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哪里?”他抬起眼睫,声音夹杂着睡时的沙哑,“真难得,居然肯正眼看我。”
殷渺渺好笑,捏捏小凤凰:“不就几天没理你,这么大火气。”
“几天?”凤霖嗤笑,和她算账,“我闭关一年两个月,被你赶下山去做了好几个月的任务,回来后两天没理我,你的几天还真够长的。”
“真记仇。”她忍俊不禁,拍拍他的后背,“你下山也不止一次两次了,有什么收获吗?”
“多了。”他懒洋洋道地翻个身,将她柔软的身躯压在身下,“不告诉你。”
殷渺渺轻轻笑了起来:“有秘密了。”
凤霖俯视着她的面容,眸若星光:“你想知道?”
罗帷吹动,博山炉里的香气散去,锦帐中石楠花的气味愈发浓郁。殷渺渺抬起手,烛台上亮起一盏又一盏灯烛,火光摇曳,倍添艳色。但她说:“不想。”
凤霖的唇角倏地抿紧了。他不蠢,过去感受到不对劲,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撒娇发脾气,如今见识多了,对比之下,一目了然。
她对他毫无占有欲。
在云光城的时候,他目睹过许多恋情。没挑明前,对方和别人多说了几句话,都要患得患失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待确定了心意,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三个时辰黏在一起,多看旁人一眼都要吃味。
他对她是这样的。她对他…并非如此。她一点不担心他在山下会不会看上别的女人,也不在意他是不是有事隐瞒。
她不爱他。凤霖想着,心头悲凉。
然而,今非昔比,他再也做不出摔书质问的事,心里百转千回,蔓延到脸上只剩了一句话:“那算了。”
他躺回了床榻,闭上眼睛。
她沉默了会儿,忽而起身:“这次回来,多陪陪称心,他的身体不太好了。”
凤霖悚然一惊:“什么意思?”
“他的境界全靠丹药堆积,方便采-补,早就亏损不堪。”殷渺渺披上衣服,语气怅惘,“他活不了多久了。”
凤霖翻身而起:“我这就去。他没告诉我。”
殷渺渺未曾阻拦。
凤霖匆忙离去,奔至山下的院落,却停住了。这会儿闯进去能说什么呢,安慰他,还是宽解他?生死有命,他不是伤了、病了,只是日子到了。
他能用《金羽明凰录》修复暗伤,重登道途。称心却不行。
真不公平。凤霖攥着拳头,称心比他聪明,人情世故一点就通,很多他不懂的地方,在他看来简单至极。而且从来不曾笑话过他,殷渺渺的指点只是个方向,具体怎么做,分寸怎么拿捏,全是称心手把手教他。
他曾经看不起他,觉得他卑贱,后来一天天看着、处着,终于承认,凡人与修士一样都是人,修士强在力量,论心性,依旧逃不出人性的范围。
称心比他能忍,比他机变,比他懂人心。但他能重获生路,他却要死了。
或许…他并不是比人高贵,只是比别人幸运。凤霖闭了闭眼睛,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是何等的愚蠢和傲慢。
“凤君?”东方未白,称心已经起了,门扉吱呀打开,露出他温和的面孔,“这个时候过来,又和主人置气了?”
凤霖摇了摇头:“我来看看你。”
“这会儿想起我来了。”称心好笑,“我还以为你要过两天才记起我呢。”
凤霖微窘,他回来三、四天,就没想到来探望他。
称心看出了他的窘迫,笑道:“好了,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么,你心里眼里都是主人,和她腻够了才能看见旁人呢。”
凤霖沉默了会儿,问道:“听说你身体不好。”
“没有的事。”称心拿了扫帚,清理着院前的落花,“我很好。”
凤霖道:“你说谎。”
“没有。”他抬起眼皮,漆黑的双眸清如明溪,“我是快要死了。”
凤霖涩然:“那还说没有。”
“凤君呀,人活着,有几个人能不死?”称心微微笑,“寿终正寝,可是大多数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就算说‘有事’,那也是‘好事’。”
“没有办法了吗?她、她或许有办法。”
称心将落花扫进沟渠,摇摇头:“主人早就买了延寿丹给我,若不然坚持不到今天,足够了。”
凤霖一时说不出话来。痛苦弥漫上心头,不像是听闻长姊死时的撕心裂肺,缓慢而持久,像是一刀一刀割着肉,细细密密,绵绵不绝。
称心见他如此,好气又好笑,还有许多道不出的滋味:“凤君…好了,我这不是还没死么,进来吧。我泡茶给你喝。”
他请凤霖进去,端了茶具出来,慢条斯理地煮起茶来。
凤霖盘膝坐在蒲团上,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反观称心,神色自若,主动开口问:“这次下山,可有什么收获?”
瞧,她比称心还不如,至少称心关心他。凤霖抿了抿唇,说道:“世家大族…不公。”
称心的唇角弯出一丝弧度。
几个月前,执法堂突然接到匿名举报,说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不久前,悬壶院的飞针真人外出采药,路遇一个资质不错的女童,爱才心起,想为门派收个弟子。那女童自然高兴万分,但说家中母亲重病,希望能宽限几月,陪母亲走完最后的时间。
飞针真人问名了病情,予了她一粒丹药和一块令牌,说自己有事在身,不能带她一起去,要她安顿好母亲后拿着令牌去冲霄宗报道。
谁知道,这番好意成了女孩的催命符。她是一个修真家族的奴仆,母亲重病痊愈的消息传了出去,主家便说她偷了丹药。女童辩解,拿出了飞针真人的令牌。
然后…她就死了。主家的一位小姐和她年岁相当,顶替了她的名字,带着令牌入了门派。无人起疑,无人发现,直到这封信的出现。
殷渺渺知晓后,让凤霖乔装打扮,随执法堂的弟子去查明真相。
故事是真的。他们遇见了那个母亲的冤魂,她在女儿死去的第二天,就被主人家灌了□□,一命呜呼。她们本是主家的财产,生死不由己身,无人认为不合理,无人替她们申诉冤情。
“主人向来不喜欢世家大族。”称心斟了热茶给凤霖,说道,“每个显赫的家族,脚下都是尸骨。”
凤霖似有所觉:“她故意让我去的,我们镜洲…也是这样。”羽氏王朝的等级分明,皇室、贵族、普通修士。所谓的贵族,其实便是各个世家大族。
称心默认:“主人对你很上心。”
凤霖不可否认,但道:“我看不懂她。她对我的安排都有深意,这次是这样,上次让我去凡间也是这样,可是…她待我越来越生疏了。”
说到最后,难免苦涩。以前他无理取闹的时候,她还会亲吻他,逗弄他,然而如今他如她所愿,和宝丽公主维持着联系,懂得思考分析,学会揣摩人心,都说他成熟了,她却较以往更冷淡。
“她让我专心复仇,不要花心思在她身上,我照做了。”凤霖喃喃道,“我努力修炼,跟你学习,我不说多做,忍着不发脾气…这些不是她希望我做的吗?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称心摩挲着杯沿,目露悲悯:“不,是你做得太好了。”
凤霖不解:“那是为什么?”
“因为。”称心轻声道,“主人喜欢的,其实是你过去的样子。”
凤霖怔住了。
称心道:“强大、成熟、聪明、机敏、自制…这样的人,主人身边太多了。拂羽真人通透聪慧,叶舟真人内敛克制,更不要说和她素有默契的连华真人,主人对他信赖有加。”
凤霖的手足冰凉一片,胸腔里却是怒火滔天,磅礴的情绪席卷全身,迫使他张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以为这是一句质问,甚至是怒吼,然而错了,他的声音如此颤抖,任是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惊慌和委屈。
称心露出怜悯之色。
力气一抽而空,心像是坠下无尽深渊,满是失重感。他重复了遍:“为什么?”
她既然不喜欢他这样,为什么要逼他走上这一条路?
他如此信任她,她却骗了他。
她又骗了他!
“凤君。”称心镇定的声音响起,“不要揣测主人的用意,你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她。”
420
凤霖想拒绝称心的提议。去问她,有什么好问的,亲耳听到她承认吗?他又不是受虐狂,喜欢送上门去被人侮辱。
但称心说服了他:“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
那一刻,凤霖意识到今天的事并非偶然。显而易见,称心故意把话题引到了这一步,为的大概是能在他尚在人世时,看到他解决这个问题。
凤霖抬起头,对上称心恳切的眼神,尖锐的心肠慢慢软化了。如果说,她的温柔像是山间的雾气,时隐时现,难以琢磨,那么,称心的善意便是天上的皎月,陪伴着他,指引着他,明明白白。
他微微点了点头,同意了。
称心说:“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忍耐,但在感情上,更需要勇敢。”
凤霖听罢,放弃了迂回试探的手段,直接找上门去,问出了问题:“是不是比起现在,你更喜欢以前的我?”
那时,殷渺渺正在炼制一颗幻珠,闻言手一错,珠子的粉末簌簌落下。她诧异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凤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虽然其实没有必要,他已经得到了答案。但他依旧渴望她否认。
殷渺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思忖道:“这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
“你说实话,不要骗我。”他站在她面前,影子投到地板上,被拉得很长。
殷渺渺暂停了手上的工作,正色道:“非要说的话,是的,我更喜欢曾经的凤凰儿。”
果然!他如遭重击,耳畔嗡嗡作响,血气倒流,齿间满是铁锈味儿:“那为什么要毁了我?”
“不。”她镇定地说,“我正是不想毁了你,才逼你这么做的。”
凤霖怔怔道:“我不信,你讨厌我。”
殷渺渺摇了摇头,慢慢道:“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很有趣。你口口声声说仰慕我,其实抗拒和屈辱全写在脸上。你贪恋我的身体,却竭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你,很天真,很可爱,也很幼稚。”
凤霖面红耳赤。
“你觉得自己忍辱负重,活下去是为了报仇,事实上,除了你之外,压根没有人这么想过。”她回忆着往事,微微笑了,“你相信了一个谎言。”
凤霖不欲回顾糗事,赶紧打断她:“我知道自己蠢。”
她轻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活了很久的人,反而很喜欢这种涉世未深的天真呢?”
凤霖心里来气,他像是这么好骗的人吗?他愚蠢的时候自己都嫌弃,怎么可能讨她喜欢?又骗他。
“你吃称心的醋,你自以为隐藏了心事,你认定神血高贵而凡人卑贱,你气我对你冷淡…”她一样样数过去,眼中漫上怀念,“傻得招人疼。”
凤霖没想到她都记得,怔忪之余,怒火渐渐熄了。
殷渺渺叹息道:“我遇到过很多聪明人,像你这样的很少见,而且那个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有你陪着,好过很多。”
他看得出这些话是她肺腑之言,不由更是难过:“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可以陪你一辈子。”
“你不明白。”她道,“小孩子犯错,大人都会容忍,可成年人犯错,世人多苛刻。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毁了你。”
凤霖来白露峰时不过少年,再蠢的举动,在她看来都是天真稚嫩,自有一番可爱之处。但这样的时光转瞬即过,几十年后,同样的举动,再看却已是愚蠢鲁莽,朽木难雕。
就好像人们养猫,幼崽控制不住爪子伤了主人,大家不过一笑了之,然而成年的猫动不动就挠人撕咬,必遭厌弃。
“凤霖,你不是我的宠物,不能以我的喜好活着。你有必须要做的事,有自己的人生,你要为自己而活。”殷渺渺注视着他,“我不曾骗你,只是…没有告诉你。”
凤霖陪伴她一场,她不能也不舍得耽误他,所以,或许迟了点,她终究将他推向了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道路——成长。而她喜爱的那点可爱,会像蛇褪去的皮、蝴蝶破开的茧、鸟儿掉落的羽毛一样,悄然消逝。
但是,意外的事发生了。
说完这话的下一刻,她陷入了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凤霖抱住了她,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面颊埋在颈窝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我果然应该听称心的话,他是对的——你没骗我,也不是讨厌我。”
他像是放下了重担,长长舒了口气:“我还不够聪明,不,我和你比,依然蠢得不得了。”
殷渺渺顿了下,有些好笑:“放开我。”
“不放。”他收紧了臂膀,得寸进尺地侵入她的唇舌。
这就是个误会!她一直说希望他成长,他便当了真,故意在她面前克制情绪,若无其事,期待成熟的样子能博取她的欢心。谁知道弄错了,她为他好才催促他长大,实际上却爱他幼稚的一面。
也是他魔怔了。下山历练的时候,他可不止一次看到平日里稳重成熟的人,在恋人面前是如何温柔小意,如孩童般笨拙。
现在好了,误会解开了。
他满心欢喜,觉得所有麻烦都烟消云散。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殷渺渺。她好笑,又有些为难:凤霖的感情浓烈而热情,像一团火,她是独行在荒野里的旅人,会被吸引,却绝不可能停留。
她思索片时,婉拒了他的求欢:“好了,放开我,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凤霖依依不舍,松开她的唇却不肯离开,磨蹭着她的大腿,轻轻哼吟:“一次,就一次,嗯?”
殷渺渺笑了起来。这是他又一个可爱的地方,自从他来到她身边,风月录的修习就从未中断过。然而,热情、大胆、激烈的欢爱能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她却不然。
心始终空虚。
“乖,我还有事。”她掩上了衣襟,轻轻推开了他,“叫称心来收拾一下书房,我要走开一下。”
凤霖犹豫着要不要问她去哪里,问了显得不成熟,不问或许她又要觉得不可爱…迟疑间,人已经不见了。
殷渺渺去了执法堂,找白逸深聊了聊闭关的事。他已经到了金丹圆满,可以准备结婴了。
“你先闭关吧,我师哥已经开始快三年了。”她道,“等你出关,就来换我。”
白逸深并无意见,凌虚阁需要有人坐镇,但下一批弟子还没培养起来,他们只得错开闭关时间,轮着来。
接着,殷渺渺和他商量了一下闭关后执法堂事务的处理方式。说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她告辞,去了翠石峰。
任无为虽然还挂着执法堂掌事的名头,但事情基本上放给了白逸深,待他结婴后就准备彻底放手。而翠石峰大大小小的事,如今都由新人接手——当年忙前忙后的韩羽结丹失败,已经陨落多年。
大小事务皆有人管,任无为心无挂碍,常年闭关,通向山后的木廊已经破损不堪。殷渺渺在山头站了站,没有打扰她家师父的清修,转道去了竹屋。
后山的竹林里,云潋在闭关。殷渺渺立在院外,踟蹰不进。
“师妹来了。”里面的人说,“进来吧。”
她道:“我只是过来转转,不打扰师哥闭关。”
门开了。云潋朝她伸出手:“来。”
殷渺渺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跟着走进了屋子:“不要紧吗?”
“我一直觉得闭关没有必要,顺其自然就可以了。”云潋道,“师父非要慎重些,只好依他了。”
殷渺渺忍俊不禁:“还不是师哥当初结丹太吓人,师父是怕了你了。”
云潋笑笑,拉着她坐到身边:“不高兴?”
“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殷渺渺斜过身,靠到他肩头。
云潋问:“凤霖,还是叶舟?”
她长叹一声:“都是。”
按照本来的计划,她打算慢慢疏远凤霖。他已经结丹,算是个真正的修士,是时候引导他联系上旧部,准备回西洲了。神妃要待在凤凰台,只要伪装得好,可以一边历练,一边收集情报,等到时机成熟,便能联络其他人,拉神妃下马。
羽氏并非没有元婴,只看在帝子的份上,没有轻举妄动罢了。他们出手,凤霖不会有危险,也能达到复仇的目的。可是出人预料的,他听了她的话,不仅没有认命,反而愈发依恋,叫她头痛不已。
还有叶舟。
他在北洲历练,寄回来的信里不止有魔修的消息,还有他的经历和感悟。她看得出来他已经竭力克制,但字字句句满是小心翼翼的情意,想忽视都难。
“师哥。”她头疼极了,“我很为难。”
云潋轻轻笑,问道:“这有何难,就看师妹喜欢的是谁了。”
“我喜欢的是谁?”殷渺渺睇着他,似笑非笑,“我以为师哥很清楚。”
云潋轻柔地抚摸她的鬓发,声音清淡:“嗯,我知道。”
她扬起眉毛:“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太寂寞了。”云潋平静地说,“门派安稳,师妹困在白露峰上,总要些事情打发时间。”
殷渺渺无法否认这一点。冲霄宗远离俗世,一日日太过相似,云潋、任无为一直闭关,莲生长眠不醒,凤霖爱她,称心懂她,却无法填满她内心的虚无。
因为寂寞,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凤霖,他给她的生命带来些许色彩,连烦恼也是好的。可此非长久之计,她不能因此便误了凤霖。
他太傻太真,容易深陷情障。
“唉,这真有些难办。”她喃喃道,目露不忍。
云潋知道她想做必然做得好,慕天光都放手了,何况一个凤霖。但他说:“师妹可以对自己更好一点。”
殷渺渺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收下凤霖也无碍,他天真好骗,只要她愿意,糊弄起来轻而易举,她可以把他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一直带在身边。甚至以她现在的地位,享受齐人之福也未尝不可,门派绝不会多置喙,或许还乐见其成。
然而,她道:“我不能这么做。情意难得,问心无愧才好。”
人有富贵贫贱,修为有高强弱小,乃至身躯皮囊也有美有丑,上天对人类唯一一视同仁的,大概只有死亡和情感。爱情无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弥足珍贵,且独一无二的。
她自诩不是良善之辈,却想要慎重以待。
“我明白了。”云潋道,“这是师妹的‘道’。”
作者有话要说:修风月录嘛,情就不仅是感情戏,同样也是剧情戏。
好久没溜师哥了,甚是想念~~
421
夜深人静,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涛如浪。
云潋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殷渺渺没寻到舒适的地方,占了他的床榻休息。被褥和玉枕散发着清凉的气味,一点温度也无,她平昔不爱宿在这冷冰冰的地方,但今时有他在身边,心中安宁,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觉睡醒,不过半个时辰。她不欲起身,任由思绪飞转。
云潋说她对感情的态度近乎于道,或许是,但绝对不完全是。照理说,结婴的前提便是寻到了自己的“道”,她的修为日渐圆满,但对于己身的道,却依旧没什么头绪。
《风月录》修的是“情”,可她的“情”落在哪里呢。
记忆的最初,她喜欢过卓煜。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时,她流落到陌生的世界,失去了记忆,找不到身份,活着,但等同于死了。因为人的存在和价值,和与生俱来的身份、社会关系密不可分。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和她建立了第一份情感的联系,后来,还给了她一个身份——大周的皇后,卓煜的妻子。
诚然,这对修士来说并无用处,甚至尘缘本是负累。但无法否认,她因此定位了自我,获得了力量,时至今日,他仍然影响着她。
接下来是向天涯。
毫无疑问,她喜欢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是天生的浪子,束缚他的脚步等同于谋杀,故而只能相爱,不能相守。或许常人难以理解忍受,但她却觉得很好,在放弃束缚的同时,他们也不再需要对彼此负责。
感情关系是情感契约,要求忠诚;婚姻是社会契约,有经济、法律上的关联。而爱是纯粹的情,涌动在心,不受身份、地位、外貌、种族、性别的约束,且为单向的,私人的,与道德无关的——在社会秩序和道德产生之前,它就已经存在。
可是,世人大多将此混淆。
瑶桃的悲剧,在于她将婚姻关系等同于感情关系,可是二者不同,婚姻制度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情感的契约却存于人心,亘古不变;向天涯的作风为人诟病,却是因为有很多人认为相爱就已经结成了情感契约,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爱一个女人,却明白情无定性,或不长久,也行下一刻就会变心,故而拒绝接受情感契约,更不要说婚姻了。
殷渺渺始终觉得向天涯是个聪明人,他摒弃了世俗和契约的枷锁,遵从自我的意愿,追逐的是“本心”。而当她和他舍去了外界对情的种种条件,反而寻觅到了男女间最本质的吸引和欢愉,永远轻松。
再后来,是莲生。
殷渺渺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抚向丹田。他在那里沉睡着。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的感情,她喜爱他,媚骨天成,玲珑心窍,谁能不爱?
但他对她倾尽所有,她却不然。莲生一直都知道,她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但仍然这么做了,无怨无悔。
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她确实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产生了牢不可破的联系,修道在己身,再亲密的恋人,也无法死生相随,但他会陪她同生共死。
也许,这正是他所求的,一种极其亲密的,无法割舍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