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比你更恨我父亲。是你摇醒了我。现在我佩服他。他所选择的生存方式,是漫长而又孤独的煎熬,比死社稷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活法。”素手握雨,她转过身来,盯着李敷,“我不想你以为我是在找借口。这世上懂他的人,我一人就够了。”

沉默如刀刻,冰冷地划断时间流水。

李敷只觉自己站在时光的这一面,而她如今却已踱去对岸。他们面面相觑而又漠然无言地争执,没有人据理力争,也没有人肯退让半分。

胡笳汉歌 跋涉篇之九 仇

天空沁染瓦蓝,春江染了胭脂朱浓。山间竹林葱青,环绕一方静谧。

冯善伊好容易甩开珠儿,自行一人穿了竹林,绕行山路,终至崖顶。分外清爽的风,荡起云罗丝绸的朱衣,这是随行一路最珍贵的衣物,春亲手收入包袱中曾说看见这身石榴衣便当想起回京的路。

间染的阳光落了额鬓,额头有些发昏,她抬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烈日。

模糊的记忆中渐渐浮出,那尘封已久的场面愈发清晰,恰也是午时正刻,恰也是大晴,恰也是......

那一辆载着自己和父亲,还有全族一百三十一口的乘露车自东首缓缓驶入,鼓声一时噪杂震耳,远远便能忘见观刑的老百姓早早围聚在西市口刑场周遭。他们自百姓齐声咒骂间步下乘露车,步上刑台,共二十三级的阶台,顷刻铺满百姓丢来的秽物。父亲握紧她的手走在其中。

他们齐齐跪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远望对面高楼是魏皇族观刑的队伍,由皇帝带头,他们端着茶杯,品着点心,似入了戏台般言笑轻松。台上倒下的尸首越多,他们眼中的亮色便愈浓,那是属于杀戮与征伐的快感。于是,死亡衍生为一出格外精彩而刺激的戏剧。

终于,那皇帝吃到了颗格外香甜的蜜饯,便像是中了大喜般眉飞色舞,他看了眼身侧宠爱的昭仪,刑台上受刑的是她的兄长亲人,高台上她却能言笑自如地靠在刽子手怀中缱绻温情。他吻她吻得毫不犹豫,她由他唇中含出那枚杏核。皇帝于是甩开长袖,笑眯着眼道:“如你所说,朕果然能从百颗梅子中吃出这杏。果真是大幸。那孩子就留下罢。”那昭仪滑下他膝身,温声言谢,袖手稍掩了掩,那袖笼中是一扎数十个杏饯。

由高台下厉声传出旨意,遥远的一声大赦飘来。父亲将挡着冯善伊眼目的一只手移开,他目中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一声声念着四岁时受教文儒牢牢背诵的诗句。

她最后抬了眼看父亲,刽子手高举的刀刃并入视线之中。血光乍溅的刹那,她窒了一息。他们足足砍了三刀才结束,每一刀都能听见骨头连着筋丝丝断裂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却没有断。

风中飘来血腥的味道,是熟悉的气息。自刑台将她拦腰抱起的宗爱情不自禁地以手挡着她目,然而她拉下枯瘦年老的五指,安静地看着父亲的头颅滚向自己的脚边,她没有闭眼,因为父亲的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父亲的唇仍是一张一阖,毫无声息的嘱托,他在说......

脚下悬崖峭壁,头顶青天白日,冯善伊睁开了眼,一如十二年前凝紧父亲。那个时候,依然是怨恨的,即便像狗一样,却残喘不过十年,父亲这一生,拒绝为亡国尽忠,没能为父尽孝,没有为人父母的守护,甚至连自己的尊严都没有保全。那个时候,浑然发抖的身体,有恐惧,有悲痛,更多的是憎恶,对父亲的恨,一个没能守护住家门,一个陷自己于不义,连累家族共罪的父亲,没有资格得到她悲悯的目光。最终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这一次,她扬起头来,以复杂的目光仰望天海云际。她站得如此之高,渴望看见云端幻化出父亲的容颜,哪怕只是一瞬,她忽然有好多疑惑,她忽然很想听到他的辩解。父亲一生中没有做只言半句的解释,可是那些话,她如今比任何人都想听到。她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心亦与他贴得如此近。

“父亲。你得到的是什么?”她忍不住扬了声,面朝空荡寂寞的山谷,问向那个早已化了灰骨游荡云端的一抹阴魂。是凭靠父亲最后的意志才活至今日,可是到底又是什么?!

她朝着东首缓缓跪下,湿漉的泥土渗入指间,额抵着崖顶最锋锐的石头,虔诚如佛门的信徒,久久不抬,她念起断头台父亲的遗言:“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冷泪倒灌,反由额头混入地间,一声大过一声,嘶哑了声音,几乎掩盖住天地所有的声音,“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可是父亲!你告诉我!何以为是最伟大的复仇!”

到底什么才是最大的复仇......

那染血的头颅,空洞的瞳孔,一张一阖的唇瓣抖出“最伟大的复仇”。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所寄托的希望,只是这半句话。她咀嚼了一十二年的六个字,仅仅半句,成为自己困步不行的桎梏,亦作了勇往无前的信念。

“父亲,你告诉我!完完整整告诉我,你怀揣着的伟大野心,穷极一生追寻并为之丧失所有的复仇,到底是什么!”天下万般复仇,怎有一般可以伟大而高尚。若非天下,若非皇位,不是权贵,不是尊绰,那么倒是要如何做,又该是什么。父亲说没有输赢,所以她至今并不觉得自己输了,即便是在失去所有之后,是生命中珍视的人一而再三离去之后,仍然不肯承认自己输,这是最后的坚守。

烂漫野花开满山际,顷刻漫天,满目璀璨。纯白的蝴蝶飞旋在山崖每一处落满颜色的花丛间,一针一针织出绚丽无比属于天地的织锦,勾染入一个女子最深的无助与彷徨。

就在这个午后,冯善伊第一次鼓起勇气,恸问天地,向注视她的父亲仰起满面苍乱的泪颜,第一次不用假面粉饰的坚强将自己囚入桎梏。然而,这漫天飞舞的蝴蝶,这满地蔓延的山花,这青碧如洗的蓝天,这葱玉浓郁的林木,这哀叫飞鸣的雁鸟,这澎濞潺潺的迸泉,这山,这水,皆不能回答她。

竹林的尽头,水洗冷袖由风吹摆,擒剑的手缓缓落下,那立身观望许久的身影静静旋身,步入下山的路。他一步一步远离,脑海中她跪立山顶的背影便愈加清晰,紧皱的眉头寸寸舒展,他顿步深吸了一口气。山泉泷泷淙淙绕入脚端,阳光透过丛密的枝头,印染出斑驳的寂寞色彩。李敷仰起头来,眯起双眼,握起映入掌心的一抹阳光,轻轻问着:“何以为是,最伟大的复仇。”

胡笳汉歌 跋涉篇之十 乐

冯善伊情绪恢复得很快,农舍中连睡三日后,主动向李敷提言上路,而后他们拜别珠儿,

二人在一天后启程向北,他们乔装成商贾雇了一架驴车,一个多半月后越过朔州边境,距离会和的清水河便只有十几天的车程。夜里他们入了朔州边郊,就近寻到了一间客栈,李敷前去查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边拉着驴车,还有驴车上睡死过去的冯善伊前去。

“一间房。”李敷掏了银子,铁青着脸吩咐客栈老板。

老板啧了一声,瞅了眼他身后半耷拉眼眉的冯善伊,总觉得这是一脸被下过蒙汗药的模样,于是捏着银子犹豫起来,是不是要报官。可又见李敷眉目凶狠,似是来者不善。

“这是我新婚的妻子。”李敷咳了咳,顺势搂了冯善伊腰身掐了一把她。

冯善伊顿时被掐醒,抬了眼皮,朝老板一点头,手搭了李敷肩头:“听他的都对。这是我爹。”

老板呛了一口,正要说话。李敷只把剑一横,颇无赖地冷脸应对。老板再不敢吭声,忙引路去开房。

李敷将冯善伊扔在床上,转身去吩咐老板上菜。冯善伊近来极其嗜睡,一路窝在驴车上走哪睡哪,睡得天昏地暗。她又睡了个把时辰,突然醒了,因着胃里空空梦中闻见菜香味于是突然惊醒,擦了擦嘴角淌出的口水,看见不远处李敷就菜喝着酒。

她五步并三跃过去,给自己斟了碗酒。李敷睨她一眼,夺过她酒杯,连着酒壶扔出窗外。

冯善伊有些急,拍桌子抗议。

李敷幽幽抬了眼角,吐出四字:“喝酒误事。”

“也是。”冯善伊想了想,明白过来,“孤男寡女齐齐喝酒,怕是要干错事。”

李敷皱眉,他何来这个意思,亏她思维敏捷,想象力无比宽泛。只可惜他不会争吵,遇上这状况,一般都是举剑,要么自刎,要么杀人。兹事种种,他既不能抬剑拿她,更不值得为其自尽,索性只得咽口气放过。多日来与她共处,恰是能磨平了脾气。

半晌,李敷运过气来,把桌中央的汤推给她:“把鸡汤喝了。”

这几日,顿顿鸡汤,她吃的只想吐,筷子敲着碗边幽幽道:“你没发觉我身上多了什么?”

李敷一怔,目光有些呆滞。

“你没发现我肩膀长了一对翅膀。鸡翅膀!”冯善伊恨恨道。

李敷微微喘了一口气,又想了想:“明日喝鱼汤。”

言着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酒,只能干喝水。

冯善伊皱起眉心,又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当日只顾着赫连,忘了问你。我见你那时大口大口往外喷血,没事吧?”

李敷放下茶杯,平淡道:“无事。”

“为什么会喷血呢?你那时有受伤?还是你血多的。”

李敷又看她一眼,幽幽道:“被你气的。”

冯善伊噢了一声,将汤水分他一半,招呼道:“来来来,多喝点补补。我明儿好再气气你。”

晚饭冯善伊没用几口,由李敷收拾了去,挨在床头胡思乱想一番,绕着屋内踱了几圈,扛着个包袱便要推门而出,灯前看书的李敷恰抬起头来,淡声问她:“不会是想逃?”

她扶门扭头看他一眼:“你当我傻子。你把钱揣自己腰包了。我逃能逃哪去。”

李敷一点头,觉得此话有道理。于是表示理解,顺手将灯灭了,披着长袍与她共出。冯善伊一路往外,一路抱怨他就是个不散阴魂。走至客栈西侧的小河边,冯善伊将包袱抖开,冥纸乱飞。李敷这才想到今日是赫连头七。

他蹲下身来,帮忙铺好那些纸钱,缓缓道:“这么多。”

“我怕她不够。”她揉揉鼻子,叹口气,“我若死了,会有人给我烧这么多纸钱吗?我也过不了太穷的日子。”

李敷抬头看她一眼,平静道:“以你的个性,会自备。”

火光映红了她半张脸,冯善伊说:“入了云中我写一封信,你带回去给拓跋濬,我会让他升你的官。你先帮我屯压些冥纸,我担心事后涨价。近年来物价飞涨,币值不稳。”

“我恐怕不会同你入云中。”李敷闷了一声。

“你要回去找珠儿?”冯善伊想了想,只有这么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为什么是珠儿?”李敷倒也好奇。

“我见你俩有奸情。”

李敷冷哼了声,不理会她的自行想象。

“那她为什么要抓着你的领子哭。”她继续盘问,“我在窗户边看到了。”

李敷站起身来,拎了她领子移几步松开:“你该回去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求皇帝给你赐婚。”冯善伊积极掰扯着这段婚事,眉间闪了几日来难得的喜色。

李敷稍一挑眉:“珠儿给了你什么好处?”

冯善伊指了指满地灰烬:“这些是她帮忙置备的,不过——”

“你当真乐意替我求?”李敷截住他的话,继续走着,声音沉了沉。

“假的。”冯善伊摆出一张苦脸,盯着脚尖。

李敷步子一顿,回首看了看她,重复地念着她的话:“假的。”

冯善伊认真点头,再仰首:“比起珠儿,我觉得我宫里的青竹更配你。”

“是吗?”李敷亦是淡淡应了一声。

他朝前淡无声走着,她就追着他的步子跟在身后,寒风吹起长摆飒然萧索,夜凉如水,却是难得安静,颇适合谈情说爱。冯善伊想自己这辈子,谈情的级别论不上,顶多玩暧昧,场面实又不如想象。在感情上,她是个不怎么幸运的女子,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砰然心动的人,却没能留住他与之执手死磕到底。她看了看李敷背影,论说这男人身形容貌都不差拓跋余,为什么偏偏她在他身后,还是更多地想起拓跋余的好。

“很难。”走在前面的李敷突然吐出两字。

“什么很难?”这男人恰喜欢用倒叙句。这在冯善伊看来便是装文雅,话不好好说,非三绕四拐,弄得人七荤八素才适时方休。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一 趣

“你那时说,要等我在世间有了牵挂,在最不忍离开的时候送我走。”李敷静静言着,淡淡扫了她一眼,“牵挂这二字,于我很难。”

冯善伊停下步子,抬了抬由溪水沾湿的裙角,随口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过——”李敷说着步子顿住,没能说下去。

“我那时是逗你的。我没想什么人死。大家活得难得如意不是。”她笑了笑,专心致志摆弄着裙尾。

她之身后的男人,素色袍衣黑如墨,寒气逼迎,长衫腰摆皆在飞。

冯善伊绕过裙摆徐徐转身,走至他身前,青色长衣荡了风中,静静抬首,面无表情的转眸,渐勾起笑意,舒缓从容,“我不是什么狠心的女人。”

李敷凝着她,手自她鬓后抬起,木兰珠花笨拙地插入她发髻间,他低了一声:“相比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我之无情无义更不会伤人。”

冯善伊顺着那珠花摸去,笑了笑:“既是无情无义,何不丢去?”

李敷眸子闪了闪:“你这几日来在故意勾引我吗?”

冯善伊借着他的话笑:“如何不能勾引。我不勾搭你,你早已联合他人害我。我说了要你心上添个人是真的,你添了我,才不会存心害我,反会真心护我。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很直接。”李敷抿了唇,幽幽道,“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所以,先帝也算是如此吗?”

冯善伊胸口冷窒,渐睁大眼,没有出声。

李敷朝前走去,只将声音落了身后:“在以生存为前提的勾引中,不小心假戏真做,于是丢了一颗心,反被勾引。”

冯善伊愣在原处,摸着自己心口静了许久,声音很轻:“这颗心莫不是在着吗?未曾丢了去。”

转日午时,他们赶着驴车到了偏关。城中富沃,百姓多过得丰润,于是来往人行中对这风尘仆仆穿得落魄驾着驴车的二人颇无好感。冯善伊跳下驴车时,顺路拉了拉路边一个翩翩小少年问路,那少年先是退后一步,随即拿帕子擦了擦被她摸过的右肩。这一举动,惊怒了冯善伊,于是不顾市容市貌,从头到脚开始数落小少年看不起外地人。此一番引得当街围观注目,那小少年亦是个面薄的,扬扇遮面,连连却步。

“你退,你退什么退啊。我摸你肩怎么了,我手脏怎么了。我还摸你脸呢。”他越退,她便越近,稍带着抬手贴着他脸,“嗯,面皮还挺嫩。”

“你。”小少年立直了身,一袖子指了她,“你流氓。”

闹得离谱,终于使得李敷无奈下车出面调停。

“收回去!”李敷持剑而来,挡在二人之间。

冯善伊吓得悻悻抽回了手,李敷看她一眼,转过身盯着那少年:“我叫你把那句话收回去。”

少爷瞪大眼睛,因着那把来势汹涌的剑示了弱。李敷却不知让步,反将剑搭在他肩头距脖子半寸的地方,引来周遭一片哗然。李敷朝四面人群狠狠瞪了一眼,大家慌忙散去,冯善伊忙蹲下身拾捡他们落下的鸡鸭鱼蛋之类。

“大爷是要财,还是要色?”那小少年看着李敷,俨然有些支撑不住。

冯善伊探了头过去:“爷我财色都要。”

李敷拉下冯善伊,只道:“彭孙斋如何走?”

“东行,东行三百步,右首。”小少年哆嗦地移开剑身,扭身逃了走。

李敷转过头,把手里拎着鸡鸭鱼的冯善伊一并扔了驴车上,牵着驴东行。

冯善伊凑到他身前,难得诚恳:“我真感动。这一顿,我请你喝酒。”

李敷面无所动,只言了声:“喝汤。”

二人入了彭孙斋,冯善伊问李敷怎么知道城内有个如此气派的酒楼,李敷不理她,入了二楼的雅座,背出几个菜名便命小二端上来。

饭过半晌,冯善伊靠窗向楼下望,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李敷:“我丢了一身袍子。其实我不想说的,我估摸是珠儿偷去了。她惦记我的袍子好久了。”

“都过了这么久,你才说。”李敷抬了眼,倒了一杯水,声音很淡。

“不想挑拨你们美好的暧昧来着。”冯善伊咬了一口酱肘子,“可是我这人有话不说就憋得难受。”说完忽得仰起头来,唇边酱汁沾染。

李敷平静地看着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拭着:“我会记得要回来。”

冯善伊睨了眼他苍白的手指,然后道:“你逾越了。”

李敷没有理她,低头给她舀了碗汤,推到她眼前。

“我打算写信给拓跋濬说你对我动手动脚。”她说着把左脸偏过去,“这边也要。”

李敷端着茶,稍稍皱起眉来:“你果真——”

“可爱?”冯善伊堆出一脸天真对他笑。

李敷虚眸:“流氓。”

她扑上桌,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还想我更流氓些吗?”

李敷低头喝了口茶,再一抬头时,额上忽觉一凉,似是什么油腻贴了额头。她夹杂着酱汁的蜻蜓一吻竟是毫不费力。他把水咽下去,并不觉得惊讶,偏了目光,声音冲着帘外,一低:“还不进来。”

帘外一应,即漫出个立起身来的人影。来人朝向李敷跪下:“臣在军中接到密信,即是赶来,候等了三日。李大人总算来了。”

“他是偏关营中前将花弧。”李敷看向冯善伊,“之后由他护卫你入清水河。”

“那你呢?”冯善伊继续喝了口汤,不经意问。

李敷垂眸,声音微弱:“回宫复旨。”

“噢。”冯善伊应了一声。

李敷立起身来,长袍在风中抖了抖,袖风扫过,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把汤喝完。”

冯善伊咬着鸡腿抬起眼来,又“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抬头目送他离开。最后的最后,是她将那鸡骨头啃断,刁了嘴里,转头对跪在地上的花将军道:“你想不想喝,鱼汤。”

他们在用完这一顿之后驾着驴车匆忙离开了偏关城,一路再北,即是清水河。冯善伊察觉到李敷离开后,他们的脚步俨然比之前快了许多,再不走那些鸟语花香好风好景的郊路,也不会闲适自在地在山间安营扎寨。于是十日的行程,仅用了七日。入清水河,和大部队会合的当夜,冯善伊下得驴车,呕得天昏地转,连花弧抱上来润儿,她都没力气抱。小眼睛和小西施因着多月未见主人,更是不依不饶。尤其是小西施哼哼唧唧,咬着她裙尾左右打滚。那是因为,它在抗议,它的主人如何没能出现。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二 孕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偏关的当夜,城中发生了一件腥风血雨的惨事,此事于朔州立时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而这个消息,也是在半月之后,待冯善伊一行人辗转入云中郡,才有耳闻。

那一日,众人入郡,候等云中遣军前来接应,先是落了郡城中一家茶馆歇脚。先前花弧得了李敷吩咐便早早在城中替冯润选了位奶妈刘方氏,冯善伊初见便喊方妈。

喝茶时方妈恰抱着孩子坐了冯善伊身侧,将小眼睛挤去了下位。小眼睛只好颇不爽地贴近小西施,小西施近来精神不济,却隐有发福的迹象。方妈摸了摸她肚子道是要生狗仔了。冯善伊一听,忙垂头盯了眼自己日渐丰腴的腰身:“我莫不是也有了。”

花弧递了本菜谱来,请冯善伊先选几个菜。她于是心不在焉地接过菜谱中,耳边传来临桌上茶客漫话谈论声。

“偏关城半月前那一出血案不知结案否?”说话的是一个端茶碗的老头,皱纹堆紧,“一说是个朝廷命官,怀里抱着个女子从偏关城楼跳了下来。我那外孙恰经过,说是那场面惨极了,血溅城门。”

冯善伊端着茶杯的手有些抖,于是放下,转过头望去那一桌闲话的老人家。

“又一说。那是京城来的大官护送宫里的娘娘来我们朔州,避入偏关时,遇到京中刺客伏击。不甘心落入敌手,就那么跳了下来。”馆子里的茶客于是都说开这话题,一个稍年轻的抱着茶壶走上去,挨个给桌上老大爷添了杯茶,“这案子没法破。只有宫里面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说连皇上都惊动了吗?”

“娘娘,您还没选菜呢?”花弧静了好一会儿,幽幽出声。

“噢。”冯善伊应了一声,回过身来,再去看那菜谱,字迹模糊的厉害。

添茶倒水的小二为各桌递上茶点,像是个知内情的,神神秘秘道:“我啊,还听得一说法。各位还要不要听,要的再加半壶茶,由小的细细道来。”再转过身来,冲着堂中各位一躬身,果然有人叫好,连连招手添茶。

小二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说怎么着,话是三品大官送宫中娘娘入朔州不错,可那娘娘是犯了错的,被贬来我们这的。所谓一路护送孤男寡女处着必然是要动了真感情,本说取道信都,结果二人中途变卦,转道偏关,那是什么,明明白白的私奔啊。”

冯善伊静静听着,身侧花弧已怒得听不进去半个字,回身便要取剑。冯善伊忙挡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

“娘娘!”花弧不甘地低声一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