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弈皱着额眉,沉重地凝着善伊,目中有水汽向上涌:“兮兮你有读心术吗?”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八 圆

月圆正好,是一个适合思念故人的良夜。

寒风也好,有一种配合感伤忧愁的气氛。

冯善伊左手怀里搂着因失恋痛得发抖的小眼睛,另一手不忘时不时拍拍同样因失恋哽咽不断的李弈。李弈讲得十分动情,她多少也听明白了,无非是青梅竹马的老套故事,女的贪图富贵入了宫来,将他狠狠抛弃。说及陈年旧事,她听得大多是他什么时候爬了她墙根,看她写字,又什么时候帮她捡了挂树上的风筝。

她越听越觉诡异,适时打断道:“你这么说吧,表白过吗?”

李弈摇头。

冯善伊又道:“你们说过话吗?”

李弈继续摇头。

“她,认识你吗?”

“是我远房的远方表妹。”

她猛拍着他肩:“表兄表妹什么的最不靠谱。你这失恋来得比我们小眼睛还没出息。”

李弈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又道:“天色晚了。”

冯善伊幽幽然站起来,缓缓念着:“今天的事,你知我知,小眼睛知就好了。”

李弈勉强而笑:“知道。”随着立身,添了几分关切道,“夜里路黑,你在哪处宫所做事,我送你回去。”

“昱文殿。”冯善伊特别强调,“我在贵人身前做事。”

李弈本是走在前面,突然回身,“你是说冯家的贵人?”

“知道她吗?”冯善伊小心翼翼探问。

“哦。”李弈一点头,“是公主。”

冯善伊打了愣,咬唇不解地盯紧他。

李弈沉了一口气:“我母亲是旧燕人,从前伺候过燕太子。冯贵人是太子遗女。在母亲眼中,冯家足以倾覆生命去守护。”

“据我所知。”冯善伊眨了眨眼,“冯门个个谄媚小人。”

冯善伊的意识中,这个半斤八两的公主早该被世人遗忘。故地难寻,故国难回,故梦更是难圆。记忆里,那个叛父弃国的父亲毫无复国兴家大志,日夜纵歌颓靡,他招揽文人墨客,云罗美人姬眷,过着一个亡国太子所不当享受的荒废生活。在魏帝面前,他形同一只狗,谄媚言笑着为主子脱靴落马,他品着太武帝喝剩的冷酒如若珍宝。他用他的卑微软弱粉碎了汉皇室的所有尊严,以哗众取宠的小丑模样换取太武帝片刻的嘲笑,这一笑,是十年的苟存。

有多久没有想起父亲了,有多久没有忆起那些荒唐可笑的日子。

她之一生,没有读懂的那个父亲。如今,会不会依然藏在魏宫阴冷潮湿的某个角落,以他特有的目光寂静地凝望着自己。

这个夜晚,告别李弈从而投入的深沉的夜,她前所未有的醒然,是一种寻找自我的沉省。她埋在乳娘春的怀中,那缕自出生之日起便怀抱于周身的柔美馨香将她团团裹住,是难以忘却的味道。她笑得静谧,自言自语,又似说给春听——“我如何能自私地一心只想逃出生天呢?如何能忘了自己是谁。”

春以她母性的温暖环抱住善伊,她静静笑着,然后又提醒了她:“你姑姑说,你的路很长呢。”

细雨入窗,北都在阴冷中瑟瑟发抖,春起身去阖窗,却见宫门口依稀的烛火伴着零碎的步音徐徐漫入,冷风中明黄的一抹划裂黑暗,晃动着越发清晰。春将窗根关紧,转过首来,微向善伊一点头:“他来了。”

冯善伊坐直身子,整齐衣服,三步走至门前,大开房门,迎着瑟瑟冷雨跪立当中。

拓跋濬大步而入时,未瞧看她一眼,他周身很淡,淡得嗅不到活人的气息。

“侍寝罢。”他一行三步,一吐三字。

冯善伊面色冷僵,死了命的琢磨这二字,咬得牙根发紧,双拳握得无力,她撑着双腿麻木地走靠过去,呼了口气实话实说道:“侍寝这东西,我不大会。”

拓跋濬一挥手打发诸人退下,自己绕进屏风后面宽衣,淡淡的声音绕了出:“白日躲窗根下怎不看得明明白白?”

她心头颤了颤,脸未红,却霎白了,转过身去,咬牙:“那我先去洗洗。”

话未落,屏风后的人一展长袖,将她拉了身前,她鼻尖正抵在他胸前,那一种味道,是佛堂的檀香混着女人的胭脂香,即便混杂,却并不难闻。她皱皱眉,扬了头,俱是疑惑的目光正触及他满目疲惫。拓跋余的**佳人无数,只是拓跋余尚没能雨露均沾,那么面前这个男人是如何在一月之间做到的?他一天,倒是像如此这般念多少句“侍寝罢”,而后再掩藏倦乏强行欢好之事。她一时半刻,竟读不懂他。

“不必了。”他淡淡说着,拉了她斜靠在榻上,身下压紧茜素红的罗帐,依然是毫无温度的沉眸,这一次却只有更深更黑,他用无比陌生的目光将她紧紧裹住。

她面无表情地解开领口的文扣,动作缓慢。他勾起清冷的嘲笑,随即抬手娴熟地滑过衫领,那些绣刺精美的文扣便一颗颗裂开,他闭了目,就那么贴近她怀里,夹杂着寒凉的体温。肌肤接触的一瞬,她还是感应到了他丝毫不刻意的颤抖,那是出于一种厌恶。她能从他平静的呼吸和压抑的颤抖中感受到他对自己所有的厌恶。

他们一共做了三次,以同样的姿势。

第一次是疼痛,未得歇喘之后的第二次于是更疼,第三次疼得全然麻木。

到了第四次,他卷土重来,作势再次深入她的身体,她以为这一次总该迎来老宫人秘言中的所谓欢愉,于是稍带了几许随之任之的淡然。“咚”一声窗由风吹开,身后冷冽扑来。拓跋濬稍张开目,尽是不厌其烦,长睫间抖出的汗珠瞬间滑落了她眉间。

冯善伊借机滚下榻,静静道:“我这就去关。”

残破的衫衣滑过冷殿,她赤足行靠窗前,月色妖白,曳于云端,就那么死寂地落了她眉间。她抬手触窗,睨到昏暗中逼人的目光。是李敷。他坐于树上抱着剑,面无情绪地盯紧这扇窗,目光略过她,有那么丝不屑。

她回首看了一眼榻上人,忽然明白,这也是个时刻防范女人的皇帝。

再入榻间,轻了脚步,只觉帐中人静得没了呼吸。她靠在一角,挑了帐子,果真见拓跋濬闭目睡去,平淡的呼吸若有若无,眉间青色郁结,似乎难得安适一眠。

冯善伊没有表情地转入里榻,夺过由拓跋濬拉去的大半被子,裹得死紧,而后安稳的睡去。

这一夜,竟也难得没有噩梦。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九 过

拓跋濬确实是一夜安眠,只这贪眠的后果便是,入了春凉。

冯善伊晨起便也是由拓跋濬的咳嗽声惊醒的,就那么一声又一声似乎极力压抑的闷咳,连着床板一并震,她想不醒也难。睁开眼睛第一反应,便看到内侍府的大太监死死盯着自己,确切说,是盯紧了被她霸占的衾被。

拓跋濬正已坐起半身,周身披了袍衣,晨间冻醒了的,才叫人近身添了暖衣。

“皇上。”太监一眼瞪着冯善伊,再转过目光颇为心疼地看紧龙体金安,“要不大朝推了。”

拓跋濬一摆手,接了茶水漱口,又咳了几声,声音嘶哑着道:“去,把昨日判的折子送去宣政殿。”

待公公们齐齐退下,冯善伊紧忙拉过袍子披上,下榻取了案上刚刚递进来的明黄朝服,螭虎赤龙皆刺目得厉害。服侍帝王更衣这档子事,她从来驾轻就熟,只等着拓跋濬伸出一支胳膊。再仰头时,察觉到拓跋濬凝着自己端详着。

她咳了咳,没有吱声。

拓跋濬抬手揉了额眉道:“朕很好奇,你昨夜什么也没做。”

冯善伊平静微笑,他自是万安置备,有李敷树上挂着窥探一切,她便是有胆行刺,也全无机遇。只是此时揣了明白装糊涂,眨眨眼睛,言得顺理成章:“皇上昨夜倒是什么都做了。”

拓跋濬勾了冷笑,站起身来,稍松开双袖,闭眼任由她更换朝服。冯善伊勉力垫脚,才能抚平他肩头的褶皱,她这才感觉出,这个侄子不仅比叔叔瘦,更高了半寸。系领扣时,指尖触了异乎寻常的热度,稍抬眼望去,确觉拓跋濬面色并不好看。她最后为他压平了腰间玉带,温凉的清润腻在指间,又那么一丝隐隐的熟悉。她叹了口气,退身跪好,将声音压得极低:“皇上今日还是推了大朝罢。”

拓跋濬顿了一步,回身看她,并不言语。

冯善伊平静道:“我刚刚似乎感觉到,您在发热。”

他似未听觉,毫无出声,信步绕出只停在门前时,声音顿下:“你当自称臣妾。”

她抬起头来,见那门前的影子渐渐淡去,曦光静静洒入,她有些发晕,就那么无声的咀嚼那两个字——“臣妾”。

拓跋濬走后,冯善伊自是要回去眯一会,直到青竹唤她是时候准备去给太后念安了。这一次,她乖乖吃了饱,赶着与赫连同去。一路上,赫连与她离着几步故作不识,赫连与宫中余的女眷大多关系不错,人前对于冯善伊这个刺头,她面上自是要能避就避。于是整个太和殿,众宫妃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唯独疏远了冯善伊。冯善伊只得一口连着一口喝水,直到喝得憋尿,太后恰也从后殿缓缓行来。行了晨礼后难得太后没招揽众人一处念经讲佛,只差备了茶点即兴念起了皇帝儿时的趣事。

借着空荡,冯善伊从后门绕出去偏殿寻方便,身后阵阵女人们特有的叽叽喳喳声她听得只觉头更昏了。偏殿行了方便,心情大好往回走,步至中门却听得暗房中有婴孩“嘤嘤”哭声,再一听哭音即弱下。冯善伊贴着窗根往里望,一团漆黑,隐约见得黑缎袍子的人影怀里抱着个东西,她的头发极长,遮住怀里那东西。冯善伊将脸贴在窗纸上,终于看清那黑缎丝绸间猩红的襁褓——是个婴孩!

那一双修长葱玉的腕子正切在婴孩的颈脖上,冯善伊狠狠撞向上了钥的暗房,浑身带痛地倒载了进去。那黑衣玄身看她,目中尽是惊恐。

“你算什么母亲,好狠的心。”冯善伊提了一口气。

那女人立起身来,几乎是将婴孩掷在地上,她前去阖紧房门,再猛由袖中锃亮的匕首。

寒光晃过冯善伊的目,她只抱紧落在地间的襁褓,是个恬美干净的婴孩,尚有一对酒窝可人柔暖。冯善伊想襁褓贴在胸前,缓缓抬起头来:“你不用拿它吓我,我就是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有什么可怕。只是,你既然生下了她,就说明你不想她死。”

“我现在,只想她死。”斗篷下那女子的唇猩红潋滟。

“她会知道,真的会知道。会睁大眼睛看着你。然后在最后一刻看清她的母亲是多么美丽而残忍的女子。”冯善伊急促言着,顾不得呼吸,只将那襁褓揉了怀中,越来越紧,似要揉入骨中。

“与你无关!”那女子近了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匕首已抵了她胸前。

“会痛的,也会害怕。”冯善伊声音一时难得慌乱起来,不知道为何,目中酸痛的厉害,然后数不清的泪苍乱而落,“会看着你,心里想问,为什么我不可以活下去,为什么这么恨我,明明满脸是泪,为什么还要狠心杀我。”

女人摇头,目中晃动得尽是泪:“这是我的女儿,她长大了一定也会成为更残忍的人,还不如死去,不如死去。”

“不是的!”冯善伊拼命摇头,摇得头晕眼乱,“只你这样才会让她日后残忍。”

“你什么都不懂!”女人压抑着低吼了声,猛扑过来,夺走她怀中的婴孩,泪毁去厚重的妆容,面目狰狞着,看不清是哭还是笑。她将长袖抖出,裹紧赤红的襁褓转身奔跑着离去,那沉抑的黑色映抹出魏宫的所有颜色,皆是沉寂。

善伊哭醒了,扶着门边立起身子,却没有颤抖,她冷静地擦干那些泪,唇边上涌着腥气,静静言给自己:“只有残忍的母亲才懂教会子女残忍。不是吗?母亲。”

靛青色的长纱在风中抖出曼妙的玄姿,其实,她不喜欢青色。

青色,恰恰是母亲喜欢的颜色,所以她才日日着青色。

她喜欢拓跋余的苍白,还有魏宫一如既往的黑沉。这才是天与地的颜色,才是真实。

“我希望有一天,看到的你,是真实。”

这一声似由天边而入,冯善伊扬了头,只知那是拓跋余的声音。那是他不久于人世的一个夜晚,他闭目于清影池的温泉中,淡薄的水气浮上他细黑的长睫,他忽而睁开双目,看着她,是这样说。

胡笳汉歌 北都篇二十 逐

走回太和殿,撞见御前的那位公公匆忙的身影。她记得他叫“崇之”,好好一个名字由太监叫了去着实可惜,今早那个怒火中烧死死盯着自己的恰也是他。

冯善伊半拦住他,笑道:“公公何事这般匆忙。”

“皇上他,大朝时昏倒了御殿上。”崇之俯身而道。

冯善伊初以为是什么惊天大事,一听事不关己“哦”了声便打发他走,忽又觉察不对劲,忙拉回他半只袖子,讨好道:“大公公,您没在太后那里多嘴把我早晨的事......”

“哪能啊。”崇之随着笑笑,“奴才自是替您压下抢被子那事了。”

“这便好。”

冯善伊顺手贴了他几两银子,谁知崇之又道:“我只是将太医原话禀了太后,说是纵欲过度来着。”

冯善伊顿觉后脊发凉,转身再入前殿时,春已候在最近的位置,替她褪下袍衣时声音又轻又低地提醒:“此去前面,万般当心着。”

春的面色沉郁,看得冯善伊心里明白几分,捏了捏袖子,终是走上前去,正要回殿上自己的位子,却觉自她入内时,周遭便全都寂下,静得发毛。她扶着桌角不知当如何,目光瞥到赫连,她正于对面看着自己缓缓摇首示意着。

“跪下!”

一声冷喝响彻殿宇,听得众人心皆沉下。

冯善伊转过茶桌,行至殿当中缓缓落跪,不曾抬首。

“如何治罪?”殿首太后厉声言问。

冯善伊自觉丢人,睡觉抢被子这事说出去大抵也不好听。她好歹也要个脸面,再以后传出去内外朝都知道了冯家的贵人侍寝抢背子,别说姑姑,她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

太后转过首去,问着一侧奴才:“去传文瑶过来,她是皇上的嫡妻,未来的帝后。如今这事端由她断。”

连数日来养病不出的准皇后娘娘都要惊动,似乎这一次是真得伤天害理了。冯善伊心里琢磨着,不过是抢了被子,至于兴师动众万民皆知吗?太后娘娘有容乃大,也不过就如此微小的胸怀。

殿前响起通传声,那是拓跋濬身侧最尊贵的女人来了,她拖着繁缛的裙摆,梳起高高的髻发,这是内宫权力的象征。那个传说中,由拓跋余赐婚,嫁予拓跋濬的正妻文氏,冯善伊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记得那是拓跋余即位之初,他在百里长廊吹萧,然后告诉自己,他送给自己侄儿一个不错的女人。什么又是不错的女子,她端庄,她淑仪,她明哲,她风骨,抑或是,她能够成为拓跋余一个极有力度的棋子,安插在拓跋濬身侧的眼线。

冯善伊随着众人一并把身子低下去,头几乎碰及冰凉的地砖,而后抬起头,看向殿首那个明晃刺眼的女人。是美丽的女子,厚重的妆容掩饰不住惨淡之色。有李申的存在,拓跋濬对她恐怕只有给予权力与地位,其余她什么都得不到。

“来的路上,听内侍监言过了。你便是那冯贵人?”

这一声气息足硬,声线清婉,却听得冯善伊有些恍惚,她将眼睛睁大,竭力看清了殿上女子,脑海中顿时浮现了一刻之前,那暗房中高挑而绝望的女子,恰也有一张如此精致的容颜,恰也是这声声清冽。殿首之人亦认出了冯善伊,依然面无所动,只做不识般又问道:“冯贵人,你不应吗?”

冯善伊抖了一笑,将目光移开,清楚念道:“臣妾认罪。”

“那好。”文氏颔首,扶袖厉声道,“伤及龙体,你知是死罪。”

冯善伊未及反应,身侧已跪了另一女子——赫连。赫连跪向殿首,连连叩头请罪求情,看得冯善伊竟觉心疼。

“念及我皇登基大赦天下,无诛内宫。便免去死罪,逐去云中替我拓跋先祖守护陵寝。”

这一声落,冯善伊自也不知是谢恩,还是哭恩。免死确是好事,只是云中之地,苍茫萧败,是陈兵粗地,时时又有柔然屡屡兵犯。不毛之地便也算了,怕是去了,亦难有机遇活着归来。

太和殿的烛火一闪一灭,善伊渐仰起头来,直视文氏,缓缓绽出笑容。只是一笑,足矣。

宫中传来消息,说是一并遣去云中之地尚有因跟随陇西屠各王叛变从而获罪的那些家臣奴眷,冯太妃得了消息于是笑谑善伊道“倒也不孤单了”。赫连来看她,准备了满满几口箱子,善伊绕着箱子寻摸一圈,缓缓念着:“你这是打算把家当送我好上路。”

赫连瞪她一眼,喝口茶:“我这是收拾齐备了,与你同行。”

冯善伊摇头又摇头:“你死活是不肯给我清静了。”说罢看她一眼,才又挥袖子打发那些宫人把箱子该抬回哪抬哪去。待到总算安静下来,她挑了一盏灯,转身递了赫连,细声道:“我给你一盏灯,你拿着它好好看我。看清楚看明白了,再决定要不要同我这种人共生死齐患难。”

赫连抖了抖眸子,将灯接过,不动声色道:“我虽是讨厌你,可也明白自己过不了没有你的日子。”她说着站了身起,将烛台掷在地上,又踩上数脚直至星火全灭,黑暗中她嗓音微哑,笑了又笑:“其实我还是习惯这样看你。”

冯善伊捏着一角衣裙,竟觉得眼中有些涩。

“其实我不喜欢拓跋余,从一开始便仅仅是因为你。”赫连言中添了苦涩,“突然有一天,你便去了他身边,悲喜欢闹皆与他一人分享。那个时候,把我遗忘甚至丢弃的你,可曾......”

“我知道。”善伊轻轻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才是你,天真又任性的赫连莘。”

赫连摇首:“拓跋余生生夺走了你。”

“不,是我选择了他。”她看着她,明明哽咽得难受,却仍是坚强微笑,“自出生便由国人高高捧起,入了敌国亦受尊待,血脉中流淌着忠义骄傲的你,永远不会懂得我生存的方式。没有从高处狠狠摔落,没有一无所有的恐惧,没有背负族人的怒火与失望,没有被当做狗一般残喘着挣扎。命运给了你自尊高傲的资本。可我不是。所以你知道自己有多令人厌恶吗?”

赫连目中涌动泪色迷茫,像看着陌生人般恍恍惚惚,她终退后了几步,身形摇晃着越走越远,檀色长裙曳曳旋转,最终消逝在黑夜尽头。她想起了自己的姑姑,那个高处凤座之间的太皇太后,那个将天下万物看得俱是清晰的女人,曾经也告诫过自己,离冯家的孩子远一些。因为冯善伊,终会像她的家人一般,成为极其残忍的存在。这或者是他们这些汉人,血液里脉脉相传的罪恶。

胡笳汉歌 北都篇二一 见

宣政殿的后暖阁有一张足够睡三四个女人的龙榻,从前只睡着一个单薄的年轻人,那个男人常常会在噩梦中惊醒,会挣扎着起身然后呼唤她的名字,于是冯善伊便会奔过去将他揽在怀中,同时感应出积攒于他体内所有的恐惧与迷茫。拓跋余,或者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助的帝王。

只是今日,熟悉的龙榻上却睡着另一张熟悉的面容。

夜风很凉,这室中却透不出一丝冷气,暖得熏人。太医说这是要为皇上出汗,将内火郁毒憋出来,人就清爽了。借由昏光,挡着帘帐,冯善伊跪在榻前已是好几个时辰。她是来谢恩的,顺便探病,然后便如此刻这般,一跪不能起。直到榻上的人咳了咳,渐渐醒转。

榻前崇之挑起了一角帐子,递入汤药。又似乎过了许久,崇之退下,碗中汤药可见未少。

冯善伊朝前跪了跪,以好让榻上的人看清楚自己。

静了半刻,拓跋濬勉力坐起身来,很淡的声音传出来:“云中吗?”

“是个好地方。”冯善伊笑了笑,而后抬头看了他,“传言说您没有把他葬在皇陵,而是移去了祖地陵寝,是那里吗?”

拓跋濬沉闭双目,吸了一口气:“你也好离他近一些。”

冯善伊顿觉释然,站起身来由崇之手中接过汤碗,走上前去,跪在他榻前道:“不吃药,总是不好。”

拓跋濬果然睁目,就那么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便移去他处。

她会心一笑,自己品了一口,又道:“我虽跪了那么久却没碰这药碗。如今也试着喝下了。投毒这档子事,至少我不会做。”

拓跋濬沉眸低笑一番,转手接过药碗一口吞下,终道:“我知道用毒最狠的人,在下毒时会预先服下解药,以己身试药后,再去害人。我皇祖父太武帝不就是这般死在了宗爱手中?!”

“是。我也预先服了解药。”冯善伊竟也随着开起玩笑,转手将空碗递出去后,盯着他苍白消瘦的手指道,“那您为何还喝呢?”

“投毒这档子事,你不会做。”拓跋濬重复了她的话,“这话,我信。”

“我是有心投毒来着,因为实在冤枉。”冯善伊索性认真道,“对着宫内嫔妃雨露尽施,到我头上便是一盆祸水栽下来。您自个纵欲过度,郁火积结,再由阴风激起了病。我成了祸害龙体的那个。您说我冤不冤枉。”

拓跋濬细细听着,未觉不然,口中只不过淡淡纠正了道:“你当自称臣妾。”

“是,臣妾这二字换来好一出灾祸。”冯善伊说着叹气,转念又言,“您刚刚也没自称朕。”

好凌厉的嘴,又好伶俐的脑袋,闻此拓跋濬稍抬了抬眉,不动声色:“方才朕说信你,是以一个常人之心言信,并非一个帝王之心。所以不称朕。”

这话颇有些道理,冯善伊挑不出毛病,便点头坦然道:“您话中有话,想要说拓跋余是以帝王之心信我,所以才落得帝王死江山的后果?您拐着弯骂人,倒也有水平。”

“帝王死江山。”拓跋濬琢磨起这几个字,微皱额眉,“这五个字太高,他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