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顾修竹白他一眼,一面好整以暇道:“想你与慧闲,多不可能终成眷侣的一对儿,为了终成眷侣,比常人艰难百倍,还不是顺应心中所愿不再与自己较劲?看我与秦岗,并未遇着多少艰难险阻,一切禁锢不过是无中生有,自己恐吓自己。再者说,师父一向告诫我们,凡事来则接应,不做无谓之虑,不忧所得,不惧所失,万事自有缘法,该去时挽留不住,身心静敛,待它散去。我不过是得失之心太重,不懂得聚散离合的道理,不值一提。”

说这些话的原因,是因为这些话好听,还有一个原因,说出来就不那么好听了。

经历诸多选择,她的经验不算丰富,倒还长了一些记性。

其实无论是否与秦岗成亲,将来孤独终老,还是儿女成群,她明白,自己终究会后悔。

不是一个绝情绝义铁石心肠的人,最好不要做看似冷静聪明的决定。

慧闲曾说有部经书上形容人间,那不过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荆棘之林啊,人在荆棘之中,欲念使人身心妄动,便落得遍体鳞伤满目疮痍,只有八风不动才能…然而谁能真正不动。

做不到冷静聪明,也别自作聪明,这是她给自己的忠告。

“你能想到此处,倒比秦少爷高明不少。”陈忠良踌躇:“却不知对方可是真心…”

“咱们自幼在这山上,算得上与世隔绝。秦岗自幼生在锦绣丛中,可谓养尊处优。我想这世上富贵之人分为两类,一种愈是富贵,愈是将钱财看得极重,人活一世不是使钱,反倒被钱使了。另一种愈是经历富贵,愈将钱财看淡,明白人活一世最该明白的道理。”她顿了顿,笑道:“我看秦岗并不是第一种人,故而深思熟虑之后,应了他的婚姻之请。说到底是我瞎想出来的,也不值一提。”

一阵沉默,半响,魏清点了点头:“小师妹,给你道喜了。”

不用体会,也知道这一句的分量。二位兄长没有异议,师弟们眉开眼笑,有一句没一句地商议订婚诸事,陆颖掐指算出黄道吉日,一时间好不热闹。

到了午饭时分,各自散去,陆颖意犹未尽,转身消失在那头,看这架势是找慧闲分享喜悦去了。

悉悉索索的声响,自一丛矮树中传出,风移影动,她立定喝道:“藏也有个藏的样子,隔着老远就被人看清了,还不快出来!”

肃清噘嘴而出,拍拍身上的尘土:“师姐。”

“被狗咬了不成,畏畏缩缩的,什么事儿说罢。”

“自从上次你命我留意掌门夫人的行迹,我便时时注意,处处留心,终于,今儿无意中发现她…”肃清凑过来,双眼不住打转,压低声音:“与人私会。”

让他留意只是随口一说,交待完了转身就忘,半点没放在心上,如今见他颠颠儿来报信,本以为是鸡毛蒜皮芝麻绿豆之流,直到私会二字传入耳中,心中一震,随即笑了:“你知道啥叫私会不?”

“就是女子与男子偷偷见面。”肃清眼也不眨地。

好了好了,败给你,她抱臂而笑:“那么你说,掌门夫人与哪个男子偷偷见面。”

“师姐你真笨,我若认识那男子,不就直接说夫人与某某私会了嘛!”

好了好了,别说私会了,都还只是个孩子:“是伙房老张吧,刚来的你没见过,别大惊小怪。”

肃清气急,抓着她的小臂不放:“才不是呢,是个陌生大叔,自带杀气,一看就是高手哇!”

第62章 第 62 章

那高手与人私会,被一个小孩儿瞧了半天,又咋咋呼呼由他跑来报信,真高手哇。

也罢,多走两步看上一眼也没什么。刚刚举步,肃清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这一去自投罗网!”

“我在你眼中这么不堪一击?”

“人家不是那个意思…那大叔不但与夫人拉拉扯扯,而且我还听到你的名字,先是大叔说要杀你,夫人一个劲阻止头,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才冒死折回来提醒你注意安全哇师姐!”

信息量太大,慌神的工夫,闻得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他说的对,不过有一点不对,不是我要杀你,而是奉人之命。”

肃清捂住嘴巴,一连退后几步。

这是天山正殿,正午时分,恰逢早课结束,弟子们大多回去用饭,一个路过的人也没有。

明晃晃的日头悬在头顶,别说人了,连只飞过的鸟也没有。

“你可以叫我丁信,也可以叫我上官鸿。”沧桑大叔悠然道:“这孩子还有一点说错了。”

“愿闻其详。”

“魏夫人是王家小姐,我是王家仆人,此次前来受王夫人之命办些琐事,光明正大清白可鉴,并非私会。”

肃清的手本来捂着嘴巴,心下一虚改捂眼睛了,嘴里不停念叨:“师姐救我…”

这孩子聋么?没听人家说专程来杀我,自身难保的当口,不如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管用。

且慢,飞鸿剑名噪一时,为何自称王家仆从,别是冒牌的。下死眼打量一番,真的假不了。这等高手能堂而皇之闯入天山禁地,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更过分的是,宣称杀一个天山弟子乃是琐事。

邹琰轻功绝佳,无论从何处赶来都只须臾,几位师兄都在附近,还有其他弟子数百人,无论上官鸿多厉害,也不可能在瞬间要了自己的命。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无视肃清的隔墙有耳,任凭他来回传递消息,根本是给自己找麻烦。

“王小姐和王夫人…我与她们素无瓜葛,可否明示。”

上官鸿轻轻摇了摇头:“顾姑娘的记性居然这么差,王家喜宴那天的事,难道悉数忘记了?”

往事如画帧帧在目,怎地当面对质,怎地断剑明志,怎地被人偷袭,怎地被人所救,那次的遇袭像一个看似突如其来实则命中注定的转折,如同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线,串联起一颗颗目不暇接的际遇。

“是你背后下手!”

“看来不但记性不好,眼神也有问题。”

那人行动迅捷,是个内家高手,身形似乎比他矮些,她不过诈一诈而已,眼前的汉子虽然神色阴郁,却直来直去不失光明磊落,显见自己小人之心了,便拱了拱手,诚恳道:“这么说和王家有关?前辈既知道原委,还望相告。”

“上次偷袭和这次要杀你的,乃同一人。”上官鸿淡淡地:“之前你们追查的王府炼丹案,也与此人有关。先说前者,成亲那日你忽至王家,失魂落魄,毛毛躁躁,全然顾不上旁的,我在一边看了,觉得你不过为了哭一场出口恶气,故未阻拦。那人却见魏清恍恍惚惚,对你大有留恋之意,为了女儿今后的幸福,也为斩草除根,对你下了杀手。我原要插手,半途杀出个秦岗,也省的麻烦。”

为了女儿幸福,斩草除根…此次前来受王夫人之命办些琐事…

此时恍然大悟,所有的谜团自行解开。

传说中的王夫人,为了王小姐滥杀无辜,啊不,不算无辜,我简直活该,让出魏清,一退再退,换来的不过是一场暗杀,也许只有我死了,你们的世界才算清净。

可惜,我大难不死。

“江南王家的老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不认识王夫人,这很正常,不知姑娘可曾听过悬明子。”

“昆仑三大长老之一?”

“她执掌昆仑派时不过二十多岁,后来退出江湖,隐居去了。没人知道她嫁了世家公子,这一身绝技,唯独在你身上略微施展而已。”

这一施展差点儿要了命,难怪全无还手之力,一个近乎与师父平起平坐的武林高手:“那为何又与裕王府一案有关?”

“裕王这种皇亲国戚,很多事情不便亲自动手,王家与他站成一队,很多事情只好昧着良心做了,那些失踪少女都有功夫在身,寻常人只怕还办不到。”

这种武林高手,助纣为虐,直接送俩字:败类。

她冷哼一声:“你这次来,是为补上一刀?”

“若想补刀,何须等到现在。”

“大老远过来一趟,不会只为告知真相罢。”

他看了看远方,片刻,回过头来:“一半为了告知真相,免得以后死在老夫人手下做糊涂鬼,还有一半…想看看她,看见也就放心了。”

王小姐似乎不太好,隐忍与不安写在脸上,不知为何,总觉得她待不长,随时可能不辞而别。到底是别人的事,魏清也好,上官鸿也好,始终逃不过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这两样,鱼与熊掌,左右为难。

“不杀我,你如何交差?”

“杀你太容易,这功劳留给别人罢。”他微微一笑,神色有些倦怠:“今天说了太多,半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山上的太阳也比江南炽烈,难怪她说竟有些舍不得。”

然后肃清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此人就这么拾阶而下,优雅从容地。

落魄大叔和傲娇贵公子之间来回切换,不是很懂他们经历复杂的人。

第63章 第 63 章

“愣着干嘛。”她斥道:“过饭点啦。”

肃清如梦方醒,揉着小肚子:“吓饱了。”

“刚才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两手按着眼睛,再按嘴巴,最后按了耳朵:“贫道法号三不知!”

三不知道长嘴上说不吃饭,身体还很诚实,吞着仅有的一点剩饭,不忘把咸菜往顾修竹眼前挪了挪。

饭让他了,索性大度到底,她散发着母性光辉:“师姐不饿,你吃罢。”

烤鱼的香气,愈发浓郁的烤鱼香气,肃清的脑袋歪向一边,几乎被香气勾去。

“消失。”秦岗手托盘子,出现在门口。

肃清与盘子,以及盘子里的鱼一起消失了。

“他是出家人…”顾修竹目瞪口呆。

“这小子饿晕了,那是盘素鸡。”秦岗笑容可掬地从背后变出一条用竹签串着的烤鱼:“幸好你不是道姑。”

“山上忌食荤腥。”

“牛鼻子老道的名堂真多。”他坐下,和蔼可亲地指着香喷喷的鱼,又用同一根手指在她的鼻尖点了点,诚意十足地:“你看,这里只有一点荤腥,而你饥肠辘辘,出家人讲究过午不食,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喝上一碗粥,一个素菜包子,或者馒头。这样的日子简直要人命,快些吃掉这一点荤腥,随我向师父禀明婚期,尽快南下罢。”

第一反应是我好端端住着,为何南下?随后恍然,哦,眼前这个男人,是与我共度余生的人啊。

虽然如此,一时还是难以接受。家的神奇之处在于,有时迫不及待地离开,却总是迫不及待地回来。

喝天山的水吃天山的饭,拍拍屁股就要走啦?老实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曾经以为与之共度余生的人也在天山,就没想过换了人,地方也得换…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垂下头,无精打采地拖着下巴。

“正常人很难喜欢吧?”他四处看了看,摇了摇头:“我不是过不了这种清净日子,只是明明有精彩的日子,为何不过呢。”

很有道理的样子,阳光开朗积极乐观的年轻人都会这么想。

莫名有些低落,若有所失,半响缓缓道:“也许我的心已经老了,只想待在熟悉的环境,做熟悉的事情。你有足够多的底牌,而我没有,我经不起改变,经不起折腾…”

不待她说完,他哈哈大笑:“人生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那你为何一刻都不想多留的样子。”

“因为还有很多事情,想和你做。”

呸呸呸,在空无一人的饭堂里调戏良家女子!她红了耳根,把脸别到一边,大庭广众的尽胡说八道!

“想什么呢。”他正色道:“去陌生的地方,认识不同的人,看更多的风景,喝最烈的酒吟最美的诗,你这脑袋里成天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呵呵,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嘛。

她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试试,只是有些时候…我想我的心大概静过头了。”

“月老真是高明,心过于静的,就让心过于动的去弥补,像我这样不容易消停的,遇到你这么个半吊子出家人,偏偏觉得受用,是个什么道理,也懒得琢磨。”

“说得好像很不情愿似的。”

“不怕你恼,岳冰就不是这样的,所以我想,这就是我们终究不能在一起的原因。”

“岳冰是谁?”

他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对我能不能上点儿心?”他一声长叹,结束了对峙。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毕竟我们每个人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都想对过去的自己说两个字…”

“你就不会吃醋吗?”

“哎,话说回来,都不知道她长啥样。”

“我家还有她的画像,一看便知。”

“嗯,保留画像,刻骨铭心。”

呦,大意了。

秦岗于是再一次正色道:“画像就在那里,不会长出双脚自己跑掉,我总不能付之一炬,对吧?”

有理有据,无从反驳。

她暗笑了一会儿,也正色道:“那么,是她要的太多吗?”

“可能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总之当时,我填不满那一颗心就是了。”

一阵急促的钟声,接连不断,震耳欲聋。秦岗向外瞧去,想起正殿之外悬着的巨大铜钟,原先以为是个摆设,钟声远远传来,竟有响彻云霄之势。

一转身,发现顾修竹已经不见了。

第64章 第 64 章

大殿之上,寂静异常。

杜宜卓携着粉粉的手,一刻也未松开。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倔强而无助地扫视几位师兄弟,最后将目光落在顾修竹身上。

啊,为何是我,她默默吐血,难道掌门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够放你一马?

然后发现好像是的,似乎谁求情都不如我求管用,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可是秦岗就在外面,他不聋不瞎,目睹这一切之后难道不会吃醋?

只好赌一赌秦岗的心胸了,艰难开口:“既然木已成舟,不如与四师兄的事情一起禀明师父,出关时日将近,不差这十天半月。”

你虽是掌门,大权在握,上头还有尊长,师父眼看就要回来,这等处理不好很尴尬处理好了更尴尬的事体,不如丢给阅历丰富的老人家…

弦外之音大家都听明白了,魏清一定也明白。

师叔点了点头,缓缓道:“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宜卓自幼拜入玉唐门下,师徒如父子,私定终身确有不妥,不过到底由你师父决断,外人不便插手。”

师叔一向热衷插手各种事,忽然云淡风轻,预备为杜宜卓撑腰的陆颖,话到嘴边,差点崴了。

同样私定终身,待遇天差地别。区别仅仅在于私定的对象,与慧闲魔教之女的身份相比,粉粉的青楼出身显得很没创意。一个公开之后足以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一个连浪花都算不上。

“你要谢我。”他斜了杜宜卓一眼,坚定地;“我不强壮的身躯为你抵挡多少风风雨雨,而你安心躲在后头…生猴子。”

粉粉莞尔一笑:“猴年生人的调皮得很呢。”

“说来也巧,他也属猴。”顾修竹朝杜宜卓努了努嘴:“将来大猴子带着小猴子,咱们这里什么都少,就是山多,不愁没有地方撒欢。”

见大家很是接纳自己,粉粉抚摸微微隆起的肚子,松了口气。

多么和谐的画面啊,然而魏清长叹一声:“召集众位,并非为了此事。”

“还有生米煮成熟饭的?”师叔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修竹,好像在说,是你吗?

顾修竹正要反唇相讥,见魏清朝自己使了一个眼色,面色颇为凝重。敲钟示警,兴师动众,这么说来并非只为收拾一个在外面浪回来的杜宜卓,本来嘛,他也没那么大脸。

只听他问道杜宜卓:“你们上山之时,没有见到生人?”

“半山腰有一对人马,看其装扮非我族类,当时顾及粉粉,没有攀谈。悬镜湖那边常有金人出没,以为是途径半山往那边去的。”杜宜卓道:“怎么,那些人有古怪?”

“最近金人越发多了,那些人没有古怪,不过…天山多是出家修道之人,本也井水不犯河水,方才那一会儿的工夫,外面递进一张拜帖。”

说着从道童手中取过一副洒金镶封的书帖,展开先给师叔看了看,师叔端详一番,再看落款,轻轻啊了一声,收敛神色,端坐不语。

又给几位长老传阅一遍,皆诧然失色,有叹气的,有摇头的,有皱眉的。

魏清苦笑道:“兵临城下,如何应对?”

最后传到陈忠良手上,略扫了一眼,轻轻合上帖子。从前一向是他拿主意,如今师弟新任掌门,该历练历练了,否则今后何来威信,故沉默不语。

师伯抚须,缓缓地:“如不打开山门,鞑子就要灭了天山一派不成。”

“凌绝峰易守难攻,包抄容易,一鼓作气冲上来,不说难如登天,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鞑子虽然人多势众,短时间内却办不到。”魏清微微皱眉:“然而若是断了下山的路,三月之内没有补寄,山上粮炭成了问题,只怕不等别人攻上来,自己先冻饿而死了。”

“鞑子此举意在招揽中原武林,自北向南逐个攻破,咱们不过打个头阵而已。这第一炮,可要响亮些才好。”师伯叹了口气,向师叔道:“一把老骨头,埋在哪里不是一样,死到临头却要晚节不保,这亏本买卖咱们不做。唯独可怜孩子们…”

施万方血气方刚,一声怒吼:“生是汉人,死乃汉鬼!做蛮夷之奴还不如死了痛快!”

邹琰只觉耳朵翁的一下,缓了一会儿方道:“金人先礼后兵,不会马上封路。掌门,天山上下数百人,祸从天降,避无可避,今日你收到帖子便马上召集大家,没有藏着掖着,这是让大家自己瞧着办,是也不是?”

“是。”

“好,那么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谁愿留下,与天山共存亡,还是立即下山保住一条小命,都由自己决定,是也不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