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她藏去哪里了?藏去哪里了冯善伊你想看着我疯了还是死口口声声说最在意我,这便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他是发了狠,冲天之怒下便似那受了伤的幼豹,困兽的挣扎只会将伤口撕得越裂。

她亦抬眼望他,强言撑着:“那不是你能爱的女人。”

“还给我”他猛得松腕,将她推了出去。

空荡荡的袍衣由风击开,轻弱如风的身躯重重砸了高耸入云的冲天云柱,檀色衣摆滑落赤朱红金漆的硬木,后额闷痛之后只觉暖意逼出,以手捂去,暖流泛着血腥气染了五指。漆黑之中,后额的血渗过密发,灼热黏湿地滑过耳廓。

“我求求你,把她还給我。没有她,我也不想活了。善伊,我求求你,你让我活下去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你把这龙袍撕了,把这皇位拿走,我不要了。我只要她”他几乎是跪在她身前,把她的肩膀抓出条条淤血。堂堂天子之尊,竟也能如此不值钱,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他目中分明有泪在落下,那布满血丝红肿的双眼止不住落下的泪,却仿佛都流尽了她的伤口,沙沙的疼。

她面前的已再不是一个天子,仅仅是陷入一场热恋无能自拔却又痛苦不能相守的寻常男子。

她抬了右手,抚过他疏忽打理粗糙的下巴,胡渣青痕滑过指尖,哽咽:“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拓跋余,你如何成了这样子。”

曾经清澈如泉水的目光,为何比铁锈还秽污。

曾经明媚清隽的面容,为何如今只写满死寂的沉暗。

那是她在他面前,首回落下泪来,亦是唯一一次。

“是爱情”拓跋余喑哑的嗓音飘在空中,凄凉如秋风落叶,“你懂什么是爱情吗?你根本就不懂爱情,就是要长相厮守,不惧生死之隔,这世间没有能横刀斩断爱情的阻力”他苍白的面容似乎因这无比美好而天真的愿景回升血色,悲凉而涂尽真挚的目中添增了亮色。

爱情吗?

原来不懂的人,是她啊。

胡笳汉歌 二二 冯善伊的宣战

二二 冯善伊的宣战

爱情吗?

她扶紧身后的廊柱缓缓撑直了身子,立在他之前,哀凉的目光穿越他:“你们不是爱情。是欲望,是她残忍的贪欲,和你愚蠢而荒唐的爱欲。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爱情,足以毁了一生的爱情。”

“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你爱我身侧的后位,你爱着将能成为伟绩传世的英明君主,你爱的是那个能助你涤清血脉中耻辱与仇恨的男人,是可以实现你内心痴望愿景的人。这些,都不是我。你所爱的,不过是自己与生而来的命运而已。”散乱的长发滑过他苍白的双目,比风更哀愁的是他彻骨无助的内心。那一刻,他做着世上最无比愚蠢的事情,以嘲笑一个女子赤诚的爱情从而缓解自己思念另一个女人的悲痛。再也没有比这更刻薄。

“这样说,真的会好受吗?”她静静挑起悲凉的笑色,淡淡道,“很好。脱下你的龙袍,扔了你的皇冠,像普通人一样走出去,越远越好,领着那个女人远走高飞去实现你们绝无可能的爱情”她会睁大眼睛去看,看他所谓至高无上甚至引以为傲的爱情是什么模子。然而那一刻,她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悲愤之中,似乎忘记了铭刻在拓跋余内心底如秋水般的孤独蓄势而发,那一泄竟是不可收拾。她万没想到,他终会以孤独完成一份不可能的爱。

......

熟悉的平城宫门,

熟悉的金桥魏水,

熟悉的七峰山巍峨独立,

熟悉的如洗碧天青苍古木,

目中所视一切,其实从未远离,皆在日夜所思所梦之中。

三个月后,御驾亲抵北宫门,文武众臣跪俯御道迎驾而归。漫天鼓声炮响,隆重典雅的仪帐,

这座沉寂了许久的都城动员所有一切的热情营造出一副尽显帝王龙威尊傲的盛世画卷。热闹,喧嚣,浮夸之后,皆是一派隐匿的冷漠。

然而这一次回都,拓跋濬没有出车,没有召见前来接应的丞相百官,甚至连那些跪了金水桥两侧的宫妃仕女都没有多看去一眼。他选择漠然地回宫,踏上宣政殿百级玉阶时,他稍顿下步子,旋身俯视纵深四百尺的煊赫广场,审慎而镇定地将他们一一收了目中。

冯善伊此时已由车中出,随着众人跪于阶下,遥遥仰目时,恍惚觉得那目光之中有一分明隐约落了她头上。她垂下头去,不做再望,凝着日头下青砖地间映落出自己模糊的跪姿。

拓跋濬入殿的身影散去后,金水桥两侧的女眷纷纷起身,冯善伊孑然一身望去,依稀有曾以熟悉的面孔如今却故作不识般由自己身前冷漠走过。数十位稍有身份的妃嫔三三两两入由宫人引道西去。退避的宫女太监竟如躲晦气般争先抢步走开,便是留下的,更离着冯善伊几步之外。耳畔只言碎语低低传出,冯善伊自当不听,自作不识,立起身来朝着西宫行了几步,却听得身后窃窃的一声“主子”忽传。

脚下一怔,冯善伊转过身,见青竹正落了身后,四年后个头高了不少,如今梳着最卑微仕女的平髻瑟瑟立了风中。

“你这丫头。”冯善伊连连走近,将她冻红的一双手捂在自己怀里,“生出几分眉眼来了。”

“主子。”青竹夹了一声哭腔正是埋入她怀中,瘦弱的双肩只打斗,“您总算回来了。”

遥遥的,立了宣政殿外的崇之见到这一幕,招手唤来一个小公公,将手中挡风的袍子递了他手中又交代了几句。那小公公得了命,匆匆跑下殿,直奔冯善伊身前跪地讨好笑道:“奴才顺喜。崇之公公吩咐了,说昱文殿仍是给主子留着呢。以后您大小事儿皆可差使奴才。主子说个话,奴才就跑腿。”

冯善伊看了他一眼,又看去殿上崇之转身而去的背影,由他手中接过了袍子反替青竹披了上,拉过青竹腕子即是随顺喜一并西去。

清冷的昱文殿,虽久未居人,却好似每日有人打扫般,除了庭院落叶杂碎了些,殿内诸物摆设皆是无染尘埃。顺喜燃了盏灯,言是宫里一切齐备,只是差了暖炉炭火之类。

“奴才明儿前去先给内务府报个应需,让他们先把咱殿里的火炉燃起来。今夜暂时也就辛苦主子了。”

顺喜这番话恰也是实话,冯善伊从前也是宫人出身,和内务府那些个交道总算也不是一日两日。她塞了几两银子给顺喜,只道:“冬日的烤火钱按规矩是由各宫月俸中扣去,如今我刚回宫,内务府那边自是拿不准俸禄。明日报需时咱就自己拿银子垫烤火钱。余的就当赏你跑腿的了。”

顺喜一听乐了,扬言现在便要去内务府交待,揣了银子扭头转出殿。

冯善伊拉着青竹入了内室,本想给自己和她寻口茶喝,可这昱文殿上下,连个招呼茶水的宫人都没有,着实清冷。青竹未等坐下,忙急道:“主子,我不能多留。我是从尚服局偷跑出来的。就为了看主子眼。一会儿还要回去。差着好些活儿没有做完。”

从六品承衣刀人(北魏侍奉嫔妃宫人名)直落为魏宫最低级的女工,冯善伊也不知青竹潦草几言之后到底藏了多少辛酸。她一手提了灯盏,另手拉过青竹手背,昏灯下,青紫冻疮尤其明显,旧伤覆盖了新伤,早成溃烂。

“你在哪个手底下做事?”冯善伊气恼询问。

青竹收回手腕,自不敢言。

“虐待我的婢女,就是甩我脸子。”

青竹忙摇头:“主子,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奴婢赶着来见主子,就是想来告诉您一声,奴才没用,没能照顾好春姑姑。她那样一把年纪了却还跟着我们入尚工局,辛苦撑了那么久,还是,没能等到您回来。就差一步......”

姑姑信里言春留守宫中未去守庵,可方方御驾归时,她连春半个影子都未看到,她却从没有把事情往最坏去想。

她很安静地听完青竹断断续续的话,一时忘了做反应。胸口很热,越来越烫,咯咯作响,像是由什么锯了开,那一定是天底下最钝的刀,一刀一刀生生磨开裂缝,直到完全锯断割碎。

她没有哭,只是把头垂了下去,盯紧自己袖口栩栩如生的蓝紫蝶花,那是春一针一针缝上去的。她那时答应过春一定会穿着她缝的衣服回宫,如今她回来了,替她缝上这些精美花纹的人却丢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低声只问了这一句。

青竹依依扬起头来:“酷夏最难熬的时候。主子若早回来三四个月,也可以......”

是那时。冯善伊恍惚明白,便在那时,所以拓跋濬欲言又止,只说了还是带她回来得好,这好,便是为了让自己送春最后一程吗?

五脏六腑似乎纠结了在一处,狠狠抽搐着。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这样劝慰自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分别。拓跋余离开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是离开自己的最后一人了,赫连在她怀中失了温度时,她也是这样告诉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噩梦了。后来,李敷也走了,她只当自己又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再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了,已经一无所有了,可偏偏,老天还是觉得她得到的太多了,多得不能承受,所以刻薄小气地剥夺。

如是此般,那么她终于有些明白了,拓跋余的离开,只是所有一切悲剧的开端。

梅花在静谧的雪夜中孤零零垂下枝头,白粉团簇颤巍巍俏生生。鞋底踩过薄薄的一层细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冯善伊的步子本来就轻,于这九曲瑶廊更显静寂。青竹说春的骨灰被奉在太后理佛的小祠堂,她如今只是想带她走。

小宫人匆忙赶了几步前去传报,堂中木鱼声渐落,缓缓地由内拉开一扇小门,暖暖的烛光映了出来,那一片明光中只案上青蓝色雕镂云花的瓷瓶最刺目。

太后常氏素衣间别了苍白梨花,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又是四十九天无声凭吊。她没有回身,只是余光略到冯善伊缓慢迎上的步子。太后别过头去,心头不知有何撞了撞,正也发酸。

冯善伊走至案前,将瓷瓶细细抚摸着,便似儿时摸去*光亮圆润的额头。她将瓷瓶抱在怀里,脸贴了冰凉的青花,转身欲走。

太后忙起身,抬臂竟也是要夺她怀中之物。

冯善伊连撤了几步,冷眼看去这位太后娘娘,占有欲另她此刻没有办法压抑自己对她强烈的愤恨和厌恶。就如此刻常太后眼下乌青的郁色,在她眼中,都是惺惺作态的虚伪。

太后伸出的臂没有收回,嘶哑的声音传出:“是我的姐姐。”

冯善伊依然不肯放手,反是揽得更紧,声音一低:“对我而言。这个人,是母亲。”

那一刻,这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女人,却升起了同样的心境。

太后幽幽一笑,昏灯橘光下,苍白透明的肌肤映出青红细弱的血脉,她点头,泪光闪烁:“是年长十三岁,像母亲一般将我养大的姐姐。就让我守着她吧。就像我出生时她守护我一般。”

“既然那么心疼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守护?不是皇太后吗?这样尊贵的身份,守护一个平凡宫人很难吗?”心神激荡,她不觉得这个人有哪怕一丝真诚的感恩之心,“在她生时都没有尽到守护的责任,这样的人,没有死后守护的资格。”

太后由这一声击穿了伤口,那样痛,却又回不出一个字。痛苦地皱紧眉头,她也是个人,也有自责,悔恨,恼怒,固执的权例。

冯善伊看着她,温然道出一句极冷的话:“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吗?”

太后深抿的唇压抑着颤抖。

冯善伊含了冷笑:“一无所有的人最可怕。”

拥有一切的人,最可悲,因为终有一日将陆续失去。

一无所有的人,最可怕,已经没有能够再失去了,便不会在意任何。

“所以,请不要逼我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声声刺耳,字字锥心。请不要......逼我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绝然的声音模糊散去,太后仍处于恍惚之中,她第一次注视到冯善伊扬起头决绝的姿态,竟是像极了那个人,她的父亲冯朗,恰也是自己这一生唯一爱过恨过的男人。

“姑姑。”李申刺耳的声音穿透佛堂。

太后忙垂首拭着目中泪色,再偏过头去,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李申于瞬间怔愣地望住姑母身后的冯善伊,兀然僵了修长的背影。袅袅檀香中,她极力压抑自己无能镇定的心绪,有一丝恐慌,一丝愤怒,一丝......无力踌躇。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迎面再度归来的冯善伊。

“您过得好吗?”冯善伊一脸清冷看去李申,似寒暄的平和镇定。

李申轻咬齿间,淡淡的声息若有若无:“为什么要回来。”

冯善伊抱紧怀中瓷瓶,大步走了出去,侧肩擦至李申,微顿了步伐:“因为太怕了。”

李申转过头,须臾不动地凝紧她,细细斟酌她言中那二字:“害怕。”

清寒的冷气吸入肺腑间,冯善伊陡然回了目光,恰如凌利刀锋流曳:“好怕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在那样偏僻的鬼地方,就此让某些人释怀得意。”

李申猛得仰起头来,眸中闪烁惊愕精光,她咬着字眼,却只能唤了一个“你”。

冯善伊凝着这一张赤金缀玉华美至无懈可击的面容,飞眉如秀山挺立,黛眼云波,樱桃红的点唇盈然秀丽。裙角游曳垂摆的线条一日清溪蜿蜒,婀娜身姿尽显成shu女子所特有的妩媚。这宫中果真没有能比她李申更美的女人了,然而这美却如此另人畏惧。她那高踞云端玄机深沉的姿态之后是朱红石榴裙摆下掩埋的森森白骨累累然。蹙金丝的百束裙,遍绣鸾纹的云花自升腾起那一张张曾比花颜更美的面容,冯善伊逐渐看清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那样平静的赫连巧抬轻眸,始终一言不发深思远虑的李敷,灯下持着针线浅浅凝笑的春,还有许多许多,那些流朱倩影只一晃又散逝。最终,她之面前,仍是被魏宫蚕食了真正面容美丽得毫无生气的李申。

“自今而后。”收回彷徨的迷离,冯善伊一笑置之,“大魏内宫只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猝不及防的惊愕只是一瞬间,李申双眉轻轩,作了淡笑:“就凭你。配吗?”

“至少。”冯善伊停了脚步,笑意迸发,莹莹抬目,“还配得起赢过你。”

胡笳汉歌 二三 把内宫交给你

二三 把内宫交给你

次日清晨,正阳宫传下旨意,言是文氏召见钦安院。

轿子由西入东,云霞如一水映红胭脂,静逸安然地挂了天边,风仍是冷的。冯善伊迈入正阳宫殿室时,极重的汤药味袭入,她先是蹙眉,而后抬了眼前的帐幔。文氏正闭目半靠在软榻上,虎皮毯正拉至腰间。一个小宫女背着软榻搓洗着金盆中的帕子。冯善伊只望了一眼,见那盆底一丝丝血脉绕开。

她走进看文氏,见她如今又瘦又白,眉目间早无了四年前高踞太和殿俯视众人的光华,隐隐约约似能看清额头肌肤内里青红的血筋。

魏宫,还真是个能把人磨死的地方。

冯善伊目生怜悯,开口唤了她一声,便也无音。

隔了许久,文氏默默抬了半眸,恍惚的视线中抖出苍白的笑色,皲裂的唇角绽开,血的腥气冲了满口:“你也不是四年前那样年轻光彩的年华了。”

冯善伊没有说话,却下意识间触了触自己冰凉的脸颊,文氏的眼力果然还是独到。云中四年,吃斋念佛,她早也忘记打理自己,不知那是哪一日,抬手触上日渐消减的下巴竟是发觉自己的皮肤早由塞外冷风吹得干燥粗糙。从前稍有几许姿色的容颜,四年之后,添了铅华褪尽的苍洗白练,于这桃红彩胭的魏宫众女子间,她黯然得一塌糊涂。

“你恨吗?”文氏又道,言声轻若游丝。

冯善伊缓缓坐了榻侧,平静地看着她:“成了这副摸样,也总比死好。”

“你若不恨,何来一回宫就和李申叫板。”文氏才说了半句,便咳起来,一声重过一声,听得便似要将心肺咳出。

冯善伊抬手抚弄她的后背,缓缓言:“这宫中能同她叫板的,也就只有我了。”

文氏握上她腕子,拉在胸前,眉也未抬,压抑着咳音沉声道:“听我的。韬光养晦从来是最好的活法。”

“你一辈子这样活着。连后位都借着铸金人失败故意舍去。至今除了这一身残病,又得到了什么?”冯善伊轻幽的语气近似嘲讽。

文氏抖了腕子,猛抬眼,目光一瞬间凌厉之后回复平静,稍稍镇定后,含了惨笑:“我与你不一样。”

冯善伊把她的袖子塞回毯子中,幽幽言着:“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至少要看到润儿嫁人。”说着又一抬眼,扯了笑,“她的婚礼,我会请你去。”

文氏失神地看着她,愣了许久,终是苍白一笑:“好啊。好啊。”

“除了好,也不说谢谢我。”冯善伊扬了扬眉,装腔作势道,“你见过我这么有爱心,又大度的女人吗?”

文氏由她说得又一笑,这回眉角才添了几许释然,她点头:“在心底早是谢过千万遍。”

冯善伊再没说什么,想起冯润,心底又牵出了微微酸疼,她站起身来,嘱咐了文氏几句便欲退殿。文氏猛仰起头来,看向她退远的步伐,终忍不住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恐怕能帮你的也不多。要赢,一定要赢。”

殿外升起明烈的暖光,冯善伊由这束明艳晃得睁不开眼,稍稍含了下巴,眯起眼。

文氏淡淡的声音满是期待:“冯善伊,你是我选定的。我的女儿,我心爱的男人,我的丈夫,还有这一座圈禁我的牢笼,我将他们齐齐交给你才能放心而去。”

为什么是我。

这一声,困在冯善伊心底,终是不成音。

顶着刺眼的阳光,努力睁大眼睛,立于高殿之上遥遥望着这华碧辉煌的牢笼,在金色云辉笼罩下像极了一座晶莹剔透的迷宫。自进了入口,便不知出口何处,迷失,彷徨,焦虑,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一次又一次的走去相反的路径,一次又一次回到初点。

迈出几步,冷风扑来暖意,冯善伊却顿下步子,看去窗前老树下那枯立的身影,玄青色的外袍绕着银色长摆,真红金绣的长衣迎风拂展如云霞渲染。拓跋濬就那样沉默地立在文氏窗前,冠下长发由风滑过眉眼遮住了他的目色,她实在看不清如今他神色是痛还是平静,是怜悯还是爱意。

拓跋濬转了半身,她来不及躲避,与他一时四目相对。

钟声散了她身后,她半刻忘记行礼,怔愣地含笑,心中只作想,如是史官看了这一幕,日后只会将它描写成一段帝王后妃的情深意笃,而后编曲做戏文,由后世传颂转念,倒也展现了魏宫一派温情。

拓跋濬没有等她问安行礼,淡漠的目光在瞬间收紧后面无表情地回身而去。殿室中传出一阵阵文氏的咳声,拓跋濬远去的步音越来越轻。

冯善伊抖了笑,转眼看去窗中文氏扶榻嘘喘的背影,再望向拓跋濬空洞的背影。

忽而,一切都明白了。

这日午后,散了宣政院议会的拓跋濬前去西宫嫔妃处时路过昱文殿便绕了进来。崇之跑来传唤时,冯善伊正披着暖袍趴在窗前午睡,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室中没有炭火,便大开了窗,让目光扑入室中驱了冷寒。

拓跋濬见她睡得正沉,便止了崇之唤醒她,他在案侧坐了小半刻,由她书架中选出几卷**翻了两眼便把经书塞了袖中,默不作声地离开。

冯善伊醒转时,已是大半时辰之后,第一眼便看见顺喜在鼓捣炭炉,她裹着袍子走上去,探眼打瞧惊喜问:“我还以为内侍府总要拖个好几天。”

顺喜扬眉一笑,好不欢快:“午后皇上来转了一圈,觉着冷,便让崇之去责问内侍府。这不,几个公公们吓得忙跑着来添炭炉。主子夜里能睡得舒坦了。”

冯善伊努努嘴,拉了肩头垂下的袍领,幽幽念着:“你从前跟着崇之伺候皇上多久了?”

“皇上还在潜邸时,奴才就跟在崇之公公身边了。”

“你觉得皇上是更宠李娘娘,还是文夫人呢?”冯善伊抬出一手触着暖火搓了搓。

顺喜将眉皱紧,想了想:“自是在文夫人之后进府的李娘娘了。有了李娘娘,皇上一次也再没有去过文夫人那里。”

“那么李娘娘之前呢?”冯善伊故作轻松,又探问了一声。

“噢。那从前还是好的。”顺喜挠挠头,“只是,文夫人是个不会笑的。从来就没有面露欢喜过,皇上后来也觉得没意思了吧,而后常太后领着李娘娘入府了,李娘娘生得那样美,没多久就成为新宠了。”

冯善伊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声怯怯的“主子”传来,随即回望去,见得漆黑夜色下青竹扶着殿门呆呆地望着殿里,眼里升满了泪,肩上还背着包袱。

再下一刻,青竹奔入来,喜极而泣:“主子,青竹回来了。崇之公公亲去尚服局说是皇上的意思,主子身边缺人让奴婢回您身旁。”

冯善伊也欢心着拉起青竹,蹭着她面上热泪笑道:“我还想着攒够了银子去尚服局将你买出来。如今可好,省了我一大笔银子。”

冯善伊拉着青竹说叨了许多话,言着云中的景物人事,至了夜时,顺喜满脸讨笑请这一对貌似姊妹的主仆收整歇息。青竹见冯善伊仍是一脸说得不尽兴的模样,压着笑将手附了她的轻轻一拍:“主子,日后慢慢道来,不差这一夜。”

冯善伊自觉是好久没有掏心窝子与人彻聊,出了山宫便处处小心在意,憋得满肚子话无人能道。又一想青竹话得不错,才让她先下去准备夜洗,再又站起身来去关窗,瞥见院前小门的灯火突得亮了起来,定了视线,遥遥看见崇之举着明灯伴着身后的拓跋濬快步而来。

立时扭身,阖紧门窗,吹灭内室中的烛灯,吩咐了青竹几句,忙拉开床帐钻了进去,屏息等了好一会儿,听见殿门拉开的声音,还有青竹畏畏缩缩的低言:“主子已是睡下了。”

风展起殿前长幔飘摇的杂音夹着崇之焦急的言声:“皇上这是醉了,快叫你们主子出来伺候。”

冯善伊听着殿中动静,黑暗中盯着床顶吊下来的如意平安坠屏息敛声。

帐子抖了抖,探出青竹小脑袋,她将声音压得极低:“这回,您可躲不开了。”

“真是祸害人。”冯善伊撇嘴满是不满,甩开帐子坐起来,“朝上憋了火找我发,醉酒撒泼也要我伺候。但凡好事怎么想不起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