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我们为什么不逃?”雹子有些发困,只是姐姐嘱咐自己不能睡,他便努力睁大了眼。

“我们是大魏的后代。”冯润咬咬牙,“阵前来敌,不能失了气节。”

冯善伊落手抚过冯润的脸蛋,又抬头看去绿荷无限哀怨:“眼下逃,是不是也来不及了。”

“到这时候了,您怎么还想着逃。”绿荷颇有些气结,将挡风的大衣盖了孩子身上,叹口气,“门外跪了一地宫人,您是不是也该说些什么。”

冯善伊点点头,想站起来,只是腿有些发软。冯润见她这副模样,忙从榻上起身,披紧大衣,冲去门前,猛地推开,见到数排侍卫与宫人两面排开,雨水沿着他们模糊的脸庞闪烁着滑落,他们皆是神色哀戚黯淡,无神的目光望去室中暖暖的灯火。

冯润走出廊子,半身任由雨水浇淋:“钦安院大人有话要告诉大家。柔然陈兵宫外,我等当以命相抗,死守陵宫。”

“都逃去吧。”冷风细雨,淡声回绕,这一声全无情绪。

冯善伊提了一盏灯笼,靠在门前,平静地览过众人,“趁着未破晓,向东逃去,逃不走的便入地宫,躲一时是一时。”

“母亲。”冯润急急挑起凤目,心陡痛。

冯善伊面色无动,步入雨中,灯笼掷了脚边任雨水浇灭,她一一扶起年迈的老宫人,握过她们的腕子,平静出声:“我入陵宫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与你们重生,并不是要众位陪死。如今外敌侵入,若要保全我大朝天子的颜面,钦安院便给他这张脸。死守陵宫,钦安院一人足矣。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为了谁去死,更不要说一张脸皮!”

“夫人。”绿荷惊恸一声,忙跪了地上不能动。

冯善伊拉过裙摆,一步一步迈回阶上,她亲手扶起绿荷,声息中浮着淡漠的笑音:“如若是惠裕言中的转机,我定不负重望。如若只是死期,也请你护我一双儿女周全。我已写下降书,以不变应万变。对不住了,我并非那种大忠大义的女子。”

“母亲!”冯润扬起头来,满面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母亲是要后世如何书您!”

“我不在乎。”雨水滑过手臂,冯善伊看着满目萧瑟,她之心,便如这雨声,凄而不绝,急而不焦。雨息逼入肺腑,清凉舒爽,冯善伊笑着轻阖双目,“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不必向后世解释!”

只要活着,无所谓其他。

雨声压绕,庭院中只剩冯善伊一人。众人散逃之后,她便命方妈和绿荷牵着孩子们避去地宫。室中全无声息,她灭去所有的灯烛,团团漆黑中伸出自己的十指,只腕上的红玉血丝镯闪耀软弱的微光。一纸降表已由砚台压了正室桌前,她方有些担心,若是柔然人不通汉字,又听不懂她求饶当如何。

铁皮钢靴踏过前庭花道,声声“咚”音沉闷。盔衣甲衫由风激起瑟音萧索。剑尖抵着湿凉的地砖滑来,银光乍现的冷刃残有血色。

冯善伊端坐于桌前,模糊的光线生生撕裂所有的漆黑。大敞的房门聚了狂风,衣角云摆皆在飞。当声音越发靠近时,她有心起身跪地,不消移动,腿脚尽是发软做抖。她知道自己很没用,连一个投降的姿态都撑不起来。

银色钢甲坠着雨滴,染脏了她今春才铺好的芙蓉月夜地毯。

冷剑划裂毯中正央处一束妖娆绽放的初荷。

脚步声,不缓不急,融入不安分的沉静中,恰如山雨欲来。

身子朝前一倾,她本是要跪地,却重心不稳地跌坐于地。这一跌,痛得骨头要裂开。皱眉咬唇,唯独不敢抬头。湿漉的甲衣飞了一角于她面前,她出手握了握,替他拧了干,牙打颤道:“大爷是打尖还是住店。”

来人无声,钢盔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寒凉的目,静静审视地上垂首自不知念叨什么的女人。举鞘,收剑,反用银鞘探去她鬓侧,延着这张娇小精致的脸蛋滑下,勾起她下颚。

冯善伊不得不随着这力道抬起眼眸,剑鞘抵着她下巴,依稀嗅到血的腥气夹柔着铁锈的味道。她迎向对方淡漠的目光,狠狠咬裂下唇,逼得自己滚落热泪如珠,满是委屈道:“奴家有什么办法。十岁被卖入宫中,皇帝一露恩雨,反是祸害我落了实罪,正值风华便充入山宫做这薄命如叶的陵园妾。”

“你。”那持剑的腕子微一软。

冯善伊眨眨眼,继续道:“大爷若看得起奴家,便将奴家收去,做牛做马,都是大爷的人了。日后,日后大爷平定天下,收拾魏狗,奴家必为大爷献计献策。你我郎才女貌,男有匹夫英勇,女有贤妻淑德,我二人双双把家去。不出三年两载,定能给大爷添了一男半女。不,是三年两子,一手抱一个才好。大爷,您是喜欢男娃,还是丫头?”

“再说一遍!”这一声,更沉,压得人喘不上气。

冯善伊皱紧额眉,那些所谓柔然人好色喜欢掳夺汉女莫不都是谣言?!倒是自己功夫不到家,还是对方不吃这一套。她咽了咽口水,此番声息弱了:“你我郎才女貌......要不,我二人凑合凑合得了......您给我条活路,我绝对侍候您终老,守寡也不再嫁。”

她还未来得及说自己当尽“二十四孝”,即觉腰身一凉,半身已由对方揽入胸前。初勾引总算见了成效,只是麻衣已由他甲衣上的雨水浸湿。她任由他抱起,虽是紧紧依偎,却仍旧感受不到温度。

“冯善伊,你好大的胆子。”低沉的气息漫入脖颈间。

她试探地仰头,随着那声音周身发抖,颤巍着十指迎去他钢盔,她托起那溅落血迹的沉盔,黑发肆意飘出,一指绕了那发,轻轻吸了一口气,腥气之余那抹淡淡的墨香自四周逼袭而上,这一次,竟没有胭脂水粉的香气。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三 一夜云雨

染血青丝划过明润英气的眸眼,从前儒雅温润的五官,在黑夜中一如由刀刻玉雕镂而出的清雅,玉宇无尘。挺直的唇线因深抿勾勒出醉人的弧度,看得她眼晕目晃。不过四年无见,他周身所泛溢出的是一种咄咄逼人的强势气息。

一滴雨珠,自他鼻翼滑坠,落了她眼眉中。

“冯善伊,你好大的胆子。”他是这样说的,淡淡的语气随即转了嘲讽,“尚未守寡便心急再嫁,好坚贞不渝的女人。”

淡漠的目光却没有转凉,而是溢出灼人的光芒,似乎......足以吃人。

冷剑落地,他抱着她直入素帐之后。纱幔落垂,狭小的床榻间,是紧张的呼吸。她寸寸后退,他含了冷笑寸寸逼近。她借机要逃,却由他抬臂团了身前。他笑了笑,吻着她耳侧,淡淡出声:“不是说做牛做马都可以吗?”

“我那是......”她自觉理亏,作势求饶,“人家年纪轻,不懂事。”

他自一冷哼,扯去她麻服素衣,揽着她倒入绣竹荷面的锦被,躬身即欲进攻。

冯善伊忙躲,口中强言:“你别急,先把这甲衣褪了不成。”

扬眉,垂眼,有一丝不耐,但扔是卸去甲胄,只剩单衣时,淡淡望了她一眼,没有出声。此时此刻,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论说之前,闺房密话,总有那么多缱绻情话说也说不尽。然而,只对着这女人,无话才是最好的言语。如果没有话,便就只剩了做。笃定之后,随即拉下团团碎花轻纱帐,与锦被中皱眉望天的女人拥作一团,肆意而去。

星落月隐,晨曦爬了檐房,窗外雨水浇淋,隐约的日光映出模糊的彩虹。窗门屋门皆是大开,所谓雨水合欢,此情此景,最是相宜。

她其实无意承欢,只不过听着雨声暗自等一切静下。

一场承欢无爱的房事,倒是她的悲哀,抑或是属于他独有的怜悯。

正当她想明白了,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子女,都当在这时候做出个迎合的姿态时,他却突然停下,缓缓移上目光,以一种茫然无措的眼神盯着她,却是霸道的语气:“你如何不喊我?”

心底一沉,她周身僵硬,别扭地咬出那两个字,那两个被她遗忘近四年的字眼——

“皇上。”

瞳孔骤然缩紧,他猛得进入,痛得她隐忍躬身。她所迎合的不是欢,而是恼怒的发泄。

“我可有念朕?!重新来过!”

窗外雨声似乎全然听不见了,她怔了怔,吐字模糊道:“拓跋濬。”

他捧起她的脸,分明看了清楚,还是四年前那张同样的容颜,没有错。一指探去她眼角的湿濡,指尖轻抖,他愣了愣。

“别自作多情。”冯善伊动了动身子,颇有些艰难道,“是汗。”

“你这样的女人便是欠治,要你时刻记得自己的男人是谁。”他冷笑着,额上汗水滴滴坠下,他贴着她发鬓埋下脸,似是喃喃自语,又似言给她,“亏得朕自责内疚许多年,原来你生活得这样乐哉......”

冯善伊有些心虚地想要躲开他的怀抱,却由他一臂箍紧,听得他越来越沉的声息浮了肩后:“为什么不说。”这声音也越发隐忍,终于闭了眼睛,沉沉睡去:“朕也知道,知道对不起你,还有......”

冯善伊屏息,缓缓睁大眼,偏过头去,凝着身侧睡过去的年轻男人。她从没有怀疑过这个男人没有良心,不,他确有良心。他无比富有,手握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坐拥江山美人无所不能有,然而,他穷得也只剩下权力。

****

一夜风雨,竟有三两梨花爬了墙头,迎风簌簌飞舞。冯善伊披着长衫起身,经由木架,看见架头挂着昨夜被扯碎的素色常衣,静吹了半夜冷风,染了淡淡的梨香。那衣侧一并挂着胄衣盔甲,银色光辉只有在夜间才会闪耀无比,此时再见,只觉血溅得格外模糊。窗外烟气上浮,泛着春色旖旎。她旋身绕出内室,满地碎梨揉着泥土脏了地毯。

拓跋濬立了窗前文案上正兴致昂昂端看着什么,冯善伊笑念能将奏折也看得如此有乐趣的人,不愧是帝王命。只在她近身看了他手中文册之后,却笑不动了。

“这一封降书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拓跋濬稍抬了抬额眉,静静品了口茶,“可惜了。柔然人没几个通汉文。”

冯善伊眨眨眼睛,“噢”了一声,不再吱声。

见她难得老实,拓跋濬自也不再纠缠,将文册扔了手边,另取来案头高高摞起的奏折,才一夜工夫,从侍即将加急奏折摆放齐整。只是这些总也没那么有趣了,好容易舒展的眉头又深深隆起,他年纪不大,但眉心的褶皱却比常人来得更深。这是无论塞多少美容养颜的灵芝燕窝都填补不平的。

冯善伊不是老实,只是春乏加之困劲儿未消。趁着拓跋濬忙起,她转身想遛回去,却听拓跋濬在身后淡问了一声:“惠裕,你是如何弄了进来。”

“惠裕......是什么?”她未回头,硬着头皮装傻充愣。

“少装糊涂。”拓跋濬迅速落了几笔于折中,没有抬头,直接喝她,“你好大的胆子!陵宫是什么地方,破了法度不说,欺君倒也理直气壮。”

冯善伊叹了一口气,朝他稳当跪好,平静出声:“我那是把他请回来当佛一样供着。他就是一江湖片子,四处晃荡混活。讹上我不说,还威胁我,不领他回来,就要死给我看。我天天养着他,供着他,分他口粮吃,还被他训,实在可怜着。再说,他一把年纪了,我能同他有什么。我同他是当真清清白白。”

拓跋濬持着案折,想了想,点头道:“这话,我信。”

“信我?”冯善伊颇有些感动,她从来不知拓跋濬竟也能如此将心比心体贴关怀。

拓跋濬只合上折子,淡道:“我信惠裕。”

冯善伊仰头,如同恍然大悟般,怔怔道:“难怪那老头纠缠我不放。原来是,同他有奸情的是您!”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四 做牛做马

拓跋濬一步一步逼近她,目光沉了沉:“冯善伊,昨夜是没治好你吗?”

“皇上日理万机,当以国事为要。”冯善伊赔着笑,直退到窗前,连连摆手,“我自罚,自罚。”

“无碍。”拓跋濬咬了牙,仍不肯就此放过,“朕有的是时间。”

言罢,扯了她回至案前,一袖甩开满案奏折,凌空提起她朝案头狠狠推去,她后脊撞到硬木,晕得满眼生花。拓跋濬紧忙惊了,一臂又重提起她,幽声询问:“磕到哪儿了?”

“磕傻了。”冯善伊狠瞥了他眼。

“冯善伊啊冯善伊,你怎就不能老实片刻。”拓跋濬怒中生恼,松了腕子,转过身去一本本捡起地上的奏折。从前在魏宫中,他极是厌烦她过分浮夸不安生的姿态,只也想不到四年后再见,她果真没有半分进益。长着一张嘴,却说不出人话。

见门外闪出个侍卫身影,拓跋濬于是忍下脾气,甩了袖冷冷问道:“带来了?牵来。”

冯善伊再退了步,扭头望去,门外冯润牵着小雹子,尾随在绿荷和方妈之后没精打采地迈了进来。四人应声跪地。隔了好一会儿,拓跋濬终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放下手中奏折,徐徐走上去。自左而右,一一览过,目光只落了小雹子头顶。

小雹子忙抬起双手,姿态诚恳道:“大爷。我投降!做牛做马都可以。”这一句,冯善伊反复教过他,此时,他真有些怕这个又高又瘦,且周身散冷气的男人,于是眼泪鼻涕横流。

拓跋濬不满地看了冯善伊一眼,的确像是她养出来的孩子,母子尽是一个模子。冯善伊咳了咳,忙前去压下小雹子双臂,躲过众人,拿袖子给他擦了把脸。

“你。”拓跋濬冷了一声,忽觉不对,才又转换语气稍柔道,“你叫什么名字?”

“雹子。”又一抖索,才说了两个字就咬了舌头。

拓跋濬皱眉,缓缓道:“和老虎什么关系?”

雹子又一哆嗦,食指指天:“天上的雹子。”

拓跋濬抿唇,扭头看着冯善伊:“你解释一下,和天狗什么关系。”

冯善伊扭过头去拿了白纸笔墨,蹲下身递给小雹子,暗中叮嘱道:“儿子,给这肚子里没墨水的人把字写清楚。”

小雹子咬着笔头首先落了一个“包”字,再仰头时为难地看了眼冯润,包子上面还差个什么来着。冯润满头黑线,一巴掌挥了他后脑勺,骂道:“叫你偷懒,说了多少次了,雨水结为雹。差个雨啦。”

她这一挥,冯善伊未在意,只引得拓跋濬喝了声:“大胆!”

冯润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历,竟敢当着母亲面大喊大怒。悻悻收回了手,仰头时再看冯善伊,只觉她脸色也不大好着。拓跋濬见状尴尬着,略咳了咳,挥手让他们先下去。

冯善伊果断地牵着他们离开,直直走出前庭,未出一声。

紧随其后的绿荷终于忍不住坠上来轻声道:“夫人。刚刚那位看着不像柔然人。他是谁?”

冯善伊揉揉脑袋,看了眼天色,淡道:“他是谁?孩子的父亲。”

“咚”一声,绿荷连着方妈齐齐跌坐下去。只冯润瞪大一双眼久久未回神,小雹子愣了半天,忽然抱着冯善伊腿哭起来:“我不要那个人做父亲。那个叔叔嗓门那么大,还那么凶,小雹子不要,小雹子不是石头生出来的吗?”

她蹲下身来,搂了搂小雹子,笑着念:“小雹子别哭,娘也不欢喜他。我们一齐把他赶走好不好?”

小雹子哼哼唧唧点头,举双手赞同。

冯善伊笑眯眯站起身来,拾了窗前一朵落枝,再没有说话。方妈得了绿荷眼色,一并拉走了两个孩子,冯润最后回头看了她和绿荷一眼,犹豫着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间然的日光落了满庭院,绿荷不解地走上来问:“如今皇上好容易来了,正是惠裕师傅言中的机遇,您却要赶他走?”

冯善伊拉了拉裙摆,没有做过多停留,直到步入后院,闻听假山上泉水淙淙,方回过头来盯紧绿荷一字一顿道:“你以为,他这一次来是为了带我回去吗?”

绿荷皱眉:“云中受难,皇上自是担忧您母子安危。”

冯善伊摇了头,淡淡笑着:“他即位已有四年,**一无所出。他是要带回这个孩子。”

“那么。”绿荷明白过来,定定点头,“困住小雹子,才是为您求来机遇。”

冯善伊没有回应,望去远处,隐忍咬牙:“任何人,都不要妄想从我身旁夺走这两个孩子。否则——”目光陡然一沉,“不要怪我拼尽一切。”

绿荷从未见过如此认真的冯善伊,惊得困步不前,只是暗中下定决心。

冯善伊走回拓跋濬房中,是在半个时辰之后得了侍从传唤。初进入房中,便见拓跋濬平躺在软榻上闭目歇息,手中尚捏着折子。他就这样睡去,连有人进来更未察觉,失去了一个帝王所该拥有的警觉与防备。

午后柔风一扫,夹在奏折中的一页纸笺随之拂出。冯善伊抬手握住,目光淡淡看去,清晰分明的四字落在纸中——“拓跋云中”。莫不是给小雹子赐下的名字。

“云中这二字,举义非凡,且与我鲜卑缘分深厚。”榻上之人突然醒来,却未睁目,只是平声静气道,“朕想了又想,还是赐名云中最适宜。”

“皇上是笃定赏赐这野孩子名分了?”冯善伊幽幽抬眼,看去他。

拓跋濬坐起身,揉着额眉,淡道:“这孩子是我们的。”

“不是。”冯善伊甩甩袖子,幽幽坐了桌前,倒了杯茶。

拓跋濬稍愣,而后虚眸浅声:“四年前,李敷在予朕最后一封密奏中将诸事言得明白。他希望朕不要给他名分。”于魏宫中,诞下皇长子并非什么喜事。皇长子,必定意味着即位之君,然而若不是东宫所出,那么立子去母,冯善伊必死。李敷已是将万事预料于心,做了全盘筹措,才撒手而去。所以,他一压四年。只可惜魏宫明争暗斗之辈皆非寻常,落胎失子之事屡屡而发,四年之间,可笑他纵是雨露均沾,却无子嗣能出。朝中已有人碎碎言,言是他皇命无根基,权不逾二代!

冯善伊抖了抖唇,轻抿口茶,反是一笑:“这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但不是我们的。我的意思,皇上该懂。”

没有人能同帝王成为“我们”,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

拓跋濬站起身来,手落了案前,似是犹豫了许久:“我给你自由。”想了又想,缓缓念,“冯善伊就当病死云中。我会带这个孩子回去平城,立为储君。而你,自可以抛去旧身份再嫁,嫁得好人家,把失去的人生再活回来。”

“貌似我还是赚了。”冯善伊笑了笑,仰起头来,“我这是靠卖了儿子换人生吗?”

拓跋濬闭上眼睛:“有什么不好吗?朕以为,这样最好。你要的是自由。朕,需要子嗣稳固江山。”

“那么又是谁?说希望看到我像个人一样活着回去?是哪个说腿长在我身上,能否回得去在我!”冯善伊摇摇头,轻问了一声,“你不是不记得了吧。可是,我是靠着这句话,活到今天。”

“那个时候。朕不知道你有了孩子。”拓跋濬别过脸去,冷袖在抖。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倒霉。”冯善伊依然笑着说,“不是不知道生下魏宫的皇长子是多么大的灾难。不是不知道我的孩子一旦被魏宫接走,自己将会迎来怎样的命运。可是,我没有办法不生下他,如今更没有办法生下又抛弃他。”

“那么。是要同朕回去吗?”拓跋濬转过身,凝着她的眼睛,“如果你亲口告诉朕,朕会带你走。”

“就算是死,也要回去看一看。”冯善伊微微笑,言得诚恳。

拓跋濬恨恨地捏紧她下巴,力道很重,目光慢慢变得阴冷:“原来,你也是这种女人。为了野心,可以拼尽一切,死不足惜?那么好,朕成全你的死心。明日午时,启程先回行宫。”他慢慢松开她,放下冷袖,转身大步而出。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五 出宫之行

三月十二这一日,陵宫众人皆蜂拥而出,汇集于离宫的御道两侧。步辇是天**妃的规格,金玉华盖,黑虎纹旗,一路铿锵鼓乐,云中陵宫从未有过的盛世浩壮。依规矩,冯善伊只得端坐于辇中,连多看都不能他们一眼。只是她稍破了规矩,命随行宫人将她辇中四面软帐皆是打起。她记得自己初入云中时,尚是萧索的败秋,那一时入抵云中,狼狈得不成模样,曾也想过就此落为陵中妾,至死无出。然而,绝望越深,这希冀便愈猛烈。如今出山,已是万物勃发的春期。小眼睛和小西施已在云中安了家,如今已经子孙同堂三代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她走之前特同这两位商量过,结果就是家族太庞大,尤其是他们孙媳妇是地地道道的云中品种,出了云中很难生存,又是孕中,不好动了胎气。果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小眼睛搂着老婆与自己握手拜别没有一丝惆怅,反倒是冯善伊酸楚连连,特嘱咐宫人一日三餐要供奉齐备,侍奉终老。

绿荷跪在送行宫人之首,百合色的素衣在微风中延绵一如新生的花蕊,她很美,却不该老死在这深山孤独之地。冯善伊与她对视着,交错的目光在移动中越来越远,绿荷昨夜的话仍浮荡在耳边。

“我所见得宫中来的娘娘们个个是掩泪红颜,声声哭着自己命薄。我也知,那些遣派守陵的

魏宫争斗中被猜忌迫害的牺牲品。陵宫是一个足以磨灭尽欲望和情爱的死地。然而我所见到的钦安院却与她们都不一样。您不曾期待三千集一宠的眷顾,亦没有留恋宣平殿长乐宫的奢华权贵。您的眼中,分明有一丝更真实明亮的光芒。您势必要因它而归,为它而活。所以,请钦安院将云中此处当做人生中最后的低谷。从今以后,您只能抬头,只能往更高的地方走去,不能回头。”

似听见鼓声中交杂哀怨弦声,凄凉决绝。那曾经将自己与世外深深隔绝的赤色宫门缓缓拉开,

朱色宫墙,灰白瓦檐逐渐焕发成满目青山,流水云空。未曾见过宫外世界的小雹子惊讶地睁大双眼,须臾不动地盯着窗外,伸手握来一束风,便觉这风都有新鲜的气息。

冯善伊将头低下去,绿荷的影子仍在目中晃抖,除了她,似有许多人。赫连,李敷,姑姑,还有春,无数双眼睛正盯紧她。戏谑玩闹了许多年,终于,不得不认真地对待这些曾经失去,或即将重新拥有的人。

千秋功名,她不要。

帝王霸业,她不要。

盛世隆宠,她更不要。

所要的,又是什么......

“母亲。”小雹子仰起头,肉肉得小指滑过她唇畔,奶声奶气地问,“宫是什么?”

半日之后,车马入得阴山行宫。出于巡幸与巩固北疆须要,魏帝在阴山早设有巍峨煊赫的行宫,与云中祖地陵寝山宫毗邻,一山为隔。宫外北境长城自赤城至五原,延袤两千余里,以抵挡柔然,稳固防线,守护行宫尊址。而自兴建行宫后,魏帝多有巡幸阴山,至拓跋濬这一任便更是频繁。新政四年间,便有二次巡幸阴山。

夜入行宫,驻守众官员皆跪出迎接天子之驾。腾空而起的九色灯笼将天映得格外透亮,俨然失了夜宫的静谧。行宫以广德宫立名,是意为恩威并施,德布广远。前有广德大殿议政之朝堂,后设焜煌堂生活起居。峨峨广德,奕奕焜煌。

落驾后,拓跋濬回过身来,向着冯善伊所在的车辇走来。群臣跪地皆埋下头去,方不敢睁开眼瞧看这一回帝王又是领了哪一位美人归来。

拓跋濬向着车中小雹子抬了一只腕子,片刻之间,冯善伊只觉自己心跌向谷底。如若这一握隐约表露着那层含义,她的命运便是永坠深渊,满朝皇室怎会容忍汉血统母子把持**,觊觎要政。那么她生下这孩子,到底是幸,还是孽。

生下他,并以此与帝王交换自由,是拓跋濬眼中的幸,却是她的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