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人皆为合欢宗年轻一代的高手,几位长老之下,武功最高的怕就要数他们了,萧白二人的天分同样也很高,每见一回,武功似乎都提升了不止一个台阶,尤其是白茸,沈峤初见她时,对方不过刚刚跻身一流,如今奋起直追,一手“青莲印”炉火纯青,身姿曼妙却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

沈峤很清楚,白茸几次对自己多有留情,方才更是借阐明利害暗中提醒桑景行即将来到,让沈峤不要多管闲事,但她对沈峤的这一丝心软,却绝不会用在晏无师身上,此时与萧瑟相互配合,步步杀机,更如天罗地网,默契无间,将晏无师团团困住。

因方才晏无师突如其来重创萧瑟的缘故,两人心中多有顾忌试探,不肯尽全力,但唯独沈峤明白,晏无师现在功力有限,根本还未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一半,能重伤萧瑟已是极限,再多面对一个功力大增的白茸,实在是勉强,若时间一长,被两人察觉底细,必然不再犹豫,而会尽全力对付晏无师,如此一来,他又要应付阎狩,难免顾此失彼。

想及此,沈峤不再犹豫,功力运至极致,摒除杂念,直接提升到剑心境界。

刹那间,剑光万丈,天地变色,仿佛雷霆震怒,江海清光,全都凝聚在这一剑之中。

人在剑外,心在剑中,剑心所至,万物成空!

阎狩愀然变色,急急撤掌后退,不敢掠其锋芒,然而剑光一出,断无收回之理,剑气挟着白光,竟紧追不舍,牢牢缀住他,伴随轰雷鼎沸,万水奔腾,虽说剑心初成,境界不稳,但已隐隐有一剑挥出天下平之势。

这一剑挥出,沈峤却不进反退,直接折身朝白茸那边掠去。

三人原本相持不下,形成一种微妙平衡,以晏无师的功力,本可一力降十会,断不至于如此僵局,时间一长,萧瑟白茸难免心生疑窦,青影却飘然而至,直接将晏无师掠走。

见此情状,三人自然追了上去,除却萧瑟受了伤力有不逮,阎狩更是紧紧缀在后面,不肯轻易放过二人。

“你先走一步,到先前我们入城时经过的那个树林里,我来挡住他们!”沈峤语速极快,说完便直接将晏无师推了一把,也没等他回应,直接提剑返身朝三人而去。

晏无师回头深深望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眼看目标越来越远,沈峤却挡在身前,阎狩也急了,掌风几乎化作血影,招招都往沈峤身上招呼。

沈峤章法却丝毫未乱,剑法越见沉稳,面对阎狩疾风骤雨的攻势,没了晏无师在旁边,他反而更能全神贯注应对眼前的局面,山河同悲剑在风中厉厉作响,一身青衣飘扬若仙,经由沈峤改进的沧浪剑诀,气象万千,涤荡纵横,宛若千花绽放,光溢六空,一时间竟将三人齐齐挡在剑光之外,寸步不得进。

阎狩闷哼一声,身形变幻越发迅疾,令人难辨真伪,修长五指势如利刃,所到之处,幻化出重重血海骷髅,竟空手破入剑幕,直接抓向沈峤握剑的手!

……

沈峤一路飞掠,身形化作一道青影,蜻蜓点水,欲落即起,足尖几乎不曾点地,“天阔虹影”这门玄都山的独门轻功,被他用得臻至化境,只怕祁凤阁在此,都要忍不住赞一声好。

在这样的轻功境界之下,两旁树木纷纷被抛诸身后,模糊不清,连带在后面紧追不舍的敌人,也都暂时失去了踪迹。

但沈峤并未因此掉以轻心,他提着一口气,袍袖飘荡,不沾尘土,便是飞鸟惊鸿,怕亦逊色三分。

这一路疾行,先是往城外山上掠去,为的是掩人耳目,后又循着隐蔽处下山,进了山下在入城必经之路上的一处小树林。

树林虽然占地不算大,却因倚傍山脚,郁郁葱葱,自成一方天地,蔓藤缠绕,脚下崎岖,常人进了此处,便像是被林木吞噬了一般,一时半会也是找不到出路的。

沈峤扶着树干往里走,速度虽然放缓,足下却不留半点印记,就算敌人循着此处追过来,也不会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进了这里。

走了约莫一炷香,眼看已经来到树林深处,快要抵达山脚丛林,他终于有些消受不住,停下脚步稍作歇息。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搭向他的手腕。

沈峤心头预警,及时察觉,抽手便要后撤,却在见到对方面容的时候顿住身形,松一口气。

“是我。”晏无师道,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腰,将人搀向丛林深处。“你怎么用了这么久才甩开他们?”

沈峤此时也已力竭,便任由他的搀扶,将半身重量略略放在对方身上。

“单凭他们三人自然不足为虑,我本还想杀了阎狩为观主和初一报仇,没想到后面又来了一个人,作僧人打扮,年纪比白茸还要轻些,此人武功不在阎狩之下,久战对我不利,我只能找机会脱身了。”

他不知对方身份,晏无师却一听就知道了:“你说的应该是宝云,合欢宗的长老之一,此人喜伪作僧人,四处讲经,以此骗得女信众,与她们颠鸾倒凤,佛门恨他败坏和尚名声,近年来对他屡屡追杀,他不大在外露面,但武功不在阎狩之下。”

听见此人行径,沈峤不禁蹙眉,面露厌恶:“方才白茸说过,桑景行和宝云都在后头,宝云一来,桑景行只怕也离此不远了,我们须得快些离开才是,否则他们那么多人,未必找不到这里来。”

晏无师:“你现在还走得动么?”

沈峤苦笑摇头。

晏无师:“我有个办法。”

沈峤:“嗯?”

晏无师摸向他因力竭而苍白的脸颊,沈峤偏头想要避开,却仍是被摸了一把,不由瞪向对方,晏无师微微一笑:“桑景行因你而重伤,自然对你恨之入骨,但合欢宗其他人与你却没有刻骨仇怨,反是对你忌惮得很,你现在独自离开,不必再管我,既能摆脱他们的纠缠,也不必再多我这一个累赘。”

沈峤叹了口气:“我当你能说出什么好法子来,别废话了,先上山罢。”

晏无师:“这个办法难道不好?”

沈峤:“我若想抛下你,又何必等到现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一开始已经插手,自然要竭尽全力。”

两人往前走去,沈峤方才将轻功用至极致,此时连迈开脚步都觉勉强,不由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先上山罢,我替你在断后。”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你真是可爱,就凭你现在这模样还要断后,桑景行一来,怕能将你连皮带骨吞下去。”

沈峤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觉脚下一轻,竟是被对方负于背上。

第79章

沈峤完全没料想他竟有如此举动,一时竟怔住了。

对方脚下轻盈飞快,不过片刻工夫,便从树林径自入了山脚,又沿着山路往上,绕向山的另一头。

沈峤呆呆地好一会儿,方才问道:“我们现在要上山?”

晏无师:“此山背面有一寺庙,隐于山中,荒废多年。”

沈峤疑惑:“你好似对此地颇为熟悉?”

晏无师:“当年与崔由妄一战之后,我曾至此山中闭关修行。”

沈峤恍然,未再多问,他的确是有些累了,方才力战四人,抛开被晏无师所伤的萧瑟不提,白茸、阎狩、宝云,实力一个比一个强悍,以沈峤如今的内力,若非有剑心境界在支撑,断不可能全身而退。

晏无师走得虽快,却很稳,隔着衣裳,肌肤温暖的触感传来,沈峤无暇多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已非方才丛林,而是身处一间寺庙之中。

因年岁久远,寺中早已香火断绝,连香炉都不知去向,佛像身首不全,四处布满烟尘珠网,不过沈峤睡觉这块地方倒是干净的,底下还垫着从柱子两旁扯下来的布帷,虽也残破不堪,但总算不至于直接坐在冰凉的石板上。

他背靠墙壁坐了会儿,方才他虽然没受什么重伤,但自从上次和雪庭交手之后,体内伤势有些淤积,导致至今出手无法全力发挥,这也是他没法杀了阎狩的原因之一,后来又有了宝云的加入,这个机会便直接错身而过了。

沈峤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一只手摸过来,他毫无防备,被冰冰凉凉的触感一激,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叹气作甚?”晏无师坐在旁边,另一只手则拿着帛片在看。

沈峤眯着眼端详片刻,确认这是当日对方从陈恭手中夺来的《朱阳策》残卷。

他正要开口,却见晏无师手一翻,帛片直接飘入火堆之中,转眼就被火焰吞噬。

沈峤:“……”

晏无师转头看见他的表情,不等他发问,便道:“里面的内容我已记住,留它又有何用?”

沈峤:“若是万不得已,须将帛片交给合欢宗来脱身,你连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了么?”

晏无师:“即便我将帛片交给他们,你认为他们会相信这就是真正的残卷?”

沈峤蹙眉不语。

晏无师一哂:“昔日日月宗内有一门秘法,只怕连你都不曾听过。说白了便是魔音摄心练到出神入化之境,可以控制别人的心神行为,迫他在不知不觉中将真话说出。若换了是我,我也更愿意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口供,而不是相信一张上面写了字的帛片。”

沈峤:“所以阎狩等人想要趁你修为大减之际,将你抓回去,迫你说出残卷上的内容。”

晏无师:“不错,我对他们的价值不在于一具尸体,而是《朱阳策》和浣月宗宗主的身份,有我在手,自然也可以轻松号令浣月宗了。”

就沈峤所知,晏无师看过的《朱阳策》残卷,五已得其三,尤其是从婼羌地底得来的那份,里头更记载了对《凤麟元典》的改进与增补,桑景行与元秀秀同样在练《凤麟元典》,自然明白魔心破绽会造成的影响,破绽一日未除,就一日不可能练到《凤麟元典》中的圆满境界,所以他们比谁都更想得到这份内容。

若换了从前的晏无师,那自然高高在上,只有令他们忌惮却不敢妄动的份,但现在晏无师遭遇五大高手围攻,从生死边缘回来,武功大不如前,此时不下手又更待何时?

魔门的人手段如何,沈峤再清楚不过。

当日桑景行因沈峤杀了自己徒弟霍西京的缘故,便想要将他武功尽废,手脚挑断充当禁脔,先让自己肆意玩弄之后再丢给合欢宗门人蹂躏,以浣月宗多年来跟合欢宗对立的态度,更兼晏无师口舌刻薄,行事放纵的作风,一旦落入合欢宗门人手中,得到的待遇绝对不会比沈峤更好。

想及此,他的眉头越发紧锁:“若是如此,我们还是快些启程,以免被他们追上的好。”

晏无师笑道:“你这样为我着想,是不是想让我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沈峤不理会他的调侃之言,反是郑重道:“我知晏宗主素来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但此事性命攸关,你现在破绽未除,实力不济,若只有阎狩等人也就罢了,桑景行一来,连我也抵挡不住,还是谨慎些好。”

晏无师却不见半丝慌乱,只将旁边树枝丢进去让火势烧得更旺一些,忽然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假若一切重来,你可会选择在半步峰下为我所救?”

沈峤一愣,摇摇头:“此事只怕由不得我选择。”

晏无师:“这么说,即便早知道后面会与我纠缠不清,被我亲手送给桑景行,你也并不后悔了?”

沈峤:“世间没有后悔药,过去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再追回,与其执着怨念,令自己不得解脱,倒还不如感谢你教会我如何去看待天下与人心。”

火光映在他认真的神情上,却显出一份别样的柔和来。

晏无师忽然笑了起来,柔声道:“傻阿峤,我几时对你好过?”

他伸手过来,似乎将欲摸向沈峤的脸颊,沈峤往后避开,抬手格挡,孰料对方另一只手却扬了起来,没有出手攻击,仅仅是袍袖在眼前拂过。

沈峤闻到异味想要闭气,但鼻子已经吸入一些,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的身体不由一软,对方趁势又点了他的穴道。

“你这不设防的毛病再过多久才能改改?”晏无师摇摇头,“还是说你内心已经将我当成可信之人?”

说罢他无视沈峤瞪视,低头在对方鼻尖上亲了一口,又将沈峤打横抱了起来,走到佛像背后。

沈峤这才发现,佛像后面竟凹进一大块,里头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一人盘膝坐在里头。

晏无师还有闲心给他解释:“铸造佛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许多寺庙会将佛像背后或里头挖空以减少花费,这间寺庙我从前来过,这尊佛像粗制滥造,连中空都懒得敷衍,只肯雕个正面做做样子,如今倒是便宜了你。”

沈峤蹙眉:“你到底想作甚!”

晏无师悠悠道:“北周内宫的《朱阳策》残卷,我当年也曾看过,但如今时间仓促,却来不及背给你了,你若想要,可以去长安找宇文邕,他曾见过你,又对你甚为赏识,想必是愿意为你开启方便之门的,还有,你告诉边沿梅,让他不必管我的事,先趁着周朝吞并齐国之际,将合欢宗的势力延伸到齐国再说。”

沈峤神色变幻:“我非浣月宗中人,这些话理当由你自己去说,与我何干?”

晏无师但笑不语,摸上他的脸颊,特意将动作放慢,似乎享受指尖与对方肌肤相触的感觉,令氛围带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不出意外看见沈峤双颊慢慢染上微愠的薄红。

“我家阿峤生得好看,也难怪白茸那娘们要动心,有她在,就算看出此处疑点,也必然会帮你掩饰,不令你落入阎狩等人手中。”

话到此处,若是沈峤还不明白对方想做什么,那他可真是太蠢了。

“晏无师,我一路辛苦助你逃脱,不是为了让你去自投罗网的!”

晏无师哈哈一笑:“当初亲手将你交到桑景行手中,直到今日我从未后悔过,如今你见我有倒霉的机会,怎么反倒一脸如丧考妣,阿峤啊阿峤,你太让我失望了,此时便该幸灾乐祸,心头暗喜才对,怎能露出这样我见犹怜之色,令我忍不住又想一亲芳泽了!”

他说罢,竟还真的捏住沈峤下巴,直接低头以唇舌入侵,及至对方气息紊乱,目露水光,方才作罢。

“我做事随心所欲,既然从不后悔,此番也不会是为了赎罪,更不是因为什么可笑歉疚,你不必有所歉疚,自作多情,平白令我恶心作呕。”

他以拇指揩去沈峤唇上的晶莹,低低笑道:“本座等你有朝一日兑现自己的诺言,成为堪配一战的对手,那样或许本座才会多看你几眼。”

沈峤竭力想要冲开身上的穴道,奈何晏无师的手法极为刁钻,几番尝试俱不成功,反倒是额头上冒出一头薄汗,脸色愈哄,倒像被说得羞恼交加。

见晏无师松开他,将欲起身,沈峤急得连声调都变了:“你站住!”

对方闻言还真就顿住了身形,只是又伸出手,直接把他哑穴也给点了。

沈峤胸口急剧起伏,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润泽盈盈,光华流转,令人动容。

“别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眼神,不然别说桑景行,连我都会忍不住。”晏无师弯下腰附耳对他说道。

说罢伸手一拍,将佛像推向墙壁,使得沈峤藏身之处与其紧密相连,更不容易被发现。

他又将火堆熄灭,袍袖挥去,沈峤方才坐过的位置便被倒塌的杂物所取代,再无痕迹。

刚做完这一切,晏无师便陡生预警,感觉一股杀机远远朝此处逼近。

但凡武功练到一定境界,对于危险,都会有种玄之又玄的感应。

他面露微哂,直接大步出了寺庙,身形往前掠去,片刻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一丝月光从残垣断瓦处漏入寺庙,为佛像里面的人也带来一点微末明亮。

湿润终于凝聚成泪水,从沈峤眼中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面有人道:“以桑长老的武功,又如何会追不上区区一个晏无师?”

“区区一个晏无师?”白茸冷笑,“萧师兄,你可敢当着晏无师的面说这句话?”

“别吵了!”阎狩不耐聒噪,皱眉道,“晏无师孤身而去,身边没有沈峤,说不定他还躲在附近,方才与我们一战,沈峤早已力竭,跑不了多远,先四处找找再说!”

第80章

晏无师走后,沈峤急于冲开穴道,又忧心以晏无师如今的武功,若是落入桑景行手中,还不知要如何被折磨,一时间经脉之内真气行走无度,几欲破体而出,他只觉心头忽而炙热如火烤,忽而又寒冷如堕冰窟,整个人浑浑噩噩,连身外时光流逝也没察觉,仿佛落入一种似梦还真的状态。

一面是备受冰火交替折磨的身体,一面又是游离在外的神智,神魂仿佛急欲强行脱离身体,然而却因那一丝束缚,始终被牢牢捆绑在躯壳之内,迫不得已随着混乱的真气乱窜,搅得胸口闷痛欲呕,四肢麻木不堪。

沈峤的前半生是顺遂的,玄都山仿佛一道屏障,将所有外界危险都隔绝在外。

不仅是他或玄都山上的其他人,哪怕野心勃勃的郁蔼,他们已经半脱离了这个世道,看待人事难免都带了点天真与理所当然在里头,然而因为有玄都山,有祁凤阁立于前头,为他们遮风挡雨,所有人并没有意识到山下的世界是怎样的。

在那之后,沈峤的生命似乎被半步峰一役割裂为界限分明的两段,前半段有多安逸,后半段就有多波澜迭起。

他经历许多过生不如死的境况,也看遍世间人心善恶,到头来,心中竟无留下半点愤恨,即便是有,随着观主和初一的死,随着自己多了一个叫十五的徒弟,随着与碧霞宗等人共同进退,随着晏无师为了引开桑景行,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作别的那一刻,也悉数烟消云散,再无半点留下。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冰水,在灵台处缓缓扩散开来。

那一刻,神智仿佛彻底脱离身躯,脱离栖身的佛像,脱离这座小庙,来到一个不知所名,无以言语的广袤天地,诸般痛楚逐渐离身而去,再无感知,然而眼前却又豁然开朗,如日月高悬,山海俱明,鱼跃波涛,雨照星辰。

凝滞的穴道正在缓缓疏通,流淌全身的真气亦如暖流,令麻木疼痛的四肢百骸逐渐恢复气力。

沈峤仿佛感觉自己变成一条小鱼,尾巴一甩,跃入这星辰漫天的大千世界之中,头顶传来滴答声响,那是树叶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被压折了腰肢,而露水也迫不及待想要摆脱叶子,从上面滑落下来,汇入深潭,将平静打破。

他抬起头,隔着透明荡漾的潭水,看见外面的世界,那种感觉颇为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一滴露水落在潭水之中,更像落在他心里。

天地随之改变。

霎时严冬化为暖春,在他四周流动的水也变得暖意融融,无数像他一样的小鱼从他周围窜过,摇头摆尾,欢快地游向前方,星月细碎铺洒在水面,又将这般光泽潋滟的华丽递送至水下,连带周遭仿佛也跟着熠熠生辉,如置星河。

沈峤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完了属于鱼的一生,又转生为这汪深潭,日复一日,等待雨水将这里填满,等待潭边花开与自己倾诉烦恼,又等花落将自己葬于水下,翻云为春,覆雨便秋,清钟闻远,碧桃满树。

他忽然想起《朱阳策》里面的一句话。

除己之外,更无它物。

沈峤还记得,自己最初看见这句话,是在师尊给自己的那一卷《朱阳策》上,即便后来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朱阳策真气重塑根骨,也并不是对《朱阳策》里的每一句话都能揣摩透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