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欢喜旧时府邸,便出宫回潜邸住去。”拓跋濬似完全未听见她的话,只是就着之前话言从前欢好的事言下去,靠了一侧,恹恹地垂眼。

李申一时未听明白:“皇上的意思。”

“轿子候在殿外。李申你——”拓跋濬顿了顿,转着杯盏,摇头,又道:“冯希希你离宫吧。”

李申愣住,维系着最后一丝骄傲,微微地笑:“皇上是在说什么?”

拓跋濬扳起她的下巴,声音很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既是隐瞒了许多年,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要站出来撕开脸面,将那个聪明又骄傲的李申做下去,不好吗?他身侧或者不多一个伶俐张扬的李申,却实在容不下冯希希这张嘴脸,因为看着她,就会想起,那曾经以她为活的另一人。想来想去,可笑的,也只剩自己。

“因为我一定要赢,不择手段也要赢。”李申笑着流泪,抿紧颤抖的唇,“只有赢了,才能留在你身边。你既不会挽留我,我便用自己的方法守着你。难道我错了吗?”

拓跋濬苦笑,眼亦是红肿的:“朕喜欢从前那个李申,却不会喜欢这张嘴脸的冯希希。”

“有什么不同?只是名字而已。我还是我,冯希希是李申,不会是另一人。”

“不。”拓跋濬摇头,淡了一声,“我不认识冯希希。”

李申掩住泪,退了数步,由长裙绊住,她挣扎着站直身子,整个人都在抖:“我赢了,你告诉我你不认识冯希希所以让我走。我输了,你同样让我走。我怎样都是走,拓跋濬,在你心底我到底是什么。”

“在这之前,我并非有让你离开的心意。”拓跋濬已是完全平静下来,他道,“她与我曾以商议好,既是赢了,她只守三年。三年之后,她自有她的路要走。她并非想逐你而出,只是真心想赢一场,想和你坦然比一场。朕若想立她,只需一纸诏书,又何来这些繁杂。朕想给她坦然,于是才有......”皱紧双眉,他难言下去,如今真是他独此一举了。他只想堵住百官悠悠众口,以解她心中不安,却未料终结亦在于此。

李申痛苦地缩了缩身子,只道:“仍是不公平。你明明在第三试中动了手脚。第三试的题目是论仁王经箴言,你知道她略懂佛经,所以故意出题偏袒于她,于是我才,一定要赢下第二试。哪怕吓走她,求她离开,第二试也不能输。”

拓跋濬同样惊诧地回首,不明所以地看她:“第三试,何来之第三试,连朕都不知道?”

“没有,第三试吗?”李申呆怔,惊恨之中傻傻问着。

拓跋濬摇头:“朕从未想过会有第三试。”

“为何?”

“因她两试都是赢了你,这一点,朕从未怀疑过。”

“怎么是她赢。第一试当着众人面,我的指南鱼胜了;第二试她先行离场,反是我以针灸刺那小儿颊车承浆双穴,众朝臣皆看到了,娉女笑了,确是笑了的。你如何能说是因她都胜了,所以没有三试。你骗我,这不过是你赶我离开的理由。”

“你真的想看朕的题目吗?”拓跋濬苦苦笑着,几步入案,从台上抖开帛书,朝向她掷了出去。

李申忙捡起那书帛,迎目只是几字——首试,知民辛;复试,慈母心。这是什么题目,她竟是全然看不懂。幽幽看去案前颓坐的拓跋濬,他一手撑额轻轻揉着,说不出得疲惫。

李申反复揉捏着帛书,冷泪一滴滴落下,她撕着纸面,看不懂,如何看不懂。尽数撕去,妆容一团乱,朱泪点点落了掌中。她捧起自己的脸,哭得歇斯底里,如何就这样输了。

拓跋濬缓缓张开眼睛,予她一字一字的解释:“那一晚贵人粥,吃得朕心脾俱碎;至于二试,她早是找到了以针灸刺穴位的方法,然而要对幼童动针,她第一个念想便是召来娉婷的父母问言其他。”

李申的泪断掉,迷茫看着他双唇张了又阖,那些话,那些钻心刺骨,却又听得自己惭愧难言的言语,几乎要踏碎她的心。比失去他更痛的是,在他眼中,她已是千百般不及那个女人。

“她做任何事,都有所顾虑,而非沉浸于一己情怀,思前顾后未免不好。然而,内宫之主,是要母仪天下的女人,必当时时处处左右顾全,替朕平衡内宫诸事。她首先是个母亲,且是天下人的母亲。体察民辛,而又胸怀慈母心,这是朕的用意,她只是聪明在更善于体会人心用意,平凡一事,都会用心琢磨。所以你输了,输得不无公平。”

拓跋濬一番话,甚过最羞辱的言语。

她痴痴笑着,已是无泪可落,仍有不甘地问:“那我所看到的题目,又是什么。”

拓跋濬缓缓垂下的目光升起一丝怅然的温暖:“那题目,是出给习经的小儿。”

李申盯紧拓跋濬:“孩子?”他今日所说那么多,她竟然,都不懂。

他点头,沉沉地点头:“我和她,有一个儿子。我们将他留在京郊外的一处寺庙。”

她抖动着长睫,几乎崩溃,怎么会,从天而降的儿子吗?他和那女人,是何时

拓跋濬别过脸去,目中有痛:“便在你当年为了陷害李银娣,不惜捶死自己腹中胎儿时,她在云中千难万险中保全了我的孩子。同是母亲,她确比你做了更多。”

李申摇头,不是自己不想生,只是,她不能成为历史上那个生下皇长子便被立子去母赐死的李氏,她不想成为亡后被追封为元皇后的女人,不甘心成为被历史牺牲的女人。所以,当年那孩子,绝不可以生下来。

万想不过,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却仍是替自己隐瞒,甚至纵容她处死宫中异敌。李申不愿再想下去,纠结的痛楚之后,源源不断的自责,延绵着悲戚,将空冷的心塞得满满。她便是这样失去了他,并非美貌,并非柔情,只是一个孩子,一丝慈母心怀。是她粗心了,也是她忘记了。自幼没有受母亲爱护的他,于孤独中步步成长,在他内心最渴望的,或许并不是皇权极势,而是仅仅一分母子温存,一丝骨肉情谊,于是对子嗣,他比任何人更渴望。

“若我当年生下那孩子,您会不会也为了护我将他送去他处。”她这样喃着,是啊,她怎么从未信过身侧的他。为什么苦苦执着于历史上一个小小李氏,却不惜取当下的所有。若是错了,那必是错在,她太清楚了历史的步向,于是刻意的回避,反而由自己亲手所误,断送半世情缘,断送自己一生的骄傲。

拓跋濬看着这样的李申,悲由中而来。他曾经也期待过她的孩子,那么期待着,他们的孩子。他确也心存有她,曾也有包容体谅,甚至......刻意偏袒。然而,她却一再挥霍。是他给她的太多了,她已不知珍惜。他的心,确是从那时变了,一个能亲手杀死自己腹中骨肉的女人,一个为了自己存活可以抛却一切的女人,让他觉得陌生,更恐惧。

同是立子去母,同是处在生死不可捉摸的困境下,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知悉的冯善伊,却是那样无畏。但当她在云中孕子的消息传入他耳中,他承认自己满满的惊讶无能表露,那惊中更是满满的感动。他执意撂下朝中政事,北寻阴山,隔着一座冷山,望去层云缭绕的山宫,数不清望去多少夜。小雹子出生那日,他枯等了一夜,立守漆黑的山道上,望去那昼夜不灭的灯火,直到听见初生的啼哭撕裂云中阴沉的冷东,春雨淅淅沥沥落下。他已分不清面上是泪,抑或只是雨。

他这一生没有读懂任何一个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

然而那一刻,他只想,一生读懂冯善伊这一个女人便足矣。

胡笳汉歌 001 世人皆在梦中

001 世人皆在梦中

太安元年,正月,平城春落桃花,染香满城。文人墨客,富商贾人移车结队而来,只为一览京都繁华胜景,亦是由天下第一楼的名声而来,京城内外皆知,一桩名门喜事由天下第一楼的老板亲自坐庄主持,召来无数士绅前来凑热闹。

当日的新郎官是京门李家,新娘文氏,出身不祥,却相传也是一绝代佳人,所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和,无非是如此。

天下第一楼二层上下已坐满宾客,新郎官李弈围绕在众人间,已是喝得酒醉。新房设在三层东厢,布置得精美气派。大红的绸缎绕了满廊,又高又粗的红烛连立了几株,佳景良夜倒是燃不尽了。

文氏端坐床前,红头幔子映出满眼通红,一手由身侧人攥了过去,那人抚着她念道:“你倒是好福气,遇上了这傻小子。我可看不出他何时对其他姑娘那样好过。”

说话的是冯太妃,亦是他们的主婚人。

文氏只一笑,缓缓道:“我要惜福。”

冯太妃将红帕子压了压,揣了她手中:“她留给你的。”

文氏只盯着那帕子,不出声。

“润儿曾经绣给她的,她要我转交于你。”冯太妃点点头,“过不了多久,润儿便要将冯熙媳妇回京。以后,你要想她能随着你过——”

文氏摇首,略有担心:“她哪里能接受我这样的母亲。况且李弈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他知道。”

冯太妃颔首:“我知道,她也知道。所以润儿留在冯家,才是最好。我听说,那孩子与冯王氏相处的不错。她临别时,只托付我这一件事,你且放心,日后有我,定不会亏了那孩子。”

“我什么都没为她做,她却处处为我好。甚至为我去七峰山以命换来解药。我累她伤得那样重。”文氏摇头苦笑,只想起那女人无所谓的轻笑,便满心自责。

“你为拓跋余留下了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在她心中,只凭这一点,便全抵了。她喜欢润儿,真心喜欢。你都不知道,她多么希望那是她自己的孩子。”冯太妃言及此,笑了笑,“如今这般,她也觉得幸福,便足够了。”

冯太妃离去后,文氏起身管关门,由窗望下去,见得一身喜袍的李弈正随一人走在楼前,那人黑袍黑斗篷,步履极慢,与李弈正一前一后说着前行。李弈将他送出几步,便目送他而去。文氏靠在窗前,想着那背影,极是熟悉,却又摸不清。

待到李弈将宾客遣尽,上得楼来,她对窗吹着冷风。

他由身后将她环紧,贴着她笑,边笑边抱起她转着圈:“阿漪你说,这是梦吗?”

文氏只低低笑,突然抬指附住他唇,认认真很看紧他:“李弈,我问你一事,你要如实答我。”

“你问,我便答。”

“你哥哥李敷,可还活着?”

李弈一愣,又看去窗口,心知道她果真全看了去。他放了她落地,拉着她行至喜烛前,幽幽道:“我哥哥虽好,可已心有所属,你这辈子是别乱想了,只有追随我的命。”

文氏不由得嗔他:“你胡说哪个。天地良心,我若是看上了你哥哥,又何必嫁你。”

“你嫁我,是答应了那女人,履行承诺,言出必行。”李弈故意摆出一脸老大不爽的模样。

“确是,也不是。”文氏看他一眼。

“我只要听如何不是那段。”李弈得了便宜于是卖乖,邪邪笑着。

文氏淡淡一笑,拉上他的袖口,与自己的系在一起:“李弈,无论我从前怎样想,心里放的谁,再不重要了。只你听着,我如今要和你一生一世一起走。你若不嫌弃我,不嫌弃——”

李弈忙垂首,咬上她唇,含糊着:“我嫌弃你,嫌弃你从前看也不看我一眼。”

文氏面上绯红一片,她从前并非知道原来幸福便是如此。她埋在他怀中,静静微笑,笑得泪在眼中闪烁。这么多年,她一人走了这么年,终于也体会到幸福的滋味了。再没有人比自己更幸运了,一生中遇到的贵人,扶自己越过每一级艰难。拓跋余扶起了自己的人生,拓跋濬放了自己,予她自由,如今,她大幸,遇到了一个肯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男人。

她尚记得那个梦中,风雪狂卷肆虐。冯善伊满身是血瘫倒在她门前,她虚弱极了,那模样便好似要死掉。她向自己探出一只手,掌心小小的药瓶,淌在血水里。她在梦中听她说,答应了一人无论如何会救自己。便在那转日,她清晰地看清楚李弈守在自己榻前的一张脸,手中持着同样的药瓶。原是那女人不仅答应了李弈会救自己,甚至允诺他会将自己许给他一生一世。她确实做到了。只是如今,她又在何处悄悄望着这边团圆佳夜。

李弈见她又是出神,揽着她柔道:“又想去她了。”

文氏点头:“如何不想呢,又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若她过得不好,普天之下,便再没有人过得好了。”李弈于是劝她,贴近时反手压她至身下,欲望袭来,笑着蹭她:“可还记得她的话。若不是三年抱两子,便是我的罪过了。我可不想再由那女人数落。”

红帐覆下,他二人缠在一处,窗前落影抖了抖,烛火迅速灭去,影灭,只声音隐隐约约。

东厢阁子的侧室,紧邻喜房,如今内墙正贴着一只耳朵,越贴越近,半张脸几乎都要蹭上去。

侧室门一开,宗长义直接迈了进来,步上去将贴在墙上那人揪着耳朵拎了一边,冷声训着:“别人夫妻好欢喜,你偷听什么。”

被拎了桌前的女人揉了揉耳朵,向他吐着舌头:“你就嫉妒吧,见你偷看人新娘好几眼。”

宗长义甩甩袖子,走过去斟了杯茶:“掏银子办红事,我出了大血,多看几眼才赚得回来。”

隔壁又是阵阵动静,宗长义脸红了红,见她又是要贴凑过去,扯着她的袖子拉出门外,立在廊上吹风。借着月光看了她,面色虽有些发白,却是比半月前好看了许多,如今见得她又能生龙活虎才稍安心。

他二人像往常一般坐在房檐上,同饮一壶酒。他起先不由她喝,却拗不过她。皎洁月色莹着她满身,她将手探入袖口中,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很轻:“我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

宗长义笑了笑:“先说你这次,要走多远,走多久?”

她皱起眉来,掰着手指算,最后摇头:“数不清啊,数不清。”

宗长义低眉,又道:“今日婚宴上,我看到几个探子,是宫里的人。”

她也笑:“文氏是他结发妻子,总要来探个究竟吧。”

“或者,只是想来寻你有没有出现。”宗长义幽幽接过话来。

她止住笑,努力想了想,点头:“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将姐姐接回去。他想明白了,就会回头。她总算陪了他七年,不论以谁的名义。”

宗长义叹了口气:“她在潜邸中几次寻死。连我都束手无措。”

“你还记得拓跋余当初要娶赫连莘的时候,我怄火得要命。”她望去漆黑夜幕,风过树枝摇颤,有些凄冷,“我那时觉得拓跋余娶谁都好,便是不能娶赫连,因她是对我极其重要的人。越是重要,便越不甘心分享。姐姐也是这样想我的吧。至少证明多少年来,她些许在意我。”

“冯善伊。”他突然唤了她。

“做什么?”她片头看他。

“待皇上接回希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便来娶你。”

“安心。”她拍拍他肩,一笑,“我怎样都好。你照顾好她就是,不用担心我。”

她最后站起来,衣盏绣着白荷色的牡丹,荡了风中,裙纱层层绽放。她背影像极了飘渺虚幻的梦,他有些发愣,难道方才那一幕幕都不是真实的吗?下定决心抬手握去她的盏袖,却似握住一缕清风,空空如也。他猛摇头,看着他面前她的身影像雾气般渐渐退散。

耳边仍是她的声音在飘,她带着笑音说:“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来信都娶我好不好。我要穿着最美的红装嫁人。”

眼前渐渐恢复真实,空荡荡的夜幕,只有自己一人孤影。他慌乱地起身,飞檐而下,匆忙望去四周空冷的街道。一楼寂静的喜堂内,独自喝酒的冯太妃,见他惶恐地奔了进来。冯太妃没有惊讶,举起酒盏,淡淡道:“你一人傻傻在房檐上待够了没有,寂寞了,就来同我喝酒。”

宗长义连走几步,突然一笑,原来真的只是虚像。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以来,在自己衍生的记忆中,他去七峰山上救下了她,而后她便日夜缠在自己身旁,她天天唠叨着,要他做这做那,她说要他举办李弈的酒席,于是他照做不误。

冯太妃摇了摇头,这模样的宗长义似乎痴傻了,两个月前他明明是晚去了一步,他追过去时只见得山脚雪地鲜红的血梅开得格外鲜艳,从那之后,他整个人便似空了,时而对着空气说着常人听不懂的话。两月来,他一直很忙很忙,操持许多事,待到夜阑人静,便执着一壶酒去檐上呆坐整晚。

他接过冯太妃递来的酒杯,声音轻了轻:“我总觉得,她并没有走远。”

胡笳汉歌 002鬼善也被人欺

002鬼善也被人欺

长长一条石道,半个人影也没有,她失魂落魄地走着,石壁滴下露水,砸落眉间,她眨眨眼,继续拖着步子向前走去,竟也不知身处何地。

她刚刚热闹过,如今只剩寂静。白日去了一场喜宴,天下第一楼的喜宴,宴上李弈笑得格外欢畅,她朝着他挥了几次手,他却好似未瞧见般,只顾着同临桌的宾客推杯把盏。

而后她爬上了三楼喜房,拉着文氏的袖子祝贺她了好几句,她盖着红幔子,一时只顾着微笑,害臊得什么也说不出。直到姑姑来了,她随文氏起身去迎,可姑姑便知道和文氏唠,如何也不理自己。

三更时,李弈来了,二人当着自己的面便亲热起来,她甚有些不好意思,就退去隔间偷听墙角,他们果真提了自己,文氏谢着自己,她便在想,我在你面前时,你怎么不肯当面谢给我听。他们说了李敷,文氏说李敷没有死。听至此,她的心便似跳了出来。正要往后听去,宗长义便把自己一耳朵拎了过去。宗长义还是第一个同自己说话的人。他们在檐上喝酒,是她喜欢的竹叶青。他说了好多,最后说要来娶自己。她又得意了,这一辈子,总算遇见个肯娶自己的男人,且模样也俊,身家也好。她想想,天下第一楼的老板娘无数风光着,于是一口应下。“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来信都娶我。”她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回应,信都似乎没有桃花,只她一张口,便出了这句话,自己全然控制不住。

听过这一句,宗长义似乎不开心了,脸色全暗下去,垂头闭眼一会便飞下檐把她丢下了。

她追着他,想说你别生气,她立马嫁他就是了。她从房梁上滚了下去,本以为会跌得满目金花,却是满眼黑暗。再醒来时,竟是躺在冰天雪地一片寂静中。水珠落在她惨白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并未散落,凝成一珠冰凌,指尖捏起它,置放眼前,由中看到自己的一双眼,淡得无色,连瞳仁中的漆黑都是极淡极淡。

耳边有一个声音,她隐约听到,极是苍老粗哑。

“这是个没人来领的。”

她随着那声音看去,荒野上枯草冷藤,一片肃杀,零星堆砌的棺木年久斑驳。几个抬送尸首的老人蹲在棺木下喝着热酒壮胆,说起一月前在城西口的河沟捡来的一具女尸,由风雪足足冻住了个把月,眉毛眼睛俱是清晰,整个人似鲜活一般躺在殷红的冰渣中。

一个老者眼扫了扫,只道:“东首棺材里置着呢。”“咋就还不入葬呢。”另一人问。

“尸首冻着呢,你看她锦衣玉锻好出身,腕子上那大血丝玉镯子闪亮亮。如今转暖冰雪化得差不多了。”那老人转过身去,见着天色又暗了暗,才小心翼翼提醒道,“我们捡了她身上宝贵的东西换去银子,以后也不干这一行当了。老晦气的。我媳妇都不耐让我碰了。”

“你个蠢蛋。早不说。我们几个拿凿子把冰凿开不是好。”身侧那胖子生得一脸横肉,胆子也壮,擒着斧头便要步过去。

老人一叹气:“我倒是怕一锤子砸醒了她。”他又想去初把她自山郊野地拉过来时,见她虽是冻在冰中,整个人却鲜活亮丽,一双眼睛平静而睁,隔着冰渣,似乎能盯瞅自己。

胖子不顾他言,一把推开棺木,只盯着棺中人瞧,几乎留下口水:“这模样做香红馆的ji不差。可这冰也极够,就是再暖个三五天,也化不开啊。且这日子似是又冷了,老三头,你也揣把斧子,我们今夜就把她凿了。”

她踩着那胖子的步子走过去,一并探头往下瞧,冻在冰中那一张惨白的脸,尤是惊人,惊人的熟悉。她指着那棺中人,忙拉了拉胖子:“你瞧见没?她和我一个模子。”

胖子感觉自己的袖子被风吹歪了,他将袖子挽起来,回头冲那老人喝了一声:“嗨开工了。”

“你先把那棺木拉出来。”老人拎起自己的斧头,喷上一口冷酒,从远处而来。

胖子先是朝棺中人举了个躬拜了拜:“打扰了,看在我们为你好歹打了口不错的棺木,就忍忍,一会就给您安静了。”言罢啐了口,拍过两掌,两手握着棺木一前一后使劲朝外拉。

她一急,连忙跃上去,护着棺木,朝反方向拽。

胖子拉了半天,已是出了半身汗,却不见动地丝毫。不由得有些慌,唤着身后走上来的人:“老三头,你快来,帮我推。”

她更是急,跳上棺木,跪在自己冰冷的尸身上,连连向这二位拜拳:“二位壮士,求你们放过她吧。我认得这人,她有家人,不出几日就要来寻她的。你们缺得好吃好穿,待她醒了,一定双倍奉上。”

老人绕了另侧,由内向外推,一人拉,一人推,却不知为何,仍是分毫未移。

“老子推了几十年棺,第一次遇到这奇事。”老人叹了口气。

胖子有些发憷,懵懵道:“老哥,我有些怕了。”

“怕啥子。”老子强撑一口气,“老子几十年不都这么活下来了。不管了,直接上斧头。”说着退了半步,吆喝了声,举起斧头便砸向棺中。

她急得连忙上前拥住那老人,两手横穿过他腰身,抱住他腰,哭得极惨:“别凿啊。我脱下来给你们,不就是一把玉镯子嘛。”

老人扬起斧子,却浑然用不上腰身的气力,正有些发懵,好容易举起的斧头果真又放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瞧看棺中一眼,轻声道:“我们知道你死得惨,珠宝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两个小儿子三四天没吃食了。你们这些富贵人,哪里懂我们辛苦,谁不好好过日子,来偷死人的东西不是。”

她正脱着自己手上的玉镯子,恍然闻听这“死人”二字,有些惊讶,空空地瞪着眼看向自己身侧的棺木,是啊,不是死人,谁躺在这东西里。她死了?就这么死了?一梦睡下去,醒来时,就只看着自己的棺木孤零零地倒在死人堆里,自己也成了无人认领的尸首。堂堂一个冯昭仪,生前前呼后拥万人追捧,死后连眠宿的风水宝地都没有。可笑是,没有人知道她死了,城中人或许还在四处寻她。那闾氏果真好狠,她捅了自己一刀,任她死在冰天雪地中冻成雪人,还叫人将她丢弃城郊野地,无人能寻得到。

她眨眨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恨恨地垂在手上。

谁说她死了,谁准许她死了,她自己都不允许

泪水坠了棺木中,冷冰突然划裂出一记口子。

先是那胖子惊得一声:“老三头,你看,这冰,莫不是要化了。”

老人诧异地说不出话,猛得跪地,对着那棺木磕了磕头:“这位娘娘,我知道您是听得见得。使我们贪心,我们不好。你莫要恼怒。”

胖子小心着俯低身子,手由棺中捞了一把,袖口湿了,他甩了甩手:“照这样化着,清晨时两臂就显出来好脱镯子了。”

老人贴着棺木坐下去,幽幽道:“这是她听见了,才好化给我们拿去。做了鬼都这么善,活着时一定是个大好人。”

胖子摇摇头,临着他一并坐地,苦苦等着:“都说好人不偿命。”

她听着他们低声的议论,看着身下化在雪水中的自己,探出腕子,贴着冷冰去触那张脸,她笑了笑:“原来你也算得上好人一枚。”随着雪水散去,明显感到自己气力不再了,与其说身子越来越轻,不如说魂魄就快持不住了。贴着冷冰滑了下去,和雪水凝在了一起,她已经坐不起来了,就躺在自己的棺木里静静地睁开眼睛,想看清她意识中最后一眼黑夜。

至依稀天明时,她感觉自己要和雪水融为一体,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黎明时分,天边染过一色清明曦光。冻冰化了冷霜,裙摆滴着雪水。视线一丝丝模糊,她感觉自己躺在一地冰凉中,幽幽的,一个脑袋探了进来,他咽了咽口水,对她说:“你真的很美。要不你死了,我真想娶你回去做媳妇。”

她想笑,却发觉自己全然提不起气,腕子似乎由人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