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善伊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平心静气地听那小二造谣言事哗众取宠。

“朝廷这才追踪来了杀手,就是要把事暗中解决的。我说这案子根本不用破,官衙也不敢审,说穿了就是私奔露馅,双双殉情有什么好破的。各位官人想想,这皇帝就是不宠你了,也不会任凭你给自己戴绿帽子。”小二说得一叹,摇摇头道,“红颜真他妈祸水啊。可惜了那位御前重臣,落得红颜一劫,挫骨扬灰,当真不值。”

花弧红肿双眼,猛一抽剑,却由冯善伊出言阻下。

“花将军。”她扬起头来,眸子闪了闪,将菜谱推回去,“我只想喝鱼汤。”

“可这里......”花弧讶然,恍然明悟她所言要,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喝鱼汤。他静了片刻,终于无能忍耐一时突然失控,抱着剑蹲身下去像个孩子一般抽泣得哭起来。连连哽了几声,哭腔浓重唤了声“大人。”

冯善伊垂了眼皮,双手捧起半盏茶。

“我想喝鱼汤。”一滴泪,迅速落入水中。

这一日午后,冯善伊连喝三碗水,以水代汤。

饭毕,花弧为冯善伊和奶妈润儿安置了一辆马车歇息。冯善伊只觉稍睡去半刻,起身时已觉窗外黑夜沉沉,再问方妈,才知马车前行了数十里,已是远离了云中郡,朝去与陵宫相反的方向。冯善伊忙扯下车帐,冷言喝住驾车的花弧。

花弧停稳车,跪地请冯善伊下车详谈。冯善伊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吩咐了方妈几句,转下车中。她与花弧行至湖边,水汽寒凉,双目沉潭。花弧跪向冯善伊,轻道:“花某绝无心加害娘娘。”

“你要送我出朔州?”冯善伊虚了眸子看他,“或者,是李敷的意思。”

花弧皱紧额头,只道:“还请娘娘不要辜负李大人最后的心愿。跳下城楼,一是为断了追踪的刺客,声东击西护您安全出了偏关;二是......”

“瞒天过海。”冯善伊转过身去,“让天下人知道,包括宫里的那些人都知道冯善伊已死。所以他偷去我的华袍,罩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和她跳下城楼。死状凄惨难辨,没有人能看清楚那女子到底是谁。”

“娘娘石城遇险后,大人书信托付我暗中寻找合适的女子尸身。”花弧声音略低,“大人恐怕在那时早已有了这番打算。”

“恐怕......他是要白死这一回了。”冯善伊死咬出字眼,抖了一笑,“花将军,送我回去。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花弧连跪几步,匆忙道:“李大人便知道您会如此执意。他只要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冯善伊轻了一息。

花弧喉中微哽:“烦请您替腹中骨肉思量三分再决意。”

呼吸窒住,冷风钻入袖中,冯善伊难以回神。她扶着身侧的一棵树缓缓坐下,瞪大的眼睛空空洞洞。

“娘娘,地上湿凉。”

花弧忙倾身伸手去扶她,由她猛地甩开。她喘了几口气,转过僵硬的目光,直直盯着花弧:“把你的话再说一遍!谁,谁腹中的骨肉。”

“李大人说,娘娘腹中龙种结胎三月之多。”花弧咬紧牙关,“娘娘不是不明白,如今出得宫外,您有孕的消息传回宫中,自会招来话柄,即便皇上认下,宫中那些咄咄逼人的娘娘们自会想方设法除去您。就是不报,您入去陵宫,陵宫不留男人,倘若生子,必要想法设法送出。如有幸是公主,那公主一生也只得困在陵宫,当个婢人。”

冯善伊静了片刻,道:“你说下去。”

花弧吸了一口气:“如今陵宫之中便有一个女侍名绿荷,本是太武帝获罪宫妃所出,那宫妃亦是入了云中才觉有孕。此事传回魏宫,太武帝听信谗言,只道是宫妃与随行护卫行苟且珠胎暗结,随即下令双双赐死。当时统帅陵宫的静慧院大人心存不忍,便拖至那宫妃临盆后才下达赐死的诏书。绿荷由此保全。千金富贵命,却只落得如今陵中贱婢的身份。”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三 尽

心头隐痛扯紧,冯善伊将凝着花弧的目光敛回,长睫抖颤:“你千说百说都是我入陵宫生子如何凄惨。却忘了考虑一点。”

花弧愣了愣,垂询以望。

“我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呢。”冯善伊冷漠地以袖掩住自己的小腹,“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存在,陵宫也好,魏宫也罢......没有人......因为我可以让他不曾来过。”

“这层。”花弧怔愣,缓缓道,“臣尚未考虑。”

“既然是不能存在的生命,又是会为我带来不可预计危难的恶种。”冯善伊扶着古树站起身来,痴痴笑,“即便是天皇老儿的金贵命格,我也不屑。”

“娘娘。”

冯善伊别过脸去,只有一只眼落下泪来,怎么办,她要生存,活着还有许多事要做。终究不可以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前行的路,包括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这孩子来得偏偏不是时候,早一时,晚一时皆好......

她闭上双眼,冷风散去那一束凉泪。

“送我回去。”她转过头,盯着花弧,“把我看作自私的母亲罢。不,连母亲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做不到。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坚持许多年的道路,我做不到。”终有一日,就是死也要爬回京师爬向魏宫,姑姑在等自己,春在等,赫连在,所有人都在,只有她不在的魏都,是一生羁绊。

花弧垂下头,闭上红肿的目。

果真......还是这样。

他叹了一口气,李大人预见到的最差结果,果然是这个女人最后的选择。或许,她真的是这样的女人。而李大人说,也只有这样活着的女子,才可以走上那条通往千岁万劫无复的道路。她把每一条路都视作死道,没有退路,是这样坚决而坚持行走的人生。

“我不明白。”走在前面的冯善伊渐回过头来,“那个人,为什么要以死替我瞒天过海。”

花弧苍白苦笑:“李大人本是命不久矣的人。只不过以他残存的性命替人着想而已。娘娘可还记得他腕上久不能愈合的伤口。”

冯善伊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是由山间毒藤割伤未能及时清理,而后毒素入肤理血液,再至骨髓。”花弧哽咽,喘息着道,“自中毒至毒发潜伏一月,后一月受折磨而亡,平常人要两个月。李大人用了余两月护送你入朔州,甚至还多活了些日子。最后十几日,他都在强力支撑。直到......将您交给我。”

“你这样说。”冯善伊停下步子,看向月圆中天,星辰繁密,光芒洒在她面庞上,她轻轻闭上眼睛,“倒是让我负疚少些,还是多些。”

“李大人是想您能离开是非之地,就此逍遥自在。”花弧隐隐握拳,“跳下城楼乃是大人的心结。十年前,他亲自看着自己母亲跳下城楼自绝,李大人说他那时本也该同母亲一样,死在您之身后。十年后,他只不过选择了一种在母亲左右,也更为接近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吗?”她最后喃了一声,举步而前,月光遍地的前路越发明晰,她走在风中,行得平静。无论那是不是他的初心,她的心意依然稳如磐石。为什么要选择跳了她身后呢。自那年被父亲转去肩膀的那刻起,她便成为了这样的人,永远不能回身的人。

马车重新调转方向,迎着来时路奔去,身侧方妈抱着润而沉沉睡去。小眼睛亦和小西施相拥而眠。冯善伊笑了笑,只有自己那么孤独。她挑开一角窗帘,凝着寂静的夜色环绕城郊,凝着繁星沉沉,映出赫连与拓跋余的容颜。那样轻松而又释然,他们如今是活得最逍遥的人了。现在那月白星辰之上,又添了一人,他或许不会笑,只会抿紧唇冷冷的注视。

掌中木兰珠花越握越紧,抬至目前,她笑得目中闪出水光:“是你摇醒了我。也是你,让我活着去赎罪。所以不能逃啊,逃了依然是狗。我还有好多罪要赎回来,才可以像人一样站起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看到。”

三日后,冯善伊终于抵达了云中祖先陵墓所在的大漠,真如流言所说,陵宫所处之地一派荒芜,临最近的县尚有半日车程,三千云中侍卫守护着这一群鲜卑先灵。一并同来的罪仆有部分留下,另一部分遣去军中做苦役。进入陵宫的第一日,便由守陵的女宫人送来素色白衫,言道宫陵中只能佩戴穿着两色衣物,非黑即白。于是那些随箱而来的华衣锦服,只得大方的送给逗留陵宫数日又即日要出发去军中的妇人女眷。

“奴婢叫绿荷。”端素衫的女宫人随即自称着,“陵宫的下人不多,奴婢不仅要伺候您,还要负责监督陵宫服罪的大小宫嫔。”

原来,她就是那个绿荷。冯善伊先是望着她愣下,果真觉得这宫人骨子里有抹不去的傲气。英气逼人的眉眼,似有几分与太武帝相近的神色。绿荷见冯善伊盯得久了,不悦地皱了额头,冯善伊笑了笑,移开了目光。

“我宫里有个奴婢,叫青竹,你们名字倒是相称。”她说着推了一把满匣子的珠花金簪,怕是这些再用不上了,“这陵宫里,身份如我的娘娘有几个?”

“从前有四五个。”绿荷禀着,“多是太武帝的旧妃子。”

“我可是要给她们行礼问安。”

“娘娘不必。”绿荷再道,“她们都是死人了。”

珠络砸地,冯善伊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从前服侍过的那位娘娘?”

“也不在了。”绿荷满目平静,“是太武帝旧东宫的昭仪。”

冯善伊点了点头:“你在这里多久了?”

“奴婢生在这里。”

“生来就守着这些死陵墓。”冯善伊颇有些讶异。

“是。”绿荷应了一声,稍垂了眸,“奴婢还有些事情要打理,娘娘要是没有吩咐,奴婢这先退下。”

“你去吧。”冯善伊再一做打算,又拦住了她,“你知道先帝的陵墓在哪?”

绿荷冷一笑,轻蔑道:“这里的先帝多了,宗上祖先,不论出身,概都封了先祖皇帝。娘娘是问哪一位?”

“最近的那位。”冯善伊仰起头来,看着她,“拓跋余。”

绿荷将头垂下去,静道:“娘娘初入陵宫,应先向祖先行礼问安。”

“我知道。”冯善伊捻了捻素衣袖口,“但是——”

“明日辰时,奴婢会领娘娘前去那一位的陵寝。”

冯善意一瞬间的彷徨,那一位,何时,他竟成了那一位。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四 守

转日清早,冯善伊所居的莫名斋前果真聚集了老老少少,他们一行人自京中流配云中,辗转途中见得两位娘娘大方体贴,不由衷心而发感激。临别宫陵,转去军中服役前,特来辞别问安。冯善伊一早便让绿荷在自己庭中摆齐了酒桌菜肴,特以宴别,如今值钱的皆以散发诸人,她最后能承担的不过是一席拜别宴。宫陵难得如此热闹,一时引来与事无关的宫人凑热闹,无不都好奇这位新来的“钦安院大人”。

席上冯善伊只略酌了半杯酒,几位抱过润儿的妇人前来依依不舍地又抱了抱润儿,与冯善伊垂泪话别。冯善伊劝解着各位,只道要她们在军中若能寻慕好姻缘便不要委屈自己。

“母亲,请留下孩儿。”

席中央跪了一少年,突然扬声而发,惊得满席众人翘首看去。

冯善伊亦从妇人围簇中回过神,微笑着步步走过去,垂首看他:“你为何要唤我母亲?”

那少年叩头便是一拜:“孩儿陇西李冲。姨娘说我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若不是母亲,孩儿当病死在定州。孩儿愿认您为母,终生侍奉您左右。”

少年姨娘亦随着跪地,连连叩头道:“贵人娘娘。”

绿荷忙挡了冯善伊厉声喝止:“如今唤娘娘不适宜了,当唤钦安院大人。”

那姨娘糊涂地扬起头来,不知该如何出言。

冯善伊安抚一笑,道:“唤夫人即好。”

“是。钦安院夫人。”说着再一磕头,“我们娘俩已向陵宫请了如何能留在夫人身侧。冲儿已下定决心即便受宫为宦官,也要侍候您左右。妄请娘娘留下我们。”

“胡闹!”冯善伊当下责言,另前去扶起那妇人,“这是什么话。你那时不也说过冲儿是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如何为了我断了李家香火。我担待不起这罪过。”

妇人面色犹豫,只少年满脸坚定,久跪不起。冯善伊终是走到他身前,垂首微笑道:“忠孝礼义,你这个义子我有心收下。”

少年露出了喜色,忙道:“母亲这是收下我了?”

“可我要的是儿子,不是宦员。”冯善伊依旧笑着,“如果你想认为母亲,便起身随你姨娘前去军中历练,将日回我身边尽孝不好吗?”

“这——”少年稍掩下黯淡之色,“他们都说充奉陵园,宫门一锁千日绝,真能再想见吗?”

“这才是我需要你的原因。”冯善伊伸出一只手过去,淡了声音,缓缓道,“为我去军中,为救我出这鬼宫修身磨砺。你可愿意?”

少年眉心狠狠一抖,猛握上她手,轻了声音急促道:“母亲等我,不会太久。”言罢站起身来,坚定不移地转身迈出庭院。

身后姨娘随即要追上,由冯善伊暂且拦下。她看着李冲奔出的背影揉入清晨温柔的阳光中,并不刺眼,却如初升新日,渐渐焕发出与日争辉的独特光芒。她忽而明白,姑姑看着自己时常常言能看到希望。便如这一刻,她在李冲的背影中看到了相同的光亮。

待到众人退下大半,冯善伊拉着姨娘周氏避到暗处,她唤来方妈问她身上是否有碎银子,周氏忙推避:“夫人给了我们许多好处了,莫不要——”

冯善伊紧住她腕子,又唤了唤方妈。

方妈小家子气道:“您不是财不留皆散,哪里还有碎银子。”

冯善伊知她散银子过程中必中饱私囊不少,索性盯着她不语,直到将方妈盯得发毛,方妈从袖中掏出荷包,不情愿道:“我也是为了润儿打算。”

冯善伊将荷包塞了周氏手中,只嘱咐了一句:“一定,一定要将那孩子抚养为人中龙凤。”

辰时,陵宫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陷入曾经的寂静之中。羽林军前来锁上宫门,一共六道宫门,层层封紧。冯善伊立在宫道正央,微笑着看着面前最后一道阖紧。烈日环绕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色耀眼的光芒,兰花纷纷飘落,碎在裙间。

她最后望了眼那山,那门,缓缓道:“山宫无开日,未亡身不出。”一言似自嘲,又似反语。

身后立有人出言接上:“免自望西陵,不如伴君死”

冯善伊没有回头,静立原处,只等她走上来。

“钦安院大人以为,如今锁紧的只是宫门而已吗?”绿荷走至她身后,没有直言回应,流离的目光移去朱色巍峨宫门,“是无望的年华,是萧索的岁月,是麻木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又一年,所陪伴你的,只有愈发沉重的愁思,和遥远至全然消失的愿景。”

冯善伊静静回身,望着身后绿荷一笑:“闻蝉听燕日浴钟鼓夜望西陵,比起死,更适合我。”

“果真。”绿荷凝着她,不能理解地笑笑,“如他所言,你莫非一般的宫人,靠着强大的意念生存吗?”

冯善伊淡淡舒展眉眼,素手抚平绿荷因风吹乱的额发,声音很轻:“你答应过我,今日会领我去见那个人。”

植松作门,筑柏为墙。

绿芜绕墙青苔爬满层层青石阶,黄梨花白洒了一地,踩在脚下酥软湿亮。

拓跋余沉睡之处,在陵园最偏僻不起眼的一角,松门柏城,清冷寂寥,没有恢宏豪华的帝王规格,也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只不过是立在荒芜之中的小小坟冢,唯一能看出的是这里有松,有供起的小坟山,有一座不高的石碑,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青色岩石砌成,纹印雕镂几乎看不到。

绿荷前去清扫了碑前杂草,许是未有人关照,一时杂草漫生,野花环绕。

冯善伊扶着一颗新生的松树立了许久,她转过身来,对着忙前忙后的绿荷言:“你想象的出,一个帝王能落魄至此吗?”

绿荷愣了愣,抬头应道:“我想象不出,却日日见得到。”

“所以说,何苦为帝王。”冯善伊说着一笑,将手中桑落酒摆了石碑前。碑上无字,落了厚重的灰土,她起先以为是尘埃压住碑文,以手抹去,却摸不出一个刻金的印字。半刻觉得辛酸,连酒都忘了斟,她靠在碑前,青石瞬间笼罩了一团湿濡的热气:“连字都没给你留。你就这样被他们丢弃在这里了吗?”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五 酒

一盏桑落,送故人。

再盏桑落,祭思人。

三盏落桑,无奈别离愁。

立在碑侧的绿荷看得淡下声息,杯盏相连的凉浆,由冯善伊尽洒碑前,可这女人竟然由始至终载着笑颜,不是应该痛苦吗?她实在看不懂她。

冯善伊倾了酒,立起身来,夜明杯由袖间坠下。一时起兴,迈上碑后高台,幽幽言道:“魏武帝死前遗言命其妾与妓人,皆著铜雀台,月朝十五,登台望西陵作舞。那老头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都死了不忘嘱咐妓妾定期对着他的坟墓歌舞。你,想不想做一回曹孟德。”她说着绕着高台行了一圈,手握着参天繐帷,素白灵帐因受风雨侵袭,残驳无成模样。她扯下一束,挽了袖间,拖曳在裙下长长漫过。

这里没有他的妓妾,没有华丽的铜雀台,没有台堂八尺床繐帐,没有酒脯粻糒。可冯善伊还是决意要为他舞一曲,不是祭奠,是告别。他曾经问她,将日会不会想他。她说不会,因为那时她把他放了心底。是放在心底的男人,所以不必想念。然而,从今往后,她只会把他埋得更深,将他至死不能面对拓跋濬所隐藏的秘密一并埋葬。她会带着这些秘密,伴随曾经住在自己心底的那个人一并老去死去。

残破的灵幔由她双袖轻轻抖出,漫上天边,四丈悬空,随着舞动的不同力度,幻化出妖娆的花式,时而似牡丹,时而似荷盏,时而是烂漫山枝,时而是天仙飞花。没有琴声丝竹,她便踮着脚尖踩起鼓点,合着空中飞鸟扑翅的声响,伴着缥缈的钟音,临着风声,她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节奏,旋转,甩袖,起舞,跳跃,一气呵成的舞姿,徐时轻缓有致,急时铿锵利落。繐摇风起,曼妙的身姿曳在漫天飞舞的素白灵幔间,似跃出水面的莲朵,努力绽放。

绿荷怔忡地望着高台之上盈步轻转的女子,惘然若失般失去了所有情绪,便连目中落下行行冷泪,更是无知。这一支舞,不知为何,看得她心碎。

遥处长钟声散,舞缓缓落下最后一幕。

高台只剩冯善伊孤零单薄的长影,手中依然握着数丈灵幔,走一步,松下一寸,她缓缓走着,细密的汗攀爬额头,滚入眼中。胸口浮动,她喘息着最后看了一眼高耸的坟山,轻不可闻的声音只有自己能感觉到:“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我都要忘了自己竟还会跳舞。”

以后,或许也真的不会记得了。

烈阳渐渐在视觉中散去,只觉天地重回一片混沌之中,她又走出几步,灵幔溘然坠落。单薄孤离的身姿在风中僵了一僵,倾然倒去。浮坠睫毛间的汗珠碎裂,意识模糊的瞬间,她似乎看到拓跋余月白色的长衫缓缓走来,他抱着玉琴,似是方方为她伴奏而来,那琴上断了一根弦。她听得他熟悉的声音缭绕耳边——“饭不可吃得急,舞不可跳得疾......”

日落黄昏,灯火渐起。庭前幽幽的风散去,迎来云中入夏之后第一个闷夜。

冯善伊便在这压抑的昏时,醒转。初醒时她只想喝口水润润干裂的唇,喉咙烧灼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满嘴血腥的味道,不知有多难受。垂幔猛地扬起,迎目是绿荷略见惊恐的目光,由黑暗中挣扎出来,即便是细弱衰微的烛光都是刺目,冯善伊抬了素袖以挡视线。

“这是什么!”绿荷赫然扬声。

隐约见得她手中举着什么物什,冯善伊咽了咽口水,嗓子痛得发紧。随即身前便掷来冰凉的某个瓷瓶,她握在掌中摸了摸,知道这是托花弧转来的滑胎药。据说是西域货,疗效极好,不会太痛,三日后即能下地。

“你袖子里怎么会有这种药!”绿荷扑向她榻前,狠狠盯着她。为什么,这一次她所遇到的女人,如同母亲的命运。

“你连生死都由我,何必在乎我吃什么药。”喑哑的嗓音艰涩而出,冯善伊说着别过脸去。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绿荷摇头,踉跄跌下去,“生下来不可以吗?”

“我不想死。”冯善伊眨眨眼睛,笑了笑,“就把我想成这样懦弱的女人罢。我,比不了生你的那个女人。”

“母亲并不是因为生下我而死的。是因为爱,因爱而相信那个男人,至死都在期待那个男人会接我们母女回宫。然而她忘了她所深爱的男人,是天下的帝王,他的身边从不缺女人,只有更多如狼似虎的女人会伺机扑上来残食她卑微的爱情。”绿荷并不糊涂,她虽从未见过陵宫之外的世界,却早已看明白了一切,对于自己的母亲,即便她出生时便与她分离,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了解自己的母亲。二十年来,她所做的,无不是看懂那个女人。

“我连,爱都没有。”冯善伊看着绿荷,她不懂她是否真能明白此刻自己的心情。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至少可以因为爱而奢望,可自己却连奢望的资格都没有。太武帝和那个女人,至少短暂的相爱过,那怕只有一瞬。然而,她连刹那的爱都没有。这样不受期许,无爱而燃起的生命,只会让她感到愈发不安。

绿荷蓦然落泪:“这不重要。没有爱,反而让你活得更久。”

“可。”冯善伊努力压制心底的那丝犹豫,“她要如何成长。”

“我是如何长大的呢?二十年了,我在最丰沛的爱中成长。母亲拼命为我搏来生存的爱,还有陵宫众人,她们都是我的母亲。陵宫中的人,并非魏宫的阴险狡猾。只不将此事报回京都,陵宫两百人誓死会替夫人保密,我们都会是他的母亲。”

“我不要。”冯善伊猛地推开她,挣扎着起身,将那瓷瓶紧紧攥住,“我不要因为他毁了人生,我终是要回去的,回去魏宫,我不可以在云中守这孩子一辈子。会成为负担。”

“那么,就夺来那男人的爱吧。”绿荷定定望着她,“以他的爱,守护他的骨肉。母亲没有做到的,您可以吗?”

“爱,怎么能夺之即来。”冯善伊静静闭眼,疲惫地倒回枕间。

绿荷隐隐咬牙,退了几步,忍不住失望缓缓道:“我熬了鱼汤。听说鸡汤补气血,鱼汤对孩子好。本想给您换着补的。不过,若是您执意用药,也请先喝下鱼汤。”

闻言,冯善伊猛得睁眼,怔怔凝着榻顶发不出一个音。耳畔忽涌来那个遥远的声音,淡淡的声息,冷冷的口气......青色长衣在风中摆了摆,素袖敛起淡淡的茶香,他最后看了自己一眼,平静地说“把汤喝完。”

把汤,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