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天下在杨坚这一代能够得到统一,那么下一代皇帝所要做的,就是巩固杨坚的战果,收拢各股势力,但以杨广的性情,不太可能甘于当一个守成之君,如果此时再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那么不难想象,事情将会走向何等地步。

沈峤这些年耳濡目染,难得也对其中曲折了如指掌,此时深入一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一招步步为营,水到渠成的计策!”

京郊翠华山,二人立于山巅险要处,凭风而立,眺望京师。

此地怪石嶙峋,山势奇偏,哪怕翠华山景致绝佳,达官贵人们也大都将别庄建在山脚或山腰,这里罕有人迹,却因林木匆匆,鸟鸣幽幽,不显荒凉。

山下河山锦绣,自杨坚登基以来,长安日益繁华,眼看盛世在即,沈晏二人却已经看见十数乃至数十年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晏无师负手而立,淡淡道:“宇文氏所谋不小,可惜就算让她颠覆了隋朝又如何,宇文家已经没有良才能复国了,单靠她一个远嫁突厥的女人,不过空谈笑谈耳!”

沈峤叹道:“然而天下百姓这一份安定来之不易,我实在不希望被破坏。”

晏无师:“杨坚一代雄主,可惜隋朝的余荫,只怕不会长久,至多不过二世。”

沈峤奇道:“你缘何如此肯定?”

晏无师反问:“阿峤没有表示反对,不也意味着你赞同我的话吗?”

沈峤:“玄都山数百年道门,对面相占卜有所涉猎,我观杨勇面相,富贵已极,却非人君之相,杨广或许紫气冲霄,有九五之数,却……”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晏无师一笑:“其实无需看相或占卜,你看,若有人想倾覆隋朝,必会想方设法让杨广登基,杨广性子与杨勇截然不同,他上位之后必要谋求一番大事业,届时玉秀也好,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罢,只要来上一次对外战争,便可消耗民力,引得底层不满,再有杨坚如今改个官制,开创科举,已然得罪了士族,届时士族与草民共同反对皇帝,这个皇朝焉有侥幸存活之理,改朝换代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沈峤被他描绘的情景所震撼,久久无言。

这一切听起来惊世骇俗,却未必是不会发生的。

晏无师虽未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但他的眼光之毒辣,天下只怕少有人及,沈峤如今修为越深,在卜算上的造诣也越厉害,他所窥见的一缕天机,与晏无师之言,正好一一印证。

沈峤:“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数不可改,气运却是后天形成,未必无法扭转。”

晏无师:“若杨广肯老老实实,不要对你我起歹意,哪怕他将来能登上皇位,浣月宗也能继续与之合作,但如果他因为我们现在不肯与之交好便怀恨在心,寻机报复,那么现在在他身边潜伏的所有威胁,日后都会成为反噬他的危机。”

沈峤恍然:“这就是你不去动玉秀的原因!”

晏无师含笑:“不错,从这一点来看,玉秀是什么来历,与你我又有何干呢?”

沈峤缓缓吐了口气,重新将视线放在远处的景致上。

浣月宗现在听命于杨坚,但彼此却是一种合作关系,而非从属,杨坚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与晏无师合作愉快,晏无师也乐于为他铲除一些麻烦与威胁,但若杨坚的继任者不明白这一点,以晏无师的为人,自然也不可能念及旧情。

如果可以,沈峤自然希望天下太平,从此再无战乱离苦,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但他也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就像人有寿数一样,朝代也有自己的气数,隋朝的气数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五十年,这在立国之初未必确定,但随着每一代帝王做出的种种决策,福祸相加,彼此缠绕抵消,气数就会开始发生变化,从而影响这个朝代的兴衰。

杨坚为后代子孙留下的余荫,能够令隋朝维持多少年的气数呢?

沈峤不禁想道。

他以为自己终于扶持了一名英主登基,但也许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沈峤有点遗憾,旋即很快就释然了。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败,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如此,只要以平常之心待之,便自立于不败之境。

“你在想什么?”晏无师问。

沈峤一笑:“我想,过些日子去南方走一趟,听说最南端有嶙峋奇石,如天之涯海之角,景致蔚为可观,还能看见壮丽辽阔的海潮,想必极美。”

晏无师挑眉:“沈道长一人独往?”

沈峤:“不知晏宗主可愿与贫道同行?”

晏无师:“本座考虑考虑。”

沈峤忍不住好笑,嘴角微微扬起。

远处,天高云阔,朝气蓬勃,山河万里锦绣。

这是一个朝代的开始,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兴许掺杂混乱,却更有辉煌。

……

若干年前。

玄都山上。

“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师兄!”郁蔼揪着沈峤的衣裳不让他走,沈峤费劲在前面迈动步子,郁蔼就像跟在他后面的小尾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殿。

“我不,玄都山是按照入门早晚来排序的,我才是师兄!”小小的沈峤虽然温软,却在这一点上寸步不让。

撕拉一声,郁蔼用力过度,竟将沈峤的衣裳扯裂了。

两人登时傻眼。

看着沈峤迅速变红的眼眶,郁蔼手足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峤抽噎:“衣裳是师尊给我做的……”

温暖手掌落在他头顶摸了一下,对方蹲下身,将沈峤与郁蔼一并揽入怀中。

“怎么了?”

沈峤如见亲人,将脑袋埋入对方肩膀,呜呜道:“郁蔼将我的衣裳弄坏了……”

郁蔼自知理亏,低下头不说话。

祁凤阁安慰笑道:“好啦,不过拉开一道口子而已,为师回头给你缝上便是了,今日你们林师伯的弟子,周师兄要下山历练,你们就代为师去给他送行罢,快把眼泪擦擦!”

沈峤是个好孩子,闻言赶紧抬袖擦了眼泪,仰头问:“周师兄下山会不会有危险?”

祁凤阁:“不会的,你们周师兄的武功足以自保,我们玄都山虽不涉外事,但若弟子主动要求下山历练,也都随其所请,并不强求一直都要留在山上练武的。”

沈峤郁蔼闻言,不由露出羡慕神色。

在两人眼里,能够下山历练,意味着武功有成。

“师尊,以后我也能像周师兄那样下山去历练吗?”

祁凤阁笑道:“当然,等你们年满十五,就可以自请下山了。下了山,你们想做什么?”

郁蔼偷偷看了沈峤一眼,又飞快移开,小声道:“我想下山赚钱,给阿峤买糖人,哄他开心,不再生我气。”

真是孩子话,祁凤阁失笑。

“那阿峤呢?”

沈峤想了想:“我可能会用师尊教的武功,帮助好人,打跑坏人。但我能不能在山下待一个月就回来?”

好人与坏人要如何界定呢,又是一句孩子话,但祁凤阁并没有扫兴,反是温和询问:“为什么一个月就回来?”

沈峤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不想离开师尊您和师兄弟们太久,我希望大家每天都开开心心在一起,长长久久。”

风吹过,花树摇曳,将他这一句话留在了岁月里。

草木不言,余情常在。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那段是画面的跳跃,相当于回忆,并不是独立的番外。

如无意外,《千秋》正文并番外就此正式完结,感谢大家一路陪伴走来的江湖岁月。

刀光剑影,人不老,情长在。

我们下一部见。

第142章小番外二则

【小番外一】

傍晚,风雪交加,天色大暗。

路人纷纷往路边的茶寮躲避,恨不能往里面更缩一些,避免肌肤与刺骨寒风的接触。

唯独一人依旧坐在路边的位置上,泰然自若。

茶寮老板走过去,好心劝他:“这位郎君,风大雪大,还是避一避罢!”

那人摇摇头,叹一口气:“我怕他来了,却看不到我。”

老板奇道:“谁?”

男人看了他一眼:“心上人。”

原来还是个痴情种,难怪兜帽下面的头发都白了,敢情是想妻子想的?

老板顿生同情,他眼角一瞥,发现风雪中被对方握着的茶杯里,竟然还袅袅冒着热气。

老板愣了一下,一时竟分不出是杯子里的水冷得结冰冒烟,还是水温犹在。

若是后者……

他禁不住又看了对方一眼。

兜帽下的侧面竟出乎意料的俊美,并不似先前以为的那般苍老。

没等老板反应过来,官道又有一骑飞驰而来,由远及近。

马儿在茶寮边上停下,骑士揭开兜帽,走了过来。

是个道士。

还是个仙风飘然,清隽已极的道士。

看来这郎君是要失望了,老板心想。

谁知男人却笑了起来,极高兴,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坛酒,朝道士招手。

“阿峤快来,这酒我用身体温得正好,喝一口去去寒气!”

老板:“……”

【小番外二】

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后悔二字。

当年离开谢家是这样。

为自己改名“无师”是这样。

后来与崔由妄一战也是这样。

天大地大,无君无父无师。

天大地大,从未有人能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沈峤不会是那个例外。

初见沈峤时,他对晏无师而言,仅仅是“祁凤阁”的得意弟子。

当年与祁凤阁交手的遗憾,也许可以在沈峤身上找回来。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

这么一个瞎子,武功几乎尽废,哪怕丢到街上去,别人都不会多给一个铜板。

昔日的玄都山掌教,已经彻底完了。

晏无师在心底冷笑,有种恶意的玩味。

祁凤阁英雄一世,挑徒弟的眼光却实在不怎么样。

既然不能当对手,那就只能当当玩物了。

一个道貌岸然的掌教,如果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他还能保持原来的清高吗?

想必是不能的。

不过又是一个可以预见结局的消遣罢了,晏无师如是想道。

顿生无趣。

但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料错的时候。

那个瞎子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下来。

面对同门师兄弟的背叛,晏无师看着对方的表情,几乎以为他会哭出来。

但沈峤居然没有。

“天下人都说你是错的,你最亲近的人都背叛了你,你不觉得绝望么?”他问沈峤。

那瞎子没有回答,他转过头,正对着窗外绵绵细雨,雨中盈盈残花。

但晏无师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

“前无法进,后不能退,四面楚歌,不如死了干净。”晏无师轻轻道,看向瞎子,“你说是吗?”

“不是。”瞎子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声中,居然隐含悲悯。“错了,可以改。但我不会死,恐怕要让晏宗主失望了。”

是吗?晏无师无声哼笑。

那只是因为你还未到真正的绝境。

当年与崔由妄一战,晏无师的太华剑被对方取走,多年以来,未曾拿回。

崔由妄死后,太华剑也随之落入他的徒弟桑景行手里。

但晏无师的武功早已另辟蹊径,太华剑于他,不过可有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