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祖父背叛了儿女,儿女又背叛了父辈。一个叛国投敌的废人,只有受尽鲜卑人的奴役和鄙夷。她的父亲在最后都没有得到太武帝的信任,终于死在多年前莫须有的罪名下。一个权力盛过自己的人要开杀戒,往往不需要理由,因为他从来看不起你。谁会在意一个血脉中写满背叛的民族。

善伊认可太武帝是难得的英雄,即便他灭了冯族,这之中包括她的父亲兄弟,和叔伯祖父。只是善伊不希望拓跋余会成为像他父皇那般的圣主,或许因为站得太高便愈不能胜寒。

拓跋余果然没有站得那么高,但最终的结果是,他死在比他站得更高的人手中。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二 险

是夜,善伊不耐等待,自己背着行囊立在西侧殿的门外。身后依然能传来姑姑诵经的声音,听得她脑仁发麻。她刚刚前去与姑姑作别,姑姑却睁了半只眼,老神在在道了句:“明儿见。”于是她憋着气回屋取了行囊,怀里抱了半睡半醒的小眼睛在门口吹着风等内侍俯的公公前来领她。

等入子时,姑姑披着袍子遛出来,倚着门道:“洗洗睡得了,明儿还给我熬粥呢。”

善伊瞪她一眼。懂圣旨是个什么玩意吗?岂能朝令夕改。

姑姑最后打了一瞌睡,扭身回殿,把手里拎着的灯笼挂了门边。

善伊将小眼睛往怀里一紧,继续等,大有将夜等穿的架势。直到看清对廊中有个身影映着月色晃了晃,她立起身来,凭着直觉分辨出来人是李敷。

常青的长衣荡在风中,他似乎立了许久,却始终没有迈进。身子立得如青松般挺直,冷袖挽在身后。善伊犹豫着是不是要自己走过去。

二人在黑暗中对峙了许久,终是善伊妥协,谁叫自己总对美男子全无抵抗力。

“李大人亲自来送我吗?”她走过去,盯紧他。上次只顾着哭闹,未看细他的五官,如今离得近,她能细细品他的眉眼,观他的口鼻,还有性感的下巴。气如青松,颜若温玉,无不是这个模样吧。

“圣旨传下,自要亲力亲为。”李敷应着,似乎也被她盯得发毛,步子向后退了退,一让,“这边请。”

李敷引着她,没有持灯盏,月光隐幽,细长的影子无意间洒落,善伊便踩着他影子,不时仰头看变幻莫测的月色。美男于侧,如果这不是一个离别之夜,或者还能衍生无限美好情事。一路只顾及美颜,稍回神时,已是三绕四拐,善伊也不知道自己走在何处。她终于止步,困步不前。她虽全无方向,也知道,眼下走得并不是一条出宫的路。

身前李敷回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眉隐隐皱起:“冯女官?”

冯善伊吸了一口气,缓缓微笑:“脚痛,走慢些罢。”

李敷果然慢下步子,两袖却始终背在身后。她在他身后,看出了他的紧张。她也不知道他会把自己带入哪一处偏地,一个最适合自己静无声息秘密死亡的僻处。

庭前植满香雪梅林,善伊忽然有所明白,自己正是经过了赫连的宫所,她一时留连,真想最后见她一面。过了梅林再穿入一座假山,过石桥,恰有一处鲜有人烟来往的陋殿,听说从前关过太武帝的几个罪妃,人死后,便一直闲置。原来是那个地方,善伊顿时了悟。赫连莘曾经说她在夜里偶尔会听见梅林深处夹杂水声的哭泣,十分骇人。或许,今夜之后,她在某一天也会听到自己的哭声。

“冯善伊?”

这一声反把善伊吓得一哆嗦,她和李敷同时转过身来,看着林前石桌上坐立的人影。是赫连莘。莫非真是心有灵犀。她此时正披了裘袍,以润了雪的夜梅熏香,她看见善伊不免一惊,隔着远远唤出声来。

李敷看了冯善伊一眼,只是提醒:“时间不多了,莫要磨蹭。”

善伊撇了撇嘴,莫非阎王也赶时间?!

“这么晚了,你来我园子做什么。”赫连莘说着走上来,目光往李敷身上一飘,冷笑,“呦。这么快就会上新男人了。”

“我。”善伊甫一开口,便觉李敷阴沉的目光逼近自己,她于是笑笑,“皇上的吩咐,我和李大人有事要做,只是路过。”

赫连莘扬了扬眉毛,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扑了扑袖子,“会就会嘛,尽找些个

理由。先帝爷也不在了,没人会治你不忠的罪。”

李敷几步迎上,挡了冯善伊身前,朝着赫连躬身一礼:“时间紧迫,微臣尚要领冯女官去要地。请娘娘恕罪。”

“皇上的意思,我又哪敢拦。”赫连懒懒一笑,百无聊赖地坐回石桌前,挥了挥袖子,“去罢去罢。”

李敷回身看了一眼冯善伊示意跟上,见她有些愣身,才又出声催促。

善伊垂下眼眸,抱紧小眼睛,跟着他的步子穿过石路。身后淡淡的梅香沁鼻,她终忍不住回首,望着赫连繁琐曳地的妖白百莲裙摆,静了一息:“赫连。”

赫连莘不解地抬首,循着善伊的身影,隐隐皱眉不悦:“做什么。”

“我。”善伊微微笑着,“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真的舒服自在。”

仍然是白天的那番话,赫连莘将眉皱得更紧,不屑道:“还用说吗?”

“我希望是这样。”善伊笑着点头,再偏过头来迎向李敷投递的目光,“走罢。”

“冯善伊。”赫连猛立起身子喝向她,眼睁睁看着她身影随着那李敷渐散入梅林深处,长袖染了一角梅湿,赫连忙连连甩袖子,再看桌前冷香尽是灭了。

林子越走越深,静得连乌鸦啼鸣都听不见。冯善伊有些冷,于是怀中的小眼睛与她一并颤,她看了一眼李敷的后脑勺,突然出声:“一路只走不说,会很尴尬。”

李敷并无反应,手却握了一紧。枝头枯叶零落,踩在脚下“吱吱”的声音盖不住她的碎碎念,他还是听到了她的话,言字清晰。

“我,是真心希望她会舒心自在。”自言自语的呢喃,她撑起宁静的笑。

巨幅的白幡高高扬起,长缨竟似要划裂寂静的暗夜。因为死亡而闷闭的窒息之中,只有她的声音,一如清风的明爽。

“刚刚那位,别看她对我那个德性,却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了。李大人在这世上也有放不下的人吗?”

毫无缘由,他渐也慢下步子,一步连着一步,比之前更沉。他不出声,全无情绪地任那些无谓的言语过耳不过心。

“李大人的模样恰是我迷恋的那种。如果,我是说如果,人生重走一遍,我肯定选你。我们这时候也许就在计划一场无比刺激的私奔。”她越说越离谱,不时以食指翻弄醒小眼睛,脸上笑色更随意。

“果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是鬼话。”李敷冷笑着,回应得一针见血,只应后他却不知自己为何要接了她的话。

冯善伊将头仰起,目中尽是斑驳的月色,看着他的背影:“我说不了几句人话了,一会想说也只能是鬼话。”

李敷静静止步,终以凉漠的余光淡淡扫过身后。他从不会小看任何人,包括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女。冯善伊走近他,她要半踮起脚尖,才能与他的鼻梁齐高,冷凉的呼吸如剑,割裂目中仅存的温热。

他将身后冷门一击,浓重的霉气迎面扑来。

他只说了一句:“到了。”

长殿白幔飘飞,梁上尽是上下拂白的白绫,青石地砖凝固着年岁久远的血液,已风干成浓烈的黑红,恰与李敷袖口的颜色一致。

“皇上?常太后?赫连太皇太后?”善伊抬手握了一束白绫拖在身后缓缓走入冷殿深处,脚下踏过团团殷红,她立于其中转过身来,“是其中之一,或是他们全部?难道,我不需要在最后一刻被告知是死于谁之手吗?”

李敷没有理她,另取了一束绫绕了她腰间。她知道,不需半刻,他便可将她反手负紧,悬挂于这一方大殿中,腰骨会先行断掉,这样她才不会在最后做无谓的挣扎,片刻之后,她会自行窒息,心脏一并失去跳动的能力。于是她不躲,也不逃避,没有眼泪,连那该死的苦苦哀求都没有。

“能放过小眼睛吗?”她竟是笑着,绕指抚弄怀中的小家伙,“我十岁那年昏死在走火的广汇殿,是这小东西咬着我领口拖我出火海。我欠它一命。”

他认真看了她一眼,无声点头。

冯善伊于是心满意足地举起双臂,将手中秃毛狗交递而出:“你能用手遮住它眼吗?我不想它看见。”

李敷笨拙地挣开两手,僵硬地抱过这么个小玩意,瘦小的四肢,柔软的骨架,还穿着她缝制的棉衣,是张扬的大红色。他觉得这东西与婴儿也差不太多。

“乖。”冯善伊笑着,握着小眼睛的右爪,探去李敷的下巴蹭着,“给你找了个爹。”

李敷怔怔抬首,觉得她的笑容恍惚而明媚,直到那眸中的颜色忽而一陡,她随之而出的话,终于不能过风而去,反是重重砸了心底——

“我,不想死。”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三 祈

香,烬了。

又一遍经卷念过。

蒲团之上的女子淡淡转过身来,问着侧旁的冯春:“春,什么时辰了?”

“五更天了。”冯春擒着铁柄翻了翻火盆子里的炭,叹了口气,这又是念了一夜的经。她伺候她三十年,知道冯太妃不信佛,从来都是临时抱佛脚。

冯太妃披着长袍站起身来,靠紧窗口,推了半扇,就那么倚着,无声无息。

“娘娘若是担心,何不去问问。”冯春摇头连连叹气。

“我相信,她的命数。”太妃一笑,细细的皱眉隐现,乃她平生最恨。

“算卦先生的胡言自不当全信。”

“我信的,不是先生。”一低头,眸光沉了沉,她所信的,是历史。

“事在人为,天命亦从。”冯春讲烛光笼了笼,笑容淡淡的.

冯太妃渐不出声,那烛火越盛,她越能看清楚那之间琐碎的蒙影,那时候,九岁的善伊既瘦又弱,父亡族灭,仅她一人艰难生存,没入贱婢局做着累死人的苦役,那个孩子,便是这样生存的。贱婢局每日都会有人死去,她就躺在死人堆里学会了生存。身为姑母,她整日坐拥富贵权禄,屡次危难都没有护她一次周全,是因为深信那孩子会活下来,她要活着,才会成为日后那个改变历史的人物。

那么,这一次,她是不是依然不必出手助她化险为夷。

冯太后站直了身子,长袖及地,曲纱移步,万千情绪起伏难定。没有错,从她见到那孩子的第一眼便认出她以后的命运,这十几年来皆是在自己意料之中,未有过丝毫偏离。只眼下,她的心从来没有如此慌乱过。

“历史便真的不会错吗?”顿步立窗,月色浅薄依稀落了眉间,一丝一丝抬起轻睫,咬紧齿间,作为一个穿越人士,她之二十年信奉着顺其自然四字,她惜命惜福,从不会有半分影响古人命运的作为,更不会在历史中刻意添上自己的一笔。明明知道那孩子的命数不至于此,然今夜,她偏偏想为她争!

“春。”她握了一束冷风,才又转过身来,“我想是要见见那个女人了。”

魏宫的夜沉得让人发瑟,愁淡的月色渐洒了冯太妃素白的朝衣,这是她为太武皇帝着的最后一件朝服,是在他的丧期。这一身素色凤凰月白莲的一品太妃服,也是地位的象征。北魏二十年,她终是学会了炫耀权利的方式。

太和殿两侧的宫侍在清晨的繁忙中慌乱退向两边,圆月渐渐隐去,残留的夜色挂在高高的树枝头一丝一丝淡弱。立在殿前的女子同样着了一身贵不可言的朝衣,依颜色与式样,远比一品太妃高出一级。不过,论辈份,却要低一辈。常氏是儿子的女人,而目前迎步而至的冯太妃,是父亲的女人。论要念及孝道,她尚要唤她一声“母妃”。

冯太妃立于常太后身前,缓缓露出笑意:“你穿这一身很气派。”

“多谢。”常太后同样以笑回应。

她们渐望去同一个方向,很多年前,她们也是常常像这样,站了同一处,看着同一方,说着同样的话,像姐妹,像影子,是扯不断的愫缘。

“你知道,那孩子快要死了吗?”半晌,冯太妃率先打破沉默。

常太后淡淡扫了眼远处,“噢”了一声,无言。

冯太妃苦苦笑了:“是你吗?”

常太后一动不动,习惯性的沉寂后,渐扬起温柔的微笑:“是我吗?素君你说呢?”

“我答应你。”很冷,她的睫毛都要冻住了,“答应你。将那个秘密带入坟墓。”

温和的笑渐支持不住,常氏嘴角微抽搐:“秘密?”

“将你的希希永远藏匿。”冯太妃颤抖地笑,掺着决绝。

“冯素君,你到底要什么?”她看着她,目中抖出尽是不能理解的疑惑,“希希没了。”

“可是她存在过。太后娘娘,这个位置您还想坐多久?!”

“笑话!”常氏猛扬起宽摆,满袖残香,她站得比值,身后冷墙映出单薄的孤影,“冯素君,你以为我还是十三年前的常阿奴,任你差遣使唤!”

“如若善伊伤了半根汗毛,我会与你同入地狱!”冯太妃近了一步,紧紧逼着常氏,“尽管试一试。”说罢退了半步,定然离去。

偏过半寸目光,常氏立于风中冷冷地笑:“你们当年可对我的希希同等关怀过?!”

冯太妃顿了步,一时未转身,只吸了吸气,咬出声息:“你若真的爱她,又怎会弃她不顾。”她将声音扔了身后,行得坦然。在那一世,她曾有三不恕,第一,不饶毁人家庭的小三,第二,不谅觊觎高位处处潜规则的野心女,第三,不恕放弃子女的狠心父母。常阿奴,你三样齐占,我又如何能原谅。

东风渐入,宣政殿的灯火方下半柱香的功夫,是晨曦之前最后的一片宁静。长殿渐渐涌来奔跑的步声,琐碎的坠饰擦过长衣,嘶嘶的声音刺破宁静的夜。那声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直入中殿。

闻声而出的公公卷起一幕帘子,将声音压得极低训斥起殿中随侍的小宫人:“这是什么人,扰得清宁。皇上这半刻刚睡下。快将那家伙拿下,去了杂音。”

“宁公公,来得是赫连娘娘,言有紧要,求见圣上。”

“哪个娘娘都不见,皇上说了,今儿不翻牌子。”

中殿长帐猛地举起一幕,由帐后漫出的身影夹着湿寒,几乎是冲了而来,全不顾**娘娘的尊姿仪态。宁公公也是甚少见赫连莘如此慌乱,忙不迭倾身去扶她。

“公公!”赫连猛握住他一臂,“事关人命,我今夜一定要见到皇上。”

“这——”宁公公稍一为难,犹豫着。

“崇之,你让她进来。”这一声自内殿飘出,清冷疏凉。

宁公公忙垂首躬身向着内殿跪下去,见里间又亮了灯火,哀哀道:“奴才该死,扰了皇上。”

“让她进来。”又一声冷言。

宁公公忙将帘子打了进来,让着赫连步入。赫连倒也全不顾其他,直入了内殿暖阁,她见床帐中昏昏的烛火映出拓跋濬的侧影,他已披了长褂半坐帐里。

“皇上。”赫连跪了下去,声是颤的。

“你抬起头来说话,赫连。”拓跋濬看着两肩做抖的赫连,声音较之前柔了半分。

“求皇上救你一个人。”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四 疑

黎明之前的夜,沉如石墨,压抑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李敷踉跄几步转出长殿,身后殿门在风中“吱呀”摇摆,他手中尚束着长长的白绫,自他手端连着另一侧冰冷晦暗的大殿,素色白绫染着腥气,开着大朵大朵的红梅,诱人的潋,魅人的滟。他环着殿前石柱住步,艰难地转过身,指间鲜血淋漓注下,轻抖一指,终于松了白绫,任它铺坠满地,覆盖来时的一路红艳。

长风扫去他眉间的血沫,待到新鲜的空气逼走腥气,他闭了一双眼,脑中尽是那女人的声音。她问他“李大人在这世上也有放不下的人吗?”。这是个什么地方,何止没有放不下的人,原本连自己的存在都是虚无。如此想着,才能生存,像鬼魅一般活着世间,麻木了所有情绪。他笑了笑,狭长的双眉却拧作纠结,一手撑臂,朝向梅林步步挪去。

用了比来时更久的光景行至中宫,入大殿才发觉宣政殿灯火耀人。他转去后殿换了一身护卫侍衣,宽绰的甲衣,长盔遮住半张脸,目光全隐。他在室中等了半刻,直到听人传唤皇上的谕旨才起身由正殿走去。他入殿时,拓跋濬落座于殿上正座,他浅闭双目似在歇息,又似冥想,身前摊开数本密奏由风吹乱。

连盏灯接连暗下,晨曦渐入了窗,李敷吹去最后一盏灯,再回首时,拓跋濬已睁开双睫,须臾不动地凝着自己。

李敷将头稍低下,言得平稳:“皇上起得早了,还有一个时辰上朝。”

“朕一夜未睡。”手指敲击着桌案,拓跋濬稍显不经心。

“皇上有心事?”李敷于是道。

拓跋濬看着他良久,缓缓道,“景文,朕在想一个人。”一手撑案而起,青袍直落,黑缎绣钩朝靴踏得极轻,他一步步走上,落了他身前,垂下头去,嗅到李敷盔甲前坠着的清晨露水尚泛着血腥气,叹了一口气:“朕想要一个人,想得到一个人。”

李敷稍怔,渐抬了眼,满目青红发肿,唇抿得苍白:“皇上想要何人?”

窗漏初阳,映拓跋濬半张脸,唇一张一合,他念出那三字——

“冯,善,伊。”

李敷轻闭了双目,任长风空转,心无一物。

“如何好。朕忽而改了主意,觉得她有几分意思。”拓跋濬转过身去,一身遮住橘色的暖阳,两袖由风甩拂,“朕已升了她贵人品阶。召她回来。”

“皇上。”李敷终难持稳,猛张开双目,一瞬僵直。

大殿朱门“吱”一声摇开,长帐四飞,扑来肃杀,寒凉稀薄的空气环绕。跪入的小公公面无表情地排成一横,齐齐磕头念安。他们身后三步之余的朱门外停着一架蒙以白布的尸首,白布间隐隐露出如墨青丝。

李敷无所动,一如等待宣判般将背挺得格外坚硬。香帐摆了数下渐平稳,侧殿甬道的垂帘层层抬起,赫连苍白着一张脸步步而来,她方才躲在帘后迟迟未现身,如今持步而来只像丢了魂魄。她停在五步之外,单薄的声音飘向跪地的公公:“可是找到了?”

迎首的公公嘶哑了声音:“南边长殿寻到了具缢死的女尸,奴才们去时身子已是凉透。”

赫连跌坐了殿中,闭了闭眼睛,努力支撑着情绪,心中那个声音渐清晰——“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真的舒服自在。”当然会自在,再也没有那个能同自己处处为敌,处处争锋的人,她会活得比任何时候都舒服。可是......似乎习惯了这种生活,如果没有你,会了无兴致吧。酸涩的眸转了转,狠狠骂了一声“死丫头”随即落下泪来,毫无声息。

拓跋濬静得发不出音,他立于宽阔大殿中,垂首拂袖,准这些奔波了大半时辰的公公们退下。

待人群渐散,这殿中死寂。

殿前冷风会聚,半晴半阴,东面尚有阳光明媚,西面风雨袭至。落雨淅淅沥沥坠了窗阁,这一年的冬日终要散去,初雨在半明半暗的晨曦间缓缓步入。

赫连哭抖了双肩,却始终不肯出声,她触到那素白的裹布,绕过染血青丝,握了腕中。

“请问——”恹恹的声音由殿外飘传,声音清如流溪,“是给我封了个贵人吗?”

颤抖戛然而止,赫连惊得扬起头来,转向门外明暗晴雨的交界处,就像是看到了从阴间蹦出来的阳人,着了水蓝的长裙,轻盈灵动,夹着风中湿冷的气息浅步而入,一侧阳光落了半鬓金光,闪耀琉璃玄色。赫连的呼吸似止住了,这样的冯善伊她从未见过,就那么眨了眨眼,瞬间落下满目苍泪。

“这老女人死得如此恶心。”冯善伊蹲了赫连身前,将她怀中的白布一揭露出惨白的尸颜,“你抱着她也不怕脏了?”

赫连哽,松手。

冯善伊一笑,小指勾了她面上冷泪,混着胭脂的味道一并含入口中。她拍拍她,站起身来,身后行雨渐渐飘远,明光映照了宣政殿,她背对着明媚与刺眼,认认真真看清了殿前的拓跋濬。原来,他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年轻的魄力是他赢拓跋余最大的资本。就是这个看过去如此美好的男人,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失去了最爱的人。但是,她与拓跋余不同,她不会白白死去。

“我本是要出宫的,一想起未同皇上谢恩才又转回来。方不巧,躲了殿外听得有人说想要我。”

她仰头看着他幻化出极为明亮的笑意,然后她说,“是您吗?皇上。”

未免过分直白,尴尬得引人窒息。

拓跋濬定定望着她,目中凝聚出模糊的笑,近乎嘲弄:“你这一次的手腕,确实引人瞩目。”他由她身侧而过,冷袖不沾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