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濬也没看她,正览道“子不思我,岂无他士”这一句,五指轻敲着桌面,呷了口茶淡道:“你就不能选个肚子里有文采的?”

冯善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翻腾出来这些,揉着脑袋道:“你家小金雀给我牵媒拉线,说是恒州出了名的才子美男,带着官职。爹娘死全,不用尽孝,兄妹绰达,没穷亲戚。”

拓跋濬倒也实在纳闷,低头叹道:“朕的文官什么时候这酸。”

“婳妹该生了吧?”冯善伊自想捏了话题往外赶他,因他在,她都不能把最后一封信看完。李婳妹如今仍是蒙在鼓里,他二人也有默契,不待婳妹生产,绝不东窗事发。时而婳妹尽兴时,也在三人齐在的饭桌上谈起翩玉先生如何如何。拓跋濬也就那么听着,冯善伊便不再多言什么。

如今拓跋濬已明白她逐客的意思,拳压着信立起身来,揽回自己奏折,迈几步而出,又折了回来,看她眼:“既是死活要做朕的皇后,就老实点。”

“臣妾老实着呢。”冯善伊持笑敷衍他,一路将他送了出去。照拓跋濬这般勤政伤身的光景,必也挺不过十年,她撑死只他十年的床榻佣人兼后宫老妈子,太后太皇太后自也不惦记了,将该做的做了,圆满收功。如今趁着年轻靓丽自也不能闲着,先将小雹子后爹选出来报备,日后摔了凤冠,也可以大奔魂牵梦绕许多年的美好人生。

翩玉先生最后一封信拿了手中,她沿着桌边坐下,这一回信中换了散句文路,深情款款。

冯善伊持了笔,比他更肉麻地回道:“你二十岁,我给你当妈;你三十岁,我给你当红颜,你四十岁,我给当奴婢,你五十岁,我给你当医女,你六十岁,我给你女儿。”

书的酣畅淋漓,她实在佩服自己言情功底,挥挥手,召人而入,封好信,快马加急送回去。

待到晚膳后,她想去给李婳妹串个门,将她和玉哥飞鸽传书多日的感情经历絮叨一番。走到小门,听得宫人急急来传李婳妹在痛着,许是要生了。她一时比自己生小雹子还紧张,抱着经书跑了佛堂临时抱起佛脚,足足念下几个时辰的心经。她本想为祈佑天降龙子念几个时辰做做样子,好传到婳妹耳里对她更亲近几分,日后能念着旧情少怨怼她,未想婳妹这一疼,硬是疼上三天三夜生不下来。

念到第三天清晨,冯善伊憋在佛堂里饿得没气力翻页,终于听得身后门推开,进来的人沾着清冷,紫金飞玉的袍子扶开落了脚边。她初以为是哪位好心人来送食,但见这一身华贵心里全凉,而后幽幽抬眼看了拓跋濬:“你也来了啊。”

拓跋濬也是被李婳妹哭喊得心神难安,想来求求观音,团坐了另处蒲团,没理她,自己念经。

“有吃的吗?”冯善伊低了一声问。

拓跋濬抬眼望去佛龛前,供奉了一桌的瓜果糕点如今只剩果皮渣沫。他心慌得三日未能进食,如今倒真也感觉不到饿。

“你往她肚子塞的是个什么玩艺,怎么就生不下来?”冯善伊喟了一声,隐约担忧。

拓跋濬自是不会理她,念了好半会儿经,淡然回她:“你生小雹子时不是喊得比她更烈。”

“你怎么知道?”冯善伊果断瞪直了眼。

拓跋濬覆了眸眼,声又一轻:“猜的。”

话音刚落,崇之猛得推开殿门,跪在风中喜泣交加——

“生了,生了,大皇子”

胡笳汉歌 二十 无论如何要幸福

二十 无论如何要幸福

兴光元年秋七月庚子,皇子弘生,母河南商丘南李氏。辛丑,大赦,改年。 ---魏书.帝纪五.高宗纪

皇长子出世的第五日,自魏宫入阴山的车辇人马行浩荡之势,皇帝率众宫人前去迎接后倒也平静了不少日子。这日冯善伊来看李婳妹,廊间已是落满一地碎菊,俱是萧离。玄英站在门外,只端着进补的药膳缄默不语。冯善伊自作心明,打了帘进去,瞧见得李婳妹面无表情地卧在床间,腕中坠着络丝玉环佩,她目光自随着那一处转,整个人好似呆呆傻傻失了气力。

冯善伊移过去,自她眼前摆了摆手,见她回神才将她袖腕收回被子里:“你这是给自己将来找罪受。”

李婳妹心里憋闷,自她生下皇子后,奶娘们便将孩子抱去了其他殿,皇上起初还三两日记得过来看看,而后魏宫的曹充华来了,他竟好似忘了她般,掰着手指头算也有整一月了。

“姐姐,皇上整月来都是宿在那位曹充华屋里吗?”当着她面,李婳妹没什么不敢说,人恍恍惚惚着就问了这么一句。

冯善伊自也有日子没见过拓跋濬,只她日夜有书信作伴寻乐,未觉时日漫长,然而对李婳妹则是一番煎熬。几十天前,还是将她贴在胸口捧在怀里,而今这落差,她实在受不起。

“前日子里,那位娘娘来过了。”李婳妹仰起头来,目光发直,“我真的只是皇上生子的工具吗?”

这话,放在宫中众人心底自然都有数。然而,冯善伊也万万想不到那位曹充华能当着面说穿。

“原来皇宫里的人都是这样的。”李婳妹总算想明白了,纵然有泪,也再不想落,“纵然皇上,也没什么两样。能用则用,用完即弃。”

冯善伊抚着她,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安慰这时候的李婳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四年前,也是这样被弃在了云中,如若没有小雹子,她或许至今天也不知道山宫外的这座行宫有多煊赫。

走出李婳妹的殿室,玄英一路将她送出中庭,冯善伊似觉不懂,自言自语了道:“明明都是困笼中的孤雀,为什么总要互相拔掉对方的羽毛呢?”

玄英垂下眉,声音极轻:“正是因为困着走不出去,才不能允许对方比自己更美。”

“你倒是明白着。”冯善伊看她一笑,“得了,我要去拜见拜见那位充华娘娘,看看她到底有多爱惜自己的羽毛。”

冯善伊出了东殿,即往中去,一路眼见得尽是从前没见过的宫人,暗想这位充华娘娘果真讲排场。太后的钦使,那必是心腹,再又是九嫔之位,宠上添尊。如是娇纵,反是合乎情理。然后自她入殿报了名位后,满殿规规矩矩的宫人却未摆出驾子,反是好声好气的请了她入殿。未片刻,那位充华即是匆匆由后殿转来,步履飞疾,佩环叮铃作响。人未露出全脸,竟是奔至冯善伊身前倾身跪倒。

冯善伊未免由这大礼骇住,连连扳过她双肩请起,正看清她眉眼时,惊得退步跌回团椅中。

曹充华看着一身素衣似有些沧桑疲惫的冯善伊,泪眼婆娑:“姐姐如何成了这般模样。从前是那等光鲜亮丽。”

冯善伊尚未回过气来,一只腕子够着曹充华的脸,细细打瞧。所谓人靠衣装莫不是这般,从前那样平凡不起眼的眉目,如今只稍弄铅华云粉,竟也成了绰姿贵妇的模子。这掉尽人堆里即是识别不出的曹秋妮,如今奕奕焕发夺人目光地立了自己眼前,冯善伊不知是笑还是哭。

为她秋妮,自己是做了多少夜的噩梦倒也不知了。

不等及再言,内殿闪过身影,拓跋濬披发持步而出,倦怠的眉眼自沉着不耐,他手中握着书卷,半身袍子耷拉着,抬帘时只道:“充华,朕的长衣呢?”

曹充华忙拭起泪,背过身子先行一礼:“昨夜不是落在池子里了吗?臣妾这就去取新的。”

拓跋濬这才又看见她身后的冯善伊,目光稍沉:“你也来了。”

“姐姐务必等我回来。”曹充华转身而去时,捏了冯善伊腕子轻道了一声。

室内突然静下许多,拓跋濬寻着茶碗淡呷了口茶,才抬起眸循着冯善伊轻道:“你是为李婳妹而来吧。”

才一月前还是一口一个腻死人不偿命的婳儿,如今李婳妹三字,他倒是喊得齐全。冯善伊这般想着,自他身侧落座,再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直接了然道:“坐拥三千美人,轮番换着睡,是不是挺美的?”

“不就是给你选了男人,落得你如此护她?”拓跋濬冷笑着,似不经意而道。

冯善伊扶着桌子探过身去,询问道:“话说你没良心呐。”

“她生下弘儿,为大魏,为朕,立下汗马功劳。”拓跋濬想了想,如实而道,“朕不会亏待她。待回魏宫,品阶宫位任她选。”

“不论她怎么选,皇后都是留给我吧。”冯善伊细眼探去,渐勾起巧笑。

拓跋濬扬眉,这个她倒是时时记着,且记得格外清楚。

“诞下皇长子,再备受圣宠,对任何一个要入魏宫的女人未然是件好事。”拓跋濬淡了目光,握书的手微微松落,气息那么一沉,“这样简单的道理,婳妹想不明白不奇怪,你怎么也会不明白。”

“不是我看不穿。”冯善伊如意料之中释然几分,挑了笑色,“只不愿把你想得那样通情达理。”

“三皇叔薨了,朕明日即要归京。”拓跋濬严肃着,再打量去她,“你准备准备。婳妹尚在月子中,就先不带着她。”

归京?

冯善伊觉得拓跋濬嘴巴里只今日这两个字说得最得人心,为这二字,只觉自己几十张嘴皮都要磨掉。总算总算是要回去了。

拓跋濬再立起身来,袍子落了地,他未弯腰,只习惯地等人替自己捡起来披好。然而冯善伊远未注意这些,她正抱着杯子落在自己即将回京的兴奋之中。

拓跋濬咳了咳,自己弯腰拾起袍衣抖了抖。

冯善伊依然傻呆呆地愣着,笑着。

拓跋濬于是又抖了抖袍子,狠狠抖了抖。

袍角甩了冯善伊目光之前,她回过神来,只看了看拓跋濬,放稳杯子,笑眯眯从他手中带过袍子垫脚罩了他两肩,好声好气道:“从今以后,你随便用我。”

拓跋濬只道她也就是这么点出息了,冷笑过,才将视线落了她额前,低声道:“你和曹充华从前是什么关系?”

“秋妮吗?”冯善伊落在他肩头的手僵了僵,而后抬起头看着他轻笑,“在我手底下做事时,欠我一只袖子。”

“就这些?”拓跋濬探了一句。

冯善伊点头:“就这些。”

“太后懿旨,着秋妮照看婳妹,待到婳妹身子好了,再齐去回宫。朕起初也打算你随着她们回去。”拓跋濬说着顿了顿,换口气又道,“而后想了想,你还是早回去的好。”

冯善伊不解而抬头,却见拓跋濬已不想再说什么。

拓跋濬拉紧肩头软袍正要转身步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没有回头,声息淡而轻蔑,便如嘲讽般而出:“你那什么玉哥哥,抓紧清理好。”

琉璃色的水仙瓶中插着几株不合风景的红枫,赭红色染了光线。冯善伊手中的茶一口没喝,原原本本放回了桌前。

秋夜寂寂,昏灯如暖墨,曹秋妮垂眸半刻,缓缓道:“秋妮也不知这头顶上如何落了天大的喜事。那日入了太和殿中,太后什么也未说只留我在她宫中做事。不过那之后我便不能出太和殿半步,也不能再见其他人。那时候听说姐姐被逐出宫去都不能前去相送。姐姐离开不久,我便以御女的身份陪王伴驾,去年太后寿诞,皇上一并给太后身边的丫头们封赏,这才升了我充华。”

冯善伊轻轻一笑,置若枉然,抬眼看了她:“想来这也算你的福气。”

不知为何,当着冯善伊面前,曹秋妮仍是有那丝胆怯散不去:“我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我那时,和银娣还日日牵挂你。”冯善伊说时,苦苦一笑。

曹秋妮反是惊醒地四下瞧见无人,压低声音道:“姐姐可曾再见过银娣,可知她犯的那些事。”

欲启的唇阖了阖,冯善伊只道:“我守了山宫四年,其余一概不知。”

“如今李银娣这三个字姐姐切忌在宫里言起。是要一并株连受罪的。”曹秋妮谨慎言道,边说边攥紧了袖笼,手心里腻汗。

冯善伊喝了口茶,再看去曹秋妮,转过目光,有愧也有难以道清的疏离:“这四年来,我最轻松恰也是今日。”

“善伊姐?”曹秋妮言着一愣。

冯善伊勾了一笑:“或许因为再见到你。”

曹秋妮闻言软了身子蹲在她裙尾,手覆着她两膝温温道:“姐姐如何能说这些生分话呢?我不还是秋妮吗?倒是我明明知道姐姐在云中受的苦,太后跟前却一个字也不敢帮你说话。我们这,难道不都是为了活下去吗?”

冯善伊犹豫着拉回秋妮袖子,缓缓张口:“当年——”

“旧事我们就不提了。”秋妮爽朗笑了笑,立起身来,转过身拭了目中热泪,再回身时似想到什么急急忙忙道,“皇上近来秋燥,我去后面看看,许是又有什么吩咐了。”

冯善伊点头,由她匆匆转去后殿,她自烛台前立身,背过身看着窗口晕出黑凄枯枝满地残驳,云中之春景仿佛还在昨日,一夜间便败了。走出室外,她忽而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该要问问秋妮,如何能对李婳妹说出那番话。

回了自己室中,尤觉静得可怕,她从前以为自己是个不大会寂寞的人,然后如今走得走散得散却觉得了无生趣,漫日除了混吃等死,便是等死混吃。方点上灯,选了本经书想要睡前读读,桌前陡然一纸红枫叶笺吸引视线。她举起来,镂空的秀笔小字分外精巧。这还是几日前小雹子托人送来的,他借惠裕信上说是经由一处枫林很美。虽是看过千百遍,她还是一笑,将那枫叶夹了书中压好。转去妆台前悉心挑选簪饰,一双白芙蓉流霞玉翠的对簪绾起多日不曾精细打理的散发,斜鬓向左偏去,别致而又轻巧。

“无论如何,都要幸福。”

对望镜中,似对着自己说,又似说给藏在自己眼底小雹子的身影。

胡笳汉歌 二一 拓跋余的秘密

二一 拓跋余的秘密

离开行宫这一日大晴,冯善伊与李婳妹几番嘱咐后,迟迟登上车马。

燔柴宰牲,帝王向西拜过先祖,鼓乐升起,卤簿威盛,龙辇缓缓驶出宫道。冯善伊被守卫将士的金甲银盔晃得眼晕,放落车帘,与外隔绝后倒也不必强行撑起端庄的微笑。一路似乎出了阴山,车马渐停,前有宦官小跑而来,报了消息说皇帝要她移辇。

“移辇?”冯善伊正端着满满一碗**要用。

领头公公即将皮袍子披来,好声好气道:“皇上正说了他车里炭火烧得足。这可是您的福气。”边说边挤眉弄眼,堆了较以往更多的笑色。

冯善伊略略一咳,抖了抖袍子随即跟上,路上风恰是极大,大辂车恍惚入了视线,金黄色的车盖,饰以杏黄流苏,几百粒宝石沿着金丝镶嵌的车轮交错密布,车尾数展黑龙旌旗尽显皇家威严。步至车前,内有公公打了外帘子,车外扶梯已架起。冯善伊扶栏而上,手及的柱头是以象牙雕镂出祥云纹簇拥着莲花朵,尤其精致。

入了车内,方才抬帘子的公公退下,将屏风外的位子让了她。

拓跋濬便坐在屏风之后的案前阅章,不出声响。屏风嵌着金丝,条案刻有金字,还有窗侧扶栏更是搭着金幔。满目的金,总算也见识了天子归京的规格。冯善伊什么也没说,靠着炭炉一侧借火捂手,这时候正是秋凉一日甚过一日。车中有火炉也有挡风的幔子,窗外冷风拍打着窗慢,呼啸之声狰狞,尤是这般宁静,最起困意。冯善伊依偎着身侧矮几即是乏发睡去。

浑不知又过了几个时辰,醒时先是听得崇之在身侧低唤,周身温暖,由肩至膝皆由毯子裹紧,她自己也不知何时披了毯子,打了窗帘子向外探才知天色已入夜多时。

“夫人。这碗粥皇上吩咐奴才们热了好几回。”崇之将粥汤饭菜置了案前,言声还算平和。

冯善伊稍整理了松乱的头发,先是朝屏风内看去,空空无影。

“皇上已经下去营帐了。说要活动筋骨。”崇之一并将勺子递上,“夫人用好了也下去营帐罢。夜里也歇得舒服些。”

窗外确也星火点点,扎起数座营帐,夜幕下建得最豪华耀眼得便该是拓跋濬的营帐。想起又要共度一夜的头疼,冯善伊实在有些犯难。

“我见这车里极好。”用过半碗粥,便觉得饱,“不如就在这凑合一夜。”

崇之自是明白她的小心思,抿唇提醒道:“夫人。归程数月,您总不能日夜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不出去吧。”

冯善伊咬牙皱眉,他这话确也提醒了她,随手敛过袍衣罩了身上,即是跳下脚梯。由崇之领着入帐,帐中依是无人,已经打理周整。一张足躺三人的木榻,虽简陋了些,却也是精心搭建。榻上铺着厚厚的棉褥和毛毯。冯善伊坐在榻上,只觉整日车颠疲惫稍有消解。

崇之点了盏灯,移到台案前,将奏章一并挪到案上。

“皇上这时候去了大都督帐里,议路程安设。”

冯善伊见他正干着自己最擅长的事,好心提出要帮他。崇之露出难色,连连阻止道:“夫人饶了我罢。皇上扬言是要奴才脑袋的。”

星悬月低,秋风漫入长草,连营火光渐渐灭去。

极其宁静的夜,隐隐传来山那边船夫的笙歌渔音,一声连着一声“好风好夜好光景”此起彼伏,押着乡音朴实的曲调,听得拓跋濬面有欣慰踩了夜色走回帐中。

迎面首见崇之满脸难色欲言又止。案前分类归整的奏章一览入目,拓跋濬先是稍愣,而后提气欲恼,崇之于身后扑腾跪地,畏畏缩缩哭着道:“皇上饶命。”

“朕说了——”拓跋濬眯起眼来,眉心似又纠结于一处。

“不一样。”一角云帘抬起,由帐中另侧走来的冯善伊扬了一声,又轻了一语,“和拓跋余不一样。”

拓跋濬突然沉默,挥袖命众人皆退避,便是崇之亦哆哆嗦嗦放下帐帘退出去。

她走到拓跋濬面前,目光却落在他手边数摞奏折之中,言声平淡:“拓跋余是左撇子,和皇上看折子的顺序并非一致。”

拓跋濬深锁的额头依然没有展开。

她也不知他听懂没有,于是进一步解释:“这折子,我是为你码的,而非拓跋余。”

他仍是全无反应,只方才掩在袖笼中握紧的拳头释然松下。

她又进了一步,额顶几乎碰及他下巴,仰起头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抬起手,指尖滑过他下颚,手感确是比拓跋余更光滑。

拓跋濬深深注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开。

冯善伊一笑:“到底是怎样的侄子呢?竟能如此嫉妒他的叔叔。”

他默默地转身,便当从未听她说过什么,然旋身的背影满是落寞。他坐在篝火前,目光中所燃烧的烈焰虚渺不清。

“喜欢着你所痛恨的人,面对这样的我,很恼火吧。”

说时心底微酸,却也强撑微笑。冯善伊由他身侧坐下,垂首摆弄袖口。

“如若是我,会比你更恼火。一刻也呆不下去。”她说罢,静了许久,抿唇偏首牢牢盯紧他,突然摇头,“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

燃燃篝火发出噼啪声响,是室中唯一的声响,夜的确静得发沉。

“再也不想活着只以那一个人为所有追求。”

沉浸在自我期许的幻想中,逐渐麻木而无力挣脱的惯性情感。

冯善伊终是扬起头,看着拓跋濬:“所以,请你帮我。”

她做出一脸等待他回答的姿态,却也在心底知道他不会做出任何回答。

一切与己无关之事,能避则避,这才是拓跋濬的生存法则。

彤色暖光映出半身通红,拓跋濬将最后一根木柴扔入火炭堆,拍拍袖子立起身来,略略垂向她的目光似有似无。

“好风好夜好光景”,他道。

冯善伊先是一愣,而后随他站起身来。

缓缓显现的微笑展露玄机,喃喃重复:“好风,好夜,好光景。”

这一夜宿在拓跋濬营帐中,冯善伊难得心平气和,隔着柔纱轻帐,隐约见得对面拓跋濬持笔于案前审度奏章批复的背影。玄色青衣米色金边卷翘的裘袍,时而昏沉,时而明亮。她便盯着那身影逐渐睡去,浅眠恍惚着,直到夜阑人静拓跋濬披衣回至榻前的动静都分明有意识。

他侧卧在榻外,她反卧榻内,昏灯渐黯,兀自由漆黑团绕,浅梦这才一丝丝深去。

梦里她正跪在魏宫御花园道的玉阶之上,夜风将她鬓发拂乱,泪痕吹得生疼,如同尖利的刺刀穿刺两颊的肌肤,那样灼灼的疼痛。又听得那“哒哒哒”的熟悉步履,她在余存的希望中扬起头来,却见得那人的目光尤其冷峻。那是拓跋余,他将满殿的朱瓶玉器,奏章文书,笔墨纸砚,香炉烟台一一扔出殿外,能脆得都脆了,能扔得都扔了。最后只穿着那件已是脏乱不堪的堇色玄衣而出,衣袖荡在风中,目中全空。

他的神色,阴晦如锈迹啃噬的青铁面罩,麻木又沉暗。他像任性的孩子般笑开,笑罢便是极怒,冲至她身前,猛然攥起她的衣领,十指握紧她领口,出离得紧。

半个身子由他一带腾空而起,脚尖勉力踩地,几乎不能呼吸,泪光便锁在眸中,哀哀凝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