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李氏女一进宫,当真是处处守着规矩,样样合乎礼仪。再有宁氏女先时的表现,便是谢莫如也觉着,李氏女的表现比宁氏女合格的多。

谢莫如不过是随意的与李氏女说了几句话,就同谢贵妃闲话起来,说的便是端午节的宴席赏赐等事,宫里过节,比在皇子府时难免繁琐一些,谢贵妃笑,“你宫里人都是极得用的,我也不过是胡乱絮叨几句。”

谢莫如笑,“能听姑妈胡乱絮叨几句也是好的。”

姑侄俩都是极和气的,谢莫如也不是与人交恶的性子,还顺便同李氏女说了一句,“西蛮风俗不与东穆相同,和顺公主不妨多做些了解。”

和顺公主紧张的很,好在,她毕竟是大家出身,把颤抖的手虚握在袖中,压抑着紧张道,“有鸿胪寺的寺丞与我略讲过西蛮风俗。”

谢莫如见她紧张的唇色泛白,笑道,“这就很好,多对西蛮做些了解,没有坏处。”

和顺公主道,“也只是一些皮毛,不敢当娘娘胎夸赞。”

谢贵妃特意带了和顺公主过来,又是头一回见,难得和顺公主脑子清楚,谢莫如还命人拿了一对玉镯给了和顺公主,说是见面礼。和顺公主不知该不该接,去看谢贵妃,谢贵妃笑,“只管收着,这是头一回见面,你是陛下爱女,她做嫂子的,原就不能薄了你的。”

和顺公主这才双手接了,郑重的谢了赏。

及至将将中午,谢贵妃就带着和顺公主告辞了。

不得不说,和顺公主不只是比宁氏女脑筋清楚,她还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而且,她的运气也比宁氏女要强许多。

起码有褚国公府肯拉她家一把,就是谢贵妃受儿媳之托,也会尽心指点她。谢贵妃见她在东宫紧张的厉害,回到自己麟趾宫时笑道,“太子妃威仪是重了一些,她待人是极好的,只要你守着规矩,做事明白,她并不挑剔。”

和顺公主在谢贵妃面前就放松许多,柔声道,“我怕哪里做得不好,一则白瞎了先时在内务司学的规矩,二则也给娘娘丢脸。越这么想,越是紧张。娘娘,我是不是显得很小气。”

谢贵妃笑,“无妨,第一次见面么,以后多见见就是了。”

和顺公主点头应了,她又道,“娘娘,我有件事,不知当不发讲?”

“只管说来。”

“我想学些西蛮话。”和顺公主看向谢贵妃,“我在内务司听鸿胪寺的寺丞给我们讲西蛮风俗时,寺丞大人说西蛮人自有语言文字,我想着,能不能先学着些。”

谢贵妃很是欣慰,笑道,“这容易,先平昭仪就是西蛮人,当时入宫陪嫁了不少西蛮宫人,后来平昭仪过逝,这些宫人还在。明儿我挑几个过来教你。”

和顺公主连忙谢过。

谢贵妃笑,“你是个明白人,多余的话我不说。你想学什么,只管开口,现下能帮的,我一定帮。”

和顺公主十分感激。

就是谢莫如知道和顺公主在学西蛮话时,也觉着和顺公主头脑清楚。既是要和亲,自然要尽可能的做更多的准备,以应对将来陌生的局势。那种刚一进宫就敢跟太子妃放狠话的蠢货,穆元帝把宁氏女换了,不一定就是由于宁氏女对太子妃不敬,关键是,就凭宁氏女那智商,估计和亲也就是白瞎一份嫁妆罢了。

因李氏女乖巧伶俐,大家都说,这位公主可比上一位强多了。

别人也只是随口一说或是心中一想罢了,那言语那眼神落在赵贵妃眼里,真叫一个憋屈啊!想当初她指点宁氏女也是尽心尽力,可谁料到那是一脑残呢!

赵贵妃心下不痛快,还告诉儿子去刑部好生关照一下宁氏女,叫你丢本宫的脸!大皇子是孝子,自然不能让亲娘白吃这亏,当天大皇子就着人去办了。不想第二日大皇子进宫来道,“那宁氏女回大牢没两天就病死了。”

赵贵妃哼了一声,也便不再提及此事了。

想也知道,宁家上下还指着宁氏女以和亲之功救一家子脱离苦海,不想她这般轻狂,没几天便被送回牢中。不用别人作践,宁家一大家子的希望就此破灭,宁家人就饶不了她。在牢里,为家人厌恶,能活得久才怪。

不然,为何李氏女这般小心翼翼,就因为李氏女明白,这一步踏出,再不能回头。纵回头,家族亦不能容她。

世道,从来都是这般残忍!

和顺公主得到后宫一致称赞,便是穆元帝偶去昭阳宫小坐,赵贵妃亦得忍着嫉妒道,“和顺公主当真懂事。”

因和顺公主懂事,还出席了宫中端午节的宫宴。

三皇子妃褚氏以及长泰公主见她争气,心下都觉熨帖。

而且,和顺公主虽十分畏惧太子妃,还是能鼓起勇气,隔三差五的过去请安,先时只能略说上一两句话,后时间长些,她总是过来,太子妃也不是冷心冷肠之人,便多与她说几句。因去的多了,每天也能在慈恩宫相见,和顺公主也便自然了。与太子妃相处的好了,好处看得见。太子妃的二叔谢柏谢驸马正管鸿胪寺的一摊子事,太子妃就同宜安公主说了,“和顺公主是要远嫁的,西蛮的事,不好一点儿不知道。先时鸿胪寺寺丞讲的,不过是些皮毛。”

宜安公主随谢柏在西宁住了多年,很是知道一些西蛮的事,极认同谢莫如这话,道,“这可是,西蛮不说别个,就那些部落,就闹得人头晕。”宜安公主对于和顺公主是有一些怜惜的,西蛮王的年纪不比穆元帝年轻几岁,和顺公主正当妙龄,这一嫁,以后当真不知前程如何。

谢莫如对和顺公主的照应,让穆元帝又心下感慨一回太子妃的周到。

其实,自从谢莫如正位东宫,穆元帝嘴上不说,凡事只要太子妃肯接手的,必是办得既快又好。不要说他那糊涂老娘比不得,便是穆元帝倚重的赵谢二位贵妃也多有不如。

谢莫如就明白,应该如何调理出一个合格的和亲公主。

不要以为选的是罪臣之女,穆元帝便不在意了。倘真半点儿不在意,何不就叫傻X宁氏女去和亲?穆元帝陪送大笔嫁妆,封以公主,自然也是盼着和亲公主能有所作为的。哪怕就如前一任和柔公主活得够久,也是一种本事。

当然,如果和亲公主能比和柔公主更有建树,穆元帝也乐得所见。

因为不论哪一种,和亲公主总归要有倚仗母国之处。甚至,穆元帝希望和亲公主产下子嗣,承袭西蛮王业。当然,这是穆元帝野望,至今还没实现就是了。

但,穆元帝并非不看重和亲公主,也是真的。

谢莫如愿意出手指点,穆元帝很是满意。

难得和顺公主也聪明,与东宫愈发亲近。

过了端午节,太子终于有空与太子妃一道去静心庵。

太子太子妃出行,俱是轻车简从,未带那些繁琐仪仗,却是带足了禁卫军侍卫。

谢莫如出行前命紫藤收拾了些素色衣料以及宫里的素点心,一并给六皇子妃带了去。就是到了静心庵,也是先看过六皇子妃,再去与妙安相见。

谢莫如到妙安院落时,妙安已经给花木浇过水,正在用花剪修剪花枝。二人相见的那一刻,气氛难以形容的微妙,北昌侯夫人妙安师太方微,原是先英国公幺女,魏国夫人方敏按辈份得叫她一声小姑妈,所以,她与谢莫如的血缘已远,两人相貌亦不相同,但,此刻两人站在草木扶疏的青砖灰瓦的小院之内,却是一样的身量修长,眉眼冷凝,目光锐利。

几乎不必介绍,彼此对彼此的身份已是心知肚明。

方微请二人屋内喝茶,彼此安坐,方微头一句就是,“你不像谢家人。”

谢莫如道,“我姓谢,这就够了。像不像的,我只知道,日后定有人以像我为荣耀。”

气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的,譬如,有人一看便温文,有人一看便猥琐,有人一看就不好惹,而谢太子妃与方微气场相遇时,产生的效果就是久久的沉默。

这二人,一个因另一个的要求而来,然后,突然之间,仿佛都没有了开口的兴致。

好在,太子经多年历练,也十分沉得住气。

一时间,室内悄无声动,唯院外树梢上不知名的鸟儿依旧声调婉转、无忧无虑的歌唱。

自从娶了媳妇,太子就很擅长跟强势的女人相处了。看这俩人都不说话的模样,太子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道,“茶很好喝。那啥,师太有何事要与太子妃亲谈,不妨说说看。”

方微见到谢莫如的第一眼就死了与谢莫如合作的心,谢莫如这样的气势,可见她羽翼已丰。不过,方微依旧道,“不知太子妃想知道些什么?”

“青松明月图。”

“青松明月图原是前朝薛东篱为明月公主所做,后来,太\\祖皇帝坐了江山,这幅画卷就成了皇室珍藏。太\\祖皇帝无子,原是想立靖江王为储,但在暮年,无意间宠幸了一位宫人胡氏,而后,胡氏竟有了身孕。太\\祖皇帝极是欢喜,胡氏第一胎就生下了皇子,然后,隔年生了公主。太\\祖既有亲子,自然想要将江山社稷传予亲子的,可天不假年,太\\祖身体每况愈下。皇子还小,太\\祖之母程太后觉着主少国疑,更嘱意靖江接掌朝政。太\\祖与辅圣一母同胞,靖江与宁荣是同父所出,辅圣少时,太\\祖皇帝就极为宠爱她,因辅圣颇有聪慧,太\\祖皇帝就想让妹妹辅佐儿子。由此,赐下这卷青松明月图。就是想辅圣公主效仿前朝明月公主,能扶社稷于危时。”方微道,“辅圣公主毕竟是女流,太\\祖皇帝却是金戈铁马开国之君,深知军权之重,故而,将辅圣赐婚给我二哥。由此,方家便成了辅圣在朝中兵权的支撑。”

“太\\祖过逝后,程太后掌握朝政,相对于宁荣那笨蛋,程太后到底担心辅圣,尤其,当初太\\祖皇帝为立太子,原是想立胡氏为后!”方微冷笑,“虽说子以母贵,可也得看看胡氏是个什么作派,可堪配后位!胡氏心大而愚蠢,偏生是穆元生母。程太后临终前,原是要赐死胡氏。穆元向辅圣公主求情,辅圣总是在不该心软时心软,保全了胡氏。这道懿旨,最终没有发出去,但也没有销毁,程太后将懿旨交与辅圣,辅圣命一名匠人将懿旨封存于青松明月图之内。这就是青松明月图的秘密。”

“懿旨想必还在?”

“自是在的,不然,穆元怎肯留我性命。”方微将此话说的光明正大,堂堂皇皇。以至于太子都忘了纠正这女人,你能不能别这么明日张胆提及我父皇姓名啊!

谢莫如没继续问懿旨所在,她道,“陛下说,青松明月图被毁,我想,这不会是辅圣毁的吧?”

“辅圣是个刚烈绝决的人,她活着,便要主宰这个世间。若无主宰之权,她宁可死。”方微轻声道,“起初穆元不知懿旨之事,还以为青松明月图所毁是辅圣怨气过重,故而临死前毁去太\\祖所赐。他虽是辅圣教出来的,却是半点不明白辅圣。辅圣若怨恨皇室,如何会除去方家。若她与方家联手,如何又有穆元掌权之机?辅圣虽最终失权,但,自始至终,不论方家,还是穆元,都在等她的选择。她一人想支撑当时的朝局不易,可方家与帝党都需要她的造择。穆元会亲政,全赖辅圣成全。辅圣既肯成全于他,又因何毁去青松明月图?他竟然还觉着辅圣怨恨朝廷?刚烈如辅圣,便是有怨,也是怨自己手段不够,朝廷有何可怨的,辅圣生前,整个朝廷都在她的脚的。就是她死了,我借她名义随便安排个藏宝图什么的都能叫朝廷忧心不已。一个人战败了,然后说,我怨脚下蝼蚁挡了路,穆元他真是有想像力,这一点,深得胡氏真传。”

太子殿下:…

“辅圣过逝时,穆元已经亲政,但,朝中臣子一样曾为辅圣效力。朝臣是什么?别看他们成天叫嚣着忠君还政,那张仁义道德下的脸,都够看!六部九卿,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往上爬,必得有人下来。如李钧如北昌,当年不过微末小官罢了。北昌还好,他娶了我,纵当年方家灭族,也未牵连到我,当时他官居刑部侍郎,李钧就只是个五品学士。这二人,都有野心。而当时,辅圣过逝后,穆元帝知道此事,立刻就派此二人去辅圣府查看。这二人要往上爬,你们猜他们做了什么事?”此事于方微心中大为快事,故而,多年之事,她说起来仍是兴致盎然。

太子殿下听的心都提了起来,谢莫如依旧面色不动,方微自问自答,“他们重新伪造了辅圣死时的场景,从辅圣的书房里搜查出的书卷,烧去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然后,为将此事扣在辅圣头上,他们烧毁了青松明月图。这两个蠢货,完全不知道青松明月图的秘密。我到时,青松明月图已毁了大半,我捡去两只卷轴时,发现其中一个卷轴有机关锁,就此得到程太后懿旨。李钧北昌两个也没白费心,穆元听说辅圣书卷烧毁极多,立刻怀疑辅圣是自尽前销毁与党羽的来往机要,于是,穆元在朝展开大清洗,李钧北昌二人就此得势,一跃为当朝红人。”

“当然,依穆元的城府疑心,对朝廷的清洗是早晚的事。说真的,我一直怀疑,李钧北昌二人所做所为,是不是穆元的暗示。或者,他一直装傻充愣,反正他也很擅长装傻。”

太子妃依旧面沉若水,太子也觉着,尼玛,朝中现下真是奸臣当道啊!李钧北昌侯两个,一个刑部尚书,一个吏部尚书!那啥,当年伪造辅圣死亡现场的事,不会真是他爹示意的吧。

谢莫如却是道,“不是!”

顿一顿,谢莫如又重复了一句,“不是!”然后,方解释道,“陛下既已亲政,一国之君,权握天下,想清洗朝廷无需理由,更无需命李于二人做下此事,反走了小人之道,落了下乘!此事,陛下定不知情!”

方徽轻叹,“当年辅圣为你母亲取名一个敏字,就是说她聪敏过人,如今看来,你不亚于她。”

谢莫如眼中微黯,道,“夫人焉何与北昌侯反目?”

北昌侯夫人道,“这也不稀奇,当年我娘家显赫,后来方家败了,他还要倚仗我对付辅圣。辅圣过逝后,他官运亨通,就要纳小老婆。风水轮流转,我自然也要低头,但他小老婆敢欺到我儿子头上,我岂是可欺之人!我杀了那贱人与那贱种,安排好儿子,想活命,只能借穆元之力。”

太子殿下:…

谢莫如颔首,起身,与太子道,“我们走吧。”

太子虽然极想问一问过懿旨的下落,但转念一想,方微在此软禁,此物定不在她身边。何况,此物又是她保命的物件!太子出了静心庵,到了东宫方与太子妃道,“虽说懿旨要紧,毕竟太\\祖之母已过逝多年,纵有懿旨,也不能奈皇祖母如何。父皇为何因一道懿旨,反被这女人要胁多年。”

“陛下不一定知道这旨意的具体事情,譬如,这旨意是谁写的,内容是什么。”谢莫如道,“方微为活命,很可能骗了陛下。”

“你说,那她为何同我们说呢?”

“她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李相北昌侯都是国之重臣,就是往坏里说,那事当真是他们干的。当年方微与北昌侯是夫妻,方微很早就在辅圣身边做事,她比当年年轻的李相与北昌侯更熟悉权术,何况,辅圣灭她满门,她焉能不恨!殊不知烧毁青松明月图不是她的主意?烧了这图,陛下必会认定,辅圣死前对朝廷不满。我不信,辅圣倒台之事,与她无关!”谢莫如道,“方微的话,不必全信。”

太子也知方微是敌非友,只是想到李钧北昌侯二人,难免心里不大舒坦,他与妻子道,“前年,父皇病重,宁允中建议悼太子用战事来谴扶风出帝都,而后对扶风下手,还是李相严斥了宁允中!我说李相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你说,辅圣死后那事,是不是李相做的?”

“不论是谁做的,都不会是辅圣做的。”谢莫如呷口茶,有条不紊道,“辅圣是自尽,又不是谁杀了她。一个人要死,死前的事总能处理好。不会临死前再去烧什么机要东西。说来,陛下对此事怕也是心中存疑的。至于朝廷清洗,借不借这个由头,也自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

太子起身道,“我先去与父皇说一声懿旨的事,省得父皇惦记。”

因此事要紧,太子不敢耽搁,却不想他爹已经知道了。

穆元帝显然没什么精神,见到太子也只是意兴阑珊的摆摆手,“朕知道了,你去吧。”

太子见他爹面色委实不好,劝道,“儿子想着,那妙安也不是什么好人,她的话,不必全信。”

穆元帝摆摆手,太子只得告退。

不知是不是此事给穆元帝的打击太大,毕竟,李相北昌侯都是简在帝心之臣,穆元帝信任他们,如同信任自己左右手。北昌侯任吏部尚书多年,李相则是经悼太子一事,都能任新太子的太子少傅,可见穆元帝对他们的信重。

这种信重,不是假的!

穆元帝是帝王,岂能为人所欺!故而,哪怕事隔多年,穆元帝都要召李钧北昌二人问个分明,不知君臣三人说了些什么,但穆元帝倒下的猝不及防。经太医诊治,说是怒急攻心,穆元帝在病榻上都没忘记抄没李于两府。但,李于两家显然无法平息穆元帝的怒气,穆元帝有了年岁,经此大怒,身子便一日不若一日。

万寿节时,穆元帝都强撑着身子出席的。之后,便彻底的倒在了病榻上。穆元帝令太子监国,接掌朝政。临终前,先是宣了苏相太子觐见,穆元穆气息微弱,轻声道,“太子,朕是不担心的。只是,朝廷还需苏相这样的老成人,帮太子把把关。老苏啊,朕,朕就将太子托付给你了。”

太子与苏相均是满脸泪痕。

最后,穆元帝见的是谢莫如,穆元帝眼睛里仍能偶尔透出清明的光亮,他望着谢莫如,谢莫如俯视着他。良久,穆元帝道,“朕,朕想知道…”

穆元帝声音很微弱了,谢莫如俯下身,于他耳际轻声道,“陛下想的,都是对的。我一直知道,紫藤杜鹃姑姑张嬷嬷都是陛下的人,所以,陛下知道的,都是我想让陛下知道的。陛下没有看错我,舅舅在青松明月图的提示,不是懿旨,而是辅圣公主死后的真相。告诉陛下一声,方微之所以将那些事如实说来,是因为,她的儿子,便是段四海。我与段四海,有所交易。还有,段四海不知方微下落,而方微在静心庵之事,并非六皇子妃告诉我的。方微的下落,都是南安侯调查出来的,不过借六皇子妃的名儿罢了。陛下,你没有想错我,我从未有一刻忘记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既为太子妃,又岂会让你多活,让你时时刻刻疑心于我。”

“最知我的,不是殿下,而是您。最知你的,是我。”

穆元帝眼神如尖刀般一亮,然后,又极快的暗了下去,明灭之间,一代帝王,就此薨逝!

作者有话要说:PS:有一点晚,真的是写到停不下来~~~~~~~一看,爆了2000~~~~~~很丰盛的一更~~~~~~~明天另有新章开启!!!!!!

再PS:看到留言,来补一句,所有看不太明白的,那是石头留下的悬念。。。明天,后天,大后天会有解释~

第358章 皇后之一

穆元帝失去光泽的眼睛仍在盯着谢莫如的方向,露出一个怒目圆睁的模样。那死去的眼珠里,仍似含着深深的震怒,极是狰狞。

谢莫如却并不觉可怕,穆元帝活着似尚未拿她如何,何况已是死了的。她只是伸出手,轻轻的覆住穆元帝的眼睛,给他做出个瞑目的神情。

待谢莫如移开手,穆元帝的眼睛却仍是睁着的,谢莫如在他耳际轻声道,“当年,辅圣纵失败,也是闭着眼走的。”

谢莫如仿佛听到冥冥中来自太古洪荒的一声轻叹,再看时,穆元帝已是双眸轻阖,面色亦是一派安然,保留了帝王最终的颜面。

你并不是死在我一人之手,我也只是告诉你想要知道的真相,何苦死不瞑目?

我明白,你未料到我母亲会自尽。其实,我也没想像中那样痛恨你。只是,我不想过那种“你让我活我才能活,你要我闭眼我便要闭眼”的日子。

不过,对于你的死亡,仍是我所冀望。

我从此,终于安全。

谢莫如明白,穆元帝最后还是怀疑她。

不然,穆元帝不会那样问。

甚至,穆元帝怀疑的很对。

但,到这一步,除了她步步为营,多年安排,难道不是穆元帝自己种下的结果?

不得不说,陛下,你实在太自信了,悼太子赐死南安侯,你以为给南安侯世袭爵位,南安侯心中便能没有怨恨吗?你甚至还认为,我依旧是那个随你赏赐一笼画眉鸟的小女孩儿,有些小聪明,但仍在你的掌握之中。苏皇后为你尝药而死,你还要以亲王礼安葬悼太子,难道太子心中没有怨言!我的舅舅,你以为他送来的是美人计,不,美人计只是其表,青松明月图才是杀招!

我知道你的高傲自负,十八岁就能联手薛南山,利用老宁国公的一道遗折,挑拨得宁英二府斗得血流成河。宁国公府一倒,英国公府一家独大,辅圣掌控多年的,宁英二家的平衡之局就此打破,辅圣终于与日益做大的英国公府反目成仇,而后,陛下你渔人得利,就此顺利亲政!

那块老宁国公遗折中提到的传国玉玺,根本不存在,是不是?

老宁国公根本未在遗折中提及英国公府得献传国玉玺一事,是你,还是薛南山,伪造了老宁国公的遗折!

你不是心软,你是自负,自负到认为你可以掌控一切,也只有自负的人,才会心软。如当年辅圣留下胡氏,如当年陛下留下我的舅舅,留下我。你实在,太像辅圣了。

真是可笑。

有何事不能瞑目?

输了就是输了,难道我没有掌权的资格?不!我的身体里一样有着与太\祖同源的血脉,我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我舅舅的人生、我的外祖父、我整个母族,都因为皇权而葬送,我为这江山,几十年殚精竭虑。你以为我是装出的贤良淑德,不,我为它殚精竭虑,耗费心血,尽心尽力,不是因为我贤德至此,而是因为,在我眼里,在我心中,这就是我的江山。

自此之后,你的权位,将由我与我的丈夫共享。

谢莫如直起身子,静静的打量着穆元帝半晌,转身离开。

朱红色的雕花木门推开那一刹,谢莫如眼中流光一闪,就迎来在外等着的太子、诸皇子、皇孙、苏相等人,太子欲言又止的望向谢莫如,谢莫如轻声道,“陛下殡天了。”

太子顾不得妻子,一声嚎哭便扑了进去,诸皇子也只落于太子半步罢了,跟着嚎哭着进去,哭自己亲爹。皇孙们则紧随在父亲们身后,进去哭自己的祖父。外面亲贵大臣,更是以苏相为首跪伏一地哭起自己侍奉了一辈子的君王。

谢莫如俯视着这满室哀哭之人,紫藤过来,微微躬着身子站在谢莫如身后,谢莫如凝神片刻,抬脚离开昭德殿。正午的太阳光辉刺眼,谢莫如双眸微眯,东宫内侍刘景已侯在殿外,躬身道,“娘娘,凤辇备好了。”

谢莫如吩咐道,“紫藤去东宫,知会上下人等换素服,准备哭灵之事。刘景随我去慈恩宫。”

这些天,因穆元帝龙体每况愈下,宫中气氛也多了几分低沉。慈恩宫更是失了往昔欢笑,事实上,自穆元帝病来,胡太后除了千里之外召夏青城进宫诊治外,连什么求神拜佛的法子都用了。今日,以文康长公主为首的诸位公主郡主皇孙女们,以大皇子妃为首的诸皇子妃们,以赵谢二位贵妃为首的各妃嫔,都等在慈恩宫。

谢莫如先时就是自这里被宣至昭德殿,今眼见谢莫如回来,胡太后甚至顾不得往昔对谢莫如的嫌弃,急问,“皇帝怎么样了?可好了?”胡太后担心儿子,几乎日日过去探望,偏生自己身子也不大好,公主妃嫔们都劝她在慈恩宫休息。

对上胡太后那迫不及待的眼睛,谢莫如说出对于胡太后而言此生最残忍的话,她一字一句话,“陛下,殡天了。”

这一句,足够击倒胡太后。

胡太后先是不可置信的瞪圆了一双昏花的老眼,然后,整个人自宝座颤颤起身,一手指着谢莫如,想说什么,却是张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便急促的喘息两声,整个人颓然的倒了下去。

整个慈恩宫乱作一团,有哭穆元帝,有喊太医要救胡太后的,夏青城来得很快,好一番折腾方将胡太后救醒,胡太后却是话都说不出,身子亦僵硬不能动,唯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夏青城叹道,“太后娘娘悲痛之下,似是中风。”

文康长公主的眼泪流的更急了,哽咽道,“这要如何治?”

夏青城道,“草民开汤药内服,辅以金针,再着宫人为太后娘娘按揉穴位,当有康复之望。”

文康长公主拭泪,道,“开方吧。”

夏青城恭恭敬敬的开了方子,文康长公主看过后,夏青城就去煎药了。文康长公主一面给母亲拭泪,一面劝道,“母后,皇兄,皇兄也病了这许久…以后,还有太子孝顺您呢。”

胡太后的眼泪流的更急了。

谢贵妃等人听闻穆元帝殡天的消息,也伤心的了不得,泪流不断。穆元帝虽然从没有专宠过谁,但这些年,与君王不是没有情义。她们哭,是真的为君王伤心。余者没有儿女的妃嫔,就不知是哭君王还是哭自己了。赵谢二位贵妃自不必说,皇孙都有的人了,以后是不必愁的。哪怕如赵充仪这样儿子还小的,因有儿子,便有个盼头儿。独她们这什么都没的,以后除了在慈恩宫来念经,也就是静心庵的去处了。

念及此,慈恩宫的哭声更大了些。

谢莫如不说不劝,对诸人的悲痛大哭,只冷眼旁观罢了。果然,待哭了一时,谢贵妃先抬起眼睛,今泪看向太子妃,见太子妃却是个无悲无喜的模样,谢贵妃心里便是“咯噔”一声,想着,谢莫如一向性子强硬,先时陛下屡次起废她之心,谢莫如心中怕是有怨望的。不过,谢家人向来识趣,谢贵妃亦是如此。穆元帝已薨,接下来就是太子登基,谢莫如妥妥的正宫皇后。很久以前,谢贵妃便是想一心交好谢莫如的,何况是现下,她只有帮忙没有拆台的。见谢莫如这番神色,谢贵妃没敢找谢莫如说话,悄不声的给长泰公主使个眼色,长泰公主满眼泪意,亦是不傻,与文康长公主道,“母亲,父皇殡天,后宫该是个什么章程,还得母亲拿个主意?”

文康长公主不是没有在后宫主过事,如今嫡亲兄长过逝,老母中风,文康长公主再没有主事之心,强忍悲痛,看向谢莫如,“太子妃做主吧。”

谢莫如很是淡漠,却是将事辞了,道,“东宫那里,我已吩咐下去。后宫如何,还要赖姑妈主持。”

谢莫如面无悲色,文康长公主自是不喜,但她多年阅历,自也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只是想着,我皇兄到底是将你立为太子妃,焉何没有半点感激之色,岂不是太凉薄了些。想及此事,文康长公主更是伤感,心也更淡了,摆摆手,道,“母后这里离不得人,既如此,仍由谢贵妃赵贵妃做主。”

二人只是贵妃位,往日穆元帝在时由她们管着后宫是理所当然,今穆元帝已去,她们并非太子生母,且有太子妃在位,她二人如何敢接掌这后宫丧仪之事。二人皆泣道,“我们都老了,此身恨不能随陛下一并去了。还是要劳太子妃拿个主意,这后宫,也有个主心骨。”

长泰公主也道,“妃母们年迈,还是太子妃拿主意吧。”

永福公主亦道,“是啊,皇祖母这样,宫里的事,你不接管谁接管呢。”

谢莫如只得道,“待殿下过来再说吧。”

太子来得很快,不一时,太子率诸皇子、皇孙满面泪痕的也到了,见胡太后竟伤痛到中风,太子皇子皇孙们又是一通哭。胡太后不能说不能动,眼睛里只是泪水不断,急切之下,嘴巴歪斜,又流出一溜涎水来。文康长公主连忙哭着替母亲擦拭也去。

太子不是只知嚎哭,他哭了一阵,握着胡太后的手絮絮的说了不少贴心话。穆元帝之死虽令胡太后伤心欲绝,但,太子一向孝顺。太子这般耐心行事,文康长公主方微微安心。劝了因老太后,太子掩泪道,“后宫之事,还得劳烦姑妈。”

文康长公主自然辞了,诸人皆举荐太子妃。太子握住太子妃的手,哽咽道,“卿与我结发夫妻,今还得卿来主持后宫丧仪之事。”

太子妃反握住太子的手,“必不负君望。”

外面又有大臣来请,太子只得哭着再带着诸皇子皇孙们去了。

穆元帝的病来得突然,但自悼太子自尽后,穆元帝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也是真的。故而,虽匆忙,内务司的东西也是够用的。穆元帝的灵堂很快布置出来,太子极是悲痛,据说哭昏过去三遭。三皇子四皇子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太子,一个哭,“父皇殡天,天地同悲,如今事事还需太子做主,太子可要撑住啊!”一个哽咽道,“父皇治丧之事,可要有个章程,太子拿个主意才好。”

太子泣道,“父皇过身,孤痛彻心扉,六神无主。”

大皇子亲自拈了香给太子,肿着一双烂桃眼道,“还请太子带我等一并祭拜父皇。”大皇子也是伤心的了不得,虽然他爹一直偏心眼儿,可就是偏心眼儿的爹,也是有爹比没爹好啊!他爹一死,他就是没爹的人啦!一想到这个,大皇子又是一阵哭。

穆元帝生前向以绝世老爹自诩,对儿女都不错,如悼太子那般大逆不道,自尽之后,穆元帝都能伤心的因此一病。穆元帝对臣子亦不错,苏相终身为相,穆元帝一直信重于他,并未有那种翻脸如翻书之事。哪怕如李于二人,穆元帝不知二人匡骗他时,对他二人亦视同心腹,便是由此,穆元帝才忍不得心腹重臣对自己的欺瞒,所以,穆元帝才会震怒之下病倒,中了谢莫如的计量。不过,谢莫如并未料到,穆元帝会因此一病不起,谢莫如还有诸多手段未曾施展。

只能说,当年悼太子所用“往生”之毒,当真是一味好毒。

穆元帝这样的人,他机城府擅权术,但,他也不是没有感情,他对自己的儿女称得上慈父,对自己的臣子亦不是冷酷无情,他大权在手,自信自负,他欣赏谢莫如,却也防备谢莫如,他几番犹豫要不要杀了谢莫如,如同李钧私下所言,“当年孔圣人诛少正卯,难道少正卯有何错处?”

少正卯没有任何错处,他开办私学,宣讲授业,为一时“闻人”。但孔圣人在为鲁国大司寇时却无罪而杀少正卯,门人问孔圣人为何而杀少正卯,孔圣人说,“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于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

其实,也就是孔圣人找不出少正卯的罪名,以自己的揣度,认为少正卯有罪,便杀了他。

这便是君子之诛。

李钧同样找不出谢莫如半点错漏,但他认为将来妻以夫贵,认为谢莫如一时桀雄,日后必然擅权,于是,进言穆元帝要如孔圣人诛杀少正卯一般,杀了谢莫如。

要谢莫如说,李钧北昌二人,虽在起初辅圣公主身后事上骗了穆元帝,但,这二人身处高位后,当差亦称得上勤恳。何况,李钧没说错,只是,她谢莫如何需擅权?

权柄这样东西,非强者不能得。

而时光总会带走衰弱的老王,迎来强壮的新主。

太子早经册立,今穆元帝过身,丧仪自是要紧,但更要的紧,国不能无主。

苏相强撑着悲痛,带着内阁诸人,请示太子,道,“陛下已留下遗旨,请太子接旨。”

唐尚书捧来封存遗旨的玉匣,苏相双手接过,昭德殿众人乌压压随太子跪了一片,苏相展开织有祥云瑞鹤,富丽堂皇的圣旨,咽下一口泪意,念道,“朕身后,着皇太子继位。太后,朕之慈母,太子奉之。皇太子六子穆梁,朕之爱孙,赐婚苏航嫡长女。”

太子没想到父亲的遗旨里还有给六郎赐婚的圣旨,此时太子心下正痛,亦无心多作思量,眼中又是热泪滚下。他的父亲,这样偏爱悼太子的父亲,连他母亲的死亡都不能给他与他母亲一个公道,这样的偏心。可也是他的父亲,他不是没有看到他的功绩,不是没有看到他的努力,他最终册他为储,手把手的教他理政教他为君,最终,把这江山这社稷交与他手。太子含泪叩下一个头,道,“儿臣,领旨!”双手接过圣旨。

苏相俯身扶起太子,理一理衣袍,郑重对太子行了大礼,声音中却带着强忍的悲痛,嗓音已是沙哑,道,“老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殿诸人皆对新君行过大礼,然后是殿外侍卫,那些赶来宫内哭陵的大臣、诰命,纷纷跪在地上,万岁之声,响彻宫闱上下。

太子的眼泪滴滴落在手中文彩耀耀的圣旨上,哽咽道,“诸卿平身。”

苏相本就消瘦,他与穆元帝君臣相得,几十年的君臣情义,此时此刻,苏相的伤心绝对不比几位皇子来得少。他起身时身子一歪,险些倒下去,太子忙托了苏相一把,道,“老丞相还需保重。”

苏相握住新君的手,时光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刚刚新政的君王意气风发,君王也是这般握住他的手,道,“苏卿,这天下,这江山,会在我们的手里富庶强大。浩浩青史,会留下朕与卿的名字。”

苏相含悲道,“今陛下登基,朝中之事,还请陛下示下?”

穆延淳看向苏相憔悴悲伤的脸庞,一向笔直脊梁仿佛承受不住这悲伤,都微微的佝偻下去。穆延淳不禁心生酸楚,道,“还请苏相教朕。”

“请陛下下旨,着礼部内务司立刻准备大行皇帝丧仪之事。”

“准。”

“请陛下下旨,令禁卫军驻帝都九门,严察帝都出入之人!着帝都府、巡防司加紧巡逻,勿使匪类趁机生事!”

“准。”

“请陛下下旨,着北靖大将军、西宁大将军、南安大将军,以及靖江、蛮安二港驻兵,暂停所有榷场港口商事交易,必要重兵严防关外匪患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