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哦,坐公交车要转两趟,路上差不多要半小时。会不会耽误你呀?”

程实答得简单:“地址告诉我。”

在苏一的指点下,程实把车开到了唐诗韵家的住宅小区门口。她叫他停车:“唐诗韵家就在这里面,好了,你送到这就行了,我自己进去。谢谢你了。”

程实一双眼睛在小区的大门口扫视两眼,有些疑惑:“这个地方好像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人往里面走?”

被程实这么一说,苏一才发现小区门口确实很多人三五成群地进去,一个个都表情又激动又紧张,不时交头谈耳地议论着什么。她正疑惑间,一辆挂着殡仪馆牌子的车也开进小区去了。程实看着那辆灵车,有所了悟:“看样子有人非正常死亡,那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苏一脑子轰的一响,脸色瞬间苍白,一种不详的预感让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唐诗韵…”

因为紧张,因为恐惧,她的声音也跟着抖,抖得像游丝般飘浮不定。程实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苏一像一尾缺氧的鱼,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突然尖叫出来:“不,唐诗韵——”

然后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飞快地朝着小区跑进去,无比惊慌失措的脚步。程实怔了一下,马上下车跟着她跑:“苏一,你认为是唐诗韵出事了?”

苏一听不到程实的问话,她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唐诗韵家的那幢住宅楼飞奔而去。跑,跑,跑,转过一个转弯,那幢楼已然在望,楼下是一大堆围得满满的人群,还停着一辆警车和那辆殡仪馆的车。她陡然顿住脚步,看着前方不远处蚁一般密集的人全身发抖。

有惋惜的交谈声声交错着飘进她耳中:

“可惜了,听说这女孩还在念大学,年纪那么轻就死了。”

“她上大学不是上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想不开要跳楼。”

“听说她最近精神很不正常,邻居家天天听到她在屋里歇斯底里地尖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跳了事,却让她家里人一下被救护车拉走了三个。刚刚她爷爷奶奶同时中风,妈妈也晕过去了。”

那些话,那些证实了苏一猜测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锺子。无数小锤子朝着她劈头盖脑砸过来,砸得她浑身上下连牙关都在格格直抖。又震惊,又恐惧,又痛心。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是一个她如此熟悉的同龄朋友。

哆哆嗦嗦地,苏一又下意识地朝前走,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双足。才走了两步就被人一把拖住,她木然转头,看见程实的脸。他显然也听到了那些对话,脸上的神情也黯然之极,但他比她要镇定:“不要过去看,你会受不了的。”

苏一的嘴唇哆嗦着,哆嗦着,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顷刻间泪流满面:“我是来看她的…”

用力挣开程实的手,她流着泪大步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我是特意来看她的…”

程实再次一把拖住她的手,言辞恳切:“苏一,你不能去看。你已经很受刺激了,再看到那种场面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你放开我。”

苏一竭力要挣扎开程实扣住她的那只手,踢他抓他咬他,像疯了一样哭喊着,他不躲不闪咬牙忍耐,始终紧紧抓住她不放。没多久,聚在楼底的人群散开,警车和灵车一前一后开出来,在他们面前徐徐驶过。楼前灰白的水泥地面上,只残余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苏一一看到那滩血,仿佛一把大锤朝着天灵盖重重敲下来,眼前一阵发黑。幸好程实及时扶住她,否则她肯定要一头栽倒在地。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呜呜咽咽地一直哭、一直哭。她的眼泪就像涨潮的海一样汹涌,很快湿透了他身上那层薄薄的衬衫。

程实默默地任她伏肩痛哭,只是抬起一只手在她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无言地安抚她。

不远处,物业的保洁员接了长长的软水管来冲洗染血的地面。唐诗韵用生命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被水流轻易地洗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有一个年轻的生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变数,有时候它并不厚待那些优秀的人,反而会把最残酷的厄运降临在他们身上。

******

唐诗韵的死讯很快在学校传开了。而关于她的死因,更是在无数张舌头上反复议论着。

一开始人们只知道她是跳楼自杀的,但是为什么会跳楼自杀,没有人明白个中缘由。便纷纷感慨:“她为什么会自杀?她有自杀的理由吗?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男朋友更是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她凭什么不想活了想自杀?”

有人讲冷笑话:“也许是被张国荣叫走了。”

2003年4月1日,香港著名艺人张国荣18时41分在香港中环文华酒店跳楼自杀,是当年娱乐圈最轰动的新闻之一。消息传开时,一般的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他为什么会自杀。因为按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名利双收风光无限,有什么理由会不想活了呢?

唐诗韵的突然自杀给她昔日的老师同学留下深深疑惑。从她之前请长病假这点来看,有人怀疑她可能是患了绝症所以自杀。

苏一、许素杰、周虹,三个唐诗韵生前来往最密切的同学兼室友,被很多人追问过:“你们之前一点都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吗?”

她们仨异口同声:“没有。”

苏一那天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对许素杰和周虹泣不成声地说了唐诗韵自杀的消息后,她们一起哭了好久,哭完后齐声发誓绝不会把唐诗韵的事说出去。

可是事情还是传出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渐渐传言四起,各个版本竟都大同小异,不像瞎编乱造的胡说。苏一她们把听到的流言版本拿来一拼凑,从中约摸得知出事情的大概。

悲剧的最初,是唐诗韵的爸爸驾车,把她和爷爷奶奶送到郊区的叔公家去小住一段时间。可叔公家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孙子,或许是青春期性冲动太强烈了。某天夜里,竟然胆大包天地偷偷摸进了唐诗韵住的房间…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这些传言可信吗?”

许素杰轻声说:“据说是唐诗韵的妈妈受到女儿自杀的刺激后。在医院里哭哭啼啼自言自语说出来的。医生护士都听得直叹气。”

原来唐诗韵的妈妈在女儿跳楼后当场就昏死过去了,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因为神智受了很大刺激,一时恢复不过来。整天泪眼汪汪如祥林嫂般地碎碎念,又是埋怨自己不该送她去叔公家住,又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十六岁的男孩禽兽不如,对自己的堂姐做出这种事!毁了她的女儿。

苏一浑身发冷发僵,有时候,身边的熟悉人绝对会比陌生人更加危险,因为你根本想不到要去防范他。

唐诗韵留在学校的东西,是她的飞行员男友来拿的。年轻的军人特意请假回来为青梅竹马的女友奔丧。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英武帅气,如果唐诗韵还活着,他们站在一起绝对是佳偶一双。可是…谁知道命运会安排这样残酷的转变。他沉默,悲伤,眼睛红而肿,显然轻易不落泪的铁血男儿已经暗中哭过无数次。默默地收拾好唐诗韵留下的所有东西后,他对着那张空床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看得满眼都是泪。

苏一她们都忍不住嘤嘤地低声抽泣起来。

年轻的军人黯然离去,带走了唐诗韵留在宿舍的所有遗物。她的床她的桌她的柜都全部空了。空成空白…

10、

唐诗韵的意外离世,让苏一的心情非常沉重低落。她把这个消息在电话中跟钟国提起时说得哽咽不止。本来她不是爱哭的女孩子,可是这件事让她忍不住眼泪汪汪。

“唐诗韵就这么死了,太不值了。她是我们班上最优秀最出色的女生,又有一个那么优秀出色的男朋友来配她。以前我很羡慕她的,觉得她真是命好。谁知道她的命运会变成这样,一下就从天堂跌到地狱。我真是…觉得…太突然了。”

人世的无常,苏一是头一次见识。

“苏一,人生就是这样不可预测的,我们未来的命运都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无论它如何变化,我们都要以足够坚强的心态去面对,不然就会像唐诗韵那样被它打倒了。”

“我会比唐诗韵更坚强,她其实也不是不够坚强,只是她太干净了。本来发生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是极大打击,尤其是她这样古典保守的女孩。所以她特别受不了。就…说到底,都怪她那个堂弟,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禽兽不如的人啊?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应该抓去千刀千剐。”

苏一提到那个悲剧的始作俑者咬牙切齿。与她相比,钟国的话则客观理性:“十五六岁的男生在青春发育期最容易冲动了。如果自制力不够,一时头脑发热很容易铸成大错。要不然哪来那么多青少年犯罪案例。”

苏一听得一怔:“你…也有过这样的冲动期吗?”

“我…”钟国一窒,“好好的怎么说到我来了?”

“随口问问嘛,你应该不会跟那个混帐一样哦?”

钟国顿了顿,诚实以对:“苏一,男人都是一样的。我也有过冲动的青春期,而且有时候是很冲动很冲动。只不过,我的自制力还算不错,所以没弄出什么乱子来。你还记得初三时班上有个叫马海明的男生吗?他那时还不是跟班上一个女生…那个了,只不过他们是自愿的,那个女生还是你当时很要好的邵薇薇。”

“马海明和邵薇薇,我记得他们,他们那时候可真是哄动全校。”

“是呀,才十五岁就住到一起了。之前马海明就跟我说,看了那些内容的小说和录像,他很想很想找个女生来试试。我只当他说着玩,谁知道他还真和邵薇薇试上了。”

“那些内容的小说和录像”,钟国说得比较含蓄,苏一却马上想起来:“我知道,你们那时候传看过一本黄色武侠小说。”

钟国一怔:“你怎么知道?”

苏一自知失言,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钟国却蓦然明白:“你不会也看过吧?”

苏一只有承认:“是呀…你们俩那天从桌子下面传书时我看见了,等你们去上体育课时我就偷出来看了一下。”

钟国当然知道她不会只是看了一下那么简单:“老天,你居然上我课桌里来偷书看。那是你第一次看这种书吗?”

苏一有些不好意思:“嗯。”

“我也是。”

苏一很吃惊,想不到她和钟国的性启蒙读物居然是同一本,他俩在青春期成长的路上简直如影随形。

“都是你们男生不好,弄这些混帐书来课堂里传看。”

“苏大小姐,我们传看归我们传看,可没有请你来偷看。”

苏一嘴硬:“我当时看的时候又不知道是黄色小说。”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行了吧?罚我,罚我从北京回来带很多很多好吃的给你。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想我吗?”

“想,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非典的时候特别担心你,还好你太太平平什么事都没有。”

“我不会有事的,我吉人天相,处处都能逢凶化吉。再再下周我就可以站到你面前了,在车站我就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不好?”

苏一终于笑了:“好。你可不要到时难为情哦。”

跟钟国通过电话后,苏一低落的心情好多了。仿佛身心俱疲的行人在沙漠中遇上了绿洲,连日的疲惫终于得到舒缓。

唐诗韵的意外死亡刚刚过去,许素杰的麻烦又来了。

她药流两周后,还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出血。而这一天出血量突然增大,脸色已经比纸还要白。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她这样子怎么上考场?苏一让她不要再挺了,还是赶紧去医院看一下,并翻出一本杂志为证:“你瞧瞧这上面说的,如果是没流干净要尽快采取措施。不全流产会引起子宫内膜等妇科的炎症,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你不能大意.”

许素杰喃喃自语:“做女人真麻烦啊!”

“快打电话让朱大哥带你去医院。”

朱大哥接了电话很快就来了,一脸不安地等在楼下。苏一不放心许素杰一个人下去,她已经持续多日失血了,万一在楼梯间晕倒就糟了。于是把她送下楼,对朱大哥说:“好好在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许素杰的健康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大哥点头不已:“我知道我知道。”

许素杰在医院检查时证实了药流不全,又做了清宫术。从医院回来后,她整个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床上躺了三天没下床,反复对苏一说:“太疼了,真是太疼了。那是一种肝肠寸断的疼。”

肝肠寸断,这四个字非常形象地让苏一明白了许素杰所经历的清宫术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清宫术五天后,开始期末考试。许素杰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力应付,考试成绩自然不会理想。挂了两科,下学期开学就要交钱补考。她倒还挺乐观:“还好,只挂了两科而已。”

大二结束了,这个学期在苏一单纯明亮的青春岁月里,留上了最初的一笔沉沉阴灰色…

暑假来临,学生们都张罗着离校回家。这天上午,许素杰就被朱大哥送上了回南昌的火车。周虹回家的车票买到当天下午的,正好和苏一一起出发去成都火车站。她们背着行李快要走到校门口时,身后传来小车驶近的声音,同时有司机嘀嘀的喇叭声示意她们让路。

苏一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看到一辆挺眼熟的黑色小轿车。正在想这车何以眼熟时,车已经在她们身边缓缓停住。程实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看了苏一眼,再看了周虹一眼:“去哪?我送你们一程。”

那天在唐诗韵家楼下,苏一趴在程实肩头哭了好久。当死亡、鲜血、恐惧、悲痛…种种如惊涛骇浪般拍向她时,这个沉默男生的肩膀,是她唯一的依仗之处。哭过之后,她便拿他当真正的朋友看待了。虽然回到学校后,不同班不同系的他们鲜少来往。但偶尔遇到,她总会朝他点头示意。他也亦然。

苏一乐意让他送一程。可是看了看周虹,先小心翼翼征求她的意见:“周虹,要不我们坐程实的车去火车站吧?”

周虹一言不发地怔着,显然她完全没想到程实会停车来相邀。许久才回过神,头一扭直直地朝前走。

苏一看着程实摇摇头,小声道:“你当初对周虹太过分了,现在也该轮到你被人不理不睬。”

程实默然片刻,几步追上去拦住周虹。依然表情淡淡的一张脸,眼睛却很真诚:“以前的事…对不起。”

周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半天。最后,眼圈红红地和苏一一起上了车。张司机开车,程实的吩咐先把她们送到成都火车站。然后,再送他去机场。

苏一好奇地问:“从成都到温州坐飞机要多久哇?”

“两个多小时。”

“坐飞机都要两个多小时,温州离成都这么远?”

“两地相距一千七百多公里。”

“这么远啊!那机票很贵吗?”

苏一一问接一问,程实很耐心:“不算贵,头等舱才两千多。”

两千多还不算贵,苏一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周虹则一直没说话,只是眼圈红红地看着车窗外发呆。

成都火车站到了,苏一和周虹下车,向程实道谢后进站。看着黑色小车徐徐驶远,周虹突然问:“苏一,你说他今天怎么会来向我道歉?”

“可能他早就觉得对不起你,只是不好意思说。今天有机会就说出来了。程实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就是太冷太酷了一点。现在不那么冷酷了,不是很好吗?终于给你送上了迟来的道歉。”

苏一会替程实说好话,大大出乎周虹的意料:“苏一,你现在好像也对他印象有所改观了?”

因为周虹被程实伤过心后,谙熟她心事的室友们从不在她面前提及程实这个名字。所以苏一和程实后来渐渐的往来及友谊,并不曾对她说起过。现在也不是跟她一一详说的时候,于是苏一只含糊带过:“是有所改观。不冲别的,就冲他终于肯向你道歉也该加他的分吧?”

周虹眼圈犹带微红,唇角却有了一丝浅笑。她若有所思地随着苏一往车站里慢慢走。

钟国所乘的列车晚点了半个小时才到站。苏一站在站台上等得焚心似火。尽管他一再给她发短信,让她不要着急,可是她怎么能不急?好容易盼到了列车进站,乍一见钟国下车,她就马上扑过去了,他一把将她抱个满怀。

世界何其大,她却只想偎在他的怀。尤其是、经历过疾病直面过死亡之后。明白了人世间的无常,愈是珍惜自己的眼前人。十分了解地,钟国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苏一,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

从成都到南充,两个小时的车程里,钟国始终牵着苏一的手不放。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她的手搁在他的掌心,只觉异样安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一突然就想起了这两句诗。心中的甜蜜如春蚕吐丝,一线细细却无限绵长,将她整颗心整个人都缠绕起来…

第八章 亲卿爱卿(1)

1、

夏天一向是苏一最喜欢的季节。

她喜欢夏天的好天气。天空是一片干干净净的澄蓝,阳光道道金线,云彩朵朵银白。晴好日子总能让她的心情也随之晴朗无比。

她喜欢夏天的新鲜果蔬。清甜的西瓜、酸甜的葡萄,蜜甜的水蜜桃;黄瓜青翠、番茄鲜红,空心菜嫩生生的绿;果也罢,蔬也罢,吃起来都是清爽好滋味。

她喜欢夏天的衣裙,衣薄薄,裙飘飘,在澄金阳光下行走,每一步都有轻舞飞扬的感觉。

她喜欢夏天的黄昏,西斜的夕阳犹在余晖脉脉,东方的天空却已然升起淡白月亮。残阳与月影共谱一段悠长黄昏,徐徐拂来的晚风如吻一般缠绵。

当然,如今她最喜欢的,是夏天可以去游泳。和钟国一起去,如鸳鸯双双,相对浴红衣。

苏一现在已经不满足只在游泳池里扑腾了,闹着要上嘉陵江一试身手。钟国便带她去了白塔嘉陵江大桥下的江水段,这一带水域是南充市民最爱来游泳的地方。鹤鸣山在侧,宋代白塔在望,与清碧的嘉陵江交相辉映,山的青水的绿,蓄满人的眼人的心。

为了安全起见,钟国不让她往江中心去,就在近岸的浅水区游一游。嘉陵江的水清澈清凉,活泼泼地流动。她游着游着不想游了,他便背着她继续游。伏在他黝黑结实的背上,她全心全意地依附。快乐地,甜蜜地、幸福地依附。水无比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苏一对于爱情的记忆,永远离不了夏日清凉的水。无论是一方凝碧的池水,还是一带流碧的江水。水有多温柔,爱就有多温柔;水有多缱绻,情就有多缱绻。他们年轻单纯的爱情在水面上书写,水无声地记载了一切。

而笔墨,是另一种记载。

钟国在寒假时跟苏一学的书法,她还以为他在北京呆了几个月后早已荒废。一日心血来潮检查他的“功课”,让他写几个字来看看。结果第一个字方写出来,就看得她大吃一惊:“哇,钟国,你进步神速。你在北京还坚持天天练字了?”

“那当然,我每天都练字。不过只练三个字。”

苏一一时没会意:“哪个三个字?”

钟国刚刚在宣纸上落笔写了一个“我”字,马上提笔再续上“爱、你”。

“就是这三个字。不光只练楷书,我还练了用隶书、篆书、行书、草书来写。你看我写得怎么样?”

雪白宣纸上,钟国执毫在手,饱蘸浓墨,用各种字体写下“我爱你”三个字。看得出他确实用心苦练过,隶篆行草几种字体都初具神韵,笔法力道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苏一脸上笑得甜蜜蜜,嘴里却嗔道:“你就只练这三个字,看来你学书法目的不纯。”

钟国笑着承认:“我本来就是因为爱屋及乌才学的,所以只勤学苦练这三个字,好向你表忠心。”

苏一忍不住笑出声:“好吧,算你忠心可嘉。我重重有赏。”

“赏什么?”

“赏你一条鱼吃。怎么样?”

钟国作垂涎三尺状:“太好了,马上就去吃吧?”

苏一笑得大有玄机:“不,等我安排。”

钟国特别爱吃鱼,只要是鱼,无论红烧清蒸糖醋煎炸他都喜欢。不过清蒸他最喜欢,因为那样的做法可以品尝到鱼的原汁原味。苏一一开始老取笑他是猫投胎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渐渐地,她也随他爱上了吃鱼。两个人像两只猫,每天在嘉陵江游完夜泳后,上岸吃夜宵都是找鱼吃。

大北街的乌江鱼,又便宜又好吃;北湖路的鱼头火锅,麻辣鲜香再入味不过;滨江大道的烤鱼香而不辣,入口酥脆…苏一跟着钟国,吃遍了南充大街小巷吃鱼的地方。

盛夏的晚上,每每夜已阑人未寂。食街夜市更是人声车流不息,嘈杂一如乱世。而他们灯下对坐,一口鲜美酽香的鱼汤含在嘴里,对视一笑,笑容无限安宁静好。同样安宁静好的,是天上明月。时而新月如眉,时而满月如壁,时而残月如钩,伴足他们长长一夏。

苏一一开始不太会吃鱼,尤其是多刺的鲫鱼,每每一不小心就被鱼刺卡到。寻常小刺倒罢了,喝点醋或是吃一大口米饭就软化了咽下去了。可是有一次,卡在喉咙里的刺无论怎么喝醋吃饭都下不去,看来是卡了一根比较大的鱼刺。钟国第二天一早就带她去医院,花了50块钱,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鱼刺取出来。手术挺简单,不难受也不痛。就是在口腔里面喷了点麻药,五分钟后医生再用一根90度弯的夹子伸进去,一下就把那根顽固的鱼刺夹出來了。

经历了这次‘有鲠在喉’之后,苏一是既爱吃鱼又怕吃鱼了,毕竟被鱼刺卡在喉咙里的感觉很不好。钟国取笑她:“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吃个鱼还被刺卡得上医院,真是狗熊的奶奶——笨死了。”

话虽如此,他再带她去吃鱼时却格外小心谨慎。每每一条鱼上桌,就先把鱼腹处的两块肚皮肉挑给她。这是一条鱼的精华部位,刺最少肉质最鲜嫩。他全部让给她吃,自己啃鱼头鱼尾鱼背。还会时不时将鱼背上的肉细致地挑去鱼刺放到她的碗里:“喏,照顾照顾你这个小笨猪吧。”

而苏一,一口口鲜嫩鱼肉吃在嘴里、甜在心里。什么是爱情?玫瑰是爱情,钻石是爱情,精心剔去刺的鱼肉更是爱情——最朴素无华的爱。

苏一开始跟妈妈学厨了。而且一来就学难度比较大的菜——清蒸鱼。

每一个恋爱中的女孩,都会如此吧?为着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

苏妈妈只有摇头叹气:“养了你二十年,不见你煮一碗面孝敬我,这会倒巴巴地为钟国学起蒸鱼来了。果然养女儿是替别人家养的。”

苏一软语哄她:“妈,明天我就煮面给你吃,今天你先教我蒸鱼。”

母女俩一起上菜市场,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新鲜鲫鱼。请鱼贩将鱼杀好去鳞、鳃、内脏后拎回家,苏妈妈指导女儿把鱼洗干净,用刀在鱼身上斜斜切出刀纹,再均匀抹上细盐腌一腌。然后教她准备配料,葱去皮洗净切段、姜去皮洗净切丝、蒜去皮洗净切片…

厨房里一片叮叮当当,苏一初次操刀,笨手笨脚。姜丝不成丝,蒜片不成片,相比之下葱段最合格。

手艺虽不足,心意却很足,足以弥补所有不足。在妈妈的悉心指点下,苏一最后蒸出来的那道鱼非常非常香。闻到那清鲜鱼香,也知味道一定不会差。她献宝般把鱼送去对面钟家,捧到钟国面前:“钟国,这是我赏你的鱼。”

钟国先是一怔,很快眼睛熠熠闪耀,满是惊喜的光芒:“你做的?”

苏一骄傲地一点头:“那当然。这可是我的‘首度巨献’,算你有口福,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钟国喜笑颜开,嘴里却还要跟她戏谑:“你的‘首度巨献’啊!苏大小姐你头一回做的菜能不能吃呀?吃了能活下来吧?活下来生活还能自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