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玄之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那些文臣都回避了他的眼光,他的部下却心意一致,明显地暗示要他放人,救下景王。

宁觉非再道:“三。”

他的声音清冷,仿若利箭,直刺入南楚众人的心里。

云深已是委顿在地,不断咳血,却是笑意更浓。

宁觉非的眼中全是杀气,冷冽地道:“四。”

游玄之一咬牙:“好,我便放了云深,容你们离开。你必须保证,临淄城内的北蓟奸细不得伤我南楚一人,一出临淄城便放了景王。”

宁觉非板着脸,答道:“只要你们放了云深,让我们走,我保证他们不在临淄城内破坏。至于景王,我要一并带走,到燕屏关后再交给你们的护国将军荆无双。你放心,我保证绝不伤他。”

“不行。”游玄之斥道。“似你这种无耻小人,卖国贼,我怎么能够相信你。”

宁觉非淡淡一笑:“你只能相信我。宁某虽是一介平民,却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游玄之气愤地看着他,心念电转,却仍是无计可施。

宁觉非将刀尖微送,一缕血丝便顺着淳于翰的脖颈流了下来。

淳于翰只觉得咽喉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由得魂飞魄散,大声惊叫:“不不不,我不想死,外公,救救我。”

游玄之长叹一声,终于妥协了。他看向抓着云深的御前骁骑卫,沉声命令道:“放了他。”

那名骁骑卫很是不忿,粗鲁地将云深拖了回来,扔到地上。

一名北蓟骑兵冲上去将他一掌推开,俯身抱起了云深。

宁觉非不再耽误时间,只是大声道:“上马,走。”

说完,他却想起了乔义,连忙对抓着他的那名北蓟士兵道:“放了他。”

北蓟士兵对宁觉非十分敬服,立刻听令放人,将他往前一推,回身便过去找自己的马。

众人正在上马时,乔义目眦欲裂,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来:“你这贼子,我要杀了你。”

宁觉非果断出脚,将他踢了出去,却没有伤他。他郑重地说道:“乔先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心性刚毅,宁某佩服。今日你的冲动有可能会导致数千人死亡,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有缘,将来咱们战场上见。”

这时,北蓟众人已全都上马。

游玄之下令南楚士兵收起兵器,闪开通道。

宁觉非大喝一声:“走。”

三百余匹马便一起冲了出去。

游玄之策马紧追其后。其他骑着马的人也全都随后追来。

抱着云深骑在马上的北蓟骑兵一直与宁觉非并肩而行,以便他们交谈。

云深挣扎着道:“觉非,要快,快走,中途不要停,一直往边关。”他的声音很低,却显得十分紧急。

宁觉非却道:“你先发信号给你的人,不要在临淄伤及无辜。”

云深立即对那个北蓟士兵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北蓟骑士向后大声用北蓟话喊了几声。接着,一个北蓟士兵便拿出号角吹了起来。呜呜的号声有节奏地传扬出去,低沉有韵,仿佛是越过原野的风。

他们很快冲出了内城,铁蹄踏上外城的宽阔街道,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一路上,人们不断惊呼着闪避。北蓟人骑术高超,虽在闹市奔驰,却趋避自如,未踏伤一人。

他们如风般冲出离他们最近的西门,奔上了官道,却去势未减,直向北方奔去。

游玄之率领着人也未停下,在后面急追。但是,除了少数几个将领的马比较神骏外,其他人的马都不行,渐渐落在了后面。

宁觉非已将刀插回腰间,一手挽缰,一手搂着淳于翰的腰。他问云深:“南楚有没有什么飞鸽传书这类的通讯方式?他们能不能通知前面的军队拦截我们?”

云深急促地喘息着,答道:“内地没有,但可能有信鸽通知边关。”

“好,内地没有就行。”宁觉非精神大振,纵马疾驰。

淳于翰靠在宁觉非怀里,一直沉默着流泪,却并没有哭闹。

南楚的官道修得极好,宽敞平坦,直到边关。他们一直没有休息,全速向前飞奔。穿过一城又一城,越过一村再一村,一路上将人们惊异的目光抛在身后。

从夜晚直跑到凌晨,后面再也看不到追兵。游玄之早在子时初刻便已筋疲力尽,下马休息了。

这时他们已进入丘陵地带,宁觉非道:“咱们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一下再走。”

北蓟士兵齐道:“是。”均唯他马首是瞻。

宁觉非四下看了看,将马带下官道,缓缓地绕到一座山丘之后,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这才站住了,翻身下马。

后面的人也便勒马停住。

北蓟军队野营惯了,一向训练有素,立刻派出了岗哨,然后有人去找水,有人拿出伤药给伤者治疗,有人想办法弄吃的。

云深已经晕了过去,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淳于翰则睡着了,一张脸在星光下十分安静。

宁觉非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随即飞跑到云深身旁,察看他的伤势。

云深有几处外伤,但都不深,只是失血过多,不过,御前骁骑卫的那一拳却十分沉重,打断了他的一根肋骨。

北蓟使团中有随队医生,特别擅长治疗外伤,这时已将断骨接上,然后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动作十分利落。

宁觉非与他交谈了几句,确知云深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松了口气。

淳于翰却似是被周围的动静惊醒了,有些迷糊地坐起身来。

宁觉非立刻趋身前去,守住了他。

淳于翰定定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忽然落下泪来。他伸手过去,低泣道:“觉非,觉非,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宁觉非这次没有闪开,让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他以前总是营救人质,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劫持人质,而且还是个孩子。他看着那孩子颈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心里倒是有些不忍。

淳于翰见他没有发怒,忽然泪如雨下,猛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觉非,觉非,我喜欢你,你就带我走吧。”

宁觉非搂着他,听着他闷在自己胸口的哭声,终于叹了口气:“景王爷,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喜欢上我的。”

淳于翰闷闷地道:“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了…”

宁觉非的声音很轻很轻:“景王爷…你太年轻了,人家是做了却要拼命否认,你却总是挂在嘴上。以后别再如此了,小心祸从口出。”

淳于翰抬起头来看他,怔怔地问道:“你关心我?”

宁觉非肯定地点了点头。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始终恨不起来。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个孩子。

淳于翰似乎要崩溃了一般,哭得一塌糊涂。

宁觉非看着他,轻声道:“景王爷,你也别难过了,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要我们平安出关,我绝对不会伤你,在燕屏关会将你交到荆无双手上,他会派人护送你回临淄的。以后,你别再冒险出关了,就好好呆在临淄吧。下次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你若下不了决心杀我,就不要为难自己。至于喜欢,那也不过是像你家的阿猫阿狗一般的喜欢吧?过上一阵,等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你也就忘了我了。”

对于这件事,淳于翰却十分固执。他倔犟地一偏头:“不,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

“你这不是喜欢,是占有欲。”宁觉非哑然失笑,轻声地说。“爱不是这样的。爱一个人,是处处为他着想,只希望他能快乐,而不是只想占为己有。如果有支箭迎面射向他,你会想也不想地挡在他面前。如果离开你,他有可能更加快乐,你会放他离开。这才是爱。你能做到吗?”

“爱?”淳于翰疑惑地看着他。“你说的这种爱…我不懂。”

宁觉非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淳于翰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说:“觉非,你笑起来真漂亮。”

宁觉非再次摇头:“南楚山青水秀,比我漂亮的人是很多的。”

他们正说着,有北蓟骑兵拿过来水囊和肉干,递给了他。他微笑着接过,却给了淳于翰:“来,吃点东西,喝点水。”

淳于翰又渴又饿,也不知客气,接过来便大口喝水,然后费力地嚼着肉干,倒也没有抱怨。

那北蓟骑兵低声道:“宁大人,云大人醒过来了,请你过去。”

宁觉非立刻站起身来,对淳于翰道:“你就呆在这里,别乱走。”

淳于翰看看那个冷着脸守在面前的北蓟骑兵,点了点头,细声细声地说:“觉非,你赶快回来。”

宁觉非头也不回地直走到云深面前。

云深脸色惨白,躺在地上,头下枕着衣服,身上盖了一件北蓟骑兵脱下来的短外套,显得十分虚弱。

宁觉非蹲了下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我还行。”云深的声音很轻。“觉非,要立刻走,一刻都不能停。”

宁觉非却从容不迫地道:“马累了,得歇一会儿再走,否则到不了边关。”

云深静静地看着他,清晰地说道:“觉非,我这里有件东西,要放在你那里。你要答应我,如果我们这次不能全部出关,那你就先走。你一个人绝对有能力突围。必要的时候,由我们拖住他们,掩护你出去。你一旦出关,立刻快马加鞭,赶到蓟都,帮我把这件东西交给陛下。”

宁觉非想也不想便道:“云深,要走一起走,我不会丢下你的。”

云深有些急了:“觉非,你对我的心,我自然明白。但这件事有关我北蓟的生死存亡,比我个人要重要一万倍。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否则我死不瞑目。”

宁觉非猛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轻声喝道:“云深,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死。”

云深心里一阵发急,勉力抬起另一只手,覆住他的手,还想要劝说。宁觉非却神情坚决,显然不打算听从。

正在这时,有人悄悄过来,对云深禀道:“大檀大人部署在这里的人已经送马来了。”

云深大喜:“太好了,你去传我的命令,全体立刻上马,继续赶路,直奔边关。”

等那人过去传令,云深转眼对宁觉非笑道:“好,听你的,我们一起走。

第43章

宁觉非带着淳于翰走出林子,便见到几个黑衣人赶来了一大群马,他们都蒙着面,略略与护卫队的队长低声交谈了几句,便骑上马,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宁觉非将淳于翰交给了一个北蓟骑兵,自己准备随时作战。

云深吩咐了队长两句,那队长便拔出了自己随身佩带的钢刀,递给了宁觉非。

宁觉非对他一笑,握住刀柄便上了马。

其他人都换上了新到的马匹,便向北疾驰而去。

宁觉非知道游牧民族往往出征时一人会带两匹马甚至三匹马,轮换骑乘,长途奔袭时可以几天几夜不下鞍,此时却方才亲眼看见了北蓟轻骑兵的行动迅疾和意志坚忍。不但是骑兵,便是那些文官,竟也能坚持着日夜奔驰,除了偶尔停下方便,就连喝水进食都在马上进行。

他们这一日夜竟然奔驰了八百余里,由于行动速度实在太快,后面的追兵固然早已望尘莫及,沿途的官府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有南楚的百姓望见这一大群骑马之人如风掠过,往往也是疑惑一下,见并无意外事故发生,也便不去理会了。谋生要紧,谁会自找麻烦?

当第三日朝阳升起时,他们已是能够看见卧虎山了。

宁觉非要他们暂时停下,一是打尖,二是与云深商议。

云深的伤势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却仍然咬牙硬挺。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眼里却一直闪动着灼灼的光彩。

他们临时在山路旁的林中小憩。宁觉非让云深倚着自己,关切地问他:“你怎么样?”

“没问题。”云深平静地说。“我能支持。”

“好,那你看,以眼下的情形,我们是是直接硬闯,还是绕道而行?”

云深想了想:“不能绕道,这会让南楚有余裕部署兵力,堵截我们。最好还是从燕屏关出去,关外有我们的一万铁骑,必要时可以根据我们发出的信号在那边发动强攻,以接应我们。城中也有我们的人,可以伺机发动,引起骚乱。我们手上还有景王,即使荆无双现在已接到了临淄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也无法阻挡我们。”

宁觉非听着,点了点头:“好。那就直接闯关。”

云深笑道:“不知你那大哥看见了你会有什么表情。”

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世事难两全,只能顾一头。我与他,终是做不了一世的兄弟。”

云深将他揽着自己身子的手拿过来,紧紧握住,温和地道:“将来,待南北一统,战火停歇,你们还可以做兄弟。”

“但愿如此吧。”宁觉非慨叹,随即恢复了平静。“别管这些了,你先歇歇,我去看看景王。”

云深由着他将自己平放在地,看着他细心地替自己垫好布卷做枕头,又将披风盖上,不由得满心喜悦,满脸微笑。

宁觉非也对他笑了笑,随即走到淳于翰身前,蹲下看他。

淳于翰自出生以来便没吃过这种苦,这两日两夜连续不断的奔驰已是让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累得精疲力竭。他当日被北蓟大军围困在白山上时,也没有如此狼狈。

宁觉非从身旁北蓟士兵的手中拿过干粮和水囊,轻声劝道:“来,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淳于翰眼皮都抬不起来,只是躺着,微微摇了摇头。

宁觉非探手将他扶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里,把水囊送到他嘴边,温和地哄道:“那就喝口水。”

淳于翰便张口喝了两口,随即又恹恹地摇了摇头。

宁觉非轻声道:“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燕屏关了,等我们出了关,就把你交给荆无双,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淳于翰一直闭目不语,此时忽然泪如泉涌。

宁觉非一怔,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难受?”

半晌,淳于翰才睁开眼来。他眼里布满红丝,满是悲伤。

“怎么了?”宁觉非关心地低声问。

淳于翰抽噎着问道:“觉非,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那个北蓟国师?”

宁觉非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一时倒不好措辞,直说吧,怕伤了他,这个小王爷喜欢自己,这几日已是表达得淋漓尽致,说他一点也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的感情都给了云深,那是无论如何不会迁移的。在前一世,他一直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对爱人一心一意,要他在感情方面三心二意,那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淳于翰勉强着翻转身,紧紧拥抱住他,呜咽着:“觉非,觉非,为什么你不肯喜欢我?”

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小孩子般。

淳于翰就这么伏在他怀里哭着哭着,哭到最后已是累到体力透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宁觉非觉察出了他的异样,将他推开了一点,不停地按摩着他的胸和背,口里不断地说:“张大口,吸气,吸气。”

淳于翰张开嘴,猛烈地呼吸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时,云深那边已下令前进,人们纷纷收拾起来,准备上马。

宁觉非将淳于翰抱上马,交给一个北蓟骑兵抱住了,温和地对他说:“你别乱动,当心危险。”

淳于翰嗫嚅道:“觉非,马上就要…分手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宁觉非耐心地跟他解释:“我一会儿说不定会跟人动手,恐怕护不住你,也施展不开。我答应你,出关的那段路,我会让你过我这边来,好吗?”

淳于翰听着很受用,也知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便乖顺地点了点头:“好吧。”

宁觉非对他赞许地笑了笑,便过去上了马,当先驰去。

卧虎山上的伏虎寨在他们经过时并无动静,依宁觉非的推断,他们应该是断自己这一行人的退路,若燕屏关守军出击,伏虎寨便自后拦截,前后夹击,才是最正确的决策。

他们的马一直在轮流休息,此时速度不减,在山路上疾奔,两旁青山苍翠,林中鸟不断被暴风雨般的马蹄声惊飞。宁觉非看着那些呀呀叫着,仓皇地直冲云霄的鸟群,断定燕屏关已经知道他们来了。

果然,当他们奔到燕屏关下时,城门紧闭,城头上站着的,除了手持弓箭的士兵外,便是身穿银衣,手持金枪的护国将军荆无双。

秦欣仰首抱拳,朗声道:“荆将军,我北蓟使团要过关回国,请将军开关放行。”

荆无双冷冷地道:“可有通关文牒?”

秦欣立刻道:“有。”

他身后便有一名随从从鞍旁的革囊中摸出一卷文书,向上举起。

荆无双的眼光冷厉,如箭一般尖锐,从他身上扫过,再掠过云深、淳于翰,最后停在宁觉非身上。

“觉非,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怎么你和景王都与他们在一起?莫非是被他们挟持?”

宁觉非冲着关上抱拳一礼,清晰地道:“不是,大哥,小弟要与他们同回北蓟,景王爷必须送我们出关。待得我们出了关门,便将他交给你。”

荆无双眼神骤变,似是惊骇,似是不信,又似是伤心,半晌才道:“觉非,你当真选择与他们为伍,和愚兄为敌?”

宁觉非却不答,只是恳切地道:“大哥,云深身受重伤,必须立即归国,请你放行。”

荆无双愤恨地道:“若我不放呢?”

宁觉非回手一指淳于翰:“景王爷才是我们真正的通关文牒,你是想害他的性命,害满城百姓的性命,还是先放我们出关,以待来日再战?请大哥三思。”

荆无双气得微微颤抖:“觉非,你好…”

宁觉非立马关前,静静地看着他。

荆无双忽道:“好,开城。”

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门里却站着许多百姓,都沉默地看着他们,眼里满是愤恨的火焰。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穿普通的长衫,一副儒生装束,看起来似是未有功名,然而气质高洁,眼神纯净,很是温文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