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杼轩停下步子,回身看住我,“哦?什么东西?”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帕子,我心中觉得不对,低头一看那帕子,发现那断然不是我绣的那方浅绯色棉帕,而是一方藕色的丝帕,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我脑袋一顿,莫不是刚刚那个小白脸给了我另外的帕子,我登时一片懊悔不已。拿着那帕子,心里抖了一抖,手上也抖了一抖。

孟杼轩此时看到我手中那帕子,眼色很是诡异,“千织,你要送帕子给我?”

我听言赶紧把那帕子塞进袖口里,死命地摇头,说,“二公子,这帕子是我刚刚在地上捡的。我想说,今日花宵节,我回去给你做碗桂花馅圆子送给你。”

孟杼轩迈进了一步,眼睛直直地看住我,看得我一阵心慌,接着,他开了开口,“千织,今日是花宵节,你可是有意中人?”

我听到这话人不由得顿住,这是孟杼轩好几次和我探讨意中人一事。我一口呐呐不知如何开口。却看见孟杼轩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然后甚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千织,我想你自个儿心里应是明白,莫涵与你断无可能。”

我心里堵得慌,之前被那个自作多情的小白脸一阵折腾,现在又被眼前这位鱼木疙瘩乱点鸳鸯一番,不由得顶了一句,“为何袁少爷与我断无可能?”

语毕,我看到孟杼轩愣了一愣,他长叹了口气,抚了抚我的头发,说道,“千织果真喜欢莫涵?我这是在做什么…”

接着孟杼轩神色正道,说“莫涵与杼玑已定亲,不过许多时日便是要成亲。其二,千织你与莫涵…身份有差…”

我不再多说什么,只耷拉着脑袋一骨脑儿往前走。突然我的手被人抓住,我一惊,转过身看着孟杼轩,他拉着我的手!我一惊着实程度比较大,说话都有些结巴,“二…二公子,你…你…”我年少不经事,你了半天也没你出句话来。

我看那孟杼轩面色很沉重,“千织,你莫难过,我定会帮你寻个如意夫君。”我听言,抖了抖手,把他抖开。今日里已经是第二个人和我说“寻个如意夫君”的话了,我抚抚心口,顾自镇定了一番,甩甩头继续往前走。

夜里,我还是去做圆子给孟杼轩吃。端过去的时候,看到他在抚琴,琴音涟涟,我听着那琴声,心里觉得还是圆满,这芊蔚轩夜里就只有我和孟杼轩俩人,我就权当他是在为我弹着那琴了。

孟杼轩吃到那圆子,笑了笑对我说,“千织,你的圆子做得越发好了。我还从没吃过如此好吃的桂花圆子。千织以后的相公,是个有福之人。”

我心里不知是番什么滋味,这天夜里,我拿着毛笔在纸上想画孟二公子的脸,无奈画来画去也没有他的那番风韵,我索性在纸上抹了几笔画了个小人,然后在旁边写了三个字“孟杼轩”。接着,夜里揣着这张纸上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一时想到二公子抓我的手,一时想到我的命苦的帕子,一时想到那位兰儿小姐。最后我甚是圆满地捧着我怀里的纸睡着了。

今夜乌山雨

今日里孟二公子要去乌山寺幽会兰儿小姐。选个佛祖清欲之地来谈情说爱,二公子真正是个很有雅致的人。我此番万般无奈地跟着孟杼轩往乌山寺赶,这乌山寺距清洲还是有一段路途,赶路也是需要将近半日的光景。

乌山寺是清洲坊间香火甚旺的一座寺庙,因其设于这乌山山顶,故而诚心求佛的信男善女多是需要天没亮就开始赶路上山。往日里,乌山寺庙外有几间竹屋,里面有些佛榻,这是给一些施主和过客留宿用的。这位郑兰儿小姐虽是大家闺秀,却是个喜欢念经颂佛之人。隔些日子便要上这乌山寺小住一段时间。这次恰逢郑尚书回乡省亲,整个郑府居然老老少少全上这乌山寺住着。郑尚书与这庙里的住持本是旧交,有传闻说郑尚书当年高中皇榜,便是因为中榜前在这乌山寺里小住了一个月,日日里吃斋念经、诚心求佛。郑尚书自高中探花起便颇有官运,在朝中节节高升,三十而立之年便已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子。郑尚书前年里曾经大举捐赠乌山寺进行兴缮,此次上山必定又会有一番大手笔,这庙里的和尚真真是赚大发了。

这几日郑尚书便在这乌山寺坐镇,那住持老儿每日与其下棋品茶,谢绝一切外界香火。这郑尚书不知是否已经有了告老还乡的念头,居然在这乌山寺一呆就呆了十天半月,我家二公子这么长时间没有见着兰儿小姐,也颇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激动,于是此刻带上我和孟连车轮滚滚赶往乌山寺会佳人。我们这马车蹬蹬地在路上跑着,我瞪着孟杼轩的睡颜心里好似有一股莫明的烦躁。我们大清早就摸黑往乌山赶,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我心中不忿,甚少看到幽会要带个丫环、捎上车夫还跋山涉水。

这已到晌午,我啃了些馒头,看到孟杼轩也已经睁了眼睛。问他,“二公子,今日到了乌山寺也要到黄昏了,我们在寺里歇息一晚么?”

“对,今日我们要在寺里歇一晚,我已经让人带了信给兰儿。”

我独自琢磨这乌山寺已然住了郑府一大家子人,可还有空余容得下我们三人。过了没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孟连掀开帘子说,“二公子,往上的路只剩石阶,马车不能走了。”我于是将头探出帘子往上一看,这乌山寺果真是高耸入云,这石阶步步连天。我一看这架势就有些腿打抖。

孟杼轩也出了马车,他捋了捋衣裳,对孟连说,“孟连,今日里你先回去吧。明日晌午时分你来此等我便可。”

我赶紧爬上那马车,和孟连一块儿回府。还没等我一只脚迈进车里,我就被孟杼轩拎出来了,“千织,你不用和孟连一块回去。你和我一同上山,今天夜里你便和兰儿住一间厢房罢。”我有些不乐意,“二公子,不如千织和孟连先回去,明天再来等你吧。”

“千织,你留下,路上也好解解闷。”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孟杼轩开始爬山。在这深山老林里,周围很是寂静,偶尔有鸟儿拍拍翅膀的声响。孟杼轩走在前头很轻松,我跟在后头喘粗气。孟二公子看我爬得累,时不时会停下来等等我。

“二公子,今日里天气好像不太好。晚些时候怕是要下雨。”

“嗯,千织你给我唱个小曲吧。”

我听了非常乐意,打小我就爱哼那些个小曲,有些是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听年轻姑娘唱的,有些是在酒楼前头听里面的艺妓唱的。我顺了口气,乐颠颠儿地开始唱,“送情人,到河边。泪湿帕,船将走。问君何时返故乡,一片芳心随君流。问君何曾相思苦,姻缘好似比翼鸟。”

我唱完听到孟杼轩笑起来。我侍候孟杼轩已有快半年,甚少看见他开怀而笑的样子。此番见着,觉得很是应了句古话,“此笑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千织,你每次的小曲都艳震四方啊。”孟杼轩笑着打趣我。

这么一唱一和地我们在约莫黄昏的时候便也到了乌山寺。乌山寺寺小僧也少,门前堆了不少落叶。我们还没踏进那寺门,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女声,“公子,你来了。”我朝旁边看去,郑兰儿依然着一身袅袅兰衣,凌波微步,稍有赧色地看着孟杼轩。

孟二公子迎了上去,“有劳兰儿你在此等候。”

我对这二位“小别胜新婚”的重逢没有兴趣,于是自己往庙旁的竹屋走,“二公子,兰儿小姐,千织先去这旁边厢房歇息一下。”

然后我看见这对璧人向庙里走去。

我在这厢房里甚是烦躁甚是不安甚是苦闷地呆到夜里,郑兰儿回来了。我上前问她,“兰儿小姐,我家公子用过膳了么?”

兰儿小姐点了点头,含笑道,“嗯,公子在庙中用过斋饭。此时在院中观摩我叔父还有住持下棋。”我心中更是苦闷了,连长辈都已见过,孟杼轩此番定是要成为郑家夫婿了,痛哉!

这夜,乌山上果真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雨飘飘乎乎在空中,在这山里打起了一层薄雾,让整座乌山也染了层氲氤,显得非常诗情画意。我倒了些茶给兰儿小姐,然后等她看了会儿佛书,服侍她睡下。我走到那窗前,看着外面的细雨绵绵,心中也有些愁怅。我心里想到了孟二公子,回忆起我最初见他的时候,一眨眼已经过了这小半年。

我独自在这伤叹,突然那窗子处仿佛有一个黑影闪过。我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我想怕是自己眼花,却又有一个黑影闪过。我悄悄走到门边,打开些许门缝,望四周瞧了瞧。已入深夜,且这寺庙烛灯甚暗,我只仿佛看到在那寺庙后边的山林中好似有人影在纠缠,还能听到些许树枝摇动的声音。我心中惴惴,莫不是遇上土匪打劫?!

我想着要去和孟二公子说一声,于是偷偷打开那门,正打算往庙里走去,却发现围墙旁边倚着一个身影。我赶紧止步,心中大骇,但此时别无他法,我壮着胆子,低声说,“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身影抖了抖,很是虚弱的声音,“千织,我毒发了。”

是孟二公子!我赶紧上前扶他,这才看清他的脸,煞白一片,嘴角流下些污血,胸膛上居然还有些累累剑痕!我一时心疼不已,搀着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二公子…”

“千织,你把我扶到你们那屋里,快点!这事别让其他人知道。”

我赶紧将孟杼轩搀到我那间厢房里,我轻手轻脚地将他扶上我的榻子。回头,我看见兰儿小姐已经醒了,此时正无比惊诧地看着我们,脸色惨白。

“小姐,我家公子幼时便身患劣疾,隔月月中便会发作,发作的时候神志混沌,还会误伤自己。还请兰儿小姐莫要害怕。”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话可以让这位小姐镇静下来,只能胡诌了一番,顺带吓吓这位小姐。

果不其然,郑兰儿听言惊恐万分地看着孟杼轩,孟杼轩此时神情痛苦,说不出话来也只能任由我瞎编。

“兰儿小姐,请务必替我家公子保密。此疾虽是顽劣,但近日已找到医治之道,公子发病已经甚少。今日里既是月中,本应在府中医治,然则公子心中挂念兰儿小姐,执意上山,才会弄成这副模样。”我心里转念想了想,还是不忍捧打鸳鸯,于是再胡诌了一通。

听了我的话,我看兰儿小姐神色稍稍恢复了些,但再看孟二公子,他闷吭了一声,好似昏过去了。我赶紧跑出去,就着烛光我看到孟杼轩胸膛上那些个剑痕上有些许青黑色的血痂,他此时嘴唇竟泛着青紫色。我心里一扯,此次毒发和上次我看到的毒发决然不同,莫不是他中的那些个剑伤也是有毒的?!

我回头看那兰儿小姐,她此时仍是有些惊恐,僵僵地坐在床沿讷讷地看着我们。我对她说,“兰儿小姐,我家公子这劣疾甚少人知晓,不知能否劳烦小姐去郑府家丁或者其他人处求件衣裳给我家公子换上?”

兰儿小姐此时略有回神,点了点头,然后有些哆嗦地说道,“你放心。”然后她点了盏蜡烛走出门去。待她离开后,我立马用嘴吮孟杼轩的那些剑伤,这若还不将那些毒血吮出来,孟杼轩只怕命不久矣。我彼时时间紧迫,且情势甚是危急,我也非常心慌,故而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来。但这件事情做为当事人的我,在当时如此绝境的情况下也依然觉得甚是暧昧。我独自面红地吮那些个伤口,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些个污血,逐渐吸出来的都是些青黑色的毒血,过了好一会儿那血才慢慢有些红色。

等我看那毒血处理的差不多了,孟杼轩嘴唇上泛着的青紫色也逐渐退了。我心才放下来,想找条凳子坐着,却不想看到兰儿小姐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脑中嗡嗡作响,怕是方才我吮那毒血太过投入没注意到兰儿小姐进门来。我不知道兰儿小姐是何时进到这屋子里来的,但兰儿小姐若是真看到我刚刚俯在孟二公子的胸膛上在那吮他的样子,那我此番真正是颜面扫地,我此番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此番真真正正成了个不守妇道的人了。

我心里长叹一声:孟二公子,你害我不浅。完了我羞着脸对兰儿小姐说,“兰儿小姐,千织喜欢二公子。此番轻薄二公子,千织实在是情难自禁。二公子对兰儿小姐情有独衷,千织万般苦闷才做了这种错事。求兰儿小姐你不要将此事告诉我家公子,千织以后再无二心,若有下次,千织愿天打雷劈。”我边说边作势跪下,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此时兰儿小姐幽幽地开口,“你不用给我跪了,还望你以后能检点些。”那眼神里一片鄙夷。

我听言,心里稍稍放心些,听她这口气,许是以为我只是扑到孟二公子怀里。接着,我去外头摘了好些个树叶,此时我看那林中已无动静,之前我恍忽看到的黑影也是没了踪影,我回想了想孟杼轩身上的剑伤,怕是和这些黑影有关。我把那些个树叶在石头上磨了磨弄出些汁水。然后回屋递给兰儿小姐,“兰儿小姐,用这些树叶汁敷在公子伤口上能让他好得快些。兰儿小姐可否帮我家公子上药?”

那个兰儿小姐看着我手中的药碗,踌躇了一番,我心想这郑兰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怕是这上药一事有伤其清誉。兰儿最后还是接下了我的药碗,走到那榻子旁边开始把那些个叶汁涂在孟杼轩胸膛上。没过多久,我听到孟杼轩的声音,“兰儿?…”

我回头看到孟二公子已经醒了,虽然脸色惨白,但好似恢复了过来。兰儿小姐面带绯红,“公子,你受伤了,千织说这些树叶汁能让伤口好得快些。”

“嗯…不劳兰儿小姐,还是我自己来吧。”说着,孟杼轩把那药碗接了过去,开始自己涂。接着那位兰儿姑娘把那衣裳放在他旁边,对他说,“公子,这是我问家丁要来的衣裳,可能不合身,你也将就着穿吧。”说着,她又自顾自地脸红了一番。

彼时,孟杼轩看到了我,他张口叫了句,“千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我看到此时兰儿把目光投向我,里头有些许鄙夷有些许厌恶。

“二公子,你在这里安心休息吧。劳烦兰儿小姐照顾我家公子。千织去外头把把风。”于是,我头也不回地出了这屋子。

我蹲坐在外头的屋檐下,雨下大了些,偶尔有些淋在我身上觉得有些清醒。望着眼前的细雨蒙蒙,好似我心中那些个在发芽的情丝,密密麻麻,横横竖竖,交织在一起。我看那屋里的烛光忽明忽暗,心中很是纠扯。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榻上,好似昨日种种都没有发生过。不过看到孟二公子身着宽大像戏服一般的长褂子时,我还是不由的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脸红了起来。我看着孟杼轩这身打扮吃吃地笑了起来,他很是无奈地对我说,“没想到郑府家丁如此粗犷。”

大早上我们便辞别了兰儿小姐,往山下走去。临走时我看那兰儿小姐甚是依依不舍,心想昨日夜里怕是又郎情妾意了一番。我看孟杼轩身子恢复得甚是快,也不禁好奇,“二公子,昨日夜里我好像看到些黑衣人,是他们伤了你么?”

“千织,我昨日受的那剑伤有毒,是你帮我解的?”所答非所问,我顿时噎住说不出话来。

“是兰儿小姐解的,她涂了那树叶汁在你伤口上,可能有消毒的作用罢。”我实在是不好腆着脸皮说是我把那些个毒吮出来的。

孟杼轩听了,点点头,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

前尘旧梦缘(一)

自上次乌山相会之后,已经隔了快两个月。这两月里,孟二公子多是在芊蔚轩中看书抚琴弄剑,甚是清心寡欲,其间偶有郑府的丫环过来捎上些兰儿小姐绣的帕子,二公子便礼尚往来地送回去些字扇。我心里很是欢乐,见不着兰儿小姐,每日里二公子教我弹弹琴吟吟诗,这种日子很有情调。好景不长,那边帕子眼见都可以当褥子盖了,二公子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打算出门再会兰儿小姐了。我不想跟着过去,那郑兰儿上次在乌山看到我轻薄孟杼轩的样子,已是对我心生嫌隙。且这二人才子佳人的情情切切,我还是眼不见心不烦为好。于是我大早上开始和二公子装病,抱着肚子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但没成想,看到我甚是痛苦的表情,孟二公子居然弃那兰儿美人于不顾,留在芊蔚轩中作势要照顾我的样子。我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只能翻身从床上起来和二公子说我这肚子神出其神地突然好了。二公子看着我很是有乐趣,最后勾人一笑,“千织,今日里你就呆在芊蔚轩里罢。孟府甚大,你不要随意走动。”接着摇了摇那竹扇,万般风情地赴约去了。

我来孟府半年时间,除了见过吟竹阁和芊蔚轩的光景,还有年三十晚上的孟府大堂外,甚少在孟府里其他地方转悠。这也多半是因为孟二公子一直把我拴在身边的缘故。二公子前脚刚走,后脚我便去吟竹阁找画荷、宝月,进了那边厢房却看见宝月一人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两眼通红,脸上有泪痕,一副很是委屈的样子。我跑过去,拉着她问,“宝月,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宝月看到我,“哇”得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千织,画荷、画荷被三小姐罚跪了。现在还跪在大堂里。”

“为什么?!宝月你先别哭,赶紧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好久以前的事。年前有一次袁少爷回来,三小姐送给袁少爷一方帕子。袁少爷那时走得匆忙把那帕子就落在吟竹阁了。画荷就把帕子收起来放好本来想着说下次给袁少爷,没成想时间一久画荷也把这事忘了。也不知道三小姐怎么今日里突然把这事揪出来,说画荷对袁少爷有私情偷偷藏了她送给袁少爷的帕子。”宝月一边哭一边和我讲。

我心中纳闷,觉得三小姐不是这种蛮不讲理的人。“宝月,三小姐还说了什么没有?”

“三小姐是没说什么。我听说是袁少爷府上过来捎话的人在三小姐耳边嚼了几句耳根,说是过年那会儿袁少爷为了吟竹阁的一个丫环和袁老爷大吵了一架。吟竹阁的丫环只有我和画荷,平日里也是画荷和袁少爷走的近些。这次、这次得罪了三小姐,袁少爷又不在…”宝月急得说不下去话只得拿着帕子一个劲地擦眼泪。

我一下子愣住:过年那会儿…和袁老爷吵了一架…宝月说袁少爷护着的那个丫环莫非是我?!这次画荷可是被我拖累了。我想到这,赶紧往大堂跑过去。跑到大堂院子里,我果真看到画荷跪在那里,画荷已经跪了好一会儿,我看她脸色有些白,两行泪珠断了线般直直往下掉。我过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我心里难受,问她,“画荷,三小姐让你跪多久?你和三小姐解释了没?”

画荷委屈地呜咽着说,“说了。我说我和袁少爷什么都没有。但三小姐这次真是生了气。让我跪到晌午。”

我当时在袁府也尝过着罚跪的滋味深知这不好受,我心疼画荷,帮她抹抹眼泪,问她,“画荷,三小姐在哪里?我去替你和她说。”

“三小姐在王爷书房里。千织,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主子认定的事,我们说什么也没用。”

听了画荷的话,我赶紧跑到孟王爷书房里,在门外我就听到三小姐娇滴滴的声音说,“爹,这张写的好,慢点我寻个人去裱起来。”孟王爷一阵甚是舒心的笑声。我摒了摒心神,敲了敲门,说,“孟王爷,三小姐,奴婢千织,是芊蔚轩的丫环,有事想找三小姐商量。”

里面传来那三小姐的声音,“我和爹爹有事,晚些时候你再来。”

我再接再励继续道,“三小姐,千织有急事,怕是等不到晚些时候了。”

里面传来孟王爷温厚的声音,“你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看到孟杼玑站在孟王爷旁边研墨,那孟王爷低着头手执毛笔在那里写字。孟杼玑知道我进来轻抬了一下头,看了看我,说,“二哥哥找我有事?”

“不是二公子,是千织,千织想来求求三小姐。千织想代画荷罚跪,千织有一次看到画荷那方帕子上绣的花样很是好看,就偷偷拿了做式样想自己绣。画荷一时找不到帕子才没有把它给袁少爷。”

我说完这番话,孟王爷也抬头看我。我看他目光中很是惊诧,接着死死地盯着我,我被看得心里发毛,只得讷讷地低下头。

我听到孟杼玑的声音,“哦?是这样?那好,你现在去替画荷跪着,今日不用回芊蔚轩了!”我心里长舒一口气,心想画荷起码没事了。转念想到我自己,我心中寥然,从袁府跪到孟府,我真真正正是命途多舛、生不逢时、饱经风霜、造化弄人。

“谢谢三小姐。千织这就去跪着。”我赶紧告退,转身打算走,听到孟王爷喝了一声,“站住!”

我从刚刚起就被孟王爷看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他这一声“站住”差点没让我立马趴下。我定在那里,小心地说了一句,“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那孟王爷放下手中的毛笔,对旁边三小姐说,“杼玑,你先回去,我有事要问问这个丫环。”三小姐更是不愉快了,娇嗔道,“爹爹,你要问个丫环什么事?她私自藏了我的帕子,理应去前院里跪着。”

孟王爷蹙了蹙眉,这表情和孟二公子真正是如出一辄,很有威严道:“杼玑,你先下去。”三小姐看了我一眼,甩甩衣袖走了。我心中很是担心画荷,小心地对那王爷说,“王爷,千织连累画荷替我跪着,心中有愧,可否请王爷允了千织去替画荷受罚。”那王爷走到我跟前,细细地看着我,问我,“你姓什么?叫什么?爹娘何处?”

我不知道这位王爷是打的什么算盘,只得如实回答,“我叫尹千织。我爹娘都是这清洲上的小百姓,做些小食生意。我年幼丧父,前年娘亲也病逝了。”

“你娘已经死了?!你娘可是叫初之?”王爷听了我话表情更是凝重,往前迈了一步,甚是急切地问我。

在袁府的时候,那位袁老爷也曾问过我关于这位初之,莫非真是袁老爷和孟王爷的故人?这次我不想再扯谎骗孟王爷一次免得再惹来一顿罚跪。我轻摇了摇头,说:“王爷,我娘姓王,不姓初。我从未听说过初之的名字。”

王爷听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你们长得这么像…”接着他一把拉住我,和我说,“你和我去个地方!”顺势就要往外走。

我心中一急,赶紧和那孟王爷说,“王爷,画荷还在代千织受罚。王爷可否让千织领完罚再去?”那位王爷顿了顿,走到门外叫来了位老管家,和他说,“你让前院跪着的那个丫环先免罚罢。”接着,他看着我说,“现在你和我去吧。”

我跟着孟王爷急匆匆地出了孟府,沿着条小路走到一处旧屋前。王爷敲了敲门,一位老妇人开门,她看到王爷,叹了口气道,“王爷,你还是请回吧。老妪实在是无以为告。”孟王爷赶紧叫住那老妇人,“丁大娘,我孟某今日里不求其他,只求大娘帮我看看这孩子可是初之后人。”那丁大娘听了王爷的话,凑过来看了看我,面有难色,半晌不语。

孟王爷在一旁有些焦虑,此时全无王爷那股子傲气,他语气稍软,颇是诚恳,“大娘,你就看在孟某从堰城到清洲这些年的份上,帮孟某这个忙。孟某此生恐是也再见不到初之一面,如若这孩子是她的女儿,孟某定会视如已出。”说到后面,孟王爷竟是有些颤巍。

那丁大娘轻叹了口气,她走过来抓着我的手,道:“小姐,请随老身到里屋来。王爷,请一并进屋来用些茶。”我跟着丁大娘走到里屋,感觉大娘的手微微有些哆嗦。我用伸手摸了摸她,对她说,“大娘,这位初之夫人可是与我有什么渊缘?”

我看见那大娘点了柱香朝窗户处拜了三拜,然后回来坐在我身边,对我说,“孩子,我曾答应过那位姑娘决不将此事告于他人。但这十余载,孟王爷为了那姑娘从堰城寻到清洲,也真正是个痴心情种。如今,我只能有负姑娘当日所托。

我甚是不解地望着这位大娘。她走过来问我,“不知小姐背上腰后方可是有一处扁形胎记?”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那大娘看着我,说:“小姐,可否让老身一验?”我于是很是配合地把衣裳褪了让那大娘瞅了瞅,我迫不及待地问那大娘,“大娘,有么?”我听到她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小姐,你便是初之姑娘之女。”

前尘旧梦缘(二)

这位大娘甚是诚恳地和我说我娘另有他人,我震撼不已,这不过弹指的时间,我就多了个后妈。我很是莫明其妙,“大娘,我娘姓王,我不认识这位初之夫人,大娘何以用这个胎记就认定我娘是这个初之?”

“小姐,你是老身亲手接生的。你这枚胎记老身记得清清楚楚,形状好似扁豆,当时初之姑娘说为你取个小名叫小扁。且你现在的模样与初之姑娘那时的模样如此相似,不是母女,哪来这么巧的事情?”

听到说我的小名叫“小扁”,我对这位初之夫人顿时好感俱无。我此时满心疑虑,“大娘,但我从未见过这位夫人,而且我打小便和我娘在一块。如果这位夫人是我娘,那她为何将我送于他人?”

那丁大娘情绪仍是激动,半晌,她开始给我讲起当年那些个旧事,“这许多年前,有一日夜里我回屋的时候看到一位姑娘大着肚子痛倒在我门前。我将她带入屋中,她那个时候已是要临盆了,我之前生过两个孩子,便帮她接生把那女娃生了下来。那位姑娘当时神情甚是憔悴,且是孤身一人。她刚生下那孩子就跪于我面前,求我千万将此事保密。我答应下来,看她可怜让她多住些日子。我彼时是个寡妇,家里的小子得了湿寒,没钱看大夫,第二天我就出门想去求求那些个野郎中。没成想,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姑娘已经带着孩子走了,却留下了好些首饰和碎银子,那位姑娘没带包袱,我想她是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给我了。我后来四处打听也是没有她的消息。”

那大娘抹了抹眼泪,“那位姑娘救了我家小子,但我却不知道那姑娘之后是死是活。我实在窘迫去当铺当了支钗子,后来孟王爷就寻着这支钗子找到了我。我曾向天发誓答应那姑娘无论对谁都不透露当日的事。老身不知道那位孟王爷与那姑娘有何纠葛,孟王爷为了寻到那姑娘不惜从堰城搬到清洲,这十余年如一日,隔段时间便会来找老身。今日他把你带来,这也应该是个头了。”

我一边为我这新娘的苦命很是心痛,一边揣测孟王爷和这位初之夫人的关系。看来,孟王爷对初之夫人很是情深,那我的爹又是谁?我想到这里,心中突然“咯噔”一下,莫非孟王爷是我爹?那孟二公子是我兄长?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胸口一窒,喘不过气来。

之后,孟王爷得知我就是那位初之夫人的女儿甚是欣喜,回到孟府后便带我到他书房作出一副要与我彻夜长谈的架势。我在那书房里惴惴不安地坐下,心里在琢磨孟二公子是我兄长的事情,越想越是苦闷。天上掉下个娘亲,竟硬生生地在我和孟杼轩之间摆了一道。孟王爷则甚是激动地在我面前开始踱步,好似有许多话不知如何开口一般。我望着眼前这个很有王爷气派的男人,心中不免萧瑟:我若真是初之和王爷所出,那以王爷这般清俊的容貌还有我如此一般的长相,那这位初之夫人岂不是比我还难看不少?

我与这孟王爷在屋中刚坐下,便听到孟二公子的声音,“爹,杼轩有事商谈。”

孟王爷此时显然没有这个心思与二公子“商谈”,“今日先…”王爷那话还没出口,我就看见孟杼轩推门进来。他很是急切地看向我,一副慌了神的模样。平日里都只看到二公子神态自若的样子,今日果真不甚太平。

孟杼轩无视孟王爷微怒的表情,说,“爹,杼轩不知今日千织是否犯了什么错?”我看见孟二公子,此时心中真是百味交杂,一股悲壮之感油然而生,竟湿了眼眶。

孟二公子看到我这副马上要“梨花带雨”的样子,更是把那眉头蹙得紧了些。我看着他那张脸上写着四个大字:大难临头。

这厢里我和孟二公子在两眼泪汪汪相对无言,那厢里孟王爷终于把思路理清楚。我听那王爷说道,“杼轩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千织说。”

“爹,千织是我的丫环,爹若是有事要问,不如直接问孩儿罢。”孟二公子那口气很是紧张,我此时心中揣测了一番:莫非二公子是为我着急?

“你出去!我有事情要单独问千织。”孟王爷被孟二公子一搅快要没了那耐心。

“孟王爷,你可是我爹?”我此时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一件事,不禁脱口而出。

语毕,孟二公子“嗳?”了一声甚是疑惑甚是诧异地望着我。孟王爷也好像愣住,沉思了一番,道,“千织,我不是你爹。”

我心中一颗石头怦然落地,我抚了抚我这安稳下来的小心肝,再问了句,“那我爹是谁?”

此时孟杼轩瞪着眼睛望着我,嘴巴动了动,看不甚清楚他要说什么。

孟王爷神色痛苦,“千织,我不知道你爹是谁…初之当年…我们且不说这个,千织你既是初之的孩子,以后你不用做丫环,在这府中,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大喜,天上掉下个娘亲,直接捎上我飞上枝头做凤凰。这日,孟二公子走了之后,孟王爷在那书房里看了我半晌,走神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接着他倚在那檀木椅上,很是满足地一笑,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我第一次遇上初之,她也是你这番模样,她喜欢穿绿色的衣裳,特别爱笑,笑起来还有梨涡。我从来没看过哪个女儿家喝酒划拳比她厉害的…”

“她那日里喝酒,钱袋子却被人偷了,她就在那酒肆前耍了顿花枪,把那些个酒钱一个子儿不少地挣了回来。”

“那日我在十三屋里见着她的画像,就以为她是袁家小姐…”

我望着眼前陷在自己回忆里的孟王爷,心中也不免一番唏嘘,男女之情总总是让人陷进去出不来。这天夜里,孟王爷想我这一日也很是跌宕起伏,嘱咐我早些睡去。我刚回到芊蔚轩,就被孟二公子一把拉过去问话。

“千织,你是初之的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初之是谁?”孟二公子一脸铁青,想必是在芊蔚轩等我等得太久心中不耐。我回想了想之前他那副紧张的表情,再看看此时苦着脸的孟二公子,心里竟有些个欢快。

我把今日里的事情大致与他讲了一讲,但关于初之夫人,我只说她是孟王爷的故人。自己的爹对着另一个女人一片痴心,若是让孟二公子知道,心中必定不是个滋味。待我讲完,我看孟二公子眉头一舒,如释重负的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原来你不是他的女儿…”听到他这番话,我心里霍然开朗,原来他也担心我是孟王爷的女儿,原来他也不想我是他的妹妹。对他的话稍一深究,我竟觉得脸上烫了起来,顿时心花怒放。

莫不是孟二公子也有那么一些些喜欢我?

“千织,这位初之夫人可是袁府故人?上次在袁府,舅爷也曾向你问起过此人?”孟二公子这话把我从无尽的遐想中拉了出来。

“二公子,应该是吧。我下次问问孟王爷。二公子,今日孟王爷说我可以不用做丫环了,这是说我成小姐了么?”我突然想到孟王爷的话,心里更是开心了,我若是成了孟府的小姐,与孟二公子也算是门当户对,将来还可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很是般配。

孟杼轩轻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脑袋,“你也算是白捡了个小姐。”

这天夜里,我躲在被子里咯咯笑了一晚上。一是想到我既是个小姐,那我便可以先问王爷要张银票来花花,有了这银票我便先去买它二十条上等的丝帕,去绣坊绣些个情意绵绵的图案给孟二公子;再者我还能送只鸡鸭给秀嫂;完了用剩下的钱去盘个铺面开间“尹氏食肆”。二是想到孟二公子今日里为我紧张的样子,心里更是激动不矣。一日之间,我便时来运转,鲤跃龙门。

道是故人来(一)

自打我鸡犬升天摇身成为孟府表小姐以来,我已经有数十日里夜不能寐,兴奋异常。孟王爷在第二天就在孟府宣布我是他故人之后,孟府中的丫环理应唤我一声“表小姐”。一时之间,流言不断,我从画荷那听到说,府中有传闻说我其实是孟王爷的私生女,但不少人说我和孟王爷的面相实在相差甚远,许是孟王爷年轻时的一夜风流留下的结果,还有人说孟王爷那位已殁的大夫人就是我娘的远房表姐等等。本来我既是表小姐,是理应搬到三小姐的南苑和她住在一块,但我和孟王爷据理力争留在了芊蔚轩。那日我独自得意能够继续与孟二公子朝夕相处,孟王爷轻叹了一声,完了笑笑抚了抚我的头,“原来你喜欢芊蔚轩,不知道初之那时候会不会喜欢,本来就是依着她的意思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