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申。”绿荷吸了口气,继续说,“您凭着记忆画出那些个刺客,已被证实是她的人。”

没有惊讶,没有冷笑,冯善伊闭了闭眼睛,平淡无奇道:“知道了。”

绿荷再低下头去,欲言又止:“还有一件事。”

“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冯善伊睁只眼闭只眼,“若还是给取名的事,只回她雹青天这名字绝对不行。”

“这回改了,说叫雹米花。”绿荷认认真真道。

冯善伊一手戳着额头,无奈道:“放了我儿吧。”

“还,还有一件事。”绿荷咽了口水,这回面上凝重遂起。

“你还没完了。”冯善伊哼了一声,眼皮有些发沉。

“闰月,太皇太后薨了。”绿荷说着将头低下去。

冯善伊恰猛得扬起头来,困意半刻尽灭,狐疑盯紧绿荷,久久未言。

“夫人,您要是难过,便说句话。”绿荷幽幽跪了她膝下,缓缓言,“太妃嘱咐我拖些日子再告诉您。都是我不好。”

“我不难过。”

只是,替一个人难过。

冯善伊转过身去,静静拍着睡去的孩子,声音故作了轻松:“临走时,就没留下什么话?”

“走时已神智大不清。连连唤着赫连昭仪的小名。一并嘱咐太妃书信云中,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宫。”绿荷将声息压得极低,“太妃说,如今魏宫天下尽在常太后与李申掌中。”

“哦。我有些困了。”冯善伊叹了一声,转过身欲要睡去.

绿荷仍不甘心道:“去年安能寺前来陵中的那场法事中,夫人重重惩治了那妖言惑乱陵寝宫人的老僧。您可还记得那老僧四处散播的谣言?”

汉主大魏,冯氏三朝!

字字是灭九族的罪,如何能不记得。

冯善伊皱紧眉,以指揉去眉心缓缓道:“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那老僧只不过是拍我马屁没拍到点上。我对皇权主位没那兴致。他要是谣言散我魅惑众生,红颜祸水,倒乐意听去。”

“可是。”绿荷仍是不死心。她在云中近二十年,总算迎来了命中那位贵人。那还是她十三四岁时,陵宫仍活着那位能掐会算的老宫女说自己总有一日会遇到贵人出得云中奔去锦绣前程,她虽只当是戏言,却在遇见冯善伊后平添了几分信念。

“你怎知。”冯善伊想了想,忽而严肃看向绿荷,“不是魏宫派来的又一次试探呢?”她是如何才平安抵达云中,那是踩着尸骨而来,怎不能怀疑猜忌,怎不能小心翼翼。

绿荷闻言,只扭过身去,将门窗阖紧,重新回至屋内,跪了帐中将袖中素绸抽出,双手承上:“一而再,再二三,以命试探吗?那惠裕师傅,自法事后,一日见不得夫人,便刺自己膝骨一刀。如今双膝疤痕近百余处,人已不能站立行走。”

冯善伊接来那素绸,稍一展开,数字以血而书,字字触目惊心。她望着那字,竟扼了呼吸,空眨了眼,咬下一口冷气,全无声息。

“寺中主持说惠裕师傅积病缠身,恐熬不过几个冬天。如若您想见他,奴婢自会有办法让您出得陵宫。”绿荷终于扬起头来,坚定看向她,“为什么,您不为自己拼一回呢。如若真是此番将日,即便终是一死,也值了。”

冯善伊垂了一支腕子,缓缓捏起绿荷下巴,看清楚她的眸色含笑道:“你除了眼睛大,胆子也够大。我这一步走下去,兴许就是条死路,你可放心把自己的命交给我吗?”

绿荷笑了一笑,声音毫无起伏:“奴婢是为了等这一日才活着的。绿荷,愿意与夫人同死。”

冯善伊眨眨眼睛,随意而笑:“到了那一天,就不许说同样的话了。”

胡笳汉歌 跋涉篇二十 终

安能寺矗立云中西地,与宫陵依山而隔。晨鼓昏钟之音,大多能散入宫中。然而即便是近在一山之间,多年来亦如天涯相隔。安能寺每十年会遣众僧入陵做一场祈福的法事,最近的一次恰恰是在去年。奉陵之妾,入宫陵后,自当与世隔离,那一次法事,冯善伊依然是闭在后室潜心修养。却闻得有老僧在宫陵中散尽谣言,于是命人重罚。然而,那老僧却不曾死心,只求一见,竟以自残相逼。

车落寺前,绿荷先去寺中打点妥当,半柱香过后,前来掀开车帷,引素衣蒙面的冯善伊落车。硕大的斗篷将她由头到脚遮掩,锱色黑绸委地而过。前来接应的小和尚在她入寺后将寺门紧闭,绿荷亦谨慎守在门院之前。

越过中殿,穿柳拂枝,入得闭室,皆是由黑账盖蔽。身后小和尚无声退去,冯善伊推开室中一展素帘,见到帘后案桌供奉着佛龛,两侧香烟袅袅。她自蒲团间跪下,合什双手默声祈念。

她并非诚心向佛之人,只入得此间,心竟也随之静寂,平添了几分出世情怀。

佛龛后浑厚声息漫出,声声言着:“汉,有贤妃班氏求避宫祸自请奉陵长信宫,以死为期。亦有妖后赵氏获罪而废,遣配延陵守园,不忍孤苦含恨自尽。夫人您一奉寝宫年岁换,岂是弃赵后孤恨,从班氏之贤?”

冯善伊未抬眼看去,只转了转佛珠缓道:“钦安院福浅命贱,自没有赵飞燕的金玉贵命,更比不了班婕妤慧淑智睿。”言罢抬起双睫,见到身侧已落了赤色僧衣。她平静望去,凝着身前人影,止息了半刻,将手中佛珠一掷,总算可以不必那么装沉稳,原型毕露道:“您别拿文绉绉的话考我,答得我满头汗。哥哥。”

“你能守规矩说话,恰也骇了我一大跳。”冯熙忙扯下僧衣,连走至她身前,大掌自她双肩握起,寸寸握紧,“好家伙,十年不见,竟也长出眉眼来了。”

“屁话。姑奶奶打一出胎就有眉毛有眼的。”冯善伊一时恼火。

冯熙抽出扇柄敲紧她额上:“这满口跑脏字是同哪个学的。”

“谁知道。”冯善伊夺过他扇子,自甩了开,瞧着面上山水图迹,“我如今粗俗了呢。”

“你也没高雅过一回。”冯熙掐灭一束烛火,幽幽道,“我见军中遣奴个个揣着金银玉器,都是从前冯府的规格。初还纳着闷不敢信,直到见花弧手里你那木兰花。爹爹送你的生辰礼,你乃当真大方!”

“不大方,又怎勾得来我这小气哥哥。”冯善伊笑笑,自佛龛后望了望,拉回他袖子,“难不成你是那惠裕,论说是想勾搭见我,倒也高调了些。”

“屁话!”冯熙立时拧直了眉,“你哥哥我天下第一美男,怎会是那糟老头。”

冯善伊好笑着看紧他,慢悠悠:“原倒是同哥哥学的。”

冯熙将身子一让,挑起半扇帘,飞摇的白幡映出昏烛落影。冯善伊自抬步而入,见得漆墨案台之侧的背影骨瘦佝偻,形如烛火将烬的残败身躯颤巍。那老僧背对她而立,闻得步音,握紧手间木杖,蹒跚转过身来,堂风渐起,夹柔虚光显露出爬满皱纹的黝色面容,最惊并非鹤发颓颜,而是他目下半指左颧骨处刺了豆大的一个“犬”字。

刺配云中吗?

冯善伊将袖中素绸掷于地间,漠然踏过,无所谓地笑着:“听说你宁死也要见我。”

惠裕笑:“只可惜,夫人最终想见得是答案,而非老僧。”

“我这人,好奇心重了些。”冯善伊甩了甩袖子,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那六个字的答案吗?”

“烦娘娘抬起手来。”

灯火尽灭去,冯善伊转过身来,闻言,便真的将手伸了出去......

***********

兴安二年冬,拓跋濬欲立文氏为后,然铸金人失败,不得立。亦是这一年冬天,冯善伊命人

自安能寺请回一尊半身佛像供奉入后殿,日夜虔拜。转年春期,拓跋濬巡南,觅得一位佳人,生得花容天姿,于是收入行宫,封为御女。

在血洗的平叛,无尽的争锋之后,处于盛世极权中的平城伴随大魏宫景重起丝竹鸣乐,载着千秋万代的太平之梦复归沉静。而在遥远的云中偏隅,没有乐声,没有宫鸣,没有一世昌盛的姿态,没有一片宫景的繁荣,只有抛去杂念日复一日的沉声诵念,妙法莲华经之后,是一个女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宵衣旰食卧薪尝胆。

然而宁静淡泊并非绝望从生的悲凉心境,它是在理智与欲念博弈之下的持衡,是困步于被动斗争中一种无关乎输也无关乎赢的正存法则。

檐下雨雾蒙蒙,风盈起麻衣素服。绿荷换下一盏灯,擒笔捅了捅睡在蒲团上的女子,不见反应仍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连连打开数扇窗,潮湿的冷风逼入。哗哗的雨声噪杂入耳,梦中女子喃了喃,以袖掩耳:“乖绿荷,我就睡下半柱香。”

绿荷忙俯了她身前:“都三株香了,再半刻惠裕师傅即是要来查验。”

冯善伊抬了一只眼,哼唧:“我背到第几卷了?”

“首卷才背下一半。”绿荷好心好意提醒说,“您坚持一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让我灭六欲,吃斋念佛,粗布麻衣也就算了。”冯善伊挣扎着坐起,接过绿荷递来的参茶,“如今还不让人睡觉了。你去跟那怪老头说说,我不当哪门子皇后了。这天下爱给谁给谁,你让他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我死活不干了。”

“惠裕师傅说了,三月为期,若还见不得进益,不用您赶,他自己走。”绿荷叹了一口气,架起她,把经卷抬了她眼前,指间一扫,“夫人,到这了。世尊,我今无复疑悔,亲于佛前——”

“我今大疑悔,不当于佛前。”冯善伊推开那经文,晕晕乎乎道,“你跟老头子说,不等三月了,我这一辈子都没得进益了。”

雨声渐近,夹杂木杖擦过地砖的声音,赤色僧衣飘于门外,惠裕缓缓行入,衣尾尚沾着雨滴,他将木杖重重击了地间,冷笑了笑。

惠裕缓入另侧蒲团艰难而坐,颤抖的指节攥过佛珠,盯着冯善伊,徐徐念来:“进益与否,当在老僧之念。今夜默不出三卷,明日仍然不得食,加卷——”

“师傅,我进益了。”冯善伊忙道,赶在他加卷添经前匆匆念,“当真进益了。”

惠裕稍一抬白眉,幽幽出声:“尔时无数千万亿种众生,来至佛所、而听法。”

冯善伊提了口气,接而念着:“如来于时,观是众生诸根利钝,精进、懈怠,随其所堪、而为说法,种种无量,皆令欢喜、快得善利......”

“诸天人众,一心善听,皆应到此、觐无上尊。”

“我为世尊,无能及者,安隐众生,故现于世......”

我为世尊,无能及......

(一卷北都跋涉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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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完结文:《昭然天下》《后命》

出版文:《皇运》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一 仁王经书

阡陌迎春,东水滔滔,又一年的春风散入荒蛮落寞的云中,这是离开魏宫第四年的春天。就在冯善伊已不记得如今是兴安几年时,绿荷轻轻告诉她,是兴光元年了。改元建制,这恐怕又将会成为史书中浓墨重章洋洋洒洒的一记落笔。

清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了书案前,麻衣素袖拂过卷卷经书,金刚经,仁王经,伽耶山顶经,正法华经,泛黄的经纸斑驳残破,痕迹斑斑。绿荷随手握了一卷,借由阳光摊开展放,密密麻麻的汉字,还有那些繁难如天书般的梵文,彼时书写落下的笔迹淡了墨色。绿荷想,没有哪一个女人在最美好的年华,会同这些古董经卷厮守数年。

然而,这就是她主人——钦安院的四年。

“绿荷姑姑。那卷仁王经翻出来没?”阳光下扶门而立的两个小人,恰是近七岁的冯润领着冯小雹子,宽绰得的麻制衫衣罩了周身极不贴体。

“来了来了。”绿荷选出一卷经,应声而出。

“娘亲今儿为什么又吃不了饭。”雹子皱起淡淡的眉,颇有些难过。

“娘亲今早默经时错了一个字。”冯润认真回道。

“只是一个字嘛......”雹子吸了吸鼻子。

冯润扭过头来,似笑非笑:“文殊菩萨那一卷只说了十五个字,娘亲就错了一个。若我是惠裕师傅,也生气。”

绿荷只忍笑不出声,一手牵着一人行至佛堂侧屋窗前,隔着窗纸朝内低声道:“夫人,三卷给您取来了。”

静了半刻,窗子由内稍推开,溜出一只手:“快,快给我塞进来。”

雹子踮起脚来,朝内望去,只见冯善伊口中叼着杏果,右手执笔,翻一页经书,即往自己左小臂内侧落下数行芝麻小字。雹子仰头看了冯润一眼,不懂道:“姐,娘亲往胳膊上写什么?”

“呆子!”冯润拍了他脑门,压低声音,“戌时师傅要大检,她这是打小抄呢。”

雹子“哦”了一声,忙够着窗户伸出两只手腕:“娘亲,您够不够写,雹子这还有两只胳膊。”

冯善伊换了支笔叼着,瞥了眼他哼道:“不愧是我亲儿子,肚皮贴心。”

冯润听言嘟了嘴颇不再在道:“我不也是你亲闺女。”

冯善伊恰不爽着,直接回她:“你亲!你给我往惠裕那告密说我仁王经背得最差,害得我期待大半年的春假又泡了汤。”

“我那是对您负责。除了我,其他人都包庇着才让您天天这么不着调。几卷经文都背不起,别说回京了,庵中都未必收您干吃闲饭!”冯润一板一眼说得句句在理。

冯善伊由她噎住,只得翻了翻白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被自己闺女治得死死。”

“夫人,您快点。我得赶在师傅来之前把经文收了。”绿荷尤其见不得她们母女掐架,匆忙而又小心翼翼地提醒。

冯善伊吹着腕中蝇头小字,连连道:“这就好。”

冯润一时软下态度:“不管是打小抄,还是怎得,这回再不能出岔子了。师傅说了您要再不进益,他立马就走。”

“他这话都说四年了。”冯善伊甩了甩小臂,干得差不多了即放下衣袖,将经书笔墨尽是丢给窗外的绿荷,“我求爷爷告奶奶,都没送走他。我当年那是把他周身涂了金泥抬了宫陵来,倒真是请佛容易送佛难。老头子讹上我了。”

“啊哼。”内通大佛堂的木门忽然推开,惠裕拄着拐一步一步挪来,抬眼看了冯善伊,“我讹上谁了?”

冯善伊“砰”地关窗掩住窗外三人,好声好气行至惠裕身侧,端茶敬水道:“这个讹,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哼。夫人背得最熟恰是这一段。”惠裕喝了口水,幽幽抬起眼,朝向窗外,“你们也都进来吧。老僧有话要说。”

窗根下听得这一声,绿荷忙将经书塞了袖中掩盖,余下纸笔藏了雹子腰间以麻衣遮着。三人齐齐入室,贴着墙边一字排开站好。惠裕把玩着茶壶,又看了眼提气屏息的冯善伊,须眉轻抖:“今儿大检免了。”

“这。”冯善伊眼眉跳了跳,掩了掩胳膊道,“您不早说,瞧我背得满头大汗。”

惠裕收回目光,暗自冷笑:“也抄得手酸腕痛。”

冯善伊猛扬起头,瞪向对首冯润,只见她忙摇头,这一回,真不是自己。

惠裕似乎未气,若要是往日,他必气得以木杖狠狠敲地砖,硬是凿出几个地洞才罢休。只是今日,反是平声静气地喝茶运气,一如暴风雨之前的诡异宁静。

“老僧。今日是与夫人辞别的。”他淡淡道。

冯善伊听闻脸煞白,立时夹了哀腔:“师傅我这回真是错了,真进益。我再背他个三天三夜,绝对倒背如流融会贯通。你千万别拿这招激将法治我。”

“惠裕师傅。娘亲她真错了。”冯润连进几步跪地,“您别走。”

惠裕缓缓抬首,先是看了一眼冯润,又看向雹子,淡了声音:“雹儿,你告诉师傅。师傅为何要逼你娘亲研习佛学。”

雹子苦瓜着脸,缓缓道:“因为爹爹喜好佛经,娘亲念佛是为了勾引爹爹,勾引.......师傅,什么又是勾引。”

惠裕猛咳了起来,重拳落了几案上:“哪个教予你这乱七八糟。”

雹子幽幽仰起圆嘟嘟的脸蛋,四下打瞧着,清眸闪着对面之人。冯善伊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后又使了使眼色。雹子会意,扭头一指身侧绿荷,看着惠裕道:“绿荷姑姑。”

绿荷惊得怔愣,气得脸色铁青,只道是这一对当真是亲生母子,肚皮果然连着心!

惠裕闭目,揉了揉额头,余光瞥向冯善伊。被瞥那人自是做出一脸事不关己,转去他处饶有兴致的望远。惠裕叹了口气:“柔然兵犯,一再向东而来,怕是今晚必会入抵宫陵。老僧必是要走了。”

冯善伊想了片刻,招呼绿荷道:“去,收拾收拾,把我四口箱子收拾出来。我们也连夜逃。”

“夫人不可。”惠裕忙阻止,语息太急,连连咳着,“夫人定当留守宫陵,守得云开日明。”

“你这老儿不地道。柔然来犯,自己收拾家伙就要逃,还怕我们老老少少拖你后腿不是。”冯善伊笑着揶揄惠裕,自盘算起出逃的计划。

惠裕见她一副去心已定之心,暗自叹气,终言:“老僧所等数年只不过是这一日而已。夫人苦守四年所待恰在今夜。夫人若是肯信我。若是肯信。惠裕以死为报无从悔。”

“我说了什么你便生啊死啊的。”冯善伊恰盯着他,“要活,大家一起活。死,我就不奉陪了。”

“从今夜之后,我等粗人便再不能辅佐夫人。您自是要青云而上,千万要忘记我等粗鄙不中用的废人。只您记得云中苦灾,他日,他日还世间一个真正的清平盛世。”

清平盛世!

扪心自问,她从不曾见过。

惠裕召来冯润在自己身前,见得这孩子虽生为女子,却自幼气势不凡,眉宇更是写满坚毅果断。此女若是生为男子,必定会成事大作为。

“润儿,你娘亲苦习佛经是为何?”惠裕揣了一口气问着。

润儿轻吸了一口气:“以出世之心入世,以法门之度御人,以佛家慈悲爱人。”

惠裕渐勾了笑,抬袖一指偏向冯善伊:“你予你母亲再说一遍。”

冯善伊甩了袖子,幽幽道:“你说点能听明白的话。”

冯润冲着母亲扬起头来:“师傅是说,佛法载母亲通向无上之境。”

“都说了我恐高。”冯善伊转过身去,却忍不住握了一只手。

“润儿。”惠裕勉力站起身来,扶起冯润,“除此之外,你可知自己的责任?”

“是。”冯润静静看向冯善伊的背影,“辅佐母亲成为一代贤后。”

冯善伊猛转了回身,愣愣盯着这个自眼皮底下渐渐成长的女孩,过分成熟的神色,坚毅而无畏的眼神,有文氏的影子,那么另一半的容色,是来源于她的父亲吗?到底是一个怎样神秘的男人,是否仍于世中。

冯善伊以为,一个七岁的女孩,只是七岁而已,不当拥有不符合她年龄的任何情怀与思量。然而,她忽视了惠裕对冯润成长中的过分关注,方妈将她教得过分懂事,绿荷亲自灌输了她太多人情世故,而惠裕,则是将太多沉重的负担送入她手中。便如此刻,她不是她的女儿,只是一个守护者,通向那条路的辅助。

冯善伊狐疑地盯紧此刻冲自己淡淡微笑的惠裕,她实在看不懂他过于意味深长的神情。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二 来者何人

宫灯撤下三盏,杀声隐隐约约自四面八方袭来。这一夜并不黑,因着西处火光更盛。如狼似虎的柔然在几十年后又一次攻入云中,大军直破鲜卑族祖先陵地。铺天盖地的雨,遮掩不住愈发茂密的火光,渐成烟气缭绕。

冯润牵着雹子依偎在冯善伊膝下,静无声息只等天明。绿荷已嘱咐人将宫中易碎金贵的器物收置地宫中,柔然破宫,必要烧杀劫虏一番。方妈靠在软榻另侧,一心一意缝着衣领。距离破晓,只有半刻,方才营前将卫来报,柔然必先于日明入抵陵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