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师见他蹙眉,柔声道:“你为了我受伤,还是我去罢,总归不拿来剃鸟毛就是了。”

沈峤不相信短短一夜之间,晏宗主立马就拥有了一颗感恩的心,但对方现在武功大打折扣,有这把剑在,若真遇上危险,总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想了想,便还是将剑递过去。

晏无师带着剑离去,临走前甚至贴心地用树叶卷起盛了水过来给他洗漱。

初春气候,凉水沾上脸颊,神智登时为之一清,玉苁蓉果然功效非凡,虽然胸骨还没彻底痊愈,但一觉醒来已经好了许多,连呼吸时的痛楚都减缓了许多。

他盘膝运功疗伤,过了半天工夫,晏无师才回来。

沈峤有些诧异:“你下山了?”

晏无师:“没有,只是出去察看了一下情况,若无意外,我们今晚便下山罢。”

沈峤点点头,看见他拎了两条鱼用树枝串起来,便道:“怎么有这么大的鱼。”

晏无师:“春季多雨,鱼儿自然鲜美。”

沈峤忽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鱼鳞和内脏,你怎么去的?”

晏无师头也不抬:“自然是用剑。”

沈峤怒道:“山河同悲剑不是给你用来刮鱼鳞的!”

晏无师叹道:“阿峤,你真是不讲道理,你说不能用来剃鸟毛,我答应了你,可你又没说不能用来刮鱼鳞,再说这鱼最后不也有一半要进你腹中,难道因为剑上沾了鱼腥味,你对敌的时候就用不出‘剑心’境界了吗?”

他一脸“你在无理取闹,还好我宽容大度包容你”的表情,气得沈峤差点没捡起旁边的石头砸过去。

第77章

提起布铺,放眼整个同谷县,要数和记最为出名。

旁人这样觉得,和记的东家芳娘也是这样觉得的。

她年纪不大,还未到三十,却已经守寡十年有余,想当年,刚刚嫁入夫家还不到两载,丈夫就急病去世,彼时芳娘还怀着遗腹子,公婆于心有愧,便出钱让她开了这间布铺,后来公婆陆续去世,家业由小叔子继承,可惜小叔子能力不足,没几年就把家业给败光了,反倒是芳娘的布铺越做越大,不仅在同谷县,连凤州的都府梁泉县都有和记的分号。

但芳娘眷恋故土,虽然在梁泉县有房产,她依旧长住同谷,今日起了个早,芳娘就到其中一间铺子巡视,掌柜的听闻东家来了,忙迎出来见礼。

这时候,门外又来了一个人。

“抱歉啊这位客官,我们东家来查账,暂时先不……”伙计走过去一边笑道。

话到一半,竟是被对方容貌气势所慑,再也说不下去。

晏无师挑眉:“不做生意了?”

芳娘拨开伙计走过来,巧笑嫣然:“开门迎客,哪里有不做生意的道理?手下人失礼了,妾给郎君赔个罪,敢问郎君是要买什么布料,我们这儿也有成衣,样式也多,若是挑了布料再做,最快得两日才行。”

她做了十数年的商贾,自忖见识不同于寻常闺阁妇人,谁知看见眼前之人,方觉自己从前是在坐井观天。

对方容貌气度之出众,别说本县父母官,怕是连州府长官也不及十二。

商人开门做生意,断没有拒人于门外的道理,更何况这样的出色人物,谁家女子见了不小鹿乱撞,芳心萌动?

芳娘当下连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晏无师本想进来挑两件衣裳,听了她的话,反倒心头一动:“这么说,你们这里也有女子成衣了?”

“有,自然是有!”芳娘笑容不变,心里却难免有些失望。

如此俊美的郎君,看着桀骜不驯,断不是什么温驯女子能驾驭的人物,竟还会为哪家女子亲自买衣裳?

半个月前,两人离开那个山洞下山,一路往南,直到昨日,方才刚刚抵达距离汉中不远的凤州同谷县,在此落脚。

沈峤是个好静的性子,让他一有空就在客栈练功也不嫌枯燥,晏无师则独自出来。

若为安全起见,在到长安之前,自然是深居简出,什么人也别见最为妥当,但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便是吃饭借宿也得进客栈,若为了可能发生的潜在危险就畏畏缩缩,那也不是晏无师了。

他本想买两身衣裳替换,但听见芳娘这么说,却改变了主意。

芳娘便问:“不知郎君是给心上人买,还是给家中姐妹买,还是给亲长买呢?”

晏无师:“有何不同?”

芳娘扑哧一笑:“一看郎君就是从来没给女眷买过衣裳的,这里头自然是大有学问,给长辈买的衣裳,颜色且不可过于鲜亮,还是稳重点好,绣纹也少了许多时下的新意,若是送给妹妹,那便可以选些浅粉,新柳一类的颜色,裙衫花纹都可以用彩蝶蔷薇等等,如果是长辈的话,这些绣纹就失于轻佻了。”

晏无师:“那若是送给心上人呢?”

芳娘捺下一丝失望:“若是给心上人,那就要挑对方喜欢的颜色和花纹了,不知郎君的心上人喜欢什么颜色?”

晏无师想了想:“天青色罢?”

芳娘:“天青色不容易穿得好看,除非您那位心上人肤色白皙。”

晏无师笑了一下:“他肤色的确还挺白的。”

芳娘:“那您是想买成衣呢,还是扯布料现做,若要成衣,我们这儿也有现成的各种尺寸,不知那位娘子有多高?”

晏无师纯粹只是想报复一下沈峤,让他也尝尝穿女装的滋味,听见芳娘这样说倒来了几分兴趣。

“比我稍低半个头,身材要更瘦一点。”

芳娘讶异:“比您只矮半个头,那在女子中也算十分高挑的了,且容妾让人去找找,不知本店有没有您要的尺寸,衣裳花纹都不挑么?”

晏无师挑眉,打量了她一圈:“花纹么,我看你这身就挺不错。”

芳娘被他看得心头一阵乱跳,当下眼波流转,咬着唇笑道:“郎君当真喜欢妾这一身?”

两人近在咫尺,几乎都要贴上了。

掌柜与伙计显然对女东家的风流见怪不怪,早就关了铺子的门,避到一边去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挑起她的下巴,低头细看,仿佛将欲亲吻。

芳娘感觉将要发生些什么,她两颊染上一团红晕,娇躯酥软无力,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变得炽热。

晏无师:“可惜衣裳不错,脸却不怎么样,平白浪费了衣裳。”

芳娘一脸呆滞,似乎没反应过来,等对方退开几步,她才如梦初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牙切齿:“本店今日不做生意了,这位郎君,你走罢!”

有什么比说一个女人长得丑更让人无法忍受?她原是想说滚的,但生意人和气生财,芳娘也不想惹什么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绣衫之下胸口微微起伏,明显气得不轻。

晏无师微哂:“你勾搭不成,反倒恼羞成怒了?”

他摸出沉甸甸的钱袋,往桌案上一放:“开门做生意,这样容易生气怕是不好罢,待会儿多长几条皱眉,岂不是更容易老?”

芳娘怒道:“你这人嘴巴忒毒,我看你那心上人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呢,竟被你这种人喜欢上!”

说罢她抓起钱袋就想朝对方扔去,孰料这一拿起来,却陡然变色。

但见钱袋下面的红木桌面,竟照着钱袋的印记轮廓微微凹了进去。

桌案是木头做的,又不是沼泽做的,别说一袋银钱,就是一大块石头放上去都未必会把桌面压断,芳娘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面色千变万化,最后生生扯出一张笑脸:“郎君大人有大量,别和小妇人一般计较,您是想要天青色的成衣对么,妾这就让人去找找!”

话虽如此,但她心里早把晏无师恨得要死,不住诅咒他那心上人早日见异思迁,弃他而去。

晏无师自然读不出芳娘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了,他也并不在乎,买完了衣裳,让人送到客栈去,他则空着手离开铺子,徒留芳娘在后面咬牙切齿。

县城街道不像州府那样热闹,但也人来人往,晏无师走了数十步,忽然停下来。

他轻笑一声:“谁家养的老鼠,畏首畏尾,不敢露面?”

轻声慢语,却像陡然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平头百姓不明所以,惊诧之后自然而然纷纷远离,以免惹祸上身。

晏无师负着手,仰头看掠过天际的飞禽,悠然自得,却动也未动。

“前阵子听闻晏宗主死在五大高手围攻之下,我家师尊还惋惜了好一阵,没想到晏宗主果非常人也,竟还能在那样的情形下活了下来,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娇笑声悦耳动听,若远若近,飘忽不定,但在“服”字落音的刹那,一身红色衣裙却忽然出现在晏无师右边的屋顶上。

晏无师没看她一眼,淡淡道:“来都来了,还藏头露尾,合欢宗的人也就这点出息了,难怪会投靠齐国,现在齐国灭亡,你们成了丧家之犬,又要去当哪家的家奴了?”

“晏宗主这话说得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浣月宗如何清高,说到底,浣月宗不也是宇文邕的家奴吗?只可惜宇文邕命不久矣,你的徒弟和手下没了你的庇护,只怕现在比丧家之犬还要惨呢!”

伴随着冷笑声,晏无师前方也多了一人。

若沈峤在此,定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他们若是没有半点能力,凡事都得靠我庇护,那还不如早早死了省事!”晏无师看着萧瑟,摇摇头:“反倒是你,本座真是可怜元秀秀,收了个白眼狼当徒弟,结果他却成日跟桑景行的人厮混在一起。可桑景行眼光也不咋的,他从前那个徒弟霍西京,虽说行事不带脑子,起码武功还能看,你不光脑子不中用,连武功也烂泥不扶上墙,看来合欢宗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萧瑟怒极反笑:“晏宗主现在嘴皮子耍得利索,等会儿别跪地求饶就好!”

萧瑟与白茸的身手,在江湖上也称得上一流,他们两个若是合力,以晏无师如今的情形,想要打退他们还有些棘手,但晏无师此刻并未将目标锁定在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在自己身后缓缓走来的那个人。

“你们在这里等了多久,才等到本座?”

白茸娇声道:“听说雪庭禅师在渭州城与晏宗主有过一晤,自那之后就失去了晏宗主的踪迹,阎长老就说,晏宗主必然会去长安,只是为了避开仇家,必然不会走最短的路子,所以我们特地绕了一圈,在凤州等候,没想到果真如阎长老所料。”

“不过晏宗主不必懊恼,因为你现在就算绕路别的地方也没用,汉中有六合帮的人,洋州则有突厥人,天罗地网,无处可逃,怪只怪你树敌太多,天要灭你,任是神仙来了也无用。”

说话的人正是阎狩,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步履踩得极慢,极稳,目光却一直未离开晏无师半分,宛若一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可以扑上前用尖利獠牙将敌人绞碎。

晏无师哈哈大笑:“神仙?本座从来就不相信神仙!”

话音方落,他身形便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老晏的专场,老晏拽得要上天了~

萧瑟: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沈峤(在客栈):我忽然有不好的预感,那个叫晏无师的T是不是又把怪拉来了?

第78章

晏无师三个字摆在那里,无形中便有种震慑力,即便知道他被五大高手围攻,即便没有武功尽失,实力也必定大不如前,不说桑景行亲来,单凭己方三人,想要拿下对方估计也绰绰有余。

但脑子虽然这样想,身体却依旧没有动静,合欢宗内暗潮汹涌,从萧瑟等人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了。

阎狩从前曾败在晏无师手下,而且还是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此番他前来,不是为了给合欢宗铲除什么劲敌,而是为了传闻中落在晏无师手中的《朱阳策》残卷,但当日的惨败让阎狩印象深刻,如今将晏无师淡定自若,心头反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萧瑟是元秀秀的弟子,却想借晏无师的人头去桑景行那里邀功,但他看别人没动,他也就没动。

四个人因此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局面,合欢宗明明占尽优势,却竟没有选择先发制人。

阎狩眯起眼,他在仔细观察晏无师的一举一动,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晏无师终于动了。

但他非针对自己前方的萧瑟或白茸,更不是转身扑向阎狩,而是直接如袍袖迎风鼓起,如白鹤般一飞冲天!

萧瑟脸色一变:“不好!”

谁能想到堂堂浣月宗宗主竟会使出这样欲拒还迎的戏码来迷惑对手?

萧瑟平日里也自忖风度翩翩佳公子,此刻却忍不住破口大骂:“有种你别走!”

半空中传来哈哈大笑:“如你所愿!”

那道身影竟生生凭空折了回来,不过眨眼工夫,竟已到了萧瑟跟前,而萧瑟甚至还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招的,对方掌风便已当胸袭来!

萧瑟大吃一惊,已然来不及躲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双方短兵相接,对方真气犹如江涛吞吐,汹涌澎湃,竟悉数将萧瑟的真气吞噬,其霸道狂妄,正同其人一般,令人耸然动容。

听说晏无师被五大高手围攻的时候,正因广陵散抓住他的破绽,方才能重创对方,难道他得了残片之后,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将破绽修补好,且让武功更上一层楼?!

电光火石之间,这个想法一闪而过,萧瑟心头震惊,右臂传来一股剧痛,他忍不住惨叫出声,身体跟着往后飞退,然而右臂骨头已被生生震碎,伤势牵连到胸口,如重锤狠狠击打,萧瑟一口血喷出,人不由自主跌倒在地,转头又是几口殷红喷溅在地上。

“萧师兄,你没事罢!”白茸惊声道,飞身上来相扶。

魔门中人个个自私自利,更何况白茸与萧瑟早有矛盾在,若换了往常,看见萧瑟倒大霉,白茸定然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上前搀扶实在不符合她的风格,不过现在可以避免直面晏无师,她也不介意发挥一下同门友爱。

萧瑟的受挫令原本准备出手的阎狩也缓了一缓,但他仍是追上去拦在对方身前。

“晏宗主何必这么急着走,故人相见,总要叙一叙旧罢?”

“我也想与阎长老叙一叙旧,不知阎长老可有这个闲情?”

接话的自然不是晏无师,而是来自阎狩身后。

阎狩闻言却没有转身,而是直接飞身掠上屋顶,居高临下望向来人。

“原来又是一条丧家之犬。”他不屑道。

沈峤背着剑,自街道另外一头缓步行来。

乌发青衣,身形秀颀,宛若神仙中人。

沈峤:“当日白龙观中,阎长老尚欠贫道两条人命,不知你可还记得?”

阎狩:“久闻玄都山前掌教承袭祁凤阁衣钵,武功独步江湖,可惜被昆邪一掌打落山崖,风光不再,只能依靠晏无师庇护,如今看来,传闻也未必都不可信。”

沈峤淡淡道:“那不知阎长老又是否听说昆邪上泰山碧霞宗挑衅不成,业已死在我剑下的传闻呢?”

阎狩脸上微微流露出讶异。

昆邪死了之后,碧霞宗因内乱而一蹶不振,忙着重振旗鼓尚且不及,突厥人自己更不可能四处宣扬此事,于是昆邪之死就这样被遮掩下来,所有人都以为他回了突厥,却没有想到他却已经死在沈峤手中。

白茸娇笑:“一别数月,沈郎武功又有精进,真是可喜可贺,不过我们宗主已经下令必须从晏无师手中拿到《朱阳策》残卷,桑长老与宝云长老如今已在来此的路上,沈郎你武功再厉害,恐怕也还没有与整个合欢宗作对的能耐罢,反正此事也与你无关,何不袖手旁观呢?”

阎狩冷哼一声:“既然已经来了,那就不要走,索性留下罢!”

阎狩外号“血手佛子”,武功也走阴柔狠辣一派,但见他右手屈指成爪朝沈峤抓来,霎时果如阴风扑面,鬼魅哭号,四周俱是尸山血海,无间地狱,漫天血光几要将人淹没,绝望恐惧纷涌而来。

沈峤飞身后退,山河同悲剑同时出鞘,登时剑气如虹,霄光大涨,一下将阎狩大半气势盖过。

阎狩紧追不舍,双掌将沈峤攻势悉数化解,又接连拍出三四张,迅若闪电,令人目不暇接。

每一掌都如海涛倾泻,虹陛迭起,一波强似一波,根本没有给对手反应的机会!

阎狩虽未入天下十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武功仅是寻常,晏无师闭关的那十年里,浣月宗将经营重心放在北周朝廷里,法镜宗则远走吐谷浑,唯独合欢宗在中原,尤其是在齐国的势力急剧发展,而阎狩能够在人才济济的合欢宗内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与桑景行平起平坐,这明显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沈峤持剑在手,剑身横空一划,剑光耀目,瞬间回清倒影,冰雪凛然,飒飒生寒,伴随杀气席卷而至!

这头好战正酣,另外一头也未闲着,萧瑟与白茸并肩而上,一前一后缠住晏无师,令他不得脱身。

沈峤与阎狩交手之余,瞥见白茸与萧瑟出手,不由眉头暗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