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若言颔首附和道,“好,我们趁夜走吧。”

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慢着。”

“嗯?”

“司若言,我舍不得阿白。”

司若言疑惑道,“阿白是谁?”

“是只鸭子,它娘和我很是要好。现如今,它娘死了,我宁是要好生照顾它。二公子不久便要去余城,且一去好些日子,若将阿白留在那府中,想是不久它便要郁郁而终。我想将它一同带走。”

司若言抬头想了想,“这阿白它娘,莫不是在下曾见过的那只鸭子?”

“是啊是啊,你还救过它一次。那时候你还一直撩拨它。”

“那只鸭子算是在下与尹姑娘的定情之物,这阿白现在何处?”

“在孟府里头。”

司若言迟疑了片刻,“尹姑娘是想?”

“我们去孟府里将阿白偷出来?”

司若言考虑了一番,“好,在下现在去帮姑娘将那鸭子取回来。”

我叫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司若言眼微眯看我,“孟府中机关重重,尹姑娘还是不要以身冒险。”

我拦住他,“不行,我和你一块去,孟府里有一群鸭子,你如何知道哪只是阿白?”

他定睛看住我,看得我心中有些战粟。他眸带探究,“姑娘舍不得孟大人?”

最是夜来香(二)中卷完

第五十五章最是夜来香(二)

我答得干干脆脆,毫不犹豫,“舍得!”接着思忖了一番,诚恳道,“但我真的是不舍得阿白,阿白它娘彼时是我的闺密,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司若言竖了眉头,雄心壮志,“既然是尹姑娘的儿子,就是在下的儿子。你放心,今日就算把孟府翻过来,在下也会把这些鸭子全部带回来。姑娘且安心在这客栈里等我!”

我抬头臆想:司若言怀里揣着几只活蹦乱跳的鸭子,头发凌乱插着些白鸭毛。后头牵着三三两两,都“嘎嘎”地冲着他嚎叫,颇有鸭子头头的风范。他笑得如沐春风,温柔地用扇子顺了顺怀中阿白的毛,“阿白,在下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怎么说也是个远远的皇亲贵戚,与一群鸭子为伍实在是太、太失风范,且他一介翩翩佳公子,如此狼狈确是让人扼腕叹惜得紧。我于心不忍,拉住他,“还是我同你一块去吧…”

司若言胸有成竹,“尹姑娘尽管放心,区区小事难不倒在下。”

我同情地望着他,“我了解你爱子心切,但鸭子王不好做。那数只鸭子,只取一瓢,意思意思即可。我同你一道去,偷了阿白就走。”

司若言看了看我,点头戏谑道,“好啊,那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我脑中一黑,抚额道,“趁着夜黑,赶紧去偷鸭子吧。”

拿上包袱,司若言带着我偷摸到孟府前,孟府大门紧闭,里头隐约有星星点点之光。司若言带我来到府后,压低声音神秘道,“尹姑娘,只能翻墙而入了。”

“怎么翻?”我莫明。

“你踩着在下的扇子。”他运力竟将扇子嵌在墙中,接着从后头托着我,感觉身上一轻,我借力踏着他的扇子,便骑在墙头上。司若言翻过那墙,将我接下。

我们往小池处走,经过孟杼轩的屋前,里头亮着微弱的灯光,隐隐灼灼衬着他的身影,倚在窗边。我稍有担心,方才司若言一刀没入他胸前,伤得这般惨烈,不知可是危及性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突然司若言揽住我往旁边一避,躲在暗处,在我耳后低嘘了一声,“尹姑娘,不要说话。”

但见有些蒙面人从天而降,里头唯有位红衣女子没有蒙面,她领着后头的人上前敲了敲孟杼轩的屋门,恭敬道,“公子,慕容若言和尹姑娘跑得太快,尚未追到他们。属下想许是连夜出城去了。”

里头孟杼轩没有答话,那红衣女子再是轻敲了敲门,“公子,你的伤可好?…”

门开了,孟杼轩迈步出来,他只披了件墨袍,白色的里衣渗着血痕,胸前已经包扎好。他没有束发,任那发丝荡在空中,神情淡漠却是有些憔悴,开口却是有颓然之感,“是么?有其他线索没?”

红衣女子答道,“公子,你本就…”她有些欲言又止,“此次还受了重伤,是以好生歇息养伤才好。天舞必尽心力,寻到尹姑娘。”

孟杼轩闻言斜倚在门廊边,“吩咐城门守卫,今日夜里出城的所有人全部拦下。”他好似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明日再找吧。”

红衣女子有些担心,“公子,如今,你身子可是要紧?”

孟杼轩好似轻咳了声,“不要紧,你先下去吧。”接着,他叮嘱了一句,“追查一事不可怠慢,若有任何消息立马通知我。”

蒙面人四处散去,唯剩了那红衣女子,她焦急道,“公子,若知道尹姑娘会走,何不早些便同她挑明了?”

孟杼轩似是凌厉了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不管用什么法子,此次我再不要放她走。”

闻言,心中一抽。孟杼轩再是轻咳了两声,朝那红衣女子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他稍拢了衣裳,竟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司若言将我揽得近了些,警惕万分。风儿吹过,圆月洒下一片皎洁,好是晴朗的夜空,星儿疏疏,院中那小池银波涟涟,黑木琴静静地架在一旁。孟杼轩从我跟前走过,迎着月色,银色泻在他墨袍上泛着光。他身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眉头轻蹙,面无血色,寥落之感飘飘然融在空气中。

他显是没注意到我和司若言,竟是没察觉,径自走到那小池边,在木琴前坐下。抚了首曲子,这曲子听着熟悉,这才发觉,意是我昔日唱的那小曲。听得重重一声刺耳的琴音,他停了手,轻声咳了起来。

嘴角轻溢出些血痕,发丝飘荡在银光中,丝丝凄恙将他整个人笼住,朦朦胧胧勾出一圈清冷的银色光衣。

心头一酸,往后退了一步,竟是没留神踩到司若言脚上,一声“啊——”从嘴里溢出。司若言伸手紧紧捂住我的嘴巴,将我一把拉住。

孟杼轩好似听到,他起身往四周看了看,轻唤了一声,“千织,是你么?”

他喃喃道,“你不要走可好?”

不过多久,他柔声道,“寻了你这么久,好容易才寻到。还想着重新开始…”须臾间沉默,这夜色静得让人伤叹,院中清幽,树下那疏影摇曳生姿,空荡荡只剩了他一人,偶有片片青叶零落飘下。我似是被下了咒,被他的话定在原处不得动弹。

片刻之后,他重新抬手抚起琴来,行水流水之间,却觉得凄凄艾艾。蓦的回想起最初那时,我与袁莫涵相戏的那个雪天,纷纷扬扬大雪扑面下来,他却是独自在芊蔚轩中迎着那雪弹了曲凄婉调子。

曲毕,他脉脉地望着那小池,自嘲了一句,“她早已经走了罢…”

当初爱得多么彻心彻骨难以忘怀,当初伤得多么鲜血淋淋血迹斑斑。原以为,那些累累伤痕已经结了痂,褪了壳。原以为,已经层层盔甲,重重堡垒,便再也不会随那人心神摇晃,再不会因那人痴嗔怒骂。可就是有这般的人,勿须卸下你的铠甲,勿须攻了你的堡垒,便能触及最深的心内。这才发现,那些伤口上的痂不过图有一层新壳,内里那痛仍是痛彻心扉,如何也抹不开去。

此刻只想丢盔弃甲,跑得越远越好。拉了拉司若言的袖子,压低声音道,“阿白不要了,我们赶紧走吧。”

孟杼轩好似觉察到动静,他起身往我们这边走,“谁?”

司若言攥紧我,绷直了身子准备迎战。我此时心绪纷繁复杂,扯了扯司若言,“不要过招了,我们跑吧。”

司若言闻言,瞧了瞧我,嘴型做了个“好”字,接着拉着我往院后走。后头那人慌乱无措地唤道,“千织,是你么?…你回来了对么?”

我只觉得他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司若言和我跑到了墙边,他托着我的脚翻墙而出。出了孟府,司若言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们现在走可好?走了不再回来。”

“好,不回来了。”

他拉着我往客栈走,“客栈里有马。”

临近客栈的时候,突然身后有些纷乱声,司若言沉声道,“糟糕,他们追过来了。”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有几个蒙面人从天而降。还有方才那红衣女子,我定睛一瞧,她竟是那日在飞天坊的那位西域舞娘,心中惊诧万分,“怎么是你?”

“那日里,那个人是孟杼轩?…”

她走近了些,“尹姑娘,随我回府可好?”

司若言被另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住,此时正打斗得厉害。我后退了几步,打算垂死挣扎,“不行,我不会回去的,除非你杀了我。”

那舞娘柳眉轻蹙,“公子现如今…已经武功几无,你此时走,何以忍心?”

心里一提,“他武功没了?”

那舞娘逼近了一步,“尹姑娘不知道么?公子他…”

旁边司若言显是有些吃力,以一敌十,已经被划伤了些口子,听得他轻呼了一声。我看形势不妙,从头上拔下簪子,抵住喉咙,对那舞娘道,“放我们走,要不然现在我就死在你跟前。看你拿什么去给他交差?!”

那舞娘有些惊愕,“尹姑娘,你为何对公子如此绝情?!”

司若言已经招架不住,我将那簪子插深了些,喉咙处有刺痛传来,温温热热之感顺着脖颈流下来,我威胁她道,“你们快放开司若言!”

远处有人骑马而来,他坐于那枣色良驹之上,如流火逼近,临到跟前,他翻身下马,看着我,闪过一丝喜悦,“千织,真的是你?你方才…是要回来么?”

我有些颤抖,“我不过想去把阿白抱走。”我再是用了些力,那簪子再是深了几分。

孟杼轩喝住,“千织,你这是做什么?!”

“你放了我们!”

他神色瞬间黯淡了些,“我若不放呢?”

旁边司若言中了一掌,见他已经有些危急,我转头望着孟杼轩,“那我先死!”

他似带凄色,“你跟我回去,我就放了他。”

“呵,你不是曾说过同样的话。最后呢?不过是将我戏于股掌之中。”我凄声道,“回回都是你戏弄我,将我的真情放在地上践踏…”我握紧那簪子,厉声道,“孟杼轩,你若是念及旧情,今日你便放过我和司若言。要不,便是鱼死网破!”

他似带隐忍之色,眉心骤地扭紧,捂住心口,轻咳了两声,幽幽道,“我不过是想让你一直留在府里…”

旁边那舞娘朝他迈近了一步,关切地唤道,“公子…”

他朝她摆了摆手,转而对我说,“我今日里不想让你走…”

心头一哽,我张了张嘴,“我想走,我想离你远远的…”

孟杼轩身形晃了晃,片刻,他向旁边黑衣人示意了一下,“放人!”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我,轻唤了一声,“千织,可是能不走…”

司若言此时空出身来,拉住我,“尹姑娘,我们走!”

心里剜痛得厉害,咬紧了嘴唇,向司若言点了点头,见他嘴角有些血痕,颤声问道,“你没事么?”

司若言舒了口气,“我没事,你放心。”

我和他一并往前走,知道孟杼轩在后头望着我们,如芒在背。那月儿满满当当地挂在天上,街角稀稀落落,抬头可是能见到嫦娥仙子怀抱玉兔睹物思人?抬头可是能看到织女牛郎隔河相望相对无言?抬头可是能望见那圆月好似缺了个角,如同刀子般剜在人心头?

晚风卷起那青石板路上的零星落叶,“沙沙”做响。夜幕静谧得让人窒息。

我们朝前走了好些路,回头望了望,远处只有些人点。想是已经陌路了。我微微搀了搀司若言,“你真的没事?”

司若言笑道,“尹姑娘好生在意我,方才竟以命相逼,在下真是感动万分。”

“司若言”,我叫住他。

他歪头看我。

“每日里做些圆子,养养鸭子,寻个相公,给他生个娃娃,如此相安甚好地过过日子。”我低了头,几欲落泪,“没什么奢望,怎么老天就这么不欢喜我呢?”

他轻笑了笑,“老天定是对姑娘青眼相待。今日里的救命大恩,在下无有回报,唯有以身相许,日后陪着姑娘养养鸭子罢。”

我还欲说话,听到一声,“尹姑娘!”

回头,但见那位西域舞娘从天而降,她见着我,“尹姑娘,公子苦苦寻了你这么久,就为了能与姑娘再续前缘。你就这样决绝?”

我不语。

她上前一步,有些着急,“你许是认不出我来,你可是记得薛神医?彼时你那哑疾两天两夜也医不好,公子为了医好你,运功想将你的毒逼出来,他本就有毒在身,此次失了元气,还被反噬,惹得功力尽失,自己的毒更是加重了些。姑娘,我确不知你与公子曾有何纠葛,但他已为你至此,为何你仍是不肯原谅他?”

刹那,我被定住,迟迟迈不出步子。

她再道,“彼时公子在江洲县令府失火时看到姑娘,后头寻了好些地方,终是在黄连镇找到了姑娘,总算是将你带回了府。姑娘不若好好想想,哪一日在孟府不是来去自如,公子若真有心关住姑娘,怎的会让姑娘随意走动?”

那日在黄连镇,午后阳光。云淡风轻,袅袅慵懒。

梦中有人轻碰了我的唇角,他将我拢在怀里,任我舒展了手脚。

我思绪万千,不知如何讷言。

红衣舞娘望着我,“尹姑娘,公子现如今受了重伤,纵是铁石心肠,你也不能此时走啊。”

摆了摆手,“你莫要说了。”我调过头拔足疾走。

司若言在后头追上我,“你怎么了?”

我脑中一片混沌,那些个情丝仇怨在心中剪不断,理还乱。司若言一把揽住我,“你还愿意和我一同隐居么?”

我跌跌撞撞倚在一旁的树干上,涩涩地对司若言道,“我歇会儿…你去牵马,我在此等你…”

他看了我良久,“真的?”

我颔首。

司若言笃定道,“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愣愣靠着那树坐下,眼看着司若言的背影有些远。心中五味交杂,最后却掺成了苦涩深深沉在心底。晃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方才那舞娘的话句句刻在我心中。

忽然想到些什么,我匆匆忙忙打开那包袱,看到那个算命先生给我的第三道法宝,那只缎色锦袋。

这最后一道法宝,乃是一句金玉良言。贫道将这良言藏于此锦袋之中,姑娘且莫拆开,待到那枯木逢春,陈花重放之时,姑娘再打开这锦袋,便是能柳暗花明。

我指尖有些颤抖,脑中如此清晰地浮现出那算命先生的话。

姑娘这本是劫难,贫道有三件法宝可助姑娘渡了这天劫。

第一件法宝便是这结心铃。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贫道这结心铃可助姑娘寻到那系铃人,以解姑娘心中结障。

第二件法宝乃天行符,能助姑娘斩妖除魔,辟清那桃花之路。姑娘只需贴身带着这天行符,便能桃花朵朵开。

轻轻拉开锦袋的系绳,里头是一方棉布帕子。上头细细绣着只枝繁叶茂的大芭蕉叶,有好些墨迹嵌在那帕子的针脚中,已经全然看不出是方淡绯色的帕子了。微微展开那帕子,上头有毛笔写着的歪歪扭扭“孟杼轩”三字,这墨迹已经好久了,已经有些旧了。

晚风拂过,身后的树干有些摇晃,洒下细碎落叶,在这月色下衬着斑驳。在“孟杼轩”三字旁,有行墨色稍新的小字,写着“尹千织”…

(中卷完)

乱世自飘零(一)

江洲,浦丘与大沂交界之壤,因多有浦丘乱民闯入,且行事恶劣,数次误伤江洲百姓。大沂皇帝此前曾派使者意欲商谈此事,寻法解决。然,不得其道。后中书令大人献策于江洲筑下城墙以御外姓,且备不时之需。此后有察浦丘皇子慕容若言时常隐匿于大沂境内。慕容若言乃前朝明玉郡主与浦丘大皇子慕容易之子。明玉郡主是以叛国罪被诛,且罪连子族,慕容若言本是逃犯之身。中书令大人上报皇帝举国捉拿慕容若言,但屡次遭其逃脱。

彼时,中书令大人已权高万人之上,其举谏皇帝,以镇南大将军先前于江洲镇压流民不力,且年岁已高为由暂时接掌兵符。沈将军随即自承信一封,述道甘为江北侯,然,言语之间暗指中书令大人狼子野心。大沂皇帝随后以督察余城水旱一事意欲将其遣于远地以牵制其势力。

中书令大人接旨于余城三月之后,朝中众臣联名承书浦丘蠢蠢欲动,举推中书令大人前往江洲镇压。此后,有闻浦丘加紧时日操练兵力,大沂皇帝立即降旨指派中书令大人领兵于江洲御敌。

短短不过数日,浦丘皇子慕容若言率军兵临城下。中书令大人仍在从那余城至江洲的道上。江洲城门紧闭,然,慕容若言对江洲地形了如指掌,战事一触及发。城内百姓皆惶惑不已,四处奔走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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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江洲,醉宵阁。

高祯过来找我,“千织,现如今醉宵阁今日生意冷落,且形势动荡,我打算将醉宵阁关了。你看我给你结算下工钱可好?”

“高祯,我此前和刘夫子商量了一下。和他一并把醉宵阁盘下来,你看怎么样?”

高祯言带讶异,“千织,眼看着就要战乱了,人人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心思弄这酒楼。”

颔首,“醉宵阁呆了这许久,我和夫子都舍不得,且现下城门紧闭,想出城也出不了。县太爷前两日放出消息,说朝廷已经派了援兵,盼着眼下这战事不会殃及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