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善伊耳中嗡嗡一片,情不自禁又向她进了半步:“你是说,立子去母?”

闾氏笑着转身,摘下青帽,蔓蔓青丝滑落双肩,双肩于佛前抖动,似哭又似笑:“我x日夜夜问着佛祖,我如何错了?只错在不该嫁给他任由摆布。他可以宠爱苏姬,甚至可以藏匿她生下的儿子,替他们保全后半生。却为什么又逼我生下他所谓的长子,要我代她去死”

只是瞬间,冯善伊忽而明白了。闾氏不过是预先料及自己悲惨的命运,她拼尽气力去抗争。

命运尤其可笑的相似。无论是拓跋濬的父亲,甚至拓跋濬,都选择了同样的方式,以一个女人的儿子代替另一个,以一个女人的死换另一人生。

“你以为躺在自己公公的身下,我很高兴吗?”失去光泽的眸转了转,闾氏吞下眼泪,“以为yin*比自己儿子大不过几龄的少年,我没有自责吗?我不过是想活下去。立子去母,我的丈夫选择牺牲我,我只能凭借自己,努力求生。”那个时候,只有掌握天下至高权力的太武帝可以保全自己蝼蚁的性命,所以,她迈出这一步,便从此失去退路。

成为一个肮脏的女人,也要活下去。

郁久闾氏,死在立子去母的名义下,死在拓跋濬被封为皇世孙的同日。

而闾姬,却可以成为隐匿于大魏宫闺私殿的卑贱女人活了下来。

成为帝王宠幸的玩偶,爬上他们的床,于是成为生存的唯一法则。

在自己公公与叔弟的身下言笑着求欢,却在同时失去作为母亲,甚至一个女人所有的尊严。

闾氏回身,袖笼中洒出银色的光芒,持匕首的腕子剧烈颤抖。

冯善伊凝着那一寸寒光,没有退身半步,任闾氏撞入自己身前,将短柄匕首插入她腹。垂首的瞬间,她似乎看见闾氏眸中有泪闪烁。

闾氏由血染红的手颤抖不停,她闭了闭眼睛,将匕首推得更深,猛得松手,利器似乎已与身体贴合一体。

前来奉茶的小尼姑方推开门,见得魔障疯嗔的闾氏,又见那满地的血,惊得掷翻茶托,大叫着转身躲散。

闾氏跌坐入地,哭哭笑笑,捧着自己涌动猩红的手缓缓张开,湿黏的十指泛着腥气,泪将血色打散:“我死前,一定要带你走。我不放心,不放心你留下。再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没人能说出去了,没有人......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就只剩我,哈哈......”

受尽屈辱,等得不过是这一日,终于,只剩自己的存在。她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太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顶峰,天下女子,唯她最荣耀光辉。她终能以满手鲜血洗去浑身的脏污,成为高高在上的女人,再没有畏惧。她的儿子,如今已成为手握生死的集权者,她再不需要其他男人,不需践踏自尊以换得生存。她终等来了一日,能够随心所欲地生存。

冯善伊忍痛看着疯狂的闾氏,只觉悲哀。同是女人,她对她,掺杂了太多情绪,从厌恶至惊恨,再转为同情怜悯,最后的最后,唯剩悲凉。

闾氏幽幽抬眼,几近癫狂后,逐渐恢复清醒,神情一丝丝麻木,她问她:“你为什么不躲?”

冯善伊捂紧伤口,不断地有血涌出,她摇头,唇已发白:“一躲十七年。早是不想再躲了。”或许闾氏说得对,当年那个大胆站出来承认的人要是自己,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自己应该在最适当的时候选择闭眼,而后,便是成全所有人。

“我不懂。”冯善伊最后摇了摇头,痛得几乎立不住,抬手强行撑着门端,回头看了闾氏一眼,“拓跋余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还要杀他。”李银娣说常太后指使她在膳食中掺入了七日醉,能命向来谨慎胆小的常太后做此大逆不道之事的人,也只有她闾氏。

闾氏只一笑,无言。

冯善伊咳出了口血,头贴在墙壁上,缓缓闭眼:“你可知道。他明明能分辨出那之中有毒,却依然遂了你们的心意。”

闾氏止笑,唇发抖。

冯善伊滚了门边,想用力走出去,言声极痛:“拓跋余自幼擅制毒,能辨百毒。七日醉,恰是他十三岁那年所制。他怎么会辨不出自己亲手制的毒药。”

“不,这不可能。”闾氏摇头,又落下泪来,这一次,滚烫的泪烧灼满目。

血染至裙角,青石地砖间蹭出一条斑驳的血印,她每走数步,脚下血色便愈深,最后靠在门前缓缓坐下去,已全无气力。这匕首插得太深,动一发而牵全身,五脏六腑似缠绕一处,连喘息都痛得不行。

身后闾氏极弱的声音幽幽滚出,那声音竟让周遭都静了。

“因为他说,他似乎爱上了一个人。他怎么可以爱上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呢?”闾氏慢慢眯起眼,苍白的唇抖了抖,难以置信地笑,“他爱上你了,冯善伊。”

漫天白雪缓缓落下,覆盖着青色盏衣,落地时便染成殷红的雪片。

冯善伊抬起一只手握雪,眸眼眨了眨,听她这么说,她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呢?是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一言,是她曾经的追寻与渴望,是不是来得迟了,太迟了,心早死如灰烬,曾经的温暖消磨殆尽,余丝的痕迹都留不住。

踉跄而出,贴紧石道陡壁挪步艰难前行,下山的路尤其难行,几欲困步。她将腰带解下重新系紧于腰间,试图止住流血的伤处,以长袍遮住半是血染的裙衣。

山间枯藤环绕,云鸦飞过,扑下枝间落雪砸了满身。

摸去冷壁的手滑裂,越痛便握得越紧,步子一深一浅,呜咽风声凄厉婉转——

“冯希希,你还敢狡辩,这绳子莫非你的?”那是东宫嬷嬷,蒙蒙清晨便将她们姊妹同众宫人拉出中庭问训,言是昨夜东宫犯了盗事,行窃的乃持着红发绳的宫女。她将那一条红发绳扬得高高,一眼盯着阶下以同样的红绳束发的姐姐,嬷嬷将姐姐拖出人群,扯着她发责问。

那时,弱小的她便躲在人群中瑟瑟发抖,将头垂得极低,目光全湿。她听见姐姐隐忍的哭声夹杂着惨叫。她们将姐姐拖了出去,扯着她的发,生生拖了出去。

最后一次见姐姐,阴湿晦暗的地牢,酷刑逼问之后,姐姐皲裂的双唇淌着干涸的血迹。她握着她的手,只是问了一句:“善伊,是你吗?”

她点头,不停地点头,而后那些惊吓的泪水一并砸了满襟。

那时的姐姐只是轻轻眨了眼睛,呼出一口气:“不要说给任何人。”

走出地牢的冯善伊,是无助又恐惧,就像坠入谎言的陷阱,越陷越深,越深,便越没有勇气爬出来。从此以后,陪伴自己的只有无尽的噩梦,窒息的自责。

这魏宫中没有一人值得相信,她尤记得那双腕子,紧紧握住自己双肩苍白枯瘦的腕子,那是拓跋濬的父亲,东宫之主拓跋晃。他那时病得极重,却仍是用尽气力捏紧她。

她仰头看着表情痛苦至极致的他,只要自己说出来,他真的会信守诺言,放了姐姐吗?那一瞬间,她选择相信,话得哆哆嗦嗦:“我看见,皇上把手伸进太子妃娘娘的衣服里。”

冯希希死了,死在冯善伊由东宫召见后的那个夜晚,她没有承受住最后的逼问,于是瘫倒在地牢爬满蝼蚁的沟渠中。听说她死时,模样极惨,身上没有一处不伤。他们将她丢在内宫一处枯井中,只留下一双染血的鞋袜,清晨时交给跪在宣政殿请旨的父亲。两月后,东宫暴亡,父亲并同冯家因罪获难,屠斩七十一人。

从那时起,冯善伊将冯希希扛在肩上,姐姐的梦想成为自己的追索,她走在一条刻满冯希希名字的道路上,走得太久,于是全然忘了自己。代替姐姐,走上那个位置,替她洗平曾经的耻辱,她要将冯希希的名字铭刻入大魏高耸入云的丰碑。

当有人用生命守护自己,冯善伊的选择,便是赔上自己的人生。

......

星光黯淡的雪夜,北风狂做,血染的裙裾玉绦飘落山脚,像一面猩红的旗盏应风而立。

山脚下的最后一级石阶覆盖的白雪,落了梅红星点。一个女人在用尽气力爬着,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她要活着,活下去,她是一个母亲,有一双不能陪伴左右的子女,这一次,她想为自己而活,为冯善伊活,为孩子们活。凄红的泪滑过空洞的双瞳,十指再次伸向前方,探入厚重的积雪中。

哥哥说,她是不明不白出生的,她出生时,终止了三天三夜的飞雪阴霾。

可她却不甘愿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愿由这一场望不尽尽头的冷雪覆盖。活着时,太孤单了,不想再寂寞地一人上路。似乎也曾经想过,她的死亡能带来什么,或许,会将还給大魏宫一片宁静,为沉睡中的平城带来一世太平。

雪仍在落。

夜幕下花白的一片片,盈着淡色月光,寂静地,渐渐地,渐渐覆盖了血梅红白的身影。

胡笳汉歌 番外 最是流年不足惜

番外 最是流年不足惜

深宫色的宫墙回荡粼声漪漪,长青色的裙摆拖曳至九龙桥首。自扶石栏,望入水中的女子,妆红眉浓。池中映出一轮暖月,荷色光芒盈润清华。

池中月,恍现一个女子的脸,却是洗尽铅华,素眉清淡。水中绰影反望去桥头那一人,鳞波含声:“你如何要那样对待我的妹妹。”

李申摇首,脸颊冰冷,凝着水面那一盏光怪陆离的诡秘波影,目中银光闪烁:“不是你要我做的吗?”夜夜梦中,都能听到梦中人的哭泣,哭得那样惨,她哭诉她心爱的男人,哭诉她疼爱的妹妹将自己背叛。这样一个柔弱女子,连哭声都全无气力,她的魂魄必是弱极了,离不开这大魏深宫,便时时飘荡在东宫的四角。她活着时,曾经爱紧了这东宫的皇世孙,她满心满眼都是那样一个清隽温润的少年。他自荷花池而来,她便躲在柳后睨着他的背影;他入南书房而去,她便躲在窗前研磨;他立于拂水亭廊御画,她垂下眸去,远远而站,只期望能成为他笔下一抹清淡。

水中淡影依是摇头,泪痕荡起镜水涟漪。

李申摸去自己面上,如何落下泪来,弯下身紧紧攥住石栏向下探去,似要与那影子贴得更近:“你是个傻子,你想要护全她,让她不要说出去。可她偏偏说了太子,你为她受尽刑难而死,你全族都因她没能忍住的一句话尽灭。你偏还要护她。你难道不知道她是那样嫉妒你。她喜欢宗长义,自幼追随你不离,也是因为他。你不该随了她心愿,她想取你而代之,这样宗长义就是她的了。而后,你看到没,她还刻意接近你喜欢的男人,连拓跋濬都要夺去。我若不替你争,你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你死了,你生了,都没有人再会记得。拓跋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道你妹妹可怜,却不知还有一个比她惨痛万分的冯希希。”

缓缓升起的宫灯,将廊池周畔映得格外通红,那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散。李申忙伸出一手,够及池水的冰冷,几欲唤出声:“冯希希你知道吗?她今夜宿在了宣政殿,我亲眼看见他将她环抱入殿中,他的眼神从没有那样认真过。怎么办,我要失去他了,他已经不常认真地看我了,他只说申申你很好,却再不言其他。”

冷风吹散最后一丝温存的暖意,她已记不得他怀中最后一次的温柔。

忆起初来这一世,尚是混沌,冯希希的生母常氏卧在榻前捧着自己的腕子流泪。她在生前,被所有人背叛,举目无亲;死后魂落异世,却落得有人临侧落泪,不知是喜是伤。

冯氏灭门的那日,她随着常氏登上楼台,她立于窗前,所处之位,正与高高竖立的刑台正面相迎。那一日,常氏哭得惨痛,她却落不下泪,只冯希希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个不停。常氏一言滑落心底,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冯善伊。目光伴随之一落,那着囚衣的**苍白凌乱的面容,嵌着空洞的目光,落下记忆中关于冯善伊的第一眼。

自那之后,她叫李申,沿袭母亲姑嫂家的李姓。

拓跋濬与文氏大婚之时,她躲在常氏身后,偷偷看去,只是一眼,心却慌了。那时候她便知道,原来冯希希喜欢的是这个男人。那一场大婚,她所见到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和看不上并不开心的少年。

“乳娘私家竟也藏着颜如玉。”转日清晨,他视常氏为目,敬以家礼。席上,他当着文氏的容面,笑意温然而侃。

她垂下一张脸,正是绯红。

她是他府邸的奴婢,是除了文氏之外最接近他的女人,他对她却疏离得有些陌然。太武帝渐渐老了,东宫薨后,便常常召他前去训政,他于是更累,所面对朝上不仅仅是潮起云涌的群臣,更有自己叔叔们咄咄逼人的目光。皇祖父的那把交龙椅只有一把,身后却有几群如狼似虎的儿孙。没有人甘拜为臣,没有人不望去那至高无上的辉煌巅峰。

她是那样知悉他的疲惫,她漠然无声为他操持府邸的一切,替他提防文氏的一举一动。那个由他叔叔送入世子府清冷贵艳的女人,如今只是插在王府花瓶中一枝娇艳欲滴的花蕾。面对拓跋濬,面对自己的丈夫,文氏展现出女人所有顽强的对抗。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女人,却也让他备受煎熬。

她时常看见他皱眉徘徊于文氏的门前,冷风中踱着步,终是叹口气绕开。这一切,他从语人道,却全在她眼里。至以后,她再不知,到底是冯希希在心疼他,还是李申。所幸,她们眼中都只有那一人,拓跋濬。

那一夜,他对窗饮酒,一身怅惘;那一夜,他的皇祖父太武帝驾崩,皇权却由宦臣架空交由他七皇叔南安隐王拓跋余手中。他举杯要她斟酒,她背手藏去酒盅,只跪身于他之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这样唤他。

他幽幽抬起眸子,醉意微醺:“你唤我什么。”

“请给我一年,不,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愿助你得这天下。”

“凭之如何?”他淡笑一声,抖落酒盏,湿了满地。

“以拓跋余弑父夺位的名义举事,无出一年。”如果历史没有错,如果她记得也不错,面前的他,便该是八个月之后的新君,青史留名雄图伟业的文成帝。

“李申。”他站起身来,迎去朦胧月色,声淡如风,“你要的又是什么?”

胸口压得发痛,她负手捂住,深吸一口气:“娶我。你娶我。”成为他的女人,这颗心自也安宁,不会再跳再急。是冯希希的心愿,也是她的。可是她忘了,欲望穷无止尽,成为他的女人,便会想要的更多,诸如一人后宫,盛世荣宠;他的眷恋,他的依赖,他的温柔,她全部都要,甚至想要贪婪地占为己有。在她曾经生存的时代,二人相对一生,是习常。踏入异世,便成了难以理解的诡异。

如今,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水中幻境渐渐散去,依稀又听得一声,隐隐幽幽——

“那是我的好妹妹,好妹妹。”

泪,落得四散,李申匆忙奔下石桥,她抗拒着心底最深的声音。宣政大殿暖融融的光芒越发清晰,终于立身不前,退了几步站稳,寒气逼迎,长衫腰摆皆在飞,华色长衣荡了风中,静静抬首,面无表情的转眸,渐勾起笑意,舒缓从容。

踏入静谧无音的殿阁,梁上长绫飞转,她握上一缕,前去帐帘深垂的内榻。

含着凄冷的笑看去眠在一起的二人,他的手尚搂在她腰间,胸口贴后背,贴得那样紧。拓跋濬,冯善伊,乍眼望去,倒是何其般配。心底升出丝丝缕缕沾染嫉妒的火苗,波光流转,李申盯着这一对安眠共处的璧人。尤是拓跋濬唇畔那淡若轻云的含笑,最让她心嫉。他可曾由梦中环臂相绕,可又曾因是拥自己而卧便面露欣色。

她探出一只手,略上冯善伊平和的眉眼,猩红的长甲恨不得戳下。

轻睫闪抖,榻上的冯善伊竟是猛张开眼,沉静地凝着黑夜中肃立的李申。她抬了一指附在唇间以示噤声,谨慎地放落拓跋濬半臂,坐起身,白衣染了月光,青色黑如缎,她立身走在之前。李申便僵硬着步子追随其后。

前殿漆黑,只一盏灯烛幽燃而亮,肆虐长风扬起周殿大红色的幔帘。

冯善伊甩下手中的火星,满目平静忘去,声音足够冷:“李夫人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以随意出入。”

李申走近她,诡秘地笑,眼中盛满冷泪:“善伊,都还给我吧。”

冯善伊许久没有反应,一只手探入身后。

李申忙夺过她腕子,脱着紧勒的红绳:“你为姐姐,做的已然够多了。把一切的一切都还给姐姐。你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吧。”

冯善伊怔住,双眼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往后躲,与李申争夺着那一束红绳。素白的臂腕间顷刻化上血红的纹印,二人为争那小小的绳子,扯破了袖盏,撕裂了团衣。李申向后回步时脚下一空,整个人栽倒在冰冷的地砖间。她哭着,无能遏制的哭泣,她以哭音问她,如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姐姐,她为了她一死,阎王殿前走了遭,便换来她这样对自己。

冯善伊呆呆地望着貌似全然崩溃的李申,她歪着头看她,意识消失在黑暗得尽处。她眨眨眼,护着腕子退身,不住的摇头,跌坐下去又连忙翻身而起。目中翠玉,裂转寸寸冷波。她望着

这样一张悲伤又苍白脸,是不是能同记忆中那张寻到几丝相似。面前这个口口声声唤着自己名字言是她姐姐的女人,又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地欺瞒至如今。她曾经哭哑了嗓子,几番哭晕哭死过去,都没能回来的人,突然在这个时候拉住自己的腕子求她换回来。换回什么,换回她十几年来努力生存以代价所获的一切,还是换回她替她所得的名分尊位,甚至......男人。

“还给我,还给我——”李申哀哀泣着,不,是冯希希,戚戚哭着。

冯善伊咬住自己的手背,痛得真实,血蔓着指尖坠落。泪,滴入伤口,化了沙沙疼痛。她故作镇定地走回几步,闻听动静的崇之忙从殿外而来,他瞧看了一眼李申,再跪了冯善伊身前:“都是奴才不好,没看守住。”

他还欲再言,冯善伊连忙示意他噤声,她背过身去躲着崇之蹭了满面的泪,化作平静的声音突然一低:“拖住去,拖出去——”步子前倾,几欲跌下,崇之忙抬臂去扶,由她冷冷推开,

“把这女人拖出去。”她怔怔朝内殿走去,脚步深浅不一,恍惚不稳。

外殿中,颤抖哭泣的李申幽幽抬起一张分不清情绪的脸。冷风扫过,衣摆摇起,她拭着泪,嘴角挑起一丝隐约又悲凉的弧度。

胡笳汉歌 番外 又似锦时不足忆

番外 又似锦时不足忆

风丝缕挤入,压灭灯烛,那殿中一人持着赤红的朝衣翩然起舞。

纱华裙摆神采飞扬,她扭动着流水般轻柔美好的腰身,长袖向四周展去。她跳着一支舞,心中的那支舞,那是她与他初相见时,她于鼓上起舞,身轻若飞燕,他在台下击掌为鸣。

然而此刻,空余笙鼓音,台下那一人静得失了情绪。

李婳妹拖着朱碧群曳盈盈走去殿前手执杯凝视的一人,她跪了他身前,柔笑几分:“婳儿回来了。皇上不开心吗?”

拓跋濬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眼:“继续,跳吧。”

言过,空杯缓缓落入案中,淡然皱眉,挥袖而去。

婳妹愣了愣,痴痴垂下眼,含着笑,允了一声。起身摆过宽绰的衣袖,重回台上,脚尖踏着鼓点跃动,展袖旋转的一刹那,泪猛得落下。

身后哀伤的宫曲乐调徒增烦忧,拓跋濬走在除夕夜张灯结彩的廊道中,刻意放慢了脚步。太和殿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西宫似乎更寂静,御花园不再繁华。魏宫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却了无春机勃发的气息。

那一场雪,早是停了,在她离开的第一个清晨,静止无息。之后便再没有落雪,一日暖过一日,天愈发晴,风也愈发柔,她宫前的梅树枯了,庭中一株迎春陡出鹅黄的小黄花。

整整两个月了,仍是全无消息。她倒是算计好了一切,两月前夜修书一封,以六宫最上昭仪的名威诏令李婳妹携子入京都魏宫。两月前那一日飞雪袤袤,他立在窗前,想着这样大的雪,她必是走不远的。他甚至在离殿之后迅速召集兵部齐齐守四座城门,以及出城要道。两月来,平城只进不能出,却迟迟没有她的半分音讯。暗中遣派的人马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然而,然而仍旧杳无音讯,便连半个逢面熟悉的路人也没有。她,倒是能去了何处?

没有出城,却又不在城内,莫非是挫骨扬灰化了泥土,难道,早已不于人世。或者,她的出现,魏宫,阴山,云中,所有的过往回忆,皆不过是繁华落梦一场空。

新春之后,朝事依是繁杂,却少了那么一个人,为他悉心码好奏折,静静端着一盏茶听他从头骂到脚,待他说累了,笑着递上那茶。她从前倒也常说,说他要么累死,要么气死,要么就是渴死。如今,他是不常发脾气了,朝堂上的火气便压着,旧火由新火压下。时间久了,压得沉了,自也懒及翻出来,就让他们那么烂下去,却独独怀念那一盏茶,任哪个宫人也泡不出同样的味道。

远处,一行莺莺燕燕万紫千红款款而来,那是众人簇拥着未来的皇后李申,不,当是冯希希了。那日清晨,常太后随同李申上殿,向他禀告了些匪夷所思的荒唐话。便连向来不出风头的冯太妃,都派人送至书信,言及李申的“尊贵”身价。于是满朝文武齐齐感叹冯门的奸诈,两女皆出自冯族,同争帝后位,无论谁赢,复兴冯氏都是指日可待。他本是不在意谁是谁,却忽然明白了,那女人如何走得如此坦然。因为,终于毫无顾虑了可笑,她言欲与他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存私心为汉人,为燕皇室,为家族,这些他尚可以接受,然而,如今,却添上了一句,为了她,为了冯希希,而不是冯善伊,所以她要同自己站于一处,高不胜寒也好,举世临危也罢,她不在乎。

扯下她亲手为他系紧的红绳,若仅仅是代替另一个人存在,不要也罢。

李申随众人向他行礼,胭脂水粉的香气弥漫幽深的长道。她身后那位妇人,隐约熟悉,青色素衣,淡淡的眉眼,曾经也是风华荣韵的女子。她们跪让开路,垂首任他走过。

他停了那妇人身前,侧眼望了她一眼,声已淡:“你可是,冯王氏?”

妇人将身子俯得更低,低沉略嘶哑的声音由下漫上:“正是小人。”

冯熙与冯善伊的母亲,并同是抚养冯希希成人的嫡母亲,这一位冯王氏,他确有几分印象。心思隐动,她既是母亲,不可不知子女的去向。揣着些许希冀,第一次当着众人将情绪视于人前,一声落于人前。

“冯昭仪,近来安好?”

冯王氏平声回问:“皇上问的是哪一位冯昭仪。”她言着,隐约看去另侧低眉不语的李申。

拓跋濬皱了皱眉头:“自是你生出的那位。”

冯王氏挑了一笑,点点头:“我这一双儿女虽是亲生,然实在不怎么贴心,如今二人去向,为人母的我并不比您晓得多。”

拓跋濬摆摆手,掩不去的失望,他绕出人群,只微微回身,凝着众人中的李申:“李夫人,今夜来朕这里。”

只是一言,李申已痴痴望去,百般情绪涌动心首。冯王氏淡笑侧身,轻轻抚着她的腕子,那眼中分明是说,苦尽必是甘来。兜绕一整圈,守在他身侧的,总归还是她。

回宣政殿一路,他恍恍惚惚忆起许多年前,那个名叫赫连莘的女人跪在自己身前,求他救一个女子一命。那时赫连莘说天下有百般可怜人,却再没有见过一人如冯善伊般纵是卑贱若蝼蚁亦要认真努力而活。

“我想,我若是她,必不能坚持多久。年幼时无心之错,牵连姊妹,全族倾灭。她自四岁起,便要经受族人的谩骂,亲人敌视,他们骂她是祸种。她母亲恨得要亲手结束她的性命。那些大人眼底根本容不下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们将她弃在魏宫充婢。她在自己亲姑母面前过的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日子,她怕极了再犯错,怕极这一次又会害了姑姑。”

“她活着,并非为自己一人,而是将姐姐的命运,与家族的未来同负在自己双肩上。冯善伊,是我所见过活得最认真的人。请您,请您让这样努力生存的她,活下去,没有人比她更值得好好活着。”

自那些肺腑伤言后,他确实对这女人多了几分怜悯之心,然不过是怜悯。她确是什么时候要了自己的心呢?是那一日她执意码好奏折无顾他的恼怒;还是那一日她立于冷雨霾霾阴山城楼上言着从未后悔这一路;也是她袭汉服跪立广德殿,那样无畏坦然地向自己讨要一个后位;或许更早,早在离宫时,她探出手来触着自己额头,随心所欲的微笑,便是那一刻,他便有些想看清楚这女人了。直至看得一切清楚了,她却只留下几场空梦回落。

他在殿外庭中徘徊良久,苦苦踯躅于一棵枯木,淡淡望去大殿内室升起更亮的烛火,那必是李申至了。

推殿门迈入时,李申已盈盈回身,跪立于半榻下,面上升起多少年来显有的温柔:“这是臣妾,与皇上共度的第七次除夕夜。”

拓跋濬瞬间压低了目光,环着她,点点头,淡声回应:“原是七年了。”

李申静静起身,与他同落案几前跪稳,她烧了一壶好酒,是他欢喜的江南尧酒。白玉盏杯,浆汁灿黄,她将一侧小窗推开,暖月晓风正漏了满地。

拓跋濬接酒,酌了一口,抬起眸看她,忽而道:“如今这般,开心了吗?”

执壶的手微抖,李申抿唇,含了笑回看他,只是道:“皇上若在魏宫不开心,便想想我们从前于潜邸的旧日,那时欢好恍惚就在眼前,皇上与臣妾都是那样年轻。”

拓跋濬点了点头,无做他言,似也陷入她言中追惜往事的各种情怀。

李申见气氛正好,幽幽念出正事,来时一路常太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提及,她先他等着,烧酒点灯,小心翼翼伺应,才总算换来他稍许恍惚回了从前的旧神情。

“太后说李婳妹既是回宫,立世子一事还是早议。至于立后,当在册封世子之前。”李申说着垂首,聪明如她,并非不知道拓跋濬的思量,他迟迟拖着不立,便是在找那女人。不知是生是死,却仍不放弃希望地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