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着随着他目光一并扫去,不知死活道:“皇上金口玉言不会反悔吧。今夜要臣妾侍寝吗?臣妾期待这一天许久了。”

拓跋濬顿步,回了身一瞬不动地盯住她,盯得她连连把之后更放肆的话字字吞回。

“拓跋余。”他张了口,竟是这样如此喊出了那个名字。

冯善伊收敛了笑,她不允许任何人这样随意在自己面前将那三个字脱口而出。

“拓跋余。”他又道了一次,清冷而笑,“果真是将你宠得无法无天。”

冯善伊偏去目光,转向另一角的赫连,只见她将头垂得极低。心头顿起了然,她点点头,无声而笑:“所以说,他只能是个昏君。”

这一声,穿刺沉寂,痛得似由针扎过一般。

拓跋濬眼眸一虚,正要探去一步,只见靴底印出了血痕,一深一浅,点点鲜红。他由着那血迹望去,见得李敷厚重的盔甲间隙漏出血色。此时李敷仍将头垂得极低,头顶重盔,已是支撑不住,后脊绷直如山,冷汗混着凝血濡湿了前襟。拓跋濬无暇关顾冯善伊,忙立了李敷身前,今日又非大朝,他从半刻之前便好奇他何必如此全副武装,粗略打量后,声已冷:“颈上的伤从何而来?”

李敷抬手捂住稍做包扎的伤口,仍有汩汩的血水外渗,细细密密的汗爬了满额顶,他答:“宫中行野猫,夜里由房上落下,正划伤了领口。”

“野猫?!”拓跋濬饶有兴致一挑眉,似笑非笑。

冯善伊笑道:“这年头,发春的野猫恰也会伤人。”

李敷猛抬了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唇再一抖:“是,一只发春的野猫。”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五 希

她的笑容恍惚又明媚。

她眸中的颜色深浅不一。

她口中的话于是就这样砸落心底——

“我,不想死。”

他看着她一愣,一只手尚遮着怀中小眼睛的双目。

她的笑色一点一点弱下去,他看出她在做口型,即便那发出的声音很低很浅,以人的听力或以分辨不出,但是一只畜生,一只忠心耿耿的畜生,会在第一时间警觉地辨出自己的主子身处险境。她口中的话只有五字——“咬他,小眼睛。”

他从没有小瞧过这个女人,只是,这一刻,仍是掉以轻心。已是来不及悔恨,来不及收手,她已将反置自己于死地的祸物送入自己手中,自己尚也是毫无防备地亲手接过。这家伙离得自己如此近,便抱在胸前,只是纵身一跃,它两只爪子腾空,朝向他领口的要处狠狠扑来。这一咬,静无声息,这一痛,撕心裂肺。

他连连退身,猛甩开长袖,任那畜生由臂中弹出。血色淋漓的朦胧模糊,他看见她抱过小眼睛缓缓走来,她立在他身前,静静微笑:“忘了告诉你,它之所以叫小眼睛,是因为已经瞎了。当年为了救我,它熏瞎了一双眼。”

真如流言所传,这是个难对付的女人。

李敷面无表情地立在池前,水中的莲蓬败了有半年了,再有多久才能重生。颈间的伤口已结了疤,偶有时候,便边痛边痒,烧心的难受。他抬手触及包扎伤处的白纱,较指温要热一些。他突然有些想笑,他之一生,鏖战杀场,刀枪剑影,什么招式没有挡过,什么伤没有受过,又有什么人,没有杀过。却偏偏败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面前,偏偏由一只畜生伤,他连抵抗都未有。

“李大人。冯贵人来了。”小公公低传了一声,便轻步退下。

他转过身来,果然见那女人由石桥前慢悠悠而来,如今她穿了贵人的常服,模样未变,气质未变,唯独步子比之前更慢了。冯贵人一个传旨,竟是让他这个御前大忙人等了一个时辰,却连半丝怨气都不能有。

落日西斜,静静洒了池间一圈昏亮的色泽。

冯善伊立在他身前,她需仰目才能看到他所有的情绪。

“为什么。”他问了她,“我以为你会伺机逃出生天。”

生天,又谈何容易。

冯善伊巧笑,抬袖拍拍他肩:“因为我不舍得你死啊。”

“你没那么好心。”李敷扬了眉,负手立在一侧,他凝着池塘,端详泛盈的亮色一抹抹退散。

“你是在这世上没有牵挂的人。”冯善伊低头做沉思状,半晌皱着眉叹气,“这样的你,死了太便宜。我想等到那么一日,你在这世上有了牵挂,便也知道人命何等珍贵。那个时候,在你最不想死的时候,我再送你走,好解气。”

牵挂吗?细细咀嚼过这二字,李敷只想笑出声来。

“这个理由很牵强。”李敷冷声凝着她,“你或许可以说出更好的借口。”

“我同你说真心话好不好?”冯善伊恰也认认真真看着他,“因为,我喜欢你。”

李敷面无所动,他知道从她口中所出的每个字都不能用心听。

冯善伊踮起脚来,一手搭了他胸前维持平衡,唇蹭过他寒凉的脸颊,落了下,声息轻滑过耳畔:“我要留在最安全的地方才能活着,这便是理由。”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话有些老套,却总是可用。

宫外似乎没有生天,如果李敷要杀她,天涯海角,只要有落脚一处,她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匿于宫外。然而眼下不同了,赫连将事情闹得极大,拓跋濬自会逐渐怀疑这条“忠心耿耿”的家犬,她留在宫中,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天下人都会知道,杀冯善伊之人,必是他李敷。众矢之的,他对她的一言一行,都只能是谨而又慎。

静钦宫的烛火暖了,似笼罩着一个极为祥和的夜。檐上有雨水滴落,靠窗凝视的女人合了窗又转过身来,看着袅袅檀烟后临案摹写佛经的男子。还真是无感的兴趣。她笑了笑,持了一盏灯走过去,映出那拓跋濬格外清晰的眉目。

拓跋濬稍有不适地眨眼,瞬息化了一笑:“别闹。申申。”

李申努努嘴,她未闹,他便说别闹,如今她倒要闹个给他看看。索性吹灭连盏灯,昏暗得辨不清经卷。她作势栽向他怀里,与他圈在一张椅子中。拓跋濬叹了一口气,置笔于旁侧,抚弄起她额头,他笑得极轻:“你就是不喜佛。”

“我就是佛。”李申喃了一声,偏过头去吻上他耳鬓。

“胡说。”拓跋濬低了一声。

“不信,你问我。”李申跪了他膝上,胡乱扯了他衫扣,便要直入主题,“我能替你预测三百年后。”

“我不关心那么远,只你就近说,明日我会吃什么穿什么。”拓跋濬一握住她腕子,虽是笑着,语气却淡了,“申申,我今日很累。”

“你前日也是这般说的。自入了魏宫,你哪一日不累?!”李申突然静下,满目闪烁道,“可拓跋余的女人,挨个宠幸倒也不见你累成什么模样。你,对我没感觉了?”

拓跋濬摇首:“你同她们不一样。我对她们是因为——”

“我本来就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李申自嘲而笑,随即叹了口气,“看来你我真是在一起太久了。我们那里说什么七年之痒不是假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拓跋濬淡淡蹙眉,“我只知道,时间越久,你我便越分不开。”

李申俯下身来,几乎贴着他的鼻梁,她盯着他的眼睛:“听说你又封了一位贵人。”

“她从前在拓跋余身边做事。”

“什么他的女人对你有用。拓跋濬,你再不要拿你叔叔做借口。”李申眨眨眼睛,咬唇,“我也实话告诉你,那女人我见过,我不喜欢。”

拓跋濬直接道:“我也不喜欢。”

“那么轰出宫去,不然就杀了。”她下了最后通牒。

拓跋濬定定看了她半晌,落在她肩头的一只腕子缓缓滑落,挣扎下,他站起身来,不出一言走至门外。手扶着门,黑暗中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李申,唯见她面上亮闪闪的湿漉。无力地抿唇,他只做视而不见,推门而出。

庭间风寒雨盛,他行得极缓,他知道李申的脾气,那是一个烈女子,说一不二。那是当年随太武帝南巡这期经由乳母常氏遇到了李申,曾也惊为天人,初始他更因这样爽快的性格对她格外关注。总觉得她与身边的女子不一样,她身上有不属于魏宫世俗的气息。大喜大怒,从不会藏匿自己的情绪,这样的人,你看懂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身上所特有的东西,正是自己缺失的,所以他接近她,习惯她,他们是夫妻,亦是朋友,如她所言,还是“战友”。他想她可以秉持属于自己的独特,这是他多少年来醉心沉沦的,但也是第一次,他觉得累。

“冯善伊,是不能被抛弃的棋子。”

这一声,尤是刺耳,他伫足细细回想了那一夜的场景。赫连跪在自己身前,言得决绝,她说那是一枚不容小觑的棋子,他不可以丢弃。她求他,不要杀冯善伊。可他又该同谁解释自己从来无心去要那女人的命。

“那冯善伊,是先帝生前最重要的女人。或许是因为太珍惜了,先帝始终没有列她入宫嫔之位。她在魏宫七八年。太武帝驾崩,先帝离世,以及有关皇上父亲旧东宫的一切,冯善伊恐怕是知道所有秘密的最后一人了。皇上收纳先帝的女人,无不是为了获知所有真相。那么为什么要越过这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呢?缺了她,或许拼不出所有的故事。”

雨越下越大,织起了一座水屏风。

拓跋濬恰是站在这座水屏风之后,隔着团团雾气,看不到所有之外的景象。

抬了一手,雨打冷袖。

“因为太过珍惜。”他陡然一笑,恹恹道,“拓跋余你这个伪君子也会有珍视吗?”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六 伴

度九山,陂九泽,任布履潮湿冰冷,她穿梭在孤魂野鬼的冤鸣声中,裙摆曳过遍地野花。

在最美好的年华,她的爱人死了,化作白骨,憩了遥远。自那以后,她需在人群中高高扬起头颅,眺望七峰山顶,才能看到星云斗转间瞬息幻化出他寂静的微笑。

她终于走到那个地方,看着她的心上人静立于隔山九川之畔,依旧袭着那一身月白长袍。她距离他并不远,仅一山之隔,一泉之间。

那一山,名亡山;

那一泉,叫黄泉。

他转首,肩前落满枯零春鸢,流离目光穿透她,微而一笑,清远的声音飘来——

“你知,我是如何死去。”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凝在睫上的冷珠似霜如雾,是五月的雪,郁郁苍穆。她已被逼至崩溃的绝境,生死一线间垂垂挣扎。用生命来结束一切的肮脏与罪恶,结束浮华之后的腐烂,她会安安静静地死去,成为真正的哑巴。没人会知道,没人会再想知道所有真相。立在崖顶,远望着心爱人的身影,踮起脚。前夜落雪,满目皆是花白,寒气吹薄眸底最后一丝酸涩。缓缓垂下头,万丈之深,千沟万壑,涧冷雪寒。终于可以结束了,将噩梦带入死亡的坟墓,偿还他的一世清明。身子甫一前轻,正欲坠下,一只袖子由人脱住,猝然回首凝紧身后的男人,目中仿若嵌着碎玉,裂开寸寸冷波——是拓跋濬!

“不是我!”猛得坐起身来,冯善伊惊得浑身是汗,心留余悸,方才的梦如此真实,拓跋濬毫无温度的沉眸似乎仍围绕着自己。她将被子拉至肩上,连喘了几口气。素色罗帐抖了抖,风铃轻响。

“贵人可是起了?”这一声由床帐外传来。

“谁是贵人?”冯善伊皱了眉,极不待见这新叫法。

一抹阳光射入,新上任的宫人笑着将帐子打起,探了头道:“贵人忘啦,前些日子皇上封了您贵人的,昨夜是第一次入住这昱文殿。贵人睡得可好?”

“难怪做噩梦。”冯善伊落榻踩了一双鞋,随口道,“这殿里从前死过人吧。”

小宫女只顾着傻笑,任何也不答,递了帕子过来。

“昨儿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冯善伊看看她,接帕子擦脸不带含糊。

“青竹。”

冯善伊点点头,招了招手,将她唤至身前:“往后再延个两时辰喊起。记着你主子起床的时间与别人不同。”说着狠狠打下帐子,滚着被子翻入里去。

“可是你同其他人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辰是相同的。”

青竹一愣,猛听这声音不觉一事,待转过头来恰见赫连气势汹涌地立了门处。

冯善伊躲在帐中听出是赫连,哼哼地爬起来,披着背子伸出头:“赫连莘,我现在才觉得你是不怀好意。”

赫连笑了下,走上来一把掀她被子:“想逃出宫去?想一死了之?这两样你都死了心吧。虽说你不在了,我舒服着,可你要乐得舒服自在了,我更不快活,拜托你安安稳稳活着,同我在宫里齐着受罪!”

“感情那天早上哭得花容惨淡的不是你?”冯善伊掩着嘴呵呵笑着。

“我那天......”赫连莘提气又呼气,“当着皇上面演戏呗,你当我真为你心疼。”

“啧啧啧。”冯善伊抽着嘴角,“你心不疼哪,我看都快疼没了。都说说,你和我们英明伟大的新皇帝都说了我什么好话,要他一个劲儿保我。”

赫连莘抖了抖笑色,扶了扶鬓发,颇悠哉道:“自然是说了,你是拓跋余重要的女人。”

这话冯善伊耐听,只从她赫连口中脱出委实有点假,谁不知道当初她们二人为了拓跋余争得你死我活。冯善伊眨眨眼睛,拉着赫连袖子道:“你说这新皇帝会不会是我们的新任情敌。”

赫连扬眉示意她讲下去。

“他真正在意的人是我们共同服侍过的拓跋余。那架势明明就是说,拓跋余,你宁愿爱这天下所有的女人,也不爱我。那么好,我要夺过你的皇位,玩过你所有的女人。”冯善伊说着拍拍她肩,“很不巧,赫连,我们狼入虎穴了。”

“哼。”赫连撤了身子,决定自此以后要离她远些,“你还是这么不靠谱。难怪拓跋余到死也不肯娶你。”

“他娶不娶我,跟靠不靠谱有什么关系。”说着一抬手接过青竹递上来的茶盏。

“因为,他希望看着你这般臭德性地活下去。”赫连突然转过身去,声音不冷不热,说到最后越来越模糊。

冯善伊愣了愣,漱口茶吞下肚:“你说的是什么啊?”

“你这样活着,也挺好。”赫连站起身来,拉了拉裙裾,撑出一脸端庄的模样持步走出去几步,“我在太和殿等着你,太后娘娘不喜人迟到。”

冯善伊咬着一口饼冲出文昱宫时,小眼睛仍趴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睡得春梦连连,她横跨庭院时很不巧地踩了小眼睛的后腿,那家伙警觉地跳起,咬着她后裙不放,时间紧迫,她只得将口里的饼扔了大半出去,才得幸逃脱。结果便导致,众嫔妃环绕着太后娘娘前去慧能殿理佛时,她饿得肚子频频做响,以声掩声,便尽心尽力地敲木鱼弄出动静,敲至晌午胳膊都抬不起来。偏她敲得太认真,以至于太后娘娘中途离殿时,颇为欣赏地看着她笑念:“冯贵人莫非也是同我佛有缘?”冯善伊只得憨笑,随便找了借口说什么七岁起给姑姑念经,太后于是又说:“往后用了晨膳再来念安,每月初一大起礼佛,你是撑不住的。”

众人笑过去大片,待太后离席后,个个都散了去。人群里冯善伊使劲给赫连甩眼色,赫连却故作不识,依然与其他嫔妃言笑尽欢。冯善伊大不爽,躲在殿前柱子后面等着赫连经过时一把将她拉过来:“认识我就这么丢你脸?”

赫连持仪而笑:“我忽然觉得拓跋濬封你为贵人真可怜。”

“肚子有叫得那么响吗?”冯善伊甩着小臂顿时火大。

“没啊。”赫连掩笑咳了咳。

“那笑面虎老太婆倒是如何听出来的。”

“是你一直在念——”赫连清了清嗓子,学着她诵经的模样摇着头脑,“肚子饿啊肚子饿,肚子饿啊肚子饿......”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七 缘

(看到了苏乔的鼓励,欣慰而又开怀.于是应求加更一章!小乔要好好准备高考哦,60天了而已,等着你回归!至那时,千岁也该养地很肥啦!)

四月初七这一天,冯善伊中了邪。

用过晚膳,她本是抱着小眼睛遛食,遛至赫连的宫所小眼睛顿时周身颤抖,因赫连的西施犬正趴在亭子里搔首弄姿连连发出美妙的呻吟,于是小眼睛不淡定了,在主人怀里穷折腾。冯善伊气不过,堂堂男子汉总要围着那小媚娘转,前不久她还在园子里看到小媚娘和春池宫的老黄狗媾和,她把这事说给小眼睛听,小眼睛哼哼唧唧表示不能相信。这一回,她决不能放任自家儿子再由水性杨花的小媚娘勾引去。

她抓着它不松手,狼心狗肺的小眼睛便作势要咬她,于是爽快放手。

“你今儿要跟她私奔,就甭回来找我。老娘我给你吃给你穿,吃饱喝足了还负责带你遛弯,你见了小母狗就不淡定,圣人之道怎么学的,君子传怎么背的。”冯善伊发了一通牢骚,再抬眼时,院子里空空荡荡,全不见两只狗影。她绕庭寻了三圈,仍不见踪迹。一路向东,过了三处亭子,入进春池宫。宫里静得无人音,便只得轻着步子四下寻摸,路过中庭,听得身后窗中隐约有人声呻吟。

连退三步,迅速蹲身,半刻之后,冯善伊摸着窗根探入视线。由窗前望入,只见屏风后有水烟溢浮,水声淙淙,若隐若现浮出二人身影,是纠结在一处的身体。透着纱面屏风,冯善伊忽然觉得这姿势极其别扭。她想起与此般相似的场景,是很多年前同哥哥听爹娘窗根时有幸见到的,那时候哥哥说有个好东西看,拉着自己齐去。转日她就对爹爹义正言辞道:“哥哥说娘亲脱了衣服身材还是不错的。”再以后,爹妈的窗户都是以纸封死了的。

屏风架上散乱着裙衣里裳,还有一角明黄的绸衣。

是......拓跋濬!

冯善伊一屁股坐了下去,混乱的神经顿时抻直了,春池宫是个什么地方!便是皇上与宫妃泡汤享福,顺便行一番男女之乐的好去处。经不住好奇,她呼了口气,又爬起来,细细往里打探,池子里必定是拓跋濬无疑。只那女人,那女人......李申?赫连?白日里见得女人一一从脑子闪过,却又都不像。

屏风后的动静似平稳了,帐了抖了抖,随即有人声传出。

“臣妾给您倒杯水。”

屏风后渐漫出女子着衣的身影,冯善伊转过身贴着墙一屁股坐下去。这声音熟悉得渗耳,是李银娣。难怪那一日见她,她辛苦憔悴的不成模样,原来近日最受宠的也是她。可她还怀着拓跋余的孩子呢。有风扑来,冯善伊抖了抖,周身发冷,扶着墙壁欲站起身来。

“看够了?”身侧低低一声比风更冷。

冯善伊转首,见得身侧同样与自己贴了窗根的男子一脸坏笑着盯着她。

他笑得好看,她索性也坦然了。事后她有些后怕,若是当时这男人笑得恶心,她如何是好。所以说,偷窥偷听这等事,还是远离为好。

“看也看不清楚,有什么好看的。”她压着声音回他。

“你这是死罪!”男人一指她鼻梁,义正词严。

“五十步笑百步。”冯善伊冷冷笑。

二人面面相觑,竟同时笑开颜,再忙以指抵唇,连连做出“噤声”的手势。这世间有许多奇妙的遇见方式,大多是尴尬的场面,或凄美的景状,还有平淡的过场戏,然而这尚是头一次,刺激又得趣,在偷匿男女欢好时得缘相见。只是此时,冯善伊尚不能知道,自己的人生,或许会因这个奇特男子的出现而另有色彩。也正是他的出现,让冯善伊留在历史中的名字多了更多的遐想与演绎。

“我叫李弈。”男人走出春池宫,转前善伊身前抱了一拳,笑咪咪着。傍晚余辉映得他白衣渐红,渲染出的颜色浓淡正宜。他的模样在男人当中算是有媚态,男风不是很足,美是美,却也美得太柔,以玉而论,他是芙蓉玉,过于玲珑剔透。冯善伊想这是要看得多少女人家心神俱碎。她一手摸了胸口,好在那东西还跳,只是跳得急促。

“我。”她想了想,终是说,“冯兮兮。”

“宫女吗?”李弈慢了一拍步子,随口问。

他衣间有香气,淡淡的,很是好闻,又不刺鼻。这种味道,竟有些熟悉。

“噢。”善伊点头,同样问,“你是太监吗?”长成这样做了太监,她还平衡些。

“噢。”李弈亦点头。

“可惜了。”冯善伊口不对心,摇头叹气,“这么好的模样。”

李弈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笑得更害羞。他抿唇的模样,善伊觉得有些罪恶,因为那红如樱桃的香唇,能勾起人欲望要扑过去咬上一口。她转过头来,大口大口呼气,想起年幼时爹让算命的给她卜过一卦,那白胡子老头捏着长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色之命。”可怜那老头一把年岁了连口茶都没喝即被爹爹拎了出去,她娘便在一旁冷冷笑着,似乎生出个流氓女儿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

“如何入了宫呢?”善伊寻了话机便问下去。

李弈老老实实答:“娘见我就烦,哥哥便领了我入宫。”

善伊觉得他也是一可怜孩子,颇为同情的拍拍他肩膀道:“兄台与我同病相怜,我娘也不喜欢我,逃命都不带着我。”她说着停住脚步,远远看着小眼睛抱着三步外的一棵树黯然神伤。本就不剩多少撮的白毛在风里孑然飘摆,冯善伊摇头,叹了一口气,娃又失恋了。

冯善伊情绪万千,朝向小眼睛连连哀叹:“说了多少次了,单相思有什么好。你偏偏学我,一片丹心又沉池子底寂静去了吧。这年头,美若天仙的女人个个水性杨花,你要找也得找我这种居家过日子的。过来我的怀里,我们寂静一下。”身为家长,她没能从小告诫它一个道理,这世界上,一切与雌性有关的动物,无论是女人还是母狗,都是需要远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