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二叔还卖关子,谢莫如素来沉得住气,便不问了。

谢太太知道后倒没说不让谢莫如去,她如今不轻易拂谢莫如的面子,只是与次子道,“我这里离不得莫如,你偏把人抢走,还奇装异服的,到底去哪儿?”总得说一声。

谢莫忧也道,“是啊,什么地方这般神秘,还只带大姐姐,不带我去?”

谢柏笑,“外书馆。你去吗?”

谢莫忧还不知道外书馆是什么地方,倒是谢太太道,“早去早回,年下事多,别在外流连。”

谢柏谢莫如叔侄两个都应了,辞了谢太太出门。谢莫忧此方问,“祖母,外书馆是什么地方?”

谢太太道,“翰林院的藏书馆。”

谢莫忧立刻没兴致了,道,“大姐姐专爱去这种老夫子们喜欢的地方。”

谢太太一笑,问她,“苏才子没写新话本子?”

谢莫忧一叹,遗憾的了不得,“不写啦,苏才子说要封笔。”

谢太太笑。

谢莫如早闻外书馆之名,听说太\祖立国之后,先建内书馆与外书馆,内书馆是皇家藏书之所,外书馆则是朝廷藏书之所,内书馆设于宫廷,为皇室专用;外书馆设于翰林,平日里能在外书馆借书的也必得官身方可。她虽早闻外书馆之名,却从未与二叔提过,怎么二叔突然就带她去外书馆呢?

啊,是了。第一次与二叔出门,二叔曾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喜欢书,还说,这世上没有书多么寂寞。看来二叔记心上了。

不,或者说二叔想起来了。

原来,这就是被人重视的感觉啊。会有人去琢磨你的喜好,在意你的喜怒,会给你惊喜,让你欢乐。

真是陌生的感觉呵。

欢乐又酸楚,不甘且愤怒。连谢莫如自己都觉着奇怪,本是欢喜的事,如何会倍觉辛酸呢?我是太累了吗?不,那些内宅琐事只是繁琐,那些下人的心思,我一望即知,我因势利导,得到地位。我说过的话被重视,我从未想过会去的外书馆,已有二叔主动安排,我得到的,比我料想中的还要多,还要快。这说明,我走的路是对的,我当然应该开心,可是,如果胜了便会开心,那只能说你不明白胜利的滋味儿。

下车的时候,谢莫如已恢复平素的淡然。

没有什么好辛酸的,有些东西,有些人生而拥有,我凭心计手段,一样能得到。

翰林是朝廷正经衙门,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不过,对谢柏来说,翰林院是熟门熟路。他中探花儿后直入翰林为官,后来才转去的鸿胪寺,相比翰林院,鸿胪寺的衙门有些冷,谢柏的身份可不冷,他今年刚刚尚主,正经驸马。翰林院守门的侍卫都还记得他,见他来连忙行礼,谢莫如随在谢柏身畔,侍卫也只是依职问了一句,“谢大人,这位是?”

“我家中侄子,正好我想来外书馆找几本书看,便带他一道来了。”

侍卫虽疑惑怎么谢家公子还扎耳朵眼儿,却并不多问,连忙放行。

谢柏颇善交际,又曾在翰林为官,遇着几位同僚耽搁片刻,方带谢莫如去了外书馆。谢柏与她介绍,“经史子集,放的屋子不一样。你去吧,我也有些书要找,一会儿咱们在这儿碰头。”

谢莫如笑,“好。”抬脚就往放子书的屋子去,谢柏也是往那屋去,不由一笑,“同路同路。”

谢柏常来外书馆的人,早想好了要寻什么书,故此动作颇快。倒是谢莫如,谢柏想着谢莫如素来爱书的人,又是头一次来,恐怕会耽搁的久一些,不料谢莫如很快挑了三本出来,谢柏笑,“挑好了?”

“好了。”

谢柏将几本书一并给管着外书馆的书吏记录好,谢柏在借书人的地方签上名字,就带着谢莫如往外走,谢莫如道,“我听说外书馆每人一次只准借四本书。”她挑了三本,二叔挑了两本。

谢柏笑,“这无妨,除了我,还有你爹和你祖父的名额呢。”问谢莫如,“后悔少借了?”

“这有什么后悔的,拿太多也没用,得看过才有用。”再说,二叔既带她来,就不会只带她来一次。她还与二叔交换,看看彼此借的什么书,谢柏挑的是两本介绍西蛮的书,谢莫如道,“等二叔看完了,先借我看,再还回外书馆。”

谢柏见谢莫如是两本游记一本养生学,游记不稀奇,谢莫如素来爱看这个,养生之书则出乎谢柏意料之外,笑,“小小年纪,就这么注意养生啦。”

谢莫如道,“是啊,你待人好,人不一定待你好。唯独自身,爱惜己身,善待己身,必得回报。”

“凡为国为民者,可不能太过惜身哦。”

谢家叔侄正在说话,突然人有插了一句,叔侄二人连忙回身,只见两位大员,一人身着紫服,眉眼俊雅,气度悠然,望之四旬上下,正含笑望着谢家叔侄。另一人则是红袍,年岁上要老相些,五六十岁的样子,虽见老相,不见老态,儒雅端凝,双眸湛湛,见到谢莫如时有一些错谔,笑道,“我还以为驸马带阿芝过来了。”竟是生面孔。

谢柏拱手为礼,笑,“掌院大人,宁大人。”

二人回礼,掌院笑道,“我与宁祭酒刚从御前回来,他说要寻书,索性就一道过来,刚听人说驸马带了子侄来。”说着望向谢莫如,尚书府三位小公子他都见过,这位倒是面儿生,且此子长眉凤目、高鼻薄唇,容貌与谢柏并不肖似,便以为是谢氏族人。

谢柏不好再对两位大人说是家中侄子,便含糊道,“这是莫如。”

谢莫如的眼睛在二人面上一掠而过,宁大人脸上闪过一抹了然与复杂,掌院未觉,就是见谢莫如耳上有耳洞,他也未多想,一则谢莫如年小,正是雌雄莫辩的年岁;二则,男孩子穿耳洞不为罕事,最有名气的就是苏相家三子苏不语少时为了好养活,也扎过耳洞。苏不语因貌美,入国子监时还被误以为是女扮男装,引来颇多笑事。如今苏不语名气了颇大,竟重现侧帽风流之事,不少少年学他扎耳洞来着。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谢莫如眼神沉稳,淡然从容,无丝毫女眷怯羞扭捏之态,大家气派,昭然眼前。

掌院大人甚至还不由思忖,此子气度不凡,想是谢氏极出众子弟,不然谢柏何以亲领他来外书馆呢。

谢莫如一揖为礼。

掌院看谢莫如年岁尚小,哈哈一笑,“谢小公子不必多礼,你这才几岁,就开始养生惜身啦。”显然与谢柏关系不错,极为熟稔。

谢莫如笑,“说养生是惜身对,说惜身是养生则有狭隘之嫌。人们觉着把自己从头到脚保养好了,长命百岁就是惜身,此为小道。要我说,使自己能明白事理,内不愧心,外不负俗,每日照镜子不觉面目可憎,这才是爱惜己身,善待己身。所谓,惜身大道是也。”

掌院也来了兴致,指了指她手里的养生书,笑问,“既有大道,小公子手里怎么又拿的是小道?”

谢莫如道,“我听说,姜尚八十遇文王,倘姜尚寿短,六十而亡,哪儿还有后来君臣相遇。所以说,先有小道,而后有大道。”

掌院哈哈大笑,“小小年纪,颇有辩才。”

略说几句话,都不是闲人,谢柏便带着谢莫如告辞了。

掌院与宁大人道,“这位小谢公子倒是不错。”

宁大人笑,“都说徐兄善观面相,我看,今日可是砸了招牌哟。”

徐掌院不急不徐,笑悠悠地,“这话何解?”

宁大人将声音放低,不好不提醒徐掌院一声,“我的徐兄,你就没看出来,刚刚那是位姑娘。”

徐掌院错谔,宁大人笑,“谢家大姑娘,你不会没听说过吧?”谢莫如可是帝都名人,他之所以认出谢莫如,是因为谢莫如的名字。宁谢两家通家之好,他是知道谢莫如名讳的。

徐掌院听过宁大人的话,不由哈哈大笑,与宁大人低语,“这就难怪了,非此等口才不敢在承恩公府说王莽啊!”

宁大人摇头失笑:非此等口才不能叫我妻女二人全军覆没啊!

及至回家,谢柏与谢莫如道,“看到了?”

谢莫如点头,原来宁大人是这般形容风度,也算不负当年探花之名。看来数年流放,粹炼了宁大人,可惜了宁太太。

此人年轻时便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如今回朝,经此初见,要是再当此人只是当初用苦肉计的马前卒御史探花郎,就是她的短见了。

有此人,她才明白,为何当初谢家那般抬举宁姨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兼早安~~~~~~~~~~~~~

第54章 福菜

有些人,有些事,总是闻名不如见面的。

譬如宁大人之于谢莫如,不要说以貌取人肤浅什么的,观人先观相貌,便是科举考试时,对相貌也有甲乙丙丁四种档次的划分。宁大人探花出身,相貌自不必说,难得气度端凝,较之宁太太宁姨娘一流,强之百倍。更难得既认出了她,依旧殊无二色,平静自持。

由此可知,宁姨娘之事,于宁大人心中不过区区小节,未入这位大人的眼,更未入这位大人的心。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大人善于掩藏心事,或者心境澎湃,只是不为人知。

不论哪种可能性,宁大人都是极厉害人物。

年下事多,叔侄二人并未多谈,已有管事来请谢柏去外书房,谢莫如将书交给丫环带回杜鹃院,径自去了松柏院。谢太太见尚未到午饭时辰,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莫如道,“我想着如今家下事忙,二叔更要两府一道忙活,挑好书,就与二叔回来了。”

谢太太微微颌首,谢莫忧道,“大姐姐,有没有人认出你是女孩子?”翰林院可是朝廷衙门。

“我也不知道,倒没人当我面儿说。”谢莫如道,“祖母,我先回去换衣裳。要是没什么事,用过午饭我再过来。”

谢太太点头,“去吧。”

谢莫如与谢太太道,“祖母,我也叫丫环给我做一身大姐姐身上那种男孩子的长袍穿好不好?”

“做吧。”谢太太笑,“年下事忙,待开春做衣裳,你们姐妹每人做两身来穿也无妨,做得精细些,用上好料子。”她也是自少时过来的,知道这个年岁的小姑娘们正是活泼的时候,什么事儿都好奇。如他们这等人家教导女孩儿,并不似外头想的多么苛严,相反,孙女们有什么要求,只要无伤大雅,谢太太鲜少反对。她只是有些看不上外头成衣铺子卖的衣裳,料子手工都不成。

见祖母同意,谢莫忧笑,“中午我陪祖母用饭。”

谢太太打趣,“亏得我点头了,不然你还不陪我吃饭了。”

“祖母就是会逗我。”谢莫忧撅下嘴巴撒娇,谢太太一阵笑。

用饭什么的,谢莫如都是回杜鹃院,除非谢太太开口留她,不然她鲜少在松柏院用餐。这也是谢太太虽看重谢莫如,却一直觉着谢莫忧更亲切的原因所在。

谢莫如对此知或不知,她依旧如故。

张嬷嬷笑着服侍谢莫如换回长裙女衣,笑,“男孩子的衣裳,出门便宜是真的。女孩子的衣裳,更好看。”

姐妹两个虽只是同父,还是有些相似的,谢莫如笑,“让巧儿帮我赶制一身,不必绣花镶边儿,用好些的料子就成,袖子收一收,收成窄袖。”

张嬷嬷笑,“这倒容易,我这就寻料子,三五日便能得了。”

“嗯。”谢莫如坐在榻上,紫藤捧来热茶,谢莫如接了呷一口,把自外书馆借来的三本书,挑出□□,“寻个匣子来。”

梧桐找出个红漆木匣,谢莫如放进去,道,“拿笔墨来。”

冬日最难行墨,饶是谢莫如的屋子暖和,紫藤将墨放在手炉边儿上烤了烤,这才开始研墨,谢莫如取一短笺,写了几行字,一并放进木匣里,对张嬷嬷道,“给那边儿江姑娘送去。”

张嬷嬷笑,“让腊梅去吧。”

“也好。”

待小丫环进来禀说,午饭已经得了,问何时开饭。

谢莫如道,“我这就过去。”说着起身,紫藤连忙上前给谢莫如披上大毛半篷,行至门口,忽而住脚,指着花几上的一盆红艳如火的茶花道,“哪儿来的?”

张嬷嬷笑,“正要跟姑娘回禀,是谢忠媳妇早上送来的,各院儿都有,咱们院儿一共四盆,蜀地茶花儿,开得正好,这两盆,我就命人摆上了。还有两盆,不如姑娘给大奶奶送去。”

嗯,谢忠媳妇送来的,不是谢忠媳妇打发人送来的。谢莫如心下有数,张嬷嬷吩咐紫藤梧桐搬着花儿跟着。到了正小院儿,谢莫如给母亲请过安,让母亲的侍女杜鹃把山茶花儿摆花几上。

方氏不大说话,杜鹃笑,“这花儿可真好看。”

谢莫如道,“山茶入冬开花,花期直到初春。正好冬天搁屋里也添一景致。”

略说几句,杜鹃与张嬷嬷安排着摆饭,母女二人就座,天气冷,有道什锦暖锅,谢莫如很中意,道,“冬天正好吃这个,暖和的很。汤也鲜。”

张嬷嬷笑,“姑娘喜欢,晚上再叫人做。”

“这汤头不错,晚上换成素锅儿,不要把青菜直接放进去,洗干净放碟子上,现吃的时候再放,省得老了。”谢莫如夹一片青瓜嚼了清口,道,“夏时不觉青瓜如何,这会儿一入口便觉爽口清凉,还有一些回甘。明明都是一样的东西,不同季节吃,口味儿竟是不同。”

方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杜鹃更是笑道,“唉哟,我的姑娘,夏时瓜菜遍地,一车也值不了半两银钱,如今天寒地冻的,寻常哪儿见得瓜菜,非在暖室暖房里不得。便是暖室暖房,也得侍弄瓜菜的老手来侍弄,出产数量亦不比夏秋之时。”

谢莫如道,“那是不是很贵?”

“咱们庄田有一处热地,别的不出产,专供冬日菜蔬,要说贵,人工也有二三十口,每月月钱银两吃食用度,供一季食蔬,自然是不便宜的。”杜鹃笑道,“所以说,暴发之家,言必鸡鱼肘肉。富贵之家,方知吃食享用。”

谢莫如不禁问,“那供应庄田的银钱由何而来呢?”

杜鹃道,“自有别处出产。”

谢莫如点点头,不再多问,用过午饭,喝盏热茶,就回自己的秋菊小院儿休息了。

张嬷嬷服侍着谢莫如去了大毛斗篷,道,“姑娘歇一歇。”又问,“下晌还去太太那儿么?”

“要过去的。”谢莫如坐在临窗软榻上,道,“过年就是一个忙。”

张嬷嬷捧了手炉来给谢莫如暖着,笑,“过年都是这样,不独咱家,哪家都忙。”

正说着话,腊梅回来,说了往三老太太府上给江行云送书的事儿,“江姑娘给姑娘回了信。”说着捧出木匣呈上。谢莫如取出看了,笑道,“好,辛苦你,去用饭吧。”

腊梅行一礼退下。

谢莫如命紫藤将江行云的回信收起来,对张嬷嬷道,“嬷嬷也去用饭吧。”

张嬷嬷让紫藤梧桐两人在屋里服侍。

待晚间,张嬷嬷私与谢莫如道,“我看,杜鹃姑姑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哪。奴婢有了年岁,咱们院里的事儿还成,管着几个毛丫头老婆子没问题,可也仅止于此了。我看太太越发倚重姑娘,二姑娘身边儿的戚嬷嬷,那是跟太太做事做老的人了,可惜奴婢没有戚嬷嬷那样的本领。姑娘身边儿没有得力的人,若是有难处,我看,姑娘可以跟杜鹃姑姑请教。”

谢莫如倚着软榻的引枕,映着烛光,她的眉间有一丝倦意,不急不徐缓声道,“嬷嬷觉着杜鹃院的事情小,那就错了。譬如行军打仗,军帐从来都在后方。杜鹃院安宁,我才能全心去理琐事。杜鹃姑姑那里,母亲离不得她。再者,每天跟在祖母身边,有什么事,我直接就能请教祖母了,何需再来一个戚嬷嬷那样的老嬷嬷相助。何况,紫藤梧桐都还机伶,有她们跟着我,历练几年,也就出来了。杜鹃姑姑,就让她在母亲身边儿吧,要是母亲身边儿没她这么个人,我才不放心呢。”

张嬷嬷一门心思全在自家姑娘身上,她原是想着紫藤梧桐年少,担心谢莫如忙不过来,如今听谢莫如这样说,张嬷嬷就放心了,笑,“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待浴房准备好,谢莫如便去沐浴了。

张嬷嬷看人很对,杜鹃的确是个能人,一个人有没有本事,不一定要天长地久才能看出,言谈之中即见真章。可,为什么以往杜鹃不显其能,偏生今日显其能呢?

不欲多想此节,沐浴后,谢莫如早早安睡。

年节来得轰轰烈烈又忙忙碌碌,年三十祭祖之后,晚上吃过团圆饭,便是守岁的时间。谢柏并不在家,今日宗亲公主都要进宫领宴,便是领宴回府,谢柏也是与宜安公主一道回公主府。

阖府上下,自主子到奴婢都换了喜庆衣衫,浑身上下皆是喜气盈盈的模样,一家老小都到松柏院守岁。谢莫如与谢莫忧谢芝几个玩儿投壶,她并不担心方氏,不论什么日子,方氏的作息都没有丝毫变化,入夜便歇,从无守岁一说。

不过,投壶也没什么意思,谢莫如天生准头儿,就是背着投壶来投,都是十投十中。玩儿了几局,总是胜也没意思,谢莫如便不玩儿了,坐在一畔剥桔子吃,然后把桔皮捂在手炉上烤出清香。

谢尚书看这个长孙女不大合群,笑道,“莫如会对弈否?”

谢莫如点头,“先生教过。”

谢尚书命人摆上棋秤,“来,咱们对弈一局,如何?”

谢莫如过去坐下,要与谢尚书猜棋,谢尚书颇有风度,“你执黑吧。”执黑先行。

祖孙二人下棋,谢太太也懂棋,便在一畔观看。都说行棋如做人,要谢尚书说,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谢莫如为人谋定而后动,棋路亦是平淡之间隐现峥嵘。而且,谢莫如不管失子得子,均面不改色,眉毛都不动一根的淡定。偏生谢尚书也是个淡定人,这两人下棋,赢也赢的淡淡,输也输得淡淡,让谢太太说,没劲透了。倒是人家两人下的挺来劲,直待谢忠媳妇喜气盈腮的进来回禀,“禀老爷太太大爷姑娘小爷们,天使来了,陛下赐福菜。”

一家子连忙去外厅接福菜,其实就是一碗宫里赏出的菜,因是大年下赏的,非得帝心者不能得,故而被称福菜。谢尚书带着儿孙跪下接赏,再打赏过前来送菜的内侍,寒暄几句送走内侍,便又一家子捧着福菜回了内厅,谢莫如一瞥,赏下的是道干炸肉圆。

谢玉年岁最小,好奇的很,谢尚书笑,“尝一尝?”

谢玉道,“祖父,陛下恩典,不要先供祖宗吗?”

谢尚书笑,“走吧,跟祖父去供祖宗,然后给你尝一尝。”

夜间风寒,诸人都穿上大毛衣裳收拾妥当,谢尚书带着一家老小捧着福菜供祖,供完祖宗,因干炸的肉圆,还有焦香,便给谢玉吃了一个,待回松柏院时,还听到谢兰悄悄问他,“香不?”

谢玉小声的与哥哥吹起牛来,“香的了不得!”

谢莫忧笑,“祖父,今晚已供过祖宗,不如明天中午的团圆酒把福菜热一热,叫咱们都尝尝,也是共沐皇恩了。”

谢尚书连声大笑,欢畅至极,“好啊好。”

谢太太打趣,“都大姑娘了,还嘴馋。”

谢莫忧挽着谢太太一臂,有些撒娇的口吻,“人家就是想尝尝么。”

大家一笑而过,谢松见谢莫如唇角微翘,也是欢喜的模样,只是笑意淡淡,远未达眼底。

将福菜供过祖宗,夜已渐深,谢莫如便先回杜鹃院休息了。

谢莫忧谢芝几个年岁较谢莫如更小,明日且要早起,谢太太也让他们各回各屋歇息去了。谢太太年前多有劳乏,安排好孩子们,自去歇了。唯谢尚书谢松父子要守过子时的,谢尚书坐回棋秤一畔,拈起一子,笑,“来,看看此局,谁的胜算大些?”

谢松道,“棋局未完,不好说。”

谢尚书叹,“胜负已定啊。”他如今年将五十的人了,顶多再撑二十年。他之后,二子,长子谢松,次子谢柏,一母同胞,可保家业不败。但第三代,不是谢芝几人不出众,是谢莫如太出众。谢芝几个还在为吃个冷掉的肉丸子心喜时,谢莫如根本未将此菜放在眼里。所以,但有将来,谢芝几人会服从君权,而谢莫如才是真正明白君权的那个。

他是什么时候才悟及君权何物,是在英国公病逝,大长公主过身之后了。谢莫如小小年纪,已有此悟性。

当然,只观此时,谢莫如不是胜者。同样,他也不是败在此时,可是,他终将败给岁月。他已是残年夕照,谢莫如却是旭日东起。

谢松明白父亲的心意,他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父亲,我倒与父亲看法不同。”

谢尚书道,“说说看。”

父子二人说私话,室内未留下人。谢松伸手将棋盘拂乱,道,“我看,莫如的心,不在这里,自然也说不上胜负。谢家以功名晋身,并非承恩公府之流,故此家族虽难以显贵,却是细水长流。阿芝几个,天资亦是中上,有良师,有家族,按部就班,平平稳稳的也有出路。

谢松笑,“父亲谈及胜负,心亦未在此胜负之上,是担心莫如与家族吧?”

听长子这般说,谢尚书心事去一大半,笑,“你既心中有数,我便不担心了。”

谢松低头将棋秤上的棋子捡起分类,一粒粒扔回青瓷棋罐,“儿子论眼光远不及父亲,不过,儿子想着,能者劳智者累。儿孙平庸发愁,儿孙出众,一样忧心。为人臣者,本朝功高莫若英国公。为女子者,再显贵,本朝无过大长公主。其后,家族如何?按我本心,倒宁可莫如平淡一世。”

“一柄宝剑,置于高台为宝剑,置于陋室,亦不改其珍贵。宝物有宝物的生存方式,你让她平淡,她恐怕也平淡不起来。”关键,谢莫如绝不甘心平淡一世的。她看到权力,明白权力,有朝一日,她终会像如今在谢家所为一般,步步为营,得到权力…只要想到此处,谢尚书简直寝食不安。他不是担心谢莫如对谢家冷淡,他身居高位,历经当年大长公主辅政的岁月,也历经今上亲政时的动荡,到他这个年岁,宁可求稳,也不愿再冒险了。就像长子说的,显赫如英国公、大长公主又如何,身死族灭。

恐怕英国公、大长公主还担心过身后事,可凭谢莫如对谢家的情分,怕是根本不会为家族多想半点儿。谢莫如越出众,谢尚书便越发忧虑,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甭看谢莫如显贵,谢家不一定能沾光,可谢莫如倒霉,谢家最轻也是满脸灰,好不好的就要跟着吃挂落。或者,谢莫如显贵之后,谢家如当年方氏一般下场啊!

谢松道,“父亲想的太远了,儿子所不能及。至于莫如将来是不是平淡,怕也不是你我父子二人可以做主的。”杀谢莫如母族满门的还没愁呢,谢家自家就愁去半条命。

杀谢莫如满门的实不必愁,除非江山颠覆,不然谢莫如真不能把皇家如何?何况谢莫如曾说过,无关对错,只论成败。谢莫如对政治有着清醒且冷酷的认知,起码现在谢莫如对方家之事表现出一幅旁观者的面孔。穆氏、方氏,于谢莫如,就像谢莫如自己说的,她既不姓方,也不姓穆,她姓谢。一个谢字,谢氏家族与谢莫如就是扯不开剪不断的生死福祸啊。谢尚书一叹,“希望我是杞人忧天哪。”

谢松笑,“父亲看得到天方能忧一忧,儿子抬头只见屋顶,故此忧不起来。”

谢尚书一乐,依旧道,“你终究要心中有数。”

谢松正色应下。

外面一阵烟火花炮之声,谢松笑,“子时到了。”

谢尚书起身往外走,“出去看看。”

谢松捡起件大毛斗篷给父亲披上,扶住父亲出了内厅,夜空中烟火绚烂,满城皆是花炮声响。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

第55章 团圆酒

大年初一。

四更天,张嬷嬷就叫谢莫如起床了。

梳洗后,张嬷嬷已命丫环摆上热腾腾的饺子,谢莫如道,“嬷嬷坐下与我一道吃吧。”

张嬷嬷应了,坐在谢莫如下首,紫藤忙添了幅碗筷。张嬷嬷对紫藤道,“你与梧桐先去用饭,一会儿就得跟着姑娘过去了。”紫藤梧桐行一礼退下,巧儿腊梅在一畔服侍,张嬷嬷看自家姑娘没什么精神头儿,笑道,“一年就这一天,大年夜守岁,初一起得早。待中午回来,姑娘再好生养养神。”着夹个饺子给谢莫如放眼前的瓷碟里,道,“姑娘尝尝,这是三鲜馅儿的。”

谢莫如笑,“嬷嬷也吃。”

饺子一共四样馅儿,一样三鲜,一样羊肉,一样鱼肉,一样豆腐青菜。

谢莫如精神不足,每样儿吃了一两个,又喝半碗饺子汤,就饱了。正好素馨过来,素馨请了安拜过年,笑道,“太太说,今天公主二爷也要过来,让我过来服侍姑娘早些过去。”

谢莫如道,“你来得巧,紫藤,拿个红包给素馨。”

素馨笑着一礼,“谢大姑娘赏。”见谢莫如漱口,连忙过去一并服侍。

大年初一,谢莫如也应景儿的换了身大红衣裳,梳好发髻,簪好珠花儿,坐在外厅榻上。紫藤梧桐拉着屋里服侍的上前拜年磕头,张嬷嬷一人一个新年荷包。接着是院里的小丫环与粗使婆子们,亦各有所赏。杜鹃院下人有限,待下人们拜过年,谢莫如与张嬷嬷交待,“要是有人过来拜年,嬷嬷看着打赏。”

张嬷嬷应了,外头天还黑着,又叮嘱婆子提好灯笼把路照亮。

谢莫如先去正小院儿外行了礼,便带着紫藤梧桐,后头跟着素馨,一并去松柏院。刚出杜鹃院,见宁姨娘与孙姨娘结伴而来,孙姨娘施一礼,“大姑娘,过年好。”谢莫如侧身受半礼,道,“姨娘好。”宁姨娘没料到会与谢莫如走个碰头儿,她脚下微滞,见孙姨娘礼都要行完了,只得跟着一道给谢莫如见礼,谢莫如依旧是侧身受半礼。

谢莫如道,“母亲还在休息,不必去请安了。”

孙姨娘道,“主母姑娘宽厚,是我等妾室福气。只是今日不比他日,我们不敢托大,在门外行礼也是一样的。”

谢莫如便不再多说,对梧桐道,“去同张嬷嬷说,预备给二位姨娘的过年荷包。”说完,对二人微一颌首,便带着丫环婆子走了。

宁姨娘自认为活了几十年,定力自制力也是一流的,而且,她在牡丹院反省好几个月,也明白自己毕竟是姨娘身份,方氏在一日,她定要守姨娘本分的。但是,面对面时当真是难堪难耐。不是谢莫如刻薄,倘谢莫如肯刻薄她,宁姨娘简直乐意至极。偏生谢莫如只是无视,谢莫如恪尽礼法,可是,从她的举止言行中,你会清楚的明白,她的眼里心里根本对你视而不见,就仿佛你卑贱的不能入她的眼。

宁姨娘深吸了口气,见谢莫如已走,对孙姨娘道,“妹妹,我们去吧。”

孙姨娘点点头,她并没有宁姨娘那种难堪屈辱的心情,她就是觉着大姑娘气派十足,非常人所及。就是大姑娘眼里不大能看到她这个姨娘,孙姨娘也没觉着如何,她娘家落魄,尚书府出三千银子,说是聘,与买也没差别。大姑娘不过是看不到她,又没有欺凌虐待她,孙姨娘反觉着,大姑娘的视而不见比二姑娘的思量琢磨的眼神要好的多。

二位姨娘在杜鹃院外磕了头,张嬷嬷出来,一人一个荷包,道,“姨娘们有心,大奶奶在休息,就不请姨娘们进来喝茶了。”

两人依礼道谢领了荷包,各回各院。

谢莫如到松柏院,也是请安拜年这一套。

谢莫忧谢芝几人已经在了,丫环在地上摆上软垫,谢莫如上前磕头拜年,道,“愿祖父祖母父亲平安如意。”

与谢莫如做姐妹十来年了,自记事起,每次看谢莫如拜年,谢莫忧都忍不住唇角抽搐。她们都是一个长辈磕一个头,谢莫如倒好,仨长辈磕一个,可叫长辈怎么分呢。

谢太太笑,“又长了一岁,也盼你平安如意。”发压岁红包。

谢莫如磕一个头,得三个红包。待她道谢坐了,谢莫忧带着弟弟们给长姐拜年,兄弟姐妹之间不必大礼,谢莫如也备了荷包,紫藤连忙递上,谢莫如给弟妹一人一个。

略坐了一时,谢柏与宜安公主便到了。没人敢叫宜安公主拜年,主要是大家给宜安公主拜年,宜安公主笑,“公婆与大哥切不要多礼,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