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不巧我也是其中之一。”他仿佛回到当时的情景之下,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因为它是我姨母的闺名。”

她心中一动,沉默一会儿:“用心至此,也算难得。”

“一个魔教教主,做到这些也不难罢。”他不以为然:“等我回去,把府中花木尽数拔去,全部种上竹子。”

她侧过头去,很是哭笑不得。

“不信?”

“信信信。”她小声道:“不要小瞧男人发傻的劲头。”

他偏是听到了,颇为委屈:“我这又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同是献殷勤,第一个人做来令人耳目一新倍受感动,第二个人原样照搬,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倍感滑稽。男人肯有样学样已是天大的进步,何况他肯做,不是嘴上说说事后抛在脑后,比啥都强。

“不不不,我只是心疼那些花花草草,好端端长在那里,凭白遭受无妄之灾。”她做白莲花状:“心意领了,就当你已在我心中种下一片竹海。”

果然白莲花所到之处无往不利,秦岗很是受用的样子:“我那姨夫想必念些旧情,咱们这就准备拜帖,夜访白玉坛。”

说是拜访,依然做好动手的准备。帖子递了过去,不消一刻,大门顿开,像是恭候多时。引路之人一口一个秦少爷,满口众位少侠,礼数周全,笑容可掬。

陆颖轻声对陈忠良道:“这魔教重地,怎么连个巡视的人都没有,像富贵人家的花园子。”

“皇帝老儿也不在自家园子里屯兵,对内对外怎可一样。”

“好歹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魔教,气势还不如咱们的三清观。”

顾修竹横他一眼:“人家的地盘上,把魔教挂嘴上是嫌命太长么。”

陆颖这才想起,魔教当然不叫魔教,人家在江湖上的名号是响当当的三圣教,一会儿可得注意别说漏嘴。

第57章 第 57 章

夜色朦胧,远望凉亭灯火通明,近看四角悬了灯笼,四周越亮,越发显得坐在亭中的人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行尸走肉很多,但半死不活之人,江湖上只有一个。

班云翼起身行礼:“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陈忠良抱拳还礼:“坛主客气,我等今日前来只为一事。”

“此处虽是魔教,倒还清雅,是个秉烛夜谈的所在,原以为诸位少侠不至如此直接。”他坐下淡淡地道:“也好,开门见山,诸位今日前来不是为了一事,而是一人罢。”

陆颖对顾修竹使了使眼色,你看人家自己都说魔教,没打算弃暗投明。

入了虎穴,难得老虎和气,秦岗微微一笑:“敢问坛主,慧闲何在。”

“秦公子与我教素有渊源,教主再三嘱咐以礼相待,我等惶恐,不过奉命行事,自面见以来,一应诸事,白玉坛上下可曾有过半分不敬?”

“没有。”

“黑白两道彼此敬而远之,先时失和,那是前人的恩怨。”

“是的。”

“公子问我慧闲何在,我说不知,一定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岗听这意思,无声地笑了笑,叹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也没这么复杂。”

“慧闲何在我不知晓,不过方才接到总坛命令,教主已设下宴席款待诸位少侠,还望赏光。”

这下真的有些复杂了。

以白玉坛的人手,不是让人随随便便进来,随随便便出去的。

陈忠良沉默一会儿:“班坛主,先前听三师弟说,你曾在鬼宅放他一马。年轻人不懂事,冲撞前辈,多亏海涵。”

“不敢当。”班云翼调转身子,直面他道:“天山掌门传给魏清,这事我总看不明白。无论立长立贤,都该是你。”

“师父他老人家…自有他的考虑。”

“若非我曾败在他剑下,真想让江湖上的弟兄鸣鸣不平,可惜说多了别人还以为有什么阴谋。”

“坛主当年在天山凌绝峰与家师一战精彩绝伦,至今还流传于后辈之中。”

班云翼哈哈大笑,脸上有了一丝活气:“那时二十出头,初生牛犊,败了也不丢人,才敢一试啊。”

“单凭这份豪气,已是难得。”

“若是现在,只怕玉唐老儿不是我的对手!”半云翼笑着摇了摇头:“当时你师父说我是块材料,有心收我为徒,那时若是归入天山门下,今日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都说这一辈人才凋零,如若真有此等武学奇才,今日天山又是什么光景?

一念之差改变一生,可一个人的品行若真过硬,岂会误入歧途。此人没有拜师,反是天山之幸。

陈忠良一念至此,望了顾修竹一眼,见她神情闪烁,复又坚定,想必也是这番想法。

只听她道:“坛主的意思我们明白,这总坛看来非入不可了。”

“凭天山之名,秦公子之势,得罪几位对我没有一丝好处。”他命手下备船,遥指远处一方水域:“自此南下,走三日水路便是总坛地界,慧闲姑娘已经出发,你等即刻启程,到达不过相差一天而已。”

第58章 第 58 章

以为下船便到了地方,又走大半日的陆路。进入总坛外围,步行守卫渐渐密集,直到夜幕降临,引路的在一处楼阁之外驻足:“众位少侠,请。”

阁楼半新不旧,被林木环绕,由一条曲径直通大门。

顾修竹喃喃道:“这里好特别,同方才路过的地方不大一样。”

“此乃姨妈从前的居所,她爱清净,姨父特意选址造了这阁子,为的是不被人打扰。”秦岗环顾四周,叹道:“可惜快要荒废了,原本是个簇新的阁子呢。”

“万物凋零是常态,若是物是人非,岂不更令人惆怅…只是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一面上楼,一面轻声:“人非物逝才是常态,人已没了,花岂会在。”

是啊,一株月季都没有,说好的难忘旧爱睹物思人呢?再丰盛的情爱也抵不过时间。

欣赏不了满园月季的壮美,本有些遗憾,可想到他信誓旦旦宣称种一院子的竹子,又觉好笑。此人平素略显浮夸,本质还是重情重义,用一种单纯的意念推己及人,以为旁人是都重情重义的。

“这楼梯有年头了,当心踩空。”他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顺便往自己身边扯了扯。

又不是弱质女流,她掩住笑容,见大师兄也牵了个人。

肯定眼花,定睛一看,果然错了,不是牵了个人而是被人牵。

也不对,不是被人牵,而是…伸出手臂让秦思搭着。他先踩一阶,确定牢固便试下一阶,秦思放心地拾阶而上,一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

大师兄一向擅长照顾别人,没什么不对劲。

嗯,秦思表情虽然有点儿受用,但那很正常,千金大小姐被人服侍一贯是这样,这不是娇羞,而是…反正很正常。

“慧闲!”

“陆大哥!”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走在前头的陆颖先一步到达,没想到要找的人就在楼上,这是已经重逢了不成?甩开秦岗的手几步跃了上去,只见慧闲呆立一桌佳肴前,脸上已挂两行泪,怔怔地瞧着大家。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顾修竹清了清嗓子,故意瞥了陆颖一眼:“因为我们担心你的安危。”

陆颖激动万分,根本顾不上旁的,只管上下打量魂牵梦萦的人儿:“他们为什么要抓你,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那日有个卖月季花的人,说知道我师父怎么死的,叫我跟她走,我走几步发现不对,已经走不动了,醒来之后便在这里。后来,有一个人…说是我的父亲。”

说话的工夫,秦岗已坐下自斟自饮起来,将椅子往后拖了拖,示意站在一旁的顾修竹坐下,还替她的碗里夹了些菜。

这种时候他倒有兴致吃喝,没有一丝震惊,也没一丝好奇,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你不怕有毒?”

“毒死也好过饿死,我这种膏粱纨绔之徒,最怕饿肚子了。”

“呃,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不是因为我罢?”

“不是你。”

那就好,她松一口气,吓死了以为哪里得罪大少爷。

“又能是谁。”

啊,忘记了大少爷说话喜欢大喘气:“我又怎么啦。”

“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不高兴。”他取过一只空杯,斟满美酒,推到她面前:“赔罪。”

“皇帝老儿要杀人,也得定个罪名。”

他不说话了,闷着。

她自持酒量好,喝这一杯应该没什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没想到真喝了,这女人做事实在,做人实在,喝酒也这般实在,他一时没了办法,嘀咕道:“你下次,不要动不动就把人家的手甩开…”

原来如此,如释重负满口答应。

“嬉皮笑脸,一看就不是真心。算了,宽宥你。”他淡淡地岔开话题:“你陆师兄大可不必担心,他的心上人来头不小,连我也大吃一惊,今后武林之中又多一桩奇谈。”

“你的样子像是吃惊?”看了看身后众人,他们才算受了惊吓,一个个都有些发懵。

“可能是奇怪的事儿见多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担忧魔教没那么简单,恐怕有什么阴谋。可为一个小姑娘摆出这么大阵势,又图什么。”

“难道慧闲真的是教主失散多年的女儿?”

“堂堂魔教教主,江湖上呼风唤雨,为了骗一个十几岁的丫头…”

“不用说了,道理我明白,只是魔教势力遍布中原,为何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亲生女儿?”

他盯着慧闲的背影,一直望到她的头纱,恍然大悟:“谁也没有想到,姨妈会把襁褓中的女儿送去尼姑庵。”

“她的孩子不是夭折了么?”

“当年姨妈身患不治之症,自知命不久矣,一直在说自己和姨父罪孽深重,想必怕这份罪孽将来报应在女儿身上。许是后来姨父察觉到什么,始终没有放弃追查。”

她又望了慧闲一眼,说得再多只是推断,其中缘由怕只有教主夫人自己清楚,可惜她已带着这个秘密永逝地下。

一个小尼姑,一夜之间变成教主千金,堪比麻雀变凤凰。

于她而言是好是坏呢?

第59章 第 59 章

邹琰听了半晌,见众人垂首不言,像是被这问题难住似的,笑道:“老四好运气,瞎摸一气,竟碰上魔教千金。都说正邪不两立,可大魔头的女儿偏偏钟情于你,可算长了名门正派的威风!”

如果这也算安慰,倒可照单全收,陆颖不住颔首:“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今后不替人算命啦,这块招牌从此砸了。”

魏清沉默良久,叹道:“这姑娘很是命苦,好容易有个安身之处,为何带她回来?”

“倘若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陆颖顿了顿,好整以暇地:“我想她既然和家人团聚,今后将那里当做安身立命的所在,比浪迹江湖强得多了,先前操了那么多的心,实在庸人自扰。待她熟悉新的地方,便可放心回天山。还是秦小姐聪慧,提醒我们这事儿看起来圆满,却透着古怪。比如教主夫人当晚宴请咱们时很是温和周到,还有慧闲同父异母的兄长和妹子,待她格外亲厚。据教主说,探查慧闲的下落,夫人出力不少,总之一副阖家团圆的热闹景象。”

施万方愣愣地:“这…有什么不好?”

试问哪个后母不遗余力的寻找前妻的拖油瓶孩子,还如此厚待,里子面子统统做足呢。巴不得拖油瓶永远不出现,全部产业由自己的孩子继承才是正途呀。

作为一个庶女,自幼在大夫人和生母的纷争纠葛中摸爬滚打,秦思觉出不对,是因她的本能。

“只是臆测。”魏清问道:“还有普渡庵灭门一案,魔教可曾清楚原委?”

“就是此事,秦兄的探子中有个叫权肥的人消息极其灵通,想必掌门也有耳闻。他从普渡庵众尼姑所中的毒入手,探寻到下毒之人,竟是江南制毒第一人。此人暗中为魔教效力,每次出现时佩戴一只黑面兽首的面具,江湖上都叫他鬼无常。”

“此人所到之处,确是皆无活口。”

“这就说不通了,何以与慧闲相认,要杀她的师父。”陆颖从风炉上取下茶壶,倒了碗热茶,吹了吹,并不急着喝,一口气说了下去:“秦兄让权肥彻查教主夫人,怀疑她在当中做了什么手脚。我们几个权且当做浑然不知,故意在魔教逗留几日,等着消息。”

众人屏气凝神等他说下去,他端着茶碗,却只盯着手指出神。

该说的时候不说,顾修竹瞪他一眼,索性接道:“等了几日,不负所望,倒不是夫人有鬼,而是她的女儿,小慧闲三岁的妹妹。”

“慧闲姑娘才多大,比她年幼,顶多十三四岁,小小年纪如此心狠手辣,果然是魔教妖女的行径,可怕可怕。”施万方不住地摇头。

大家都知道他一根筋,最喜光明磊落之人,最忌阴谋诡计之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纸,闻言都忍笑不语,听顾修竹继续娓娓道来。

慧闲的妹子今年一十四岁,金钗之年许配给苗疆王子,苗疆路途遥远,教主夫人极力反对。这门婚约本就是互利之事,大局为重,终究还是要等三年之后行嫁娶之礼。无计可施之际,想起教主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若能将二人调换一下,便能保住亲生女儿永远留在中原。

这主意在绝望中的人看来简直好得不可替代,于是不遗余力寻到拖油瓶下落,杀光普渡庵众人,尤其静亦师太,无论她清楚慧闲的真实身份还是蒙在鼓里。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第60章 第 60 章

“掌门,事已至此,一切所有都是我的决断。若因慧闲引起魔教向天山宣战,从此再无宁日,我身为天山弟子百死莫属。此次上山原本不愿久待,只想将婚姻之事禀明师长,否则擅自做主于礼不合。今日天色尚早,我与慧闲一起在师尊门外磕三个头,这就下山去了。”陆颖不紧不慢地说完,款款起身。

魏清抬头瞭他一眼:“世上好女子千千万万,何至于好好的道法长老不做,要做过街老鼠?”

“世上好女子何止千千万万,可慧闲只有一个,偏偏让我记住…记住,

便忘不掉了。”

“好,你去罢。”

陈忠良听二人一个比一个说的坚决,直到魏清连个磕巴都不打就同意了,心念一转,知道他不是这样怕事的人,其中必有玄机,笑吟吟地道:“那头还是不必磕了,师父若知你这等怂包,巴不得从未收过这等徒儿。”

“对对对,还是夹着尾巴默不作声地溜掉,最好蒙面。”邹琰诚意支招。

“不不不,还是道个别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包庇这厮。”施万方两道浓眉拧在一起:“未免连累同门,还是光明正大地私奔吧,最好鸣锣。”

陆颖被这顿棉花拳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呆立当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天山七剑虽然不才,倒也不是胆小如鼠之辈,趋利避害舍弃兄弟之事谁会做呢。这一根根的软钉子,碰得人心中火热。

顾修竹长叹一声,连施万方都听出魏清那句去罢并非逐人,而是让他回去休息,剩下的事儿一起慢慢想办法。无论如何,自小在一处长大的情义,哪是一点麻烦就能扯破的。

兄弟手足,到哪儿都一样。

自己与魏清即便不是恋人,始终是兄弟,走到哪儿也撇不开这层关系。情义二字太难分开,没了情,还有义。

刹那之间好像明白许多,眼前豁然开朗,心胸突然开阔,不再纠结他的辜负。

“二师兄,我与四师兄一样,也有婚事请奏。”

魏清一怔,失神地望着她。

这是她回天山以来第一次与魏清说话,大家仿佛都怔了一下,奇怪她忽而提起婚事,难道为了报复故意刺激他一下?瞧她一脸坦然,神色如常,陈忠良这万年打圆场的又忍不住出手了:“小师妹,成亲是好事,可要与你成亲之人是否可靠?若你打定主意万无一失,认为此人品格端方,是个可信之人,咱们便准备一份大礼,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若你心中尚有疑虑,有所动摇,那便不急于一时,慎之又慎,方可托付终身。”

陆颖本在怅然,听完直翻白眼,立马精神了:“大师兄,别说女子,就是我们这帮糙汉,被你这么一说都得恨嫁。”

“你懂什么,自己的媳妇儿都是半蒙半骗来的。”邹琰摇了摇头:“其实我们也纳闷,那秦岗为何成了未来的妹夫,原来连大师兄都…”

即使他们不问,她也会原原本本地解释清楚,故而微微一笑,仔细端详陆颖的脸庞。

陆颖发毛:“不是因为我吧,你不是那种跟风炒作的人儿啊。”

“一半。”

“什么意思?”

“一半因你,一半因为…事来则应,事去则静。”

施万方噗嗤一声笑了,好好的说着男女之事,怎么又拐到老本行了。这丫头还真活学活用,清静经没白念,太上老君都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