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急急拿手捂上她嘴,挤眉弄眼着:“我让崇之公公先扶去东阁子的书房了,如今正吐得厉害。不知喝了多少。”

冯善伊咬牙起身,跟在青竹身后转出暖室,绕了书房,才一推门,迎面冲来逼人的酒气。拓跋濬人事不知地半卧在罗汉榻上,崇之正端着口盂伺候他把酒食吐出来。冯善伊以袖掩鼻靠了几步过去,拍拍崇之肩头:“那什么,没什么事吧。”

崇之皱眉仰了半头,如今这模样倒像是没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自回去了。”冯善伊一脸自觉道,“有事你再让青竹唤我。”

崇之苦着脸看她,眼神之中默默的无辜。

冯善伊最看不下去这神情,死咬了牙,往榻前一坐,轻拍着拓跋濬后背抚弄。青竹见状笑了笑,转过身去接了顺喜递来的湿帕子塞了冯善伊另只腕子里。

拓跋濬吐了几刻,才有稍许好转,平躺在榻上闭目浅睡过去。冯善伊忙命崇之将那些脏秽东子端出去,空出手来以帕子擦着他汗淋漓的额头,边擦边抱怨出声:“醉酒吐得难受,有火没处撒,头疼脑热,这都是想起我来了。我是你老妈子啊?”

不料拓跋濬猛得抬眼,反握紧她一支只腕子,狠力将她箍至身前。

冯善伊盯着那由他攥得一刻不分松落的腕子,素白肌肤生生勒出红痕,她稍稍抬眼,见得拓跋濬混浊的眸子便落在额顶。

“七叔。”他唤了一声。

胡笳汉歌 二四 是他老妈子投胎

二四 是他老妈子投胎

拓跋濬睁大的眼睛一派空洞,他望的不是她,而是清冷烛光下那隐约模糊的身影。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那是谁自烟下,月白的单衣由风起摆,恹恹的微笑,几分散漫。香烛滴泪,人烟散灭,缓缓地,他垂闭了眼眸,沉沉而睡。长睫上沾染点缀的晶莹,连成一片水雾瞬然垂落。

冯善伊本是笑着,却恍惚愣下,盯着那湿盈怔忪。

拓跋濬七叔,是拓跋余。

残烛陡灭,妖白的烟丝在昏室中摇摇坠坠,她自漆黑之中探出手,摸向他眼角那似曾相识的泪光,便似今晨在正阳宫外所见那般。指尖染湿,她蹲下身来,凑在他耳边,闻听他沉眠的呼吸声,浅浅笑着:“拓跋濬。如今我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

冯善伊笑得渐有些倦,靠在榻前轻了呼吸。

她其实并不想知道那么多秘密,唯期望可以成为别人心底的秘密,哪怕只有一人。

转日的大朝推了,也是拓跋濬即位而来第一次推朝不上。这事放在历朝历代倒也不稀奇,只落在这么一个勤政爱民的年轻皇帝身上,宫中难免有闲言碎语传开。很不幸,这一回皇帝“废政”亦同昱文殿那个姓冯的女人有关。

一大清早,冯善伊坐在窗前呼吸新鲜空气闭目养着神便听青竹将那些杂七杂八的谣言一一道来。所谓人言可畏,至了一等境界,便如冯善伊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

听过一番言禀,平静的漱口,平静的擦脸,平静的走出暖阁,平静的端坐在早膳桌前,再至平静地用完膳时,终于爆发,将剩下的半碗粥连汤水带瓷碗一并掷了脚边。

“祸害”她咬牙骂了一句,转眼喝着顺喜,“那祸害醒了没?”

顺喜不敢应,自当没听见她埋怨。青竹亦只低头拾捡旧碗。

冯善伊提了裙摆匆促走去东阁子,转入里间,拓跋濬仍在睡。崇之正立在案前摆折子,边摆弄边回眼瞧看榻上歇息的主子,见到冯善伊步近,才低声禀报:“皇上辰时醒了,说是头疼得要裂开。早半刻吃的清粥也吐了。”

“请太医听脉啊。看看是胃伤了,还是肝损了,或者。”冯善伊咳了咳,故意扬了声音,“或者心坏了。”

崇之面上难看,忙借了熬汤药的借口撤出去。

冯善伊回至拓跋濬榻前,知道他这是头疼得睁不开眼,所以闭目养神,意识清晰着,她俯低了半身,凑到他耳边无限幽怨道:“这回是打算遣臣妾去哪里守皇陵啊?”

拓跋濬只睫毛一抖,未张眼。

冯善伊叹了口气,端坐在他腿边绞着衣带缓缓道:“上回也是玩了这么一出,把我赶出去守了这些年祖陵。如今是又想把我扫得更远了?”

拓跋濬胸前稍有起伏,却是缓缓抬了半目,眼底红丝蔓布,眸光更是混沌。他无声瞥了眼冯善伊,转目看去案前高高隆起的奏本,目光一紧,便欲挣扎起身,挪了挪身子才觉身重如泰山,才又幽幽望去冯善伊,无言求助。

冯善伊挑了半眉,压着心底惨笑腹语拓跋濬你也有今日,却也老老实实依着他目光行事,先由榻前将他扶起,垫了团枕于他腰后,自他两膝上又架起精雕细镂红木案。靛青长衣披了他双肩,却见拓跋濬承受不住疼痛地紧攥额头用力捏揉。

冯善伊背后身去低低一咳,眼底藏尽那么一种叫做幸灾乐祸的东西。

拓跋濬闭目揉了好半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声极淡:“开心了?”

冯善伊挤出满脸哀怨,苦苦道:“龙体有恙,妾担心不及。”

“你担心,是又遭牵连受罪。”拓跋濬白她一眼,面色不善。

冯善伊自知心底由人看穿,无可再言,转去案前把他盯了许久的奏折抱出来摞在他身前木案上,一份份按照顺序码好。另端了笔墨置放他手侧。拓跋濬持了一份章方打开,便觉剧痛袭来,额顶便似要裂开,钝痛沉沉,另手捏着案角撑出满身汗。

冯善伊见他这副模样确不是娇气,夺了他手中案折,低声建议:“交由尚书们回批吧。”

拓跋濬瞪她一眼,仍欲坚持。

“就死撑吧。”冯善伊闷了一声,转身要走,袖子却由身侧人猛地带住。

拓跋濬低头攥紧她腕子,静得没了声息,隔了许久,他微微沉吟:“你代朕回批,有拿不准主意的,来与朕议。”

“这不得体。”冯善伊立时回应。

拓跋濬冷一笑:“你替先帝回批朝臣奏本时,怎不想得这句。”

冯善伊愣住,她仿拓跋余字体从来未有出过岔子,时而连拓跋余自己都难辨真假,如何就由拓跋濬一个外人瞧出眉目来。

“先帝朝的事,朕不会追究。”拓跋濬抽出一本批过的折子丢了过去,而后推开小案,揉着眉心平卧于榻,闭目间轻声道,“朕的笔迹,对你而言应该不难练。练熟了,今日的奏本就交由你。”

冯善伊望去满案红黄间杂的奏章,亦觉头疼,苦闷着寻了借口要推脱,回眼再看去拓跋濬已是呼吸平稳着熟睡,鼾声极细。

“我果真是你老妈子投胎。”冯善伊抱怨着揣着满怀奏本回了书案前,一一摊开,看着满眼蝇头小字,更是困怠。她好日子不干这等弄虚造假,自有些心虚。苦皱了眉头砚弄朱墨,比着拓跋濬的字体细细揣摩,又要模仿他回批的行文语气,着实头疼。相对于拓跋余每每要飞起的狂草笔体,拓跋濬的字的确舒整规矩,回旨批文皆以字字清隽。以字观心,便也知道拓跋余的心浮气躁,然而,拓跋濬的字,却是异乎寻常的沉定自持。

整一上午,崇之连送来三批奏折,皆是摞得有她半人来高。而后案前越积越多,她不大的脑袋终是埋落其间,挥笔落汗,右肘酸痛得几近废掉。拓跋濬的习惯,不分要次,只要是三品以上要员的奏折,不经尚书台,直接由他亲自览阅回批,于是奏章数量足有先任几位帝王的数倍。

批至午后,冯善伊实在困怠,直接趴在奏折上睡过去。正要入得美梦,耳边传来崇之怯怯地唤声,原来是军前加急奏报送至。她接来时稍有犹豫,毕竟是军纪秘要,只又看去睡得正沉的拓跋濬,想着军机不当延误,索性拆封匆匆览了奏报,只映目几字冲醒了困乏,“云中守君左前锋冯熙战时失踪”。

冯熙。哥哥。

云中太守奏本上言得精练,只道云中军与柔然三战三捷,驱柔然军两千里之外驻军。大胜虽振奋军心,然而备粮草皆断,极需补充。后续言中加了将士伤亡失踪的名单,左前锋冯熙不过是其中之一。

冯善伊目光有些发僵,回神后,将这份折子与另几份单挑出来的奏章置了一处。

“是不是唤皇上醒来?”崇之见她面色有异,忙急言。

冯善伊用手压了压那份折子,沉了口气轻言:“是捷报。让他再睡会儿吧。”

崇之转身退去。

冯善伊将剩下几本奏折判完放好,趴了桌案上,屏息闭了会儿眼睛。

胡笳汉歌 二五 就政事夫妻交流

二五 就政事夫妻交流

拓跋濬转醒时,正见昏景沉沉,抬眼望去,冯善伊正贴靠在窗前吹着冷风,青色长袍滚地拂展,流畅的身线落霞微醺。她合上窗时,恰也回首一望,目光对应刹那,他有些拘束,随即垂下眼皮转看去他处。

冯善伊莞尔一笑,披着袍子缓缓走了他人前,将手里捏的几本折子丢上去,寻了一处坐稳:“这几本不好拿主意,还是您看着办。”

拓跋濬睡了整日,发出些汗,身上已清朗许多,如今斜靠在榻上,不作声的看奏本。

崇之方方端来一碗桂圆莲耳,想让拓跋濬润润嗓子,他忙着览折,看也不看汤碗一眼。

冯善伊正稳坐食盘前端,眼巴巴地望着碗沿冉冉升起的丝浮热气淡去。

拓跋濬一手按下折子,稍抬眼问去:“京城凶案多月未结,你如何看待?”

冯善伊尚未回过神来。

他见她一脸没出息的神态,扬了扬眉,即是将手边汤碗推进她半分,只下巴抬了抬。

她立时反应过来,眉飞而色悦:“不客气了。”

拓跋濬默默覆眼,无动于声。

冯善伊嚼着龙眼,避重就轻了道:“那什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冷哼了声,心里明白她这是又拿空话应付自己,手中转着玉珠子轻弹了出去。

她低头,见滚到自己裙边的青翠珠子,声音幽幽的:“行宫时尚书们不是请皇上亲自坐审此案吗?听说那时您将他们挨个臭骂了顿。骂得痛快了,可去想这些老臣也有不能言的苦衷。”

闻这一声,他稍紧了眉宇,淡然平静。

冯善伊自不想多说什么,后宫干政这四个字,饶是背负不起。

拓跋濬向后靠了靠,淡淡看去她:“恕你无罪,说下去。”

她撇嘴摇头:“这事,不能说。”

他一点头,有些几分明白着:“因为你是汉人。”言着满是深意笑了笑,眉间确丝毫没有愉悦。

一语中的,她无可辩驳。

带点脑子的人都能知道这凶杀案起自汉人官员与鲜卑贵族的敌视。死了全家的中书省大儒是汉臣,罹难前日尚在朝廷叫嚣鲜卑贵族陋行之恶,百官腐化之深。一夜之间,满门惨遭暗杀,手腕不可谓不张狂。此乃天子脚下,却能行凶作恶,百日来逃脱法网无能缉拿治罪。

如今朝中汉臣,连番上折请旨。她想,拓跋濬更是由万人连名奏折之中嗅出分明不安的气息。自己族人,与天下汉人,若不能一碗水端平,他英明盛主的位子,恐也如拓跋余之辈,肝脑涂地却落得狼藉身后事。

可是,即便如此,她仍也一个字不能说。

今日随口一言,即是明日朝上鲜卑百官连名奏她的罪证。

他方才是又在探她吗?冯善伊微笑着颔首,目中明光细微。身为他的皇后,绝不能仅凭自己的出身谋断朝事,这是大忌。稍热的手心隐有汗湿,冯善伊将碗推了前去,便不再说话,窥视的目光由侧掠上他。脑中闪彻午间那一份加急密报,心头没来由扯紧,似无数虫蚁撕咬,莫不也是......如此想着,冷笑掩在眸底。她从前便不敢小瞧他,如今更觉得,他远远在自己能预料之上。

站得那样高,岫壑浮云皆是一览俱清;心思那样细,诸事操持滴水不漏。

这样的拓跋濬,只会激起自己更浓的兴致。棋逢对手才是大快意。

拓跋濬放下那些奏折,已无心再阅,言语竟是温然:“云中军营可有密奏?”

她如实答:“是捷报。”

“仅此而已?”

“除了大捷。”她眨眨眼,“还想知道什么?”

他默然垂眼,不语,端了茶盏在腕。

果真是又一次试探。

冯善伊于是低眉再笑:“冯熙至今下落未明一事,也关注吗?”

“是吗?”拓跋濬故作发问,底气略显不足。

“将密奏回了,这时候应该也离开京城几十里地了。”她幽幽说着,全无在意。

喝茶的动作微愣,他自碗口抬眼:“回了什么?”

“只是回道。”她略略笑了笑,有些疲惫,“营前将士战死沙场是天职。当有亡身壮志的死心。”

拓跋濬再不出声,放下茶杯,幽幽凝紧她。那一刻,他分明理解,又不解。

“回得不好吗?”她浅笑着回应他的片刻沉默。

他心头有种难言的情绪缠绕得自己不再在。或许,真是自己的失误吧,以此幼稚又略显残忍的手段试探她的真心以及决心,是他一时偏差。

“最后一本正阳宫递来的文书可有看?”她此刻并不需要他虚情假意的怜悯甚至抱歉,所以仅仅移开视线,换了话题。

他复又垂首,掀开最后一本。撞及秀隽的字体,瞳光瞬间缩紧。

冯善伊颇有些轻快,转着袖子把弄,只差小调哼出。

拓跋濬看完了内容,随即又是沉默,看去她满脸看热闹的兴致,有些不悦:“这事你如何想?”

“这事,依然不能够说。”她又言。

“这个你能说。内宫眷事。当说。”他皱紧了眉哼她。

她无动于衷地坐直了身子,轻咳了咳:“昭仪文氏自请入七峰山庵寺养病修身,替太后落发出家,此乃我后宫孝行善举,以表天下,咳咳。”表什么呢,她正要琢磨着言下去。

拓跋濬挥了袖摆:“好好说话。”

冯善伊道也是奇怪了,她从前都不怎么好好说话,如今是要好好话着官腔,他偏来句“好好说。”满目不解地迎上目光。

拓跋濬口气冷淡:“你如何想的就如何说。”

“如若由我决定,便是准了。但揣摩着皇上的意思,想是不能准。”

什么叫揣摩他的意思,想是不能准。这话说得有水平。拓跋濬淡勾一笑看着她:“朕的意思是什么?”

“我琢磨着。”冯善伊摇着小扇柄,大有老宫女八卦唠叨的架势。

他适时瞪过她一眼,低眼喝茶。

她略略一笑,改换了语气:“臣妾琢磨,皇上爱着文氏,不忍心让她做尼姑去。”

他“噗”地将满口茶喷了茶盏中,愣愣扬头谨慎万分地盯着她。

“我。”她眨眼,“臣妾说错了吗?”

拓跋濬捏紧那本折子,轻轻递了过去,指尖陡凉。

她不明所以地抬手接过折本,他却不肯松,两手各自发力僵持于一处。

他淡若寒凉的气息漫上:“你很聪明。”

她立时想回一声承蒙赞誉,听得他冷冷再笑:“自作聪明。”

他猛松了手,她恰也没能握住。折子顺着衣摆滑入脚下红毯。他由榻上坐起身来,肩上披着落地滚袍,是猩红色。淡声唤来崇之吩咐了句回宫。

她忙转身跪送他离开,顺手捡起那奏折双手端着。

拓跋濬最后淡淡瞥了眼那黄帛奏面,声音很冷:“她既有那个心,朕则准了。”

她先是一愣一恍惚,幽幽地收回视线,落目砖地间映出他模糊的身影,轻笑着:“您果真很爱她。”

拓跋濬没有吱声,拉紧袍子,大步迈了出去,步子略显仓促,似有慌张。崇之不知所谓回首看了冯善伊一眼,忙又追着天子步伐赶了过去。

青竹自纱帐后步来,扶了冯善伊起身,见得那明黄的折子,稍有紧张:“皇上真不知是害您,还是对您好。”

“他有那个心思想要同我合作。只是也有不放心。”冯善伊说着,将手中折子一丢,揉揉额头,“所以想方设法试探,看我有没有那资格。”

......

夜沉过,入了子时,自西昱文殿入东正阳宫一派清净。魂鸦倦倦啼鸣,清泉流溪汀汀。

黑影纱衣飘荡于假山后的石林小道,数级台阶,一跃而上,步声轻灵。

山阴立有望仙亭,背靠宫角,因与暴室接连,传言鬼魅趁夜而发,入夜之后,便少有人迹。一处望仙亭,倒似得天独厚的**之所。然此时亭中所立并非什么俊俏朗生,或以面首公子,不过是年过花甲的宦官。

亭角着了宦官服侍的老者躬身举着时暗时亮的灯盏,听闻步声渐近,回身去,鹤发满鬓,月光映绕斑驳。他靠了一步前来的身影,将身子躬下,低声道:“万事皆安。”

黑纱覆面的女子递信于老公公,老公公接过,匆匆略过并记于心中,稍后焚烧信纸,皆由西风,散去烬灰。

“那贱人,事而至今留还是不留?”老公公俯身又低了一声。

女子木然,略回神,抬起老公公的腕子,指尖覆上落了一字。

老公公眸色更急:“贱人三番两次——”

女人目光一紧,老公公僵声不再言说下去。

再一抬手,掐灭笼中烛苗,袅袅烟绕之后,一派漆黑。须臾之刻,望仙亭只剩冷石桌椅,寒风峋石。

胡笳汉歌 二六 没勾搭你三叔

二六 没勾搭你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