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这个普通的汉字,在2008年的5月,有着极不普通的意义。它成为了一个感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字眼。

苏一不仅仅是捐钱,她还加入“加拿大四川地震赈灾委员会”的义工行列。为了灾难中的祖国与同胞,和众多义工们一起走上街头,发放传单,在多伦多各处闹市地点开展募捐行动。

刘畅也义不容辞地和她一起成为了募捐义工。

所有义工们都是自发自愿地参与募捐活动,没有任何报酬,自己解决活动中的交通费与餐费。有些人来得急没顾上吃饭,活动一开始更加顾不上,就那样一直坚持到活动结束。

义工队伍中,有已经工作的上班族;也有已经退休的老人;还有正在求学的学生——大学生中学生甚至小学生。

而年龄最小的是一个才四五岁的小女孩,由年轻的妈妈带领着。看到有经过的路人时,那个小不点儿仰起葵花般明亮可爱的小面孔,用软软的童音配合妈妈的宣传发出请求:“我们中国受灾了,请帮助我们的同胞吧,谢谢。”

眼泪不由自主就在苏一眼眶里打转。这几天,她的泪水泛滥得如同黄河决堤,动不动就涌出来。不止她一个人是这样子,她身边的女同学也个个都是哭了又哭。几乎每次看灾区的新闻报道时都会落泪,尤其是看到那些遇难的孩子被悲痛欲绝的父母抱在怀里恸哭的图片时,眼泪根本无法控制。

但是她的泪水总是流得最急最快,因为她不仅仅是单纯的旁观者。在地震灾区中,还有一个让她整日整夜为之揪着一颗心的人。她看到的所有残酷画面,都有可能降临在他身上,她的泪水怎么能不急如泉涌?

杨钢他们到达都江堰后,当天晚上就找到了苏一说的那家宾馆。地震后,都江堰这座原本美丽的小城已经面目全非。大量房屋垮塌,没有垮塌的也几乎都变成歪歪斜斜的危房,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居住了。这家宾馆亦是危房之一,不但墙壁全部裂开了,而且已经倾斜成摇摇欲坠状,不定什么时候就在余震中倒下来,没人再敢进去。

钟国的爸爸不管,一定要进去看一看。杨钢冒死作陪,所谓‘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就不过如此了。按照苏一提供的楼层房号,他们找到的那个标准间里果然发现了钟国简单的行李袋。但是他的人却不在屋里,不知身在何处。

据杨钢打听,这栋宾馆成为危房的过程中,没有人员遇难。房子没有塌就来得及让受惊的人群跑出来,钟国如果当时在宾馆应该是不会有事。显然地震时他并不在宾馆,他去了哪里呢?

MSN上的语音交谈时,宋颖一五一十地对苏一详细转告了寻人情况。她一听钟国到都江堰后真的住进了那家宾馆那个房间时,顿时就泣不成声——他是为她去的都江堰!毫无疑问,他是为她去的都江堰!

“你让杨钢他们去都江堰风景区找,反反复复仔细找,打听一下风景区里有没有受伤的游客们,有的话都被送去哪里医治了,或许他就在其中也说不定。”

她对着话筒连哭带喊说的话,宋颖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好好好,你别急,既然钟国不在屋子里,出事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小,我让杨钢他们再上这几个地方打听去。”

杨钢打听回来的情况却不容乐观。都江堰风景区在地震中饱受创伤,景区内主要古建筑如二王庙、伏龙观均遭到严重损坏,秦燕楼更是只余几堵残垣断壁。那一阵的天摇地动屋倾房塌时,景区里紧急疏散了游客,有些受伤的游客被立即送去医院救治,但是这批伤员中却没有钟国。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都江堰全城处处废墟,要去哪里找出他来呢?一筹莫展中,钟爸爸无比忧心重重:“杨钢,你说他到底会上哪去了呢?”

“叔叔,我想,或者我们可以把从宾馆到风景区之间的街道再细细找上一遍。”

杨钢陪着钟国的爸爸,如细齿梳捋头发丝一般,两个人仔细地在几个可能街区来回寻找着。

说是街道,其实跟废墟没什么区别了。到处都是垮塌的楼房,有一栋原本的五层楼塌得只剩三层了,不知活埋了多少人。听说起初还有活着的人挣扎着发出求救声,可是怎么救呢?整整陷了两层在最下面,沉重的钢筋水泥覆在最上头,根本救不了。只能束手无策地听着呼救声一点点微弱直至完全消失,哀哀痛哭的亲人们却依然绝望地守在一旁不肯离去。

都江堰中医院也是一个如此悲惨的地方。整个住院部大楼完全坍塌了,很多的住院病人和医生护士全被埋在废墟里。抢救过程中武警封住了中医院门口不让人进去,以免妨碍抢救工作的进行。门口于是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大都是哭了又哭的家属们,揪着一颗心在等待着亲人是生是死的最后通谍。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痴痴呆呆地站在人群后面,他没有哭,但一双眼睛却肿得不能再肿,显然已经哭过很多次了。他身边有位朋友在不停地安慰他,钟爸爸在一旁听了几句,听明白了少年的父亲是中医院的一位大夫,地震时被埋在了倒塌的楼房里,到现在还没有被救出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获救希望已然不大了,但少年依然痴痴地在等待着父亲,就如同钟爸爸依然痴痴地在寻找着儿子。

在某一处倒塌的两层小楼前,听人说地震那天这楼一塌埋了好几个过路人,刨出来后全没救了,遇难者的遗体都由市殡仪馆的灵车拉走了。钟爸爸于是哆哆嗦嗦地打听着找去了都江堰市殡仪馆。

地震发生后,都江堰市殡仪馆一直有大量遇难者的遗体被源源不断送进来。因为数量太多根本没办法冰冻存放,所有的遗体在经过查体、拍照、提取DNA样本等系列处理后,如果24小时内无人认领,就被及时火化了。

殡仪馆办公楼底层大厅的四张大木板上,几乎贴满了无名遇难者的照片。他们已经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只留下这一组三张的照片。一张全身;一张脸部;一张个体特征,比如有关遗物或胎记。为众多寻亲者提供线索。

钟爸爸找到大厅时,木板前已经站了很多人。他走上前一张张仔细辩认着木板上的照片时,浑身抖得像狂风中树梢的叶。突然,他身旁有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尖锐地哭起来,边哭边扑过去双手拼命拍打着木板:“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原来她在遇难者照片中发现了她七岁的儿子,顿时就崩溃了,任凭丈夫怎么拉也拉不住,一定要去抱照片上的小男孩。一时间,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纷纷向这位不幸的母亲报以同情的目光。

当钟爸爸最终确认所有照片里都没有自己的儿子时,打肺腑深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杨钢也如释重负,趁机安慰他:“叔叔,虽然暂时还没有钟国的下落,但目前这种情况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别气馁,我们再继续四处找。”

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寻找,苏一也仍在苦苦地等待中。一边等待,她一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灾区同胞多多募捐善款。

5月的多伦多才结束长达半年的冬季不久,天气还在春寒料峭中,空中飘着寒风冷雨,细雨绵绵仿佛泪水涟涟。在街头冒雨奔走的募捐义工们穿清一色白上衣,身上背着宣传牌手中捧着捐款箱,耐心向每位经过的路人讲解四川灾情。雨下大的时候,没有人会躲雨,雨停后,更是满街奔走着请求路人捐助善款。

有组员去了市中心的Bloor街,这条街跻身于全世界租金最贵的十条街之一,有钱人自然多如牛毛,是个适合募捐的地方。

也有组员去了人流量相当大的联合车站,然后迅速跟组织者联系:“这里人多,赶紧再调两组人过来吧。”

苏一和刘畅火线受命奔赴联合车站,和其他组员一起开展募捐活动。基本上肯停下来听她们讲述的人都会捐款,5块10块或是20块,数目多少因人而异,每一块钱都是捐赠者真诚的心意。

刘畅遇上一个白人慷慨地捐出100美金时,兴奋地跑过来告诉苏一:“有位先生刚刚捐了100美金给我,好慷慨呀!”

她则指着一位正背对她们离去的流浪汉说:“刚才他把他口袋里全部的钱都捐给我了,虽然不足20块,我却觉得他更慷慨。”

整个募捐过程中,有太多太多友好的手伸过来,让她们非常感动。可是也遇到过不友好的人。

有个中年白人男子,在某位义工面前停下后,她还以为他是主动来募捐的,连忙绽出一个感谢的微笑。谁知,他却拿出一份报纸对她发表了一大通长篇大论。中心意思就一个,说什么中国之所以发生这场巨大灾难是上天给予的惩罚,包括近期内中国发生的一系列灾难,比如数十年一见的大雪灾、导致许多儿童死亡的流行病爆发以及山东境内发生的特大火车相撞事故等等都是天谴,惩罚中国政府在□问题上的独断专行,让她们不要再继续募捐活动了,接受上天的惩罚吧。

他的声音很大,说话时配以各种夸张手势,附近几个义工听到他的谬论后都纷纷围过来。起初是耐心向他解释,最后就成了激动的争辩。他顽固地坚持着他从报纸上看来的片面报道,坚持着他所谓的“天谴”论。几个女孩子都和他争得泪流满面:“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很多路过的外国人都停下脚步,默默地观望与旁听,大多数人的蓝眼睛里盛满理解与同情。

苏一和刘畅离得比较远,后来发现车站那头聚起的团团人群时,才挤过来看究竟。一听那个白人反复强调的“天谴论”,她几乎肺都要气炸了。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在流泪,现在所有的泪水都化成了怒火。一场空前巨大的灾难让那么多人在受苦受难,他却说什么天谴,还想说服中国人对自己同胞的苦难无动于衷。实在是太可恶了!

她气得浑身发颤时,刘畅已经先伶牙俐齿地向那个家伙开炮了:“先生,你这种言论实在是无稽透顶。我们现在是生活在21世纪,而不是愚昧的中世纪,可你的话竟落伍了整整几个世纪,把自然灾害跟所谓‘天谴’联系在一起,这未免太可笑了。”

对这种顽固分子根本不能跟他讲道理,那完全是对牛弹琴。就应该要针锋相对地顶回去。苏一瞪着他的眼睛几乎像在喷火:“这位先生,如果你坚持认为这是天谴,那么我想美国曾经遭遇的911恐怖袭击事件以及去年发生的‘卡特里娜’飓风之灾毫无疑问是更大的‘天谴’,上天在惩罚美国政府对伊拉克宣战的独断专行。”

她一番话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位白人男子张口结舌半天后,卷起他的报纸灰溜溜地走了。

他离去后,围观的外国人中有不少自发向捐款箱里塞钞票。或5块或10块或20块,薄薄的一张张钞票后面,代表着绝大部分外国人士对赈灾募捐行动的肯定与支持。

这一天,“加拿大四川地震赈灾委员会”的百余名义工在全市各处开展的募捐行动中,一共募集善款一万八千余元。得知这个数目后,很多义工抱在一起激动地哭了。苏一也哭了,不仅仅因为激动,更多的是因为伤心。

回到家后,她独自一人趴在床上又放声痛哭了一场,眼泪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一样止都止不住。

她不能不哭,因为这天是5月15日,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洪水飓风或地震等自然灾害发生后的72小时,是国际公认的黄金救援时间。现在,最佳营救时间已经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可是,钟国却依然没有找到。过了黄金救援时间,获救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凶多吉少是不得不正视的事实。

3、

5月16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加拿大多伦多总领事馆门前,近千名华人自发组织了烛光追悼会。无数蜡烛与鲜花在地上拼出各种图案,为受灾的同胞祈福,也为遇难的同胞默哀。

这天晚上,总领事馆门前是烛光的海洋,也是眼泪的汪洋。几乎所有人都在哭,悲伤悲痛的泪水盈满了一双又一双眼睛。前来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不只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还有不少友好的外国人也自发来参加了悼念活动。多伦多警方出动警车为这场悼念活动封锁了整条街道。

有不少年轻父母是带着孩子一起来参加的。孩子们一双双天真的眼睛里透着迷惑,并不能理解眼前烛光闪耀的肃穆场面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一个个却都出奇乖巧,安安静静地和大人们一样双手捧着蜡烛杯,神色庄重地不吵也不闹。

当晚最主要的烛光布景后面写着四个大字——“汶川挺住”,所有来参加追悼会的人们,都按6个人一排的秩序在布景前鞠躬与默哀。

苏一在布景前深深弯下腰时,眼中有两颗泪珠啪嗒砸落。地面湿漉漉的,已经承接过无数人的泪水。

整个晚上,她一直捧着蜡烛杯在掉眼泪,湿湿的眼睛自始至终没干过。

出门参加追悼会前,苏一刚和她爸爸联系过。

苏爸爸告诉她,钟国的爸爸在地震次日和杨钢一起赶去都江堰后,他妈妈每天独自住在儿子的小房间里,无时无刻不是泪眼汪汪。

地震发生后,因为余震频频灾情难定,很多人不敢回家去住。住平房的还好一点,住楼房的根本就是谈‘楼’变色,南充市大大小小的广场都睡满了露宿街头的人。苏一的父母也天天夜里铺张草席睡在外面,哪怕刮风下雨也不敢回去,就地搭个小棚子因陋就简地住着。

地震后的前两天,钟国的妈妈晚上还会跟着他们一起在外面露宿。可是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一过,她就哪也不肯去了。纵然余震一再袭来,楼房摇晃得令人心惊,她就是不走,躺在儿子的床铺上一脸心灰意冷的麻木:“震吧,震吧,干脆连我一起震死吧。”

“没办法啊,怎么都劝不动她。这个时候劝什么都没用,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个儿子是凶多吉少了。这几天你妈妈没少陪着她掉眼泪,也是看着钟国长大的,从小娃娃长成一米八高的大小伙子。一下说没了就没了,别说她当妈的,我们这些外人都忍不住要心酸。”

苏一带着哭腔反驳:“爸,谁说钟国没了,虽然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救援工作还在继续,还可能会奇迹出现的。”

现在是地震后的第四天,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救援工作并没有结束,各路救援人马仍在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的宝贵时间全力施救,没有轻言放弃,目前已经创造一次又一次次超越“黄金救援”时间的生命奇迹。尽管这奇迹的概率是如此渺茫,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是希望啊!

女儿的哭腔,让苏爸爸怔了一下:“苏一,你现在不恨钟国了?”

“爸,这个时候我还能继续恨他吗?他都生死未卜哇!而且,他是因为我才去的都江堰。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我…”苏一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了。

“什么?他是因为你去的都江堰,你们早就分手了呀!他怎么还会因为你去都江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向他问个清楚。”

苏一边哭边说,含糊不清的吐字和没头没脑的话语,让她爸爸完全听不出要领所在。她一时也没办法跟他把话说明白,只是呜呜咽咽地哭。正哭得厉害时,手里的话筒突然被人轻轻拿走了,抬起泪眼一看,意外地看见程实。

程实之前打来电话,说定晚上过来接她一起去参加烛光追悼会,他是几时进的屋?她只顾一心讲电话,竟完全没有听见开门声。

程实有苏一公寓大门的钥匙,每周他会过来最少两次,来了就会留宿。她公寓中有不少他的私人用品,牙刷毛巾睡衣拖鞋…都是再家常不过的居家用品。在他时常留宿后,她还在刘畅这个过来人的经验指导下吃起了长效避孕药,一个月一颗,省时省事。

如此亲密无间的关系——他和她除了欠缺一道法律手续外,完全就是一对小夫妻了。

可是这层亲密关系,在512大地震后,有层隔膜如雾般渐渐弥漫,稀薄却不容忽视。苏一开始不希望程实过来找她,因为来了就肯定要留宿的。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钟国可能正被埋在某处废墟下挣扎救生,她就会觉得留宿程实有一种罪恶感。

幸好,程实这几天都没有过来找她。他打电话说也参加了学校留学生协会举行的一系列赈灾活动:发传单、拉宣传横幅、募捐、义演、悼念等等等等,忙得根本没时间过来。因为今晚的烛光追悼会是多伦多华人社区中举办的首个大规模追悼会,几乎多伦多所有得知消息的华人都纷纷特意赶去,他才驾车前来约苏一一起前往。

苏一接电话时还有些迟疑,他晚上过来参加活动,到时候回去不太方便,肯定就要在她这里住下了。她不想让他住下来,却又没有理由拒绝。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又听到他在电话那端说:“今晚追悼会我恐怕不能呆得太久,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学校准备赈灾义卖活动,得早点开车回去。”

她一颗心这才安定了。

程实接过电话后,简单地和话筒那端的苏爸爸交谈了几句:“叔叔您好…苏一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我知道,我会照顾她的…好的,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后,他什么也不问,去卫生间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干满脸泪水,等到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才温和地说:“追悼会已经开始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苏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来到烛光追悼会现场后,却又开始雨一般落个不停。

她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女人是水做的,现场沉痛悲伤的气氛,让很多女子哭得哽咽难当。男人们虽然也同样面容悲伤,却大都在强忍住泪水,即使会哭,也不像女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哭成泪人一个。比如程实,他的脸色始终凝重得像一方大理石,似乎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但他的眼眶里,却有泪水静静地溢满…

***

5月19日,距汶川大地震发生已经整整七天过去了。

为了表达对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中国国务院宣布,自5月19日至21日的三天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致哀,停止一切公共娱乐活动。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3分钟,届时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

全国哀悼日来临了,国内所有的门户网站与报刊全部换成了黑白色调。多伦多的各个华人报纸与华人网站的版面也都将彩色页面换成了黑白页面,且清一色以四川大地震为报道主题。

北京时间的5月19日下午14时28分,是多伦多时间同日的凌晨2点28分。苏一迟迟没有入睡,等待这一刻来临。当时钟的指针终于指向这个令人悲伤的时刻时,她走到窗前眺望东方的方向,默默地流下眼泪。

在多伦多这个凌晨的深夜,遥望着东方落泪的人一定不止她一个。但是她的悲恸…

钟国还是没有找到,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原本就渺茫的希望变得越发渺茫。杨钢和钟国的爸爸虽然仍坚持留在都江堰寻找,但寻找的重点,已经不得不倾向遇难这一方。

这几天,钟爸爸和杨钢毫无头绪地奔走在都江堰百孔千疮的街道上,只要看到有临时停放的遗体,钟爸爸都会浑身颤抖地过去看了一下,杨钢也脸色苍白地帮着看。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大男孩,以前从不曾经历过鲜血淋漓的生死场面。但是来到都江堰后,死亡无处不在,一路上不知见过多少死者了,根本避无可避。

起初他还觉得害怕,但是后来看到从某处废墟里刨出一位遇难的母亲,至死仍紧紧搂着怀里的婴儿,任搜救人员怎么分也分不开时,无法自抑的眼泪稀释了满怀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震撼与感动。他不再害怕了。

除了在街头盲目地寻找外,他们每天必去的地方是都江堰殡仪馆,辩认着不断增加的照片。这简直就是一项精神的酷刑,酷烈无比,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几天功夫下来,钟爸爸头发就几乎全白了。

来殡仪馆中寻找失踪亲人的人很多,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寻亲者战战兢兢地踏入这个代表死亡的地方。一开始的几天,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亲人时,寻亲者们几乎都会松口气。而在此发现遇难亲人遗体的人往往会哭得悲痛欲绝,引来不少人跟着潸然泪下。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获救希望的越来越渺茫,却依然找不到失踪的亲人时,有人崩溃了:“我的女儿呀,你到底在哪?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好歹让妈最后看你一眼啊!”

纵然连日来殡仪馆里天天都是不绝于耳的哭声,但这位母亲锥心泣血般地号啕大哭,还是让很多人为之震动难过。钟国的爸爸更是跟着老泪纵横:“是呀,就算孩子没了,也好歹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吧!”

事已至此,他的要求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如果注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好歹让他见儿子最后一面,只求还有抚尸恸哭的权利。

大地震是那么的残酷无情,目前为止,三分钟的地动山摇不仅让数万人失去了生命,还让近万人因此失踪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数个忧心如焚的寻亲者在希望与绝望中煎熬了一天又一天后,终于渐渐明白,此时此刻,失踪与遇难其实根本就是一码事。但失踪者却更令人感到悲哀,因为他们的生命消失得无声无息,亲人们都不知道他们身故何处?不能看他们最后一眼;不能为他们拭净脸颊身体上的血痕与灰尘;不能替他们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离开这个世界…而待到清明时节,又要去哪里祭奠这些亲人呢?泪雨纷纷,都没有一座坟可以供洒泪痛哭寄托哀思。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比这更加悲哀的,却是眼下这种根本就没法送。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独生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渐渐长大,个头如拔节的新笋眼看着往上蹿,似乎一转眼就高过父亲,长成了一个大男孩。突然一下,说没了就没了,做父母的心如同被硬生生地剜走了。却还连见最后一面的心愿都成为一种奢望,这简直无异于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撒盐啊!

作为一个男人,钟爸爸强忍着不让自己像那位崩溃的母亲一样在人前嚎啕大哭。他牙关咬得紧紧的,只是泪水一道道冲出来,在皱纹深深的脸上纵横交错。

杨钢一开始还徒劳地想劝,可是没劝上两句,自己也抱着头蹲下去无声地哭了。

有工作人员好心地劝解寻亲者,让他们不必再这样徒劳地寻找。地震后每一具无名遗体公安部门都按程序提取了DNA样本,将会成立专门的DNA数据库。数据库一旦建立完善,警方将联合民政部门正式发布通告,凡有失踪或未找到亲属遗体的家属,均可持身份证到指定的公安机关,提供自己的唾液、有毛囊的头发、血液等检材做免费DNA检测。检测后的数据输入数据库后,会经电脑自动比对寻找亲属。那样找人就容易方便得多了。

话虽如此,可是挂念着失踪亲人的人们如何能安心回家去等待?日日守在殡仪馆,如果真有亲人的遗体送过来,起码还能见上最后一面。不管这么多天后已经腐烂不堪成什么样子,总还是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亲人们是不会嫌弃的。

5月22日,地震发生十天后,都江堰所有的废墟都经过生命探测,再没有发现幸存者。都江堰的搜救工作基本结束,防疫成为新的重点,同时开始进入推倒重建阶段。

城市处处危房林立,必须要逐一推倒重建,大多数市民不得不选择暂时离开,都江堰处处都是打点行装准备搬家的人。

各地赶来的寻亲者也不得不伤心绝望地离开。希望至此完全破灭,继续寻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整整十天的搜救期已经囊括了一切生命奇迹,不可能还会有超奇迹出现。那些在地震后连日音讯全无的亲人们,注定是已经失去了——最令人肝肠寸断地是都不知道失在哪里。是殡仪馆中成千上万盒无名遗体骨灰中的一撮?还是犹自长眠在某处深埋的废墟之下?

这样的猜想,让人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钟国的爸爸几乎是一路哭回了南充。无穷无尽的悲伤与痛楚,如同杀伤力极强的炸弹,把一个中年人的成熟稳重炸得荡然无存。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彻心肺的哭声。

一边哭,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钟国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的小钟国是一个很顽皮捣蛋的淘小子,经常在外面惹事生非,总是招来其他孩子的家长告状,他为此不止一次狠狠揍过儿子。有次因为不想他妈妈来拦,特意把他抓进里屋反锁着房门用衣架狠抽了一顿,抽得他惨叫不已嚎啕大哭。他妈妈心疼得在外面拍着门板大嚷:“你这是打儿子还是打阶级敌人啊?”

“那是我揍他揍得最狠的一次,一连好几天他看到我都怯怯的,像老鼠见了猫。我不该那么往死里揍他呀,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就是淘气罢了,哪个小男孩不淘气呀!”

失去儿子后的锥心痛楚,让钟爸爸将与儿子息息相关的陈年往事全都想起来了,如祥林嫂一般流着泪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反复念叨。

小学时儿子不想去学下棋,他硬逼着他去。迫于父亲的威严,做儿子的只能不甘不愿去了,一进棋艺班的教室小脸蛋就皱得像苦瓜;

初中时儿子喜欢上了篮球和足球,天天放了学跟着一帮同学活跃在球场上,做父亲的以影响学业的正当理由,严令禁止他的“玩物丧志”,像任何一位家长那样振振有辞:“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作为一个初中生的儿子不再像小学时那么惟命是从,表面上答应了,背地里却偷偷地照玩不误。有一次被他发现了自然是大发雷霆,原本答应为他买的一辆山地车就此取消以示惩罚;

上了高中后,儿子开始变得有主见,像个大人似的跟父亲要自己的权利。他的生活由他自己安排,该学习的时候他会用功学习,该娱乐的时候他会放松娱乐,不用父亲来指手划脚。他不得不下放了部分权利,但关键时刻还是一定要出面把关。比如升入高三后,他就坚持要求儿子退出了校体育队,以免影响备战高考。儿子十分抵触,但最后在父母软硬兼施的施压下,不得不勉强点头答应了。

“从小到大,有很多事情我都勉强了他。以‘为他好’的名义硬要他去做些他并不喜欢更不愿意做的事情,如果早知道他的人生其实这么短,我不会那样勉强他,我会让他尽情去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只要他开心就好。那辆山地车是他一直很想要的,央求了我好久我才答应,因为他有辆自行车可以骑。可我后来又以惩罚为理由变了卦,他当时好失望,一连好几天都没精打采的,我为什么就能硬起心肠视而不见?如果能时间倒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买给他,非买不可。”

无尽的悲痛,再加上抚今思昔悔不当初的懊恼与后悔,让钟爸爸的痛哭难以抑制,他在矮自己一辈的杨钢面前哭得像个极小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无比浑圆。

杨钢后来给宋颖打电话时说起这一幕,鼻子还在发酸:“钟叔叔哭得实在太惨了!你永远也想像不到一个中年人可以哭成那样子。”

宋颖想像一下一个中年男子失声痛哭的情形,忍不住也眼睛潮湿:“你这几天,多去陪陪他们吧。”

“我会的,钟国看来是已经不在了,我和他这么久的好朋友,以后他爸妈就是我爸妈,我一定会常去看他们的。而且以后在我自己爸妈面前,我也会乖一点听话一点,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得让他们少为我操心。”

从都江堰回来后,杨钢对于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无常、以及血脉相连的亲情,都有了更深更新的认识。好好活着,不让家人为自己操心担心与伤心,是他如今认为最应该要做到的事。

4、

512大地震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一的情绪不再像最初那么悲痛与激动。

从刚开始得知钟国身在都江堰的那一刻,一直到杨钢和钟爸爸自都江堰无功而返后的那几天,她几乎天天都在以泪洗面。眼中流泪,心内成灰。

虽然钟国并没有确切的死讯,被归入到失踪人员的行列。但是这种情况下,失踪与死亡几乎就是同义词。她没办法再自己骗自己。就连最初一直劝她放宽心的许素杰,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沉默了。

他应该是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他死了。而她,永远也不可能淡忘他了。

如果他依然活着,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淡化一切。她会渐渐忘记他,他的笑,他的好,他快活时飞扬的眉眼,他郁闷时斜斜一撇的唇角…已经逝去的一切,可能在岁月砂轮漫长的打磨下渐渐化为尘埃。

可是他却这么突然地死了——一个人死后,他的所有坏处全部一笔勾销,所有好处全部一一凸现。曾经与之同共的那些美好往事,刹那间在心头风起云涌,让她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

淡忘——还有可能吗?尤其是,他还留给她一个无法解答的谜。在他们已经分手三年后,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依然住进当年的那家宾馆那间客房?他会这么做,应该是还在爱着她吧?那为什么又不来找她呢?

她找不到答案,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猜测中泪眼朦胧。

泪水中,日子一天天流逝。死者已矣,生者再如何悲痛难当,也还是要擦干眼泪继续活下去。

宋颖告诉苏一,钟国的爸爸从都江堰回来后就心力交瘁地病倒了。他妈妈本来已经几乎濒临崩溃了,在丈夫病倒后却奇迹般地坚强起来,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含着泪一说再说:“你可不能再有什么事啊!儿子已经没有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钟爸爸努力地微笑:“放心吧,我不会撇下你的。”

一对中年丧子的夫妻,如同涸辙里两尾相依为命的鱼,艰难地彼此依靠着去捱过那最痛彻心肺的丧子之痛。

等到钟爸爸好起来后,他们双双向单位续了长假,一起前往北京。钟国在北京生活多年,租住的公寓里还留有很多他的东西,他们要去全部带回来。

不能从都江堰带回儿子,从北京带回沾有儿子气息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

杨钢从都江堰回来后,几乎成了钟家的半个儿子。他天天都会跑过去看望那对悲伤的父母,不但帮着钟国的妈妈照顾病中的钟爸爸,而且再一次陪着他们去了北京。

他私下里对宋颖说:“不跟去不放心啊!你是没看到,钟国的爸爸妈妈现在都像老了二十岁似的,这个打击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大了。钟叔叔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就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上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呢。”

宋颖从杨钢那里得知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转告苏一,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获知钟家消息的途径。

苏一的父母已经对她闭口不提钟国家的事了。那次她在电话里对爸爸哭着说过钟国是因为她才去的都江堰后,他把这些话都转述给了她妈妈。苏妈妈后来特意打越洋长途对女儿说了很多,大意是她和钟国已经分手那么久,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钟国去都江堰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揽一个钟国为她而死的精神包袱背上?另外,既然她之前已经决定回国后就和程实结婚,就不该再因为钟国的遇难在程实面前哭哭啼啼,这样子很不好。

分手三年后,钟国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苏一自己也没有明确答案,这件事情上她也不想跟妈妈说太多。于是只针对她的后半段话强烈表示不满:“妈,钟国死了——难道他死了我连难过都不可以吗?就算我和他已经分手了,可我们以前到底要好过。”

“不是说你不可以为他难过,别的不说,你和他到底也是老邻居老同学,他这次不幸遇难我和你爸也很难过。但是苏一呀,你也要注意一下分寸。程实现在可是你的未婚夫,你当着他的面为以前的男朋友哭得肝肠寸断,他看见了心里能舒服吗?程实对你怎么样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不要伤了人家的心啊!”

妈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苏一不由地低头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十多天来,她满脑子里都装着钟国,为他的生死牵肠挂肚。至于程实,已经被她冷落很久了。算来还是那晚烛光追悼会时见过他一次,追悼会后他开车送她回家,在门口下车时她甚至没有邀请他进来坐一坐,唯独他进来了就不走了:“你赶时间,快点走吧,路上小心一点。”

他二话没说就独自驾车走了,夜色深寂,僻静马路上那两点孤独的车尾灯,仿佛深海中离群的鱼,寂寞地游移在黑暗中。

她已经多久没有和他见面了?她都说不上来。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再主动过来找她,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的近况。虽然总是三言两语话不多,却字字句句都透着关心与温暖。

“苏一,这个月毕业后,下月初你和程实就计划回国是吧?”

“是,以前是这样计划的。”

说起这件事,苏一心里更乱了。以前的计划中,她还决定了回国后就和程实结婚。可是现在,她还可能按原计划进行吗?钟国在都江堰因大地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情况下她能若无其事地操办婚礼吗?想像一下对门钟国家白纱黑幔凄凉无比的光景,而她家却红对联红窗花红喜字贴得四处红彤彤,这对比也未免太过强烈了吧?那简直无异于给那对可怜的父母心头的伤口撒盐啊!她做不到,她无论如何做不到。

可是,要怎么跟程实开口呢?他已经跟家人说过回国后就结婚的事,温州那边,程家已经为唯一的独子早早操持上了。程实的妈妈以高涨的热情为儿子陆续采购了不少结婚用品,有好几次还为着颜色款式的问题一再打来越洋长途征询他们的意见。如果现在说结婚计划不能如期进行,这一瓢冷水泼下去,凉的可不是程实一个人的心,他全家的颜面往哪搁?

思来想去,苏一一颗心乱得完全没了章法。苏妈妈这时却话题一转:“苏一,妈觉得现在回国找工作也不容易,国内目前就业形势并不好。我记得你说过留学生毕业后申请加拿大的短期工作签证比较容易,不如你去申请工作签证留在加拿大工作一两年再回来,在国外有过工作经验的话,回国求职就更有竞争力了。”

苏妈妈一番话似乎是另起了话头,不再纠缠在钟国的问题上。但是苏一却很明白妈妈不愿她回国的真正原因。知女莫若母,如果真的回去了,钟国家就在正对门,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会更加为他的死感到伤心难过。

苏妈妈的这个建议倒是好办法,最能解苏一目前的燃眉之急。如果不按原计划回国,婚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延后。可是,苏一又有些迟疑,她其实很想快点回国,想回去看望钟国的爸爸妈妈,还想也去一趟都江堰。那是钟国生命中最后一个停留过的地方,也是她和他生命中掀开最初华美一幕的地方。她想故地重游,去追忆、去回味、去缅怀、去悼念、去祭奠…这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如果不回国,心愿如何得偿?

苏妈妈的建议,让苏一陷入两难的抉择中:“这个…我再考虑一下吧。”

“你别考虑那么多了,一动不如一静,就在加拿大多留一两年吧。”

苏妈妈不但对苏一如此建议,后来一定也打电话对程实说了同样的话。次日程实打电话来时,似是无意地问:“我的导师问我想不想申请工作签证继续留在加拿大,如果我想,除了学校方面出具的各科达标成绩单外,他还很乐意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她沉默良久,声音才空空洞洞地发出来:“那你想留下吗?”

同样沉默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苏一,不如我们再多留一年吧!”

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满满的恳求。他的声音轻细如线,微微带着颤抖,仿佛随时会断在话筒里。

程实这句充满恳求的话,让苏一明白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所有的想法,他虽然嘴里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是明镜一块,却始终在保持着沉默与忍耐。直到这一刻的当面锣对面鼓,他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很清楚目前这种情况下,她是没办法履行结婚的承诺了。他只想恳求她多留一年,其实就是在恳求她多给他一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