过名贵衣料,何曾有白玉束冠,碧玉束腰,这少年神采奕奕,面如春晓之花,岂是幼时家贫幸苦学艺的谢凡可比,再说那孩子死去多年,师兄弟们亲眼见他万丈悬崖纵身一跃,粉身碎骨。

诊完太子妃过了晌午,休息的地方离天师的观星台不远,香火之气从门缝钻进来,留于屋中盘旋不去。推开窗户香气更浓,她猛地回头。

天师坐在椅子上品茗,椅子是她方才坐过的椅子,茶杯是她方才喝过的茶杯。

一阵似有似无的眩晕,只觉头重脚轻,胸闷气短。

“别怕,茶里没毒。”他悠然续了半盏:“瓮中之鳖,不必多此一举。”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搭窗沿忘记放下。

“故友重逢,不想说什么吗?”

“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淡然一笑,慢条斯理地:“一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别人眼中你是谁。”

他是谢凡,绝不会错,纵然样貌气度大相径庭。

人死如灯灭,阴阳两相隔,五行三界的界限没那么容易打破,退一万步,即使恶鬼也没本事在正午人间阳气最盛时出来吓人:“你在香里做了手脚?”

“然则,你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并非不敢动手,只是不愿与曾经的同门刀剑相向。”

“同门?”

“你没害我,魏清也没,甚至替我主持公道。”

“他一直心存愧疚,认为自己办事不力,所以在你死后坚持调查直至真相大白。”顾修竹苦笑:“至于我,一个无能的旁观者。他如今出任天山掌门,论师承以长幼相称,论地位亦尊卑有别,而且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现在乃至以后,一点儿也不想在江湖上听到这个名字。”

谢凡愣了愣,缓缓道:“他接任掌门在预料之中,不过你们…却是始料未及。”

比死人复活更始料未及?这家伙为何大难不死与眼下的事比起来一点也不重要:“老天为你续上一命,你却拿来作恶害人,说得过去吗?”

一串笑声。

人只在狂怒抑或狂喜之下才能发出撕裂的怪笑,怨恨像一潭死水,被她的出现搅活了,他终于不再压抑愤怒,嘭地一声将茶杯捏得粉碎。

“老天无眼,何来善恶。倘若心存善念便能苟活一世,我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算是命大,什么伤天害理,什么因果报应,对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来说分文不值!当初大难不死,机缘巧合之下得入王府,没享过几天荣华富贵,你倒来坏我好事!”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当真没有一点犹豫?”

“都是你们逼的!没有你们关照哪有今日的我——”他面目扭曲,笑声比刚才还歇斯底里。

一个人终究不会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当年走投无路濒临疯狂的谢凡回来了,历经数年,怨毒与忿恨更甚。她记得负责看管的师兄一时疏忽,以致他畏罪潜逃,师兄们追到断崖,坐在峭壁之上的人便发出这种笑声,闻者惊心,见者胆寒。一个老实本分的大好青年蒙受不白之冤,委实令人同情,可证据俱在,无从辩驳。当他纵身一跃,在场众人皆是心头一坠,仿佛被巨石砸中,许多年后提及依然喘不过气来,逐渐变成门派之中讳莫如深的禁忌。

那时她年纪尚幼,只知本门秘籍被盗,被重金出售散布江湖各处,尊长大怒,一查却系内鬼所为,主谋随即畏罪自杀。有人质疑与此败类私交甚厚的谢凡难逃干系,而失窃那夜他当值巡山,盗取秘笈并非易事,没有同伙接应,单凭一人之力无法做到,即便不是串通一气,包庇纵容不无可能,两人皆属师叔门下,同寝同食,形影不离,很难撇清干系。师叔亲自审问,谢凡咬定毫不知情,因关系重大,暂时关押,交由掌门弟子陈忠良、魏清一并彻查。

后来在他房中搜出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铁证如山。

师叔将他交由掌门处置,死活不问。

那时的他满以为师父相信自己,终究还自己一个清白,听闻结案倒没大呼冤枉,只是默默发了整夜的呆,对看守的师兄说道:“当人们开始怀疑你,那么你无论说什么都是狡辩,无论做什么都在为自己脱罪。”

谁知天亮就自寻短见了呢?

事隔多年水落石出,真正的帮凶落网,证实银票是那人为了脱身,藏于谢凡房中栽赃陷害。

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都晚了。

“是大家欠你的,每个怀疑过你的人都有份,你要恨,就恨吧。”她长叹一声,天意弄人而人又何辜:“师叔每年都替你作法超度,得知尚在人世一定老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