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哼着小曲一步步迈上那石阶。彼时与他一道爬山的时候,觉得很是轻巧。可是眼下一个人,却吃力得很。终是到了乌山寺,寺前铺了一地落叶。迈到寺中,燃了香,寻了个蒲团跪下,先前我觉得心中有好些话要同佛祖絮叨絮叨,可是听着那“突、突”的木鱼声,忽然想不起来要求什么。

愣神想了好久,直到那香焚尽了,只得合了掌拜了拜。

佛祖,可是能让我日日梦到他?

我想把我俩曾经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有些东西能忆起来就赶紧忆起来,我怕,晚些时候,连回忆都没了。走到一处,我便提笔将我想到的记下来,这样日后我能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

这日夜里,我翻了翻先前记的,看到许久之前有一篇里头写着,“今日里我寻着个酒楼,里头的韭香百合味道不错,我原先知道你爱吃这道菜,特意琢磨了一番。学了这么久,还没寻着机会给你做一次,再过些日子,怕是都要忘了怎么做了。”

我想了想,提笔写下,“今日里我去乌山寺拜了拜,近日来我没怎么梦到你。上一次还是三日前,梦到你提了把剑冲出来将我给剁了,我当时惊醒了。但现在想想,剁就剁吧,有你就好。”

堰城、桂花镇还有清洲我都转了一遍。我不知道要不要回江洲,最近特别容易睹物思人,我害怕,江洲不远不近。近到只用半月时间就能回去,远到在那海角天边,我再也到不了。

我在心中一桩桩数过来,想着还是去江洲一趟。江洲对我而言有无可替代的意义,他在那里陪我布衣挽袖,种田采茶。这日里我在那簿子上记下,“那时候你在江洲,当着县太爷的面调戏我,我还没同你算帐。我这个人素来和颜悦色,粉饰太平,也不同你计较。眼下回去,找夫子叙叙,顺带瞧瞧院子里那方芭蕉叶长得好不好。”

这时夜里,佛祖显灵,当真让我梦到他,他就站在芭蕉树旁边,也没说话,幽幽地望着我。

这许是天意,醒来的时候我立马收拾了包袱回江洲。

回到江洲的时候仍是清晨,天刚蒙蒙亮,起了些雾,且有小雨,朦朦胧胧地将尹氏食肆的招牌掩得不大清爽。

我迈了门槛进去,刘夫子抱着酒壶懒散地斜靠在桌边。食肆里头横横竖竖摆着长凳,食客稀少。我轻轻推了刘夫子一把,“夫子,我回来了。”

他眼神恍惚,撑着眼皮余光眇了我一眼,哼哼唧唧道,“客官…还没开门,晚些时辰再来吧…”

我放下包袱,走到后院中。雨点儿洒在芭蕉叶上,愈发青翠了。听到吱呀一声,转身,看到他先前住的屋子那木门被风吹开,晃了一晃,似开似合。

我揉揉眼,将那叶帘上的雨水拂去。

听得有人道,“你去哪了?我在这里等你很久。”

我被定在原处,不敢转身。屋檐角划下来一串水帘,嘀嗒,嘀嗒。

被人扣腰轻轻揽在怀中,“我如今不是大人,没那么多人手,怎么寻得到你?”

浅馨流散,芭蕉叶尖上掉落颗水珠。这一刻,我泪如雨下。

番外之孟郎(全文完)

我盯着他,撑着脑袋,“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他放下跟前的书,抬眼看我,“嗯?”

“我是想,生计是要谋的。这食肆,我是掌柜的,夫子是说书的,我是觉得吧、我是觉得吧…”我想着婉转一点,嗯,再婉转一点。轻轻提点他一下,男人是不能吃软饭的,日日在屋里看书也是换不来银子的,让娘子独自操劳更不是好作为。

我咧了咧嘴,“我的意思你懂了吧。”我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应当主动接上来了。

他好似无意地翻了一页,嘴边抹开浅浅一丝笑,“千织,你想说什么?”

怎么说都是自家相公,我要给他留点面子。

“咳咳,我是说,你若是身子好了,可以去店里帮称着。”

他手指停在那书页上,“你说我身子不好?”

“你有毒在身,我觉得是要好好养着。平日里闲着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去店里转转。我想好了,你长得挺好看,随便寻个凳子坐在门边,定是能引来不少食客。”

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能烧火不能砍柴,我同镇上的女人谈起男人,人都说“我家相公会砍柴,一日里劈的柴火够用好些日子”,还有的说,“我家相公会杀猪,前两日宰了条猪婆,挣了不少子儿”,诸如此类,云云。

先前吧,我觉得孟杼轩什么都会,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精通,有谋略有才情有相貌。可是,先前的那些个闪光点眼下全都驾鹤西去,柴米油盐酱醋茶,会过日子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还好我素来善于发现美,也素来精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家相公长得有资本,实乃不幸中的万幸啊万幸。

我眼神切切地望着他,见着他漫不经心道,口气有些不屑,“你这是让我以色侍人么?”

我要突出我的用心良苦,“…我是这样想的,你身子挺虚弱。让你去烧菜砍柴,实在难为你了…”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伸手将我一拉,我措不及防被他带入怀中。他俯首吻住我的脖颈,轻轻吮吸,一手将我的腰带轻轻一拉,另一手探入衣襟。我有些窘,唤道,“眼下是白天呢,你别闹。”

他轻轻挑了挑眉,打横抱起我,放到榻上,径自堵住我的嘴,黑发撩得我脖颈有些痒痒。我被他亲得有些动情,直至他一手抚上我胸口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被他褪至肘间。我伸手去解他的衣襟之时,他恰好含住我的耳垂轻轻扯了一口,让我不由得手上一颤。

耳边有他低低的声音,好似带了笑意,“每每你都这么害羞。”

我有些羞恼,去扯他的襟扣,却没想一用力,竟将那盘扣生生扯了下来。这年头,绣坊的东西真残次啊真残次。

他微微一愣,笑道,“娘子,慢慢来。”

我红了脸,将脸别到一旁,不看他。他手指钳住我的下颚,迫着我正视着他,低头轻轻吻了上来。绵密的吻延至脖颈,胸口有些火热,他的手带着热度在我身上一路点起火来,沿着肩滑向脊背…

他挺身进入之时,我没忍住,含含糊糊唤了一声,“孟郎…”

他从后头抱住我,胸膛贴在我背上,很是温暖,手指勾了我一缕头发轻轻玩弄,“千织,你方才叫什么?”

想起眼下还是大白天,不由得脸上一热,此时身上乏力得很,哼哼道,“没什么…”

他在后头咬了咬我的耳朵,“我都听到了。”

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指尖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打了个圈,停在他的那道疤上,小心地抚了抚,彼时他中箭落崖的痕迹已经稍稍淡了些,“我见旁边乡里乡亲的,娘子都管相公叫得亲热。我自己思索了一番,叫你杼轩我嫌生份,相公又太是普通了些。孟郎这叫法很和我心意。”

我于是柔柔地,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嘤咛了声,“孟郎…”

他神色稍稍变了变,沉默了片刻,看他深邃的黑眸中波涛汹涌,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手掌托住我的后腰往里一扣,自上而下同我严丝密合。那感觉稍有突然,我不由得心中颤栗,在他的肩上咬下去…

我的手抚上他的脊背,有些细细密密的汗水。窗外已经黄昏,天色渐渐暗下来,秋虫鸣唧,浅浅一弯月牙已经挂在天际。他伏在我耳边,道,“你觉得我身子不好?”

啊呸,以后谁说他身子不好,我跟谁急。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之时,身旁没了他的身影。起身到店内,见着他挽袖同伙计一道择菜,我忽然心疼不已,过去将他拉到一旁道,“你不要做这些了。”

他轻笑道,“怎么?”

我瞥了瞥嘴,“我舍不得。我想好了,你好好养着身子,我养你。”他本应当是那叱咤风云的掌权人,却被我拖累得如今还要做这些子粗重活。

他开怀一笑,“别养我,留着养孩子吧。”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些,我伸了手,“喏,你帮我把把脉,我有喜了没?”

他在我手腕上扣了扣,戏谑道,“还没,近日里睡得太早了。”

我脸红了红,将手抽回来,嗔了他一眼,“晚些时候,我让店里的伙计去姜布山采些药材,你写个方子,回头能替你熬些药。”

他笑道,“好。”

我努了努嘴,有些伤感,“这毒怎的能解?我这些日子总在算,你本就比我大三岁,完了你又中过箭,你还中过刀,你还中了毒,你还坠过崖。”越说我就愈发的心惊肉跳,“娘嗳,我莫不是以后要做寡妇。”

他的脸黑了黑,“…”

我叹了叹气,拉住他的手,“万一,我说万一啊,你要是比我先死,你索性给我配一方毒药。有句话说得那样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要是先我一步投胎了,我转世了遇不上你怎么办?”

我挤了两颗眼泪,“我真的掐指算了一下,这辈子我同你都做过不少坏事。尤其是我,硬生生把大沂害得国将不国。下辈子肯定坎坷一世,身体上受受虐我觉得没什么,但若像这世里和你生离死别,那还不如让天公直接收了我去。”

他凑过来在我眼眸上亲了一口,“我胸膛上有方疤,你下辈子认着这个来寻我吧。”

我心头安慰了些,吭唧道,“那你怎么知道那人是我?”

孟杼轩笑笑,笑得那样好看,那窗外不知道开了什么花,芬芳扑来,但比起他那所有的一切都是黄花。我发现,处了这么久,这么久我还是对他很是着迷,沉沦得无以复加,看他笑一笑我就迷醉其中。

他柔声道,“你怎么样,我都认得你。”接着,转身,“我去屋里写个药方。”

我愣在原处,半晌,突然醒悟:下辈子他都转世投胎做人了,怎么还带着这疤?还有还有,就算带着这疤,难道随随便便寻着个顺眼的男人,我就去扒人家的衣裳看胸膛么?

我忙了些时候,店里的伙计来寻我,“尹掌柜的,我这要去姜布山了,那药方给我吧。”

我应道,“你等着,我去问他拿。”

一边纳闷缘何他写个药方写这么久,一边往院里屋子走。薄雾打在窗棱上,能看到一束阳光透着金色点点,他正定神翻着本簿子。

我推门进去他竟然都没觉察,蹑手蹑脚走到他身旁,发现他在翻我原先记事的那本簿子。他同我错过的那一年多里头,我记了好些东西在上头,句句皆相思,字字尽啼血呐。心里头有些羞,我一手遮住那簿子,扭捏道,“你怎么把这么旧的东西翻出来,别看了。”

他眉眼中不掩柔情,将我轻轻揽在怀中,柔柔道,“生生世世你都是我娘子。”

我喉头涩涩,想煽情,无奈文采不足,只得借用古人,“我早先就想同你说,山无楞、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他用手捏了把我的脸,调笑道,“娘子,你当真是为夫见过最有文采的女人。”

入夜,我解了发髻,正欲睡下,忽然想起他的话,起了兴致,“我想写本书。”这念头一出现就如同离离原上草一般,星火立马燎原,直接烧起了大火。我以为,我这一生何其传奇,见证了,其实是间接导致了两朝换代;我这一生何其颠沛,亲眼目睹了这世上两位最强的男人争权夺势;我这一生何其有幸,拐了这样的人才当相公。

上头这段话我定要写进这本书里当序,对仗用得何其得好。

我起身想寻个钗子把头发粗粗挽一挽,随手一拿,拿起来一枝珠钗。我瞧了一瞧,这是先前司若言送给我的。

孟杼轩看了看我,淡淡道,“这是别人送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面无表情道,“你素来不爱买首饰,我看这珠钗花色挺繁复,不大像你喜爱的。”

孟杼轩是个心机很重的人,我晓得的。但凡他面无表情的时候,都会有些严重的事情发生。比如说上一次有个客官来坐了坐,末了走了,走之前留了只草編的鸭子搁在桌上。我那日里看戏回来,他一直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将那鸭子给我,面无表情地要我回屋,面无表情地将门关了,那严重的事就如是发生了,我直到第二日早上见着他终于不那么面无表情了,才得了空睡着。

思到这,我赶忙把这珠钗一扔,“哈哈哈哈,不要了,这谁送的,我都不记得了。确实不大好看,真的。”

那珠钗扔到地上,却见着上头的珠子轻轻碎开,接着滚出来一颗黑糊糊,丸子模样的东西。“咦,”我凑过去,将那粒丸子拾起来,纳闷道,“这珠钗里头放的是什么?”

他走过来,拾起来,放到鼻尖闻了一闻,接着抬眼看我,淡淡道,“是药。”他从上头细细刮下来一小撮,用舌尖尝了尝,沉默了好些时候,更是面无表情道,“这里头有我那解药里缺的那味无香草。是噬骨散的解药。”

我好是惊喜,但见着他的脸愈发的淡定了,我有预感觉得有好严重的事情要来了。果然,他一手揽腰将我往榻上带。男人心,捉摸不透,彼时我给了他毒药,他甘之如饴;眼下,好不容易得了解药,怎么动起怒来?

“你等等,我想写个戏本子,你帮我想想,取什么名好?”

“…”

“孟郎~~别~~我说正事…”

他在我唇上咬了一口,“《千千锦瑟戏中织》好了,我现在也在做正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