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晋王,请进。”

沈峤微微一笑,并未露出丝毫不悦——杨广认为对方这是不敢露出不悦——玄都观若想在长安继续立足,就少不了朝廷的支持。

因为方才站在外面,难免有非礼勿视之嫌,此时沈峤没有起身行礼,杨广也不好意思多作计较,一撩下袍,坐在对面的坐下,又反客为主,伸手一引,示意自己旁边那人也坐下。

“方才在外面闻见真人煮茶,茶香诱人,忍不住驻足,想必真人不会怪我们造访唐突罢?”

沈峤笑道:“自然不会。不知这位客人是?”

杨广故作懊恼:“倒是忘了给真人介绍,这位是智者大师的弟子玉秀和尚,细论起来还是阿父的师弟呢!”

智者禅师出身天台宗,是法一、雪庭等人的师兄弟,前两年,为了收服佛门,杨坚不惜以皇帝之尊拜智者禅师为师,以示自己对佛门的看重,此事一经传开,佛门声势地位水涨船高,一时风头无两。

但眼前这位玉秀和尚,他头上固然一根头发也没有,但身上却穿着常服而非僧衣,所以沈峤听说他的身份之后,脸上难免也浮现一丝意外之色。

杨广:“我将僧人引到道门来,真人不会不高兴罢?”

沈峤笑道:“自然不会,来者是客,晋王和禅师若不嫌弃,便尝尝贫道煮的粗茶。”

杨广洒然一笑:“真人亲手煮茶,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回去才好找阿父阿母夸耀!”

他与玉秀二人接过茶碗低头品尝。

茶的确是粗茶,就算带了桂花香味,也难掩其中苦涩,杨广一点也喝不惯,浅浅尝了一口便不由皱眉,他搁下茶碗,又瞟了玉秀一眼,后者却是安安静静捧着茶碗,一口一口,不快也不慢,全都喝干净了。

杨广自嘲笑道:“看来是我不通茶道,这茶给我,倒是浪费了。”

沈峤:“晋王言重了,茶叶既已成茶汤,便是与人喝的,晋王喝也是喝,旁人喝也是喝,喝入腹中它还在,没入腹中它也在,谈不上浪费不浪费的。”

杨广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倒是玉秀和尚道:“真人此言大有禅意。”

沈峤微微一笑:“佛道本有相通之处,看来禅师与我道门也有缘。”

玉秀也笑了:“旁人都道真人拙于言语,不肯开坛讲道,贫僧看来却不然,真人深谙机辩之术也!”

他长相原本只是清秀,这一笑却有粲然生花之色,令人眼前一亮。

杨广:“玉秀师从智者大师门下时,也与师伯法一大师学了武功,据说是天台宗数十年不世出的奇才,比当年的雪庭资质还要好,我生得晚,也没来得及见雪庭和尚如何厉害,不知今日可有幸,让玉秀向真人讨教几招?”

沈峤的视线扫过二人,落在面前的茶碗上,淡淡道:“以玉秀禅师的资质,恐怕不出几年就有大成,贫道不才,岂敢随意指点?”

这就是拒绝了。

杨广心里很不痛快。

他有心交好沈峤与晏无师二人,奈何后者行踪不定,难得碰见一回,就算碰见了也不会给杨广面子,杨广曾按捺不住在父母面前告状,谁知向来纵容自己的父母,却一反常态没有站在他那边,这让杨广好不懊恼。

至于沈峤,杨广几次亲自上门,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婉言推拒,沈峤似乎对与晋王殿下结交并无丝毫兴趣,纵然客气有礼却疏远。这对杨广这样的天之骄子而言,无疑是好几记无形的耳光,杨广几回气得在自己的寝殿里头砸东西,心里却越发不甘,反倒有些求而不得的执念了。

唯一聊可自慰的是,玄都山与浣月宗,虽然没有对杨广的示好表示出接纳,也并无亲近太子的意思。

看着沈峤俊美温和的侧脸,杨广心头有些挫败,又有些不忿。

沈峤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是知道的,当年逆贼陈恭挟持他一路出宫,是沈峤将他救了下来,但杨广觉得这些年父母给玄都山的也够多了,足够抵消他对自己的救命恩情,所以在他内心深处,对沈峤的感激之情其实很少,两人这份渊源对杨广的意义,更多是借此来拉近关系,令玄都山倾向他这一边。

但很可惜,沈峤总是不冷不热,连同玄都山对待晋王,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想归想,杨广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失礼和不恭:“真人过谦了,论江湖辈分,玉秀还是您的晚辈,受您指点也是应该的,不过您若是不愿,自然不能强求,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佳节,我已禀明陛下,那一日会在翠华山别庄办宴,不知真人可愿赏光赴宴,本王自当倒履相迎!”

说到此处,他生怕沈峤觉得人多,不肯赴宴,还特意加了句:“届时宴上别无闲人,唯有京中佛道两家之名宿,效仿魏晋名士坐而清谈,并非不雅之宴!”

沈峤面露歉然:“说来不巧,今日贫道便要启程回玄都山,几日之后怕是身在玄都山上了,无法赴宴,还请晋王见谅。”

怒意自杨广脸上一掠而过,但他很快恢复笑容,还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是我强人所难了,真人不必在意!”

待杨广与玉秀离开,廊柱后面方才有人闲闲道:“你将他得罪狠了。”

沈峤头也不回,喝下几口茶汤,一边道:“而晏宗主就这么躲在屋里当缩头乌龟,任由我来当这个恶人。”

晏无师哈哈一笑:“谁让沈道长悲天悯人,心地善良呢,若是由我出面,那玉秀眼下怕是连玄都观的大门都出不去了!”

沈峤睇他一眼,没说话。

晏无师弯下腰,唇碰着他的侧脸堪堪擦过,一路留下炽热气息,最后停在沈峤耳畔。

“本是打算回来与你过七夕的,奈何没赶上,不过冬至总算不会错过了。”

沈峤的脸色有些红,也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羞赧所致。

“你这一趟去了许久。”

晏无师低声一笑,继续撩拨:“所以沈道长想我了?”

沈峤轰的一下,脸色越发红了:“你知道我想问的并非这个……”

“那是哪个?”晏无师似乎以逗弄他为乐,又似乎对他的耳朵很感兴趣,咬住了就不松口,从耳廓到耳垂,很快被舔弄得湿淋淋,沈峤浑身僵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半分也挪动不了。

“你是不是……”他艰难地调动意志力,“深入了突厥境内?”

“不,我去的是高句丽。”晏无师还能吐出一连串完整流利的话,因为他的手已经开始深入不可言说的地方,放任其自有驰骋了。

沈峤:“高句丽?你去那里……作甚?”

晏无师:“那里盛产人参,于浣月宗而言也算一桩买卖,我绕道东突厥,就顺便过去看看,段文鸯现在在东突厥混得不错,深得都蓝可汗雍虞闾重用,俨然已是第二个狐鹿估了。”

沈峤摇摇头:“他没有将心思放在武道上,永远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狐鹿估,倒是我看方才那个玉秀和尚,很有几分意思。”

晏无师:“怎么,你有了我还不够,连和尚都想要?”

沈峤霎时满脸通红,张嘴讷讷,既生气想辩驳,又不知从何说起,真是既可怜又可爱。

晏无师忍不住哈哈一笑,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里走去。

第140章番外12

冬至夜,灯笼都挂上了。

屋檐下一点点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红纸映出,连成一道红线,将整个院子都照亮了。

雪还在簌簌下着,不大也不小,足以将天地染白,屋顶上覆了厚厚一层,地上树上也不例外。

练武之人不惧冷,屋门打开,没有风,也不怕雪往里吹,坐在屋内,有地龙取暖,反倒还能欣赏雪景,一举两得。

这里不是玄都观,而是长安少师府。

杨坚即位之后,像宇文邕那样,将晏无师封为少师,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叫什么都没所谓,哪怕是封为将军或其它什么侯爵,晏无师依旧是晏无师,浣月宗依旧是浣月宗,没有谁能改变它的地位。

比起宇文邕,杨坚更深刻地明白,这个天下并非由皇帝一人说了算,世间还有许许多多的豪门世家,他们源远流长的历史与影响力,使得帝王也不能不听从他们的意见,杨坚为了突破门阀的影响,颁布与魏晋以来九品中正选官制截然不同的科举制度,令广大寒门士子都能通过科举来获得进身之阶。

但这样一来,原本负责选拔官员的层层中正官的权力就不复存在,这份权力被皇帝收回手中,寒门士子固然高兴了,门阀世家却不高兴,为了与这股庞大的势力抗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杨坚都不可能抛开浣月宗。

至于玄都山,作为如今道门的中流砥柱,宁可拉拢也不能放弃,身为一个开国皇帝,杨坚自然明白这一点,在对佛门优遇有加的前提下,也不忘对道门种种宽容,意欲在两大法统之间维持平衡,另一方面,又大力扶持儒门,大有与南陈分庭抗礼,将南朝人才都拨拢过来之势。

南北强弱日益明朗,眼看两者之间必有一战,人心逐渐浮动,的确也有不少南方士人北上来到长安,参加北朝的科举。

北朝形势一片大好,许多人都认为,若无意外,继魏晋以来中原四分五裂之后,天下将迎来又一次统一的局面。

不过此时此刻,坐在少师府里头,正对屋门雪庭的人,却并不显得高兴。

因为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饺子。

准确地说,是一碗用羊肉汤作汤底,混入了汤圆的饺子。

沈峤微微蹙眉,面对这碗“三不像”,竟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来才好。

一人从屏风那头步出,见他神色,便笑道:“冬至大如年,北方吃饺子,南方食汤圆,川地要喝羊肉汤,现在三样都集齐了,给你来了个天下荟萃,你怎么反倒不高兴?”

沈峤摇头:“我不喜欢这样吃,汤圆就要吃甜的才好,怎么能与羊肉汤混在一块儿?这又是谁想出来讨好皇帝的罢?”

晏无师轻轻击掌:“猜对了,今年冬至宴,晋王想了这个办法来讨好皇帝,还把这汤取名为一统汤,寓意四海一统,杨坚高兴得很,当即就重赏了他,太子也在场中,面色堪称精彩!”

冬至宴是昨日举行的,沈峤昨日没在京中,也就无须赴宴,晏无师倒是去了,于他而言,这就相当于是去看戏的。

沈峤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人一长大,心思就复杂了,晋王比太子口齿伶俐,在父母面前更得宠爱,也是常理,但我见他神色隐含阴沉,眉间略有戾气,只怕不甘于在晋王位置上长久待着。”

晏无师微微一哂:“难道他小时候的心思就不复杂了?”

沈峤闻言,不由想起当初杨广恶狠狠戳向陈恭的那一剑。

“皇帝有改立太子的心思?”

旁人闻之变色的话题,于他们而言却是稀松平常,不以为意。

晏无师:“现在也许没有,但以后就说不准了,若无意外,明年当南下伐陈,若杨坚独孤氏偏疼杨广,必然要令他挂名元帅,去领个军功的。”

他在沈峤旁边坐下,直接揽上对方的腰,又低头舀起一个饺子,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嘛,来,为夫喂你?”

晏无师作势将木汤匙递过去,果不其然被沈峤瞪住:“晏宗主自重。”

哪怕几年过去,这人也依旧面薄如纸,禁不起半点挑逗,可越是如此,晏无师反而越爱逗他。

“自重什么,本座一点也不重,不然夜晚压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早受不了了罢?”

没等沈峤再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晏无师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将一口汤哺渡过去。

一时寂静下来,唯有屋外簌簌落雪,与屋内唇舌交缠的细微动静。

良久,沈峤终于推开“黏”在身上的人,气喘吁吁道:“说些正事,不要动手动脚!”

晏无师:“这叫情趣。”

沈峤明显不认同这种情趣,更令他表情怪异的是口中残留的羊肉汤味道。

这种混合了汤圆与饺子的羊肉汤……实在是令人敬谢不敏。

想来冬至宴上,喝不惯这种“一统汤”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数,只不过大家碍于皇帝在兴头上,没敢多说罢了。

沈峤叹道:“在当皇帝上,杨坚的确称得上英明,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在儿女之事上,却显得糊涂了些,既然君臣名分已定,他就不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总表现出对次子的宠爱,如此又置长子于何地?”

晏无师作势要捉他,见对方眼明手快将手缩回袖中,面露些许遗憾,这才道:“这不难理解,很多聪明人,往往在某一件事上,都会灯下黑,杨坚和独孤氏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上演兄弟阋墙的戏码,从古至今,天家无兄弟,这也不算罕见了。”

沈峤:“太子性情虽然软弱些,若他登基,想必还能萧规曹随,但杨广就说不好了,我观此人面相……”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道:“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聪明人觉得天地之间唯我独尊,倍感孤独寂寞之余,自然要折腾出一些事情来,最终累人累己,若太子位有变,于杨家也好,天下也罢,并非好事。”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你这是在说我么?”

沈峤看他一眼:“晏宗主是这样的么?”

晏无师:“那倒不是,毕竟我要比杨广聪明多了。”

沈峤一个没绷住,还是笑了。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令人心头一软。

晏无师觉得,哪怕疾风骤雨之中,看见这样的笑容,都会觉得周身遭遇不再难过,天地也变得温柔起来。

“那个玉秀,似乎并不简单。”

晏无师开始在脑海里思索今夜美人在怀,要在哪里度过更富情致些,一边漫不经心道:“自然不简单,我已让边沿梅去查了,现在传回来的消息说,此人出身与段文鸯一样,都是胡汉混血。”

沈峤:“他有突厥血统?”

晏无师颔首:“这里头的事情,有趣得很,一个有突厥血统的人拜入佛门,成为佛门弟子,又跟在晋王身边,与晋王关系暧昧不清,隋朝与突厥关系恶劣,晋王身边却有一个一半突厥血统的和尚,你说他想作什么?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么?”

沈峤惊诧不小:“你说……玉秀和晋王是,那种关系?”

晏无师反问:“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峤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过……”

晏无师啧啧出声:“可见你经验太少了,连这都看不出来。”

沈峤:“……”

晏无师:“少不得本座又得劳累一下,亲自用身体好好教导你。”

沈峤:“……”

第141章番外13

玉秀是不是真与晋王有染,沈峤不清楚,也许晏无师纯粹只是看人家不顺眼,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更重要的是,晏无师的话里透露出一个重要的讯息,将突厥、佛门、晋王这三者连成一条线,让沈峤发现以往未曾留意过的问题。

当今太子杨勇并不崇佛,他更喜欢与文人儒生谈经论道,佛门不希望自己的影响力仅止于杨坚一代,就要在下一代上押注,所以派本门优秀弟子与晋王交好,这并不奇怪,若非沈峤不喜晋王为人,说不定也会乐于看见十五或宇文诵他们跟太子或晋王交好关系的。

但奇怪的是,玉秀身上还有突厥的血统,而且佛门很有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消息,这就引人遐想了。

沈峤沉思道:“会不会这只是巧合?”

晏无师:“玉秀是五岁丧母,七岁入天台宗的,荣河村与关外仅有一墙之隔,年年都受到突厥人的劫掠,玉秀的身世并非秘密,他六岁这一年,荣河村遭了一场大旱,死了许多人,剩下的离乡背井,也正因如此,边沿梅才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这些。”

“更有趣的是,”晏无师道,“大旱发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荣河村。”

沈峤知道内情不止于此,静待对方说下去。

晏无师:“丧母之后,村中人对他多有排斥,某夜他就消失了,哪怕后来荣河村大旱,他也没再出现过,村民都以为他出走之后饿死或被猛兽叼走了。”

沈峤:“一名幼童,千里迢迢从北方南下,平安抵达天台宗,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除非一路上有人相帮。”

晏无师:“帮他的人,是宇文氏。”

沈峤:“哪个宇文氏?”

晏无师:“大义公主。”

沈峤愕然。

大义公主原是北周千金公主,在周朝时便已嫁入突厥,为突厥沙钵略可汗之妻,其间在宇文氏的怂恿下,突厥与新生的隋朝曾有一战,而后突厥战败,去年沙钵略死后,她按照突厥风俗嫁给都蓝可汗,如今也还是突厥可敦。

晏无师:“宇文氏视杨坚为颠覆周朝的乱臣贼子,欲除之而后快,奈何手中实力不济,不得不暂且向杨坚低头,再暗中从长计议,这玉秀,便是她布下的其中一步暗棋。”

宇文氏对杨坚怀有国仇家恨,虽然煽动突厥向隋朝宣战不成,但既然与玉秀有所关联,说明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会改变策略,通过更隐蔽的办法来动摇隋朝根基。

如今隋朝形势大好,就算向陈朝宣战,率军南渡,胜利也指日可待,眼看隋朝天下一统在即,突厥经过内乱,暂时没有能力再与隋朝一战,但隋朝内部也并非全无弱点,比如杨坚这两个儿子之间,以杨坚和独孤氏对次子的宠爱,还有杨广自己的野心勃勃,将来在太子之位上,势必还会有一争。

假如玉秀能在杨广身边出谋划策,帮他争得皇位,必然会深得杨广信任,再慢慢地,一步步对杨广施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