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没有,莫如在外头书铺子买了套话本子叫什么《人间记》的,我看孩子们都知道这出戏,说的热闹。”谢松从来不喜欢听戏,应酬时那是没法子,装模作样罢了,故而对帝都的流行话本不大了解。

宁姨娘笑端来一盏荷花露,道,“你素来不耐看戏的人,自然不知,这出戏实在好看。不要说孩子们喜欢,我也喜欢。”

谢松慢悠悠的饮一口荷花露,拉着宁姨娘在自己身畔坐了,笑问,“说的什么故事?”

暑日天凉,宁姨娘轻摇手中团扇,柔声道,“话说某朝某代,有位姓苏的公子,平生最爱桃花,他家祖宅便有一株百年的碧桃花,苏公子日日悉心照料,珍爱至极。有一次苏公子去山间采药,不幸为毒蛇所伤,性命垂危时,恰巧被一位名叫桃花的姑娘所救。待桃花姑娘为苏公子解了蛇毒,奈何天色已晚,再下山便有危险,两人便在就近的一处荒庙□□度一夜。言谈之中,苏公子方知桃花姑娘是山下药铺林掌柜之爱女,桃花姑娘自幼随父行医,医道精深,故能解奇毒。两人就此相识,细说起话来,苏公子发现桃花姑娘非但性子温柔,相貌倾城,更难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两人发乎情,止乎礼,彼此倾心。第二日清晨,苏公子与桃花姑娘下山之际,苏公子便道,不日便会上门提亲。桃花姑娘在家等了三天,传来的却是苏公子另娶他人的消息。”

听到此处,谢松不禁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即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且有救命之恩,的确该给人家一个交待,只是为何又出耳反耳?”

“听我说呢,急什么。”宁姨娘嗔一句,烛光映入她一双美眸,流光晶莹,且带了一分嗔意,谢松虽向来不喜这些,此刻也不禁听出些意识来,笑道,“好,说吧。”

宁姨娘一笑,方继续道,“桃花姑娘伤心欲绝,去苏家才发现一件异事,苏公子新娶的妻子竟然也叫桃花,而苏公子对自己竟似从未相识。”

“桃花姑娘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原来那位嫁给苏公子的假桃花就是先时在山中咬过苏公子的毒蛇所化,苏公子被蛇妖迷惑神智,桃花姑娘想救苏公子性命,却被已被蛇妖操纵的苏公子所伤,多亏林掌柜相救才保全了性命。苏公子新婚燕尔便日日消瘦,面色青白,病气缠身,相反那位蛇妖则愈发娇艳,不可方物,镇上的人都觉不祥,悄悄请了古寺高僧过来。高僧一见便知有妖精作祟,降伏蛇妖时,那蛇妖狡猾无比,反将高僧引到药铺,林掌柜与桃花姑娘自然也不是凡身,高僧误以为林掌柜与桃花也与那作祟的妖怪是一伙,这一通人妖相战,林掌柜侥幸逃遁,桃花姑娘却被高僧镇入菩提珠内。好在高僧将苏公子救了出来恢复神智,只是那时苏公子已被蛇妖取了精元,命在旦夕,桃花姑娘苦苦哀求化出自己的精魄救了苏公子的性命,就此香消玉陨。待高僧诛杀蛇妖后,苏公子回到家宅,见家中桃花树已枯,林掌柜告诉他,桃花便是此树,多年修行幻化人形。苏公子命中寿数有限,按天数那日在山上便会因蛇毒而亡,桃花因受苏家世代灌溉之情,不忍见苏公子就此丧命,故出手相救,以报深恩。”宁姨娘说完后拭去眼角泪珠,“早听过好几回了,可每次听都觉着伤感。”

谢松颇是不解风情,道,“这有什么好伤心的,桃花树求仁得仁,恩情已报。便是有缘无分,天意若此,也是无可奈何。”饶是他与宁氏自幼相识,谢松偶尔也不能理解女人的内心。

宁姨娘嗔怪,“大爷总是这样,小时候听戏,别人都是跟着戏中或喜或悲,就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实在是那劳什子没啥好听。”谢松实话实说,见爱妾不喜,忙笑,“哦,这个不一样,这个好。”

宁姨娘抿嘴一笑。

两人说了会儿《人间记》,天色不早,便安歇了。

话说谢莫如既购得此书,有空便翻看几页。一日,谢柏来访,见谢莫如手边儿放着《人间记》,还问,“真这么好看?”

谢莫如命丫环上茶,道,“辞藻还算华美,情节也算曲折,一般吧,说好看有些勉强。”又对静薇道,“这书我看完了,你打发人给二姑娘送去,告诉二姑娘,不用还了,不怎么好看,让她收着吧。”

静薇接过书去了,谢柏失笑,“你这话也忒直了。”不好看,我不喜欢,给你吧。

谢莫如道,“我不喜欢,不见得莫忧不喜欢。将书给珍惜它的人,也算善举了,直不直有什么关系。”她素来不是委婉派的,牡丹院才是,倘或她一委婉,牡丹院定要当她客气,给她送回来的。可实际上,她真的不大喜欢这套话本子。

谢柏道,“我还约了苏不语去咱家郊外别院,看来,你也没大兴致了。”

谢莫如道,“介时二叔只管去招待客人,我自己逛也是一样的。”

谢柏眼睛一弯,“逗你呢,到时去的还有苏不语的表兄李樵,你不是很喜欢他的书画么。”

谢莫如恍然,“是九江居士吗?”她买的两幅画,落款是九江居士。

谢柏呷口香茶,含笑点头。谢莫如做事,向有准备,便问道,“苏才子是那边二婶的族弟,这位李先生与咱家也有亲戚关系么?”

谢柏笑,“这倒没有,我与他是国子监的同窗,有些交情。”

谢莫如瞥向谢柏,道,“我看,二叔与李樵怕是交情不深。”再想了想,“也不是特意请我去别院,想二叔是另有他意?”

谢柏举手投降,笑,“莫如,你再这样,我都不敢跟你说话。”

谢莫如点头,正色,“那我以后不说出来。”

“不不,求你说出来吧,二叔还不至于自欺欺人。”谢柏笑弯了眼,有意问,“说一说这次破绽在哪儿?”

谢莫如道,“如果是极相熟朋友,不会用‘有些交情’这种话来形容。还有,倘不是二叔有正事要做,想必不会只带我去别院,莫忧你也会一并带去。”上次两人一道去街上,想是谢柏因前次三老太太之事而不喜宁姨娘母女,但谢柏毕竟不是个小气的人,更不至于因此事真就让谢莫忧难堪,这次怎么着也会带上谢莫忧。而谢柏提都未提谢莫忧,想是另有缘故。

谢柏赞叹,“莫如你才是咱们谢家的芝兰玉树啊。”他大哥这名儿明显是取错了啊。

对于这样的话,谢莫如向来不会当真,哪怕说这话的人是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二叔,故而她只是静静的为二叔添满杯中茶水,未发一言。

谢柏与谢莫如说了实话,“是苏不语央我请李樵出来,李樵性子最是孤拐,再请别人,怕是不好,倘我一人去,我又不便掺和他们表兄弟的事。索性你与我去,到时我带你出去游玩,他们表兄弟有什么事让他们自去解决。”他倒不是刻意不带谢莫忧,实在是,谢莫忧那张嘴太不严了。相较之下,莫如可靠稳重,令人放心。

“成。”谢莫如一口应下。

第25章 看到

谢莫如送了《人间记》给谢莫忧,第二日去松柏院请安,谢莫忧特意跟谢莫如道了谢。谢莫如淡淡,“二妹妹太客气了,不过一套书。”

谢莫忧笑眯眯,“千金难买心头好么。”

谢莫如颌首,垂眸安静喝茶。

谢莫忧一阵气闷,看吧,谢莫如这种性子,好不好就闭口不言,想跟这样的人搞好关系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宁姨娘笑,“昨儿个莫忧见了,喜的了不得。”

谢太太自是乐得两个孙女融洽,如今谢莫如肯多走一步,谢太太心下欢喜,“这就好。”

谢莫忧忽然问谢莫如,“大姐姐,你不喜欢看苏才子的书么,我觉着好好看,词藻好,故事也好啊。”

谢莫如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妹妹喜欢就好。”

谢莫忧对苏才子颇是向往,道,“不知二叔什么时候请苏才子到咱们家来,要是苏才子来了,我一定要讨幅墨宝珍藏。”

谢莫如不再说话。

一时,上课时辰将到,谢莫如起身,两人辞了谢太太,一并去了华章堂上课。

这次与谢柏出门,谢莫如更多了些经验,依旧是简单的打扮,只是脚下换了更适宜走路的羊皮镂花透雕小靴,丫环带了紫藤、梧桐二人,一大早便收拾好,待谢柏过来叫她,二人一并去松柏院请安。

谢太太笑着打量谢莫如身上的衣裳,“这衣裳新奇。”

如今贵族以广袖飘飘为美,便是如谢尚书的朝服,袖子能拖地上去。谢莫如这衣裳却是将袖收窄,尤其在袖口处收紧,然后加寸宽袖口,整整齐齐的露出一双白玉般的手来。谢莫如道,“我看外头的路不大好走,穿长裙未免不便。又听二叔说别院在山间,山中草木多,便让丫环们新做了两身适合走山路的衣裳。”

谢太太笑,“新奇的很,跟谁学的,我还没见人穿过。”倒是城中有少女着男人衣装的。

谢莫如道,“学的是二叔衣裳的样式,稍做了些改动,袖子仿照琵琶袖,只是琵琶袖也宽大,我让丫环将袖身收窄,袖口收到腕宽,更觉便宜。”

谢柏打趣,“是好看,明儿给我也做一身。”

谢莫如一本正经,“嗯,那二叔让丫环送过尺寸与料子来。”她可没有男人的衣料子。

见谢莫如当真,连谢尚书亦不禁笑了。

略说几句,谢柏就带着谢莫如去了。别院在城外山间,谢柏先带着谢莫如在城里用过早饭,他依旧骑马,一行人不急不徐的往城外去。

一出城门,视野顿时宽阔起来,尽管官道上依旧是车辆往来,熙熙攘攘,不过放眼已能看到良田阡陌,远处蓝天之下,已可见青山隐隐。这山,远称不上巍峨,瞧着只是个小山丘,不过足以令谢莫如觉着欢喜。她干脆拢起车帘挂好,任带着暑热的风吹进车厢。

谢柏在外问,“莫如,看到山没?”

“看到了。”

“如何?”

“有些矮。”

谢柏哈哈大笑,打马近车畔,与谢莫如道,“帝都附近没有高山,不过,山上也凉快,夏天去山上消暑不错。”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就是那么个小山丘,也路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当然,这也与马车不敢快行有关。谢柏下马时,额间见汗,庆幸,“幸而咱们出门早,不然路上就得晒成人干。”

谢莫如浅笑,“回去时二叔一道坐车吧。”取出帕子递给二叔,谢柏不去接手帕,反是闭眼弯腰,将一张俊脸凑到侄女面前。谢莫如眼睛瞪大,有些吃惊,还是细细的给二叔擦净额角。谢柏挑眉一笑,眨眨眼,“谢啦~”

谢莫如眼睛弯起,想着二叔可真爱撒娇。不妨一个含笑声音传来,“谢小乔,光天化日下,成何体统。”谢柏,字汉乔。谢莫如想着,大约是她二叔人生的俊,才这般打趣吧。她回头去看来人,却不禁一瞬时的失神。此时,她当真觉着,以往足不出户实在是太没见识了。以往,谢莫如觉着,女孩子里,谢莫忧已算是美人,直到见了江行云方知,世间美人寻常,天人方有此等景象。以往,她的认知里,谢二叔已是一等一的人物,如今见那身跨骏马,懒洋洋过来的少年,方知是人外有人。

少年跨一匹青白大马,那马鬃毛飘逸,神骏非凡,有些似书中说的狮子骢。马非凡马,少年更非常人,少年一身华美至极的轻紫织金衣袍,金线织就的鸢尾有阳光下熠熠生辉,袍服之精致,难言言喻。可这样的华服在少年俊美的容貌前竟有些微微失色,倘不是先时见过江行云那般人物,谢莫如怕要失态了。

及至门前,少年自马背一跃而下,衣袂翩跹如山中蝴蝶。他三两步到谢柏面前,拱手一礼,一双凤眼似天然含笑,转而看向谢莫如,手中折扇刷的甩开,做个潇洒样,问,“这位妹妹是——”

倘别的少年如此,定是惹人厌的,偏生此人生的俊美,倒叫人生不起他的气来。谢柏伸手一掌推开少年的脸,道,“你离远些,这是我家中侄女。”

“啊!”少年折扇往掌中一击,问,“可是方氏夫人之女?”问的颇是细致。

谢柏牵着谢莫如的手,引少年一并进了别院,笑道,“对,莫如是我大哥的长女。”

“原来是大妹妹。”

“你这是论哪里的亲,难不成,以后你要给叫我二叔?”

几人说着便穿花拂柳到了备好的敞亭,亭外是一片水光渺渺,借水气生凉意,暑热大去。另有侍女捧上温茶鲜果,谢柏令仆婢退下,诸人随意坐了,少年笑笑,“汉乔兄难道忘了,我曾祖母是世祖辅圣皇后的堂姐妹,莫如的外祖母宁平大长公主是辅圣程皇后之女,这样算来,莫如岂不该叫我声苏哥哥才是么。”说着看向谢莫如。

谢莫如就是有这种天塌下来仍面不改色的本领,其实听到外祖母是宁平大长公主的时候,她已是讶意非常,偏生面儿上还是淡淡,“倒是少听人提起,想其中或有忌讳之处,你我亲缘已远,你这样贸然认亲,以后或者有麻烦。”

别看少年的嘴跟漏勺似的,却机敏的很,他立刻转向谢柏问,“谢汉乔,你家里难道没跟莫如提过宁平大长公主之事!?”

谢柏真想把苏不语这张嘴给缝上,苏不语已再次转过头对谢莫如道,“真是不可思议,哪怕大长公主过身,有这样的一位外祖母,亦当荣焉。何况方家是方家,方家之罪与大长公主并不相干。怪道都一直不见你出来,我来帝都的心愿之一就是想拜见方氏夫人,不过听小乔说你母亲不大喜见外客,今日能见到莫如你也算了我一桩心愿。”

苏不语说话,坦率至极。且不论苏不语的美貌,单这性子已令人喜欢,谢莫如想一想,自己与母亲同这位苏不语并不相识,那么,苏不语这是爱乌及屋了,遂一笑道,“你祟敬的是大长公主,我与母亲都是凡人。”

“不凡不凡。”苏不语笑,甩甩袖子,“你看,咱俩衣裳都一个色儿,这就是缘分。对了,我姓苏,单名一个云字,字不语。你叫我苏哥哥,云哥哥,或是不语哥哥都成。”

谢柏凉凉道,“嗯,现今帝都城十个女孩子,八个都这样叫他。”

苏不语讪讪,“反正莫如你随便称呼吧。”

谢柏毕竟豁达,他也没觉着谢莫如的身世有何不可提的,只是家里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不好违忤父母之意。如今给苏不语说破也好。谢柏坏笑,“莫如你叫他苏美人便好。”

饶是谢莫如向来恬淡,此时也无语了,当着女孩子面前,这两人大男人,一个小乔,一个美人…

谢柏与苏不语道,“我家里还有个侄女,看你那话本子都要着魔了,一会儿你写幅字给我。”

苏不语点头,问,“莫如,你也看过我话本子了?”要是莫如也跟他求字,那可得好生写一幅。

谢莫如笑,“人比书要出众。”

苏不语哈哈一笑,十分畅快,“一会儿让你见个书比人出众的。”

谢莫如问,“李先生也写过话本子不成?”

“那小子不是改行卖字了么。”说到李樵,苏不语显然烦恼多多,偏生一肚子烦恼又不知当如何讲。或者,当着他们叔侄,苏不语不欲讲罢了。只是,非得极在乎的人,才会露出这般模样吧。

谢莫如一笑,转而细品别院的凉茶。

李樵来的并不晚,天气热,趁天凉早些出门是常识,一盏茶只饮了半盏,李樵便到了。

不同于苏不语锦衣华服,李樵只一身简单的棉布青衫,脚下踩着草鞋,手持竹杖,简朴素净与苏不语华衣丽服简直是天上地下。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两人虽衣饰大不同,但那相貌,倘不是早知他们一人姓苏一个姓李,谢莫如非以为他们是同胞兄弟不可。怕是,同胞兄弟这样肖似的都不多。

李樵一来,谢柏便道,“莫如头一遭来别院,我带她出去逛逛。”便带谢莫如去了,留下表兄弟二人说话。

别院建在山脚下,占地颇为广阔,其时天已渐热,谢柏与谢莫如在园中假山亭中品茶。谢柏扶栏远眺,一时方看向谢莫如,欲言又止。谢莫如依旧是那句话,“二叔,不必说。”

谢柏忽就一笑,他望着谢莫如平静无波的面容,问,“我不说,莫如你想不想知道?”他再没见过比谢莫如更有耐性的人。

假山为一湾溪水所绕,自上而下望去,阳光落于水面泛□□点金光,这光晕有些刺眼,谢莫如回身坐下,道,“过去的事,就像流走的水,永远不会再回头了。不论到底是什么模样,已经过去了。许多人在意自己的出身,祖先的成败荣辱,我不是这样的人。过去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年之前,或者更早一些,二叔不过是她这样的年纪。二叔知道的真的是事实吗?不,二叔知道的只是结果,而结果,她已经看到了。

第26章 遮掩

谢柏真是服了谢莫如,他都要愁死了,谢莫如只是安静喝茶。当然,谢二叔愁的是,要不要跟谢莫如说,说,还是不说。

谢柏望向谢莫如安静喝茶的侧脸,不由问,“莫如,在想什么?”

谢莫如将手中茶盏放于手畔高几上,道,“在想这山,不知可有名字?”

谢家别院就在山脚,谢柏不由一笑,他自小到大的习惯是,想要什么直说便可。谢莫如不一样,谢莫如想要什么会说“这个东西很好”“这叫什么名字”。他是真的信了,谢莫如是真的不想听那些方家旧事,不然,谢莫如这样的性子,断不会说出这样明确的拒绝——不必说。

谢柏道,“这山叫栖霞山,因在帝都以西,又叫西山。”

谢莫如微颌首,“我在书上看到过。”

谢柏笑,“时辰尚早,且山上凉快,无甚暑气,要不要去山上看看。咱们一道去,西山寺素斋是一绝,中午在西山寺吃素斋如何?”

这提议正对谢莫如心坎儿,谢莫如自是意动,仍是按捺着性子问,“那苏不语和李先生怎么办?”

谢柏一笑,“他们老大个人了,不必多理,让管事好生服侍就是。”交待好管事服侍苏李二人,谢柏便带谢莫如出了别院,往山上去。谢莫如命紫藤、梧桐相随,道,“帝都最有名气的应该是天祈寺了,据说天祈寺是千年古寺。我在书上看,西山多贵人别院,避暑之处。”

“对,咱家别院在山脚,省了爬山的辛苦。再往上就是李樵家别院了。”谢柏指给她一条通幽小径。

谢莫如微微皱眉,李樵到谢家别院时,手持竹杖,脚穿草鞋,而且,两者都不是装饰着好玩儿的。草鞋是半旧的,鞋底带着泥土草屑,竹杖底端已有裂纹,可见是用来方便走路的。苏不语骑马而来,定是住的远,可李樵这样子,也不像住得近的。谢莫如不及多思,就听谢柏道,“其实西山寺也是名寺,只是不比天祈寺历史悠久,且天祈寺供奉着皇家香火,自然更贵重一层。不过,西山寺香火也极旺,在帝都也能排前三了。西山寺的方丈文休法师是有名高僧,佛法精深,更胜天祈寺方丈。”

谢莫如道,“文休大师还在西山寺么?”

“自是在的。大师在西山寺落发出家,一直在西山寺精研佛法。”谢柏笑,“这山上名胜景致也不少,说来最有名的景致就是山腰的万株梅林,现下是看不到,待冬天咱们来看,万株梅花似火,真乃帝都胜景。”

谢莫如虽是人生头一遭上山,却能搭上谢柏的话,道,“我在书上看到过,说这梅林当初便是由前朝明月公主命人所种,其景可想而知。”

谢柏想通,如今反少了许多忌讳,随口道,“太\祖当朝后,将此处梅林连同梅林宫赏赐给宁平大长公主做了别院,听说以前大长公主每年冬日都会过来赏梅景。你母亲不喜梅花,偏爱杜鹃,杜鹃院的杜鹃树便是当年命人自南越移植而来,整个帝都城,再没有这样漂亮的杜鹃树了。”

虽不讳言这些事,可乍然提及,谢柏仍是有些酸楚,反是谢莫如,只是静静听着,树木浓荫下,阳光点点斑斑洒落,面前山路崎岖蜿蜒,谢莫如眉梢都未动一下,谢柏问,“莫如你喜欢什么花?”

谢莫如想了想,“没什么太讨厌的花,花随时令,或开或谢,开放时,添一景,凋零时,也自有别的花来妆点景致。四时都有花开,于我没什么差别。”

谢柏问,“那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当然有。”谢莫如笑,“是人便有喜恶,我只是对花草平平罢了。”

“我喜欢看书。”谢莫如道,“这世上若没有书,该有多寂寞。也喜欢字画,李先生的字画就很好。还想学骑马,二叔你有空能教我吗?”

谢柏挑眉,“莫如你素来贞静,怎么会想学骑马?”

“二叔不是说有许多豪门的女孩子都会骑马狩猎么,倘不会,以后出去说起来,岂不没面子。”谢莫如说着一笑,眉目舒展,仿佛清风流云,“这是借口,其实主要是我想学。看二叔骑马,就觉着很威风很自由。”

谢柏笑,“等回去先给你置办套行头,有空咱们再出来,待你练好了,带你打兔子如何?”

谢莫如点头,“甚好甚好。”

谢柏叹,“莫如你小小年纪,不能总这样老气横秋。”

“那要如何?”谢莫如问。

谢柏道,“女孩儿家,要娇俏甜美,应该说‘好啊好啊’,再想法子好生谢谢二叔。”谢柏还没说完,谢莫如已是一幅消化不良的样子,谢柏哈哈一笑,也说不下去了。

其实这山,谢柏已来过多次,不过谢莫如兴致颇浓,许多花草树木,以往只看过图谱,这次见着实物,不免路上多盘桓了些时间。

待叔侄两人到了西山寺,已是未初。西山寺是名寺,平日少不了达官贵人往来,寺中和尚亦是练就出一幅好眼力,知客僧一见是谢柏,笑,“二公子前来,要拈香么?”竟是认得谢柏。

谢柏看向谢莫如,谢莫如摇头,“我们是慕名而来,略坐一坐便好。”

知客僧心说,慕名而来还不拈香呢,不过,看这时辰,他也知道客人或是乏了或是饿了,笑道,“今日香客甚众,大的厢房已经住满了,后院临湖还有一间空房,倒还雅致。”

谢柏点头,道,“我们还未用饭,可有素斋来一席。”

知客僧自是一一应下。

知客僧给安排的地方很是不错,湖畔植满桃树,虽无春日灼灼其华的景象,如今硕果垒垒,亦有一番趣味。何况,这寺中的素斋味道亦是出众,虽不外乎是豆腐、菌子、青菜之流,却做的鲜美可口,清淡适宜。谢莫如道,“用素油、素食做出这等席面儿,实在难得。”

僧人端来香茶,笑道,“这是祖师亲制的野茶,施主尝尝。”

侍女接了茶奉上,谢莫如问,“文休法师在吗?”

僧人一愣,道,“小僧专司知客一职,祖师的事倒不清楚。”

谢莫如道,“你能去问一问么,昔日我读法师所著《万里行记》,有几处不解,如果文休法师在寺中,可否当面请教?”

僧人并不知谢莫如身份,不过谢柏他是认得的,见谢柏并未反对,应一声退下。

待僧人去了,谢柏方道,“文休法师还写过游记?”老和尚得道高僧,是指他在梵文佛经上的成就。

“我也是在一本旧书里看到,那时文休法师尚未出家,倘不是在另一本书看到有记载文休法师的俗家名字与经历,我还不知道那游记是法师所著呢。”谢莫如道,“非常精彩,比话本子好看的多。二叔要看,我借你。”

想上次谢莫如打发丫环将苏不语的《人间记》送给谢莫忧的大方,这次一听就知是谢莫如心爱的书,连出借都这般不舍,谢柏笑,“好。”

文休法师在和尚界声名卓著,依文休法师的地位,当然不可能过来见谢家叔侄,一时,小和尚相请,叔侄两个便去了文休法师的佛堂。

佛堂干净整洁,地板纤尘不染,二人便将下人留在外面,褪了靴子进去。文休法师算着年岁已经不轻,望之却不过四五十岁光景,一双眼睛明净如同婴孩,仿佛全无心机,又阅尽世事的老者,了然一切。谢柏一揖,“大师,好久不见。”

谢莫如亦施一礼,文休法师双眸含笑,极是慈和,颌首示意,“谢施主,女施主,请坐。”

叔侄二人便在文休法师面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了,谢柏笑,“这是我家中侄女莫如,她读过大师所著游记,颇有些不解之处,今日初来贵寺,听闻大师在寺中清修,不禁心生拜访之意。”

文休法师望向谢莫如,微微笑着,“老衲年轻时正赶上战争离乱,民不聊生,四处飘摇,倒是去过一些地方。彼时闲来无事,便记上几笔,后来结集成册,知道的人少了,不意女施主还看过。”

文休法师的确极有高僧气象,不过,谢莫如向来是就事论事,她道,“游记我看过一些,大师的游记,人情风物,地理习俗,文采飞扬,极富意趣,在我看的书里,是一流的好。只是,还有些不解之处,还望大师解惑。”

谢柏不知道谢莫如哪里来的这天大口气,对着当代佛家宗师夸人都只说“一流的好”,不过,谢莫如神色真挚庄重,就知她心口如一。文休法师这把年纪,涵养亦是一流的好,微微一笑,“女施主请讲。”

谢莫如这一说就说到了天色将晚,谢柏都觉着,谢莫如平日话少,完全是没遇着让她想说话的对象。看谢莫如与文休法师,聊的多开心。谢柏都不忍心打断,不过,他们还要下山回城,谢柏不得不道,“莫如,大师也累了,天也晚了,下次有空我再带你过来是一样的。”

谢莫如此方觉着室内光线微暗,侧首望向窗外,果然夕阳西下,谢莫如笑,“一时不察,竟打扰大师这么久。”

文休法师笑,“能为施主解惑,不算打扰。老衲成此书久矣,几十载光阴,有施主这样一人用心读过,已足矣。”

谢莫如认真道,“今日未能尽兴,下次我早些来。”

文休法师起身相送,谢莫如又顺道请教了两句西蛮语的事,方与大师告辞。

能请教到文休法师,谢莫如心情极佳,不过,下山的速度可得抓紧了。谢柏有幸看到谢莫如一步两阶跳下山去,谢柏真担心谢莫如脚下不稳摔山路上,不想人家谢莫如如履平地,稳的很。

谢柏人高腿长,倒没啥,只是叔侄二人这等速度,把梧桐紫藤两个丫环累的够呛。及至到别院,苏李二人均已辞去,苏不语留了一张手书一幅字给谢柏。谢柏收起来,让谢莫如放在车里,便带着谢莫如匆匆回城。

及至到家,天已尽黑,谢莫如命紫藤将苏不语的字送到谢柏院里交给绿菊,带着梧桐同谢柏去了松柏院。谢太太倒未恼怒,只是微微责备,“今天出城,我算着会回来的晚些,只是也忒晚了,再迟些,怕是进不了城,岂不要在城外过夜了。”

谢尚书笑着圆场,“这不是回来了么。孩子们定还没用饭呢,不是叫厨下留饭了么。”在谢尚书看来正常,谢莫如头一遭出城,路上远不说,免不了多看看的,再说也不是太晚。

谢太太笑,“以后再晚回来就没你们饭吃了。”

谢柏笑睨谢莫如,“这回不怪我,我们在西山寺,莫如跟人家文休法师,一说话就说了一个多时辰,要不是我提醒,她还想不起走呢。”

饶是谢太太这回也深感荣幸了,望着谢莫如的眼睛十分喜悦,道,“文休大师可是高僧,说什么了说这么久。”

谢莫如明白二叔的意思,是不想家里知道苏不语,不,上次二叔明明在松柏院提及过苏不语,那么,二叔怕是不想家里知道今日见过李樵之事。虽不明白原因,谢莫如依旧道,“我以前看过一本大师写的游记,里面有些看不懂的地方,这回正巧听说大师在西山寺修行,就请教了大师。”她真心赞道,“大师的确有学问。”

谢太太笑,“岂是有学问,文休大师可是得道高僧,平日里见一面都不容易的。”

谢莫如望向谢柏,道,“多亏有二叔在,我先时问知客僧大师可在,知客僧说不知道。后来他看了二叔一眼,方下去问了,这才见着大师。和尚都说众生平等,可见也是不平等的。”说的谢太太谢尚书都笑了。

谢柏亦是一笑,想这丫头可真机伶。

一时素蓝带了小丫环进来,服侍着谢柏谢莫如洗过手擦过脸,谢太太笑,“你们就在我这里用吧,省得再回去啰嗦。”

谢柏谢莫如便去隔间用晚饭了。

待用过饭,吃过茶,略说些话,谢太太和颜悦色的打发叔侄二人各去安歇。

谢柏送谢莫如回杜鹃院,其时,夜色正好。

第27章 祸根已生

婆子在一畔挑着灯笼,谢莫如站在园子里,向方氏的小正院望去,见已熄了灯,紧一紧身上披风,扶着梧桐的手回了自己的梧桐小院。

张嬷嬷见自家姑娘回来,忙上前服侍谢莫如换衣裳,谢莫如问,“今天院里可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刚刚牡丹院着人来问姑娘回来没?紫藤回来后,我就打发小丫环过去说了一声,那边也没说什么。”张嬷嬷年纪不算老,眼睛却有些花了,精细活儿不大方便,服侍着自家姑娘换好衣裳,静薇给谢莫如去了头上首饰,将头发散开梳理整齐,挽了个简单的慵妆髻道,谢莫如点点头,又问,“母亲可好?午饭晚饭用的什么?”

张嬷嬷一一答了。谢莫如换了家常衣衫,张嬷嬷道,“厨下预备了宵夜,姑娘要不要用些?”

“在祖母那里吃了,倒还不饿。”

张嬷嬷笑,“我早叫她们备好了热水,出去这一日,姑娘定累了,要不要沐浴。”

谢莫如笑,“也好。”她自来习惯一天两个澡,又吩咐静薇,“给我预备好笔墨。”

沐浴后,谢莫如罕见的夜里伏案用功,待将今日文休法师说的记录下来,谢莫如方上床休息。

倒是第二日在松柏院请安时,谢莫忧问,“大姐姐昨天同二叔去哪儿了?”

谢莫如淡淡,“没去哪儿。”

宁姨娘笑嗔女儿,“这是怎么跟你大姐姐说话的。”

谢莫忧捏粒葡萄,细心的剥去皮,喂谢太太吃了,翘着嘴巴同谢太太撒娇,“好几回二叔都只带大姐姐出去玩儿,我也不常出门啊。二叔和大姐姐也不说叫上我,我也想去嘛。”

谢太太吃了葡萄,笑,“你又说这刁话,上次是你自己不去,昨儿个是去城外,以前你不总嫌坐车累么?”

谢莫忧立刻道,“我不嫌累啦。”

谢太太直笑,“等哪天咱们去庙里烧香,你跟你大姐姐都去,好不好?”

谢莫忧自然称好。

“好了,别闹你祖母了。”宁姨娘捧茶道,“太太,该是预备做秋衫的时候了,要是没别的事,明儿我叫巧针坊的裁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