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因为,我想你握住她。这样她就不能缠着宗长义。

她若爱上你,宗长义就是我的了。我与宗长义说,她对你生了感情,或许是我心底更愿意那样想才对。

可我还是好想杀了她。她死了,我才能安心,再不会担心哪一日便失了他。

她若不肯爱你,我便杀了她。如此宗长义仍是我的。

我以复国大计诓骗冯熙助我杀她,冯熙一出手就败了,且把自己也输了进去。

这一次,我将自己的人充入禁卫军,要他在城门率先解决她,可惜仍败了。

我太不相信自己了,便是觉得自己处处都要输给她。

我将坏事做尽了,他们却一个个要做好人。好人便能夺来天下?

拓跋濬,为了江山社稷,你斩杀无数,不也同样做了坏人吗?我们都是不得已。

眼前的袍影滚入廊前,大步而来,扬起的风尘扑入眼中,迷出了泪。

他步近时,她猛地闭紧双目,只一行泪落入冷襟。

身前那一人扶紧她双肩,声音低哑:“阿玄。你怎么了?”

阿玄,如此般唤自己,只有宗长义。

肿痛着一双眼猛然睁开,她抬手捧着面前这张清晰无比的脸:“宗长义。你来了。你信我是不是,你信我的。”

宗长义挣扎着,皱紧的额头漫出细密的纹路,抿唇,咬牙道:“罢了。便同你去一番宣政殿。”

玄英猝然点头,落下更多的泪,栽入他怀中,贴他贴得那样紧:“只你信我,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倘若不是。”宗长义同点了点头,坚定道,“你便答应我。”

“如何?”她急急一问。

唇角浅浅扬了扬,宗长义沉沉予她道:“不可再害她。”

胡笳汉歌 014 一年短十年长

014 一年短十年长

宣政殿的帐子尽是垂地,将冷风浑然挡去。

皓白赤足踩过软毯,冯善伊猛地回身,予身后戒备道:“你先躲于此殿。我差备李弈护你出宫。”

李敷摇头,似乎不劳她,只道:“我怎么来的,即可以怎么回去。”

“如今魏宫上下都是眼线暗人,莫非你想得容易。”她解释着重新坐回榻前。

李敷探去帐内得拓跋濬,忙又垂下头,补上一声:“你便这样守着他?”

她转着一角袖子,半是犹豫:“我也实在想不清楚。不懂他想要什么,也不懂自己要什么。”清淡的容色中添了一抹疲惫与茫然,她再扬起头看着李敷,“不如你来说吧。”

一口茶哽在喉咙,李敷平眉渐抬,声音很轻:“何意?”

“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冯善伊侧眸,恬静一笑。

李敷缓缓吞下那口茶,静静道:“无所欲而无所求。”

她点点头,又一笑:“真好。”

殿中忽然静下,她只想再说些什么将这诡秘的沉默糊弄过去,稍起身,听得檐上细微的声响漫过,隐约听着似脚步声。几乎是同时,李敷已敏感地提剑盯紧梁上。

房上有人且并非一人。

瞬间反应下,掐灭室内所有灯盏,漆黑不见五指的寂静中,她转过身,将自己长袍解下掷于毯中,一扭头出手示意李敷敛声。

李敷颔首为应,却见她裹着一层轻纱蹑手蹑脚由帐后角架前环抱一身长衣而出,并推递予自己。他只垂首睨了眼那袖口在夜色中绽出玄色云纹山章,退半步,圣上之物,如何敢接。

她知他不敢,不由分说展开长衣,黑暗中衣背正心一处青龙闪耀出奇特的夜明光,似游龙腾出。

“皇上。臣妾予您更衣吧。”走近李敷,她将那拓跋濬的长衣披在李敷双肩,扬声道着,却好似言予房上之辈。

檐上脚步竟是轻了,几束风扑了入。

她示意他垂首,他依眼色照办,才低下头,腰间玄带即由她攥起,下一刻便是由她推入榻前翻滚的团帐中。

冯善伊拉起李敷滚入帐内,同肆飞纠杂的帷帐缠绕于一处。翻身间长臂撕裂一角冷帐铺向卧榻之内侧,借此遮掩住拓跋濬。

双腕似水蛇缠入李敷后颈,环着他脖子,贴紧他耳侧声音低弱:“压在我身上,低头。”一手迅速探入他束发的簪圈,落下他满头墨发遮住大半张脸。

“把窗砸开。”攀上他肩头时,她又是低声提醒。

李敷放出暗招,最近的一扇窗猛然由风击开,窗扇凄凄翻摇。滚入室中的风更狂,榻两侧的长帐由风带起,似铺天映地般将二人团团裹起,隐约露出一男一女纠缠的翻滚,异彩流光的锦绣团簇满榻间,两头长发一青一墨,缠绕肆飞。

他二人箍于一处纠缠俱是大汗淋漓,只檐上之人的双影仍是伫立不动。

冯善伊渐渐扬起头,借着云帐浮摇间的漏隙,冷冷望去,随即咬牙,捧起李敷的脸压在胸前,突然似乎呻吟一般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唤:“皇上,吻我。”

纠缠中她一身轻纱裹衣褪至双肩下,一滴冷汗正自他鼻尖滑落她赤luo的肩,他怔怔扬首,却由她再次压下。

“你莫非不会?”极低极低的声音由她唇中吐出,掩着惊讶和一丝隐隐的慌乱。

他闭眼,双颊生起微弱的晕红。

“笨死”她似轻叹了一声,抬起他下颚便凑上去紧紧贴着。

猝不及防地由她叼住唇,他窒了一息。

纷飞的乱发遮住他半是红润的面容,一并落入她身前,擦过她如雪洁白的肩头,滑过她隐着倦怠和一丝紧张的清眸。

淡而清凉的搔弄引得她竟也额面生羞,本还能对视交流的目光无意识地躲避开,四处望去,只不要望入他眼中极好。

黑暗中,他贴她贴得那样近,近到呼吸只在彼此的唇齿间。

下一刻,檐上的脚步似乎轻了,渐渐能听出来越来越远,直至那丝团影成空。

她紧紧攀附他的双臂终于松落,释然地垂坠于榻角陡飞的云帐间。

在她以为他当自觉地由自己身前离开时,他竟是闭上了眼睛,极是享受着贴近她的柔软,温和地含住她本是贴凑而来的唇瓣,香暖的气息拂在唇畔,微痒,稳软湿漉的舌撬开她未有防备的牙关直直探入后即是一番攻城略地。

她睁大眼睛,动也不敢动,微微发出呜咽的声音。

直到他睁开一双长目,才恍然觉察自己的失礼,顿时起身,别过脸咬紧牙关,置于膝间的一只腕子止不住的抖。

冯善伊捡起帐间的轻袍仓猝间披裹,发髻松乱,垂曳一地如流光清波逐风乱起涟漪。李敷将披在身上那贵重的长衣取下,置于榻侧,同立起身,前去阖窗,素手扶紧窗棂,幽幽回首。

“就当——”

“就当——”

二人同时出音,却又双双由对方截住。

冯善伊摇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李敷点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又静了半刻,竟是无话能说。

缓缓燃起一盏灯,他却不敢看她,只垂首握拳立于窗前,等着李弈前来接应。

她重新走回榻中,掀去遮蔽拓跋濬的冷帐,垂眼凝了一时。殿外崇之来报,是李弈至。

一扇冷帐垂摆,自挡于她与李敷之间。

他予她一礼,垂首间闷声退下。

待室中更是静得无人出声,面色讪红总算褪尽,她捋了捋头发,玉簪绾起松髻,肩后一缕遗落的青丝慵然垂落。如何就假戏真做了呢?胸口有些烦乱,说不穿的躁动。无论何时都谨慎自持看似个闷瓜一般的李敷,竟也失神逾越了。

不过,总算渡过这一关。

只明日又该怎么办,此一次有李敷,再一次便没有人能如李敷般好差使。

她摇了摇头,头皮撕扯着疼痛,仿佛由人掷住发丝由不得动弹。

回手摸过那一撮长发,不经意地垂眼,竟是见发尾由一只惨白的手缠绕着。

拓跋濬正握紧她的头发。

她俯下身子,探手摸着他的脸,摸了又摸,并不觉得他有苏醒的征兆。油然而生的一丝希望颓然散尽,捧起那缠绕青发的腕子,贴在自己脸上,另手抚过他清冷饱满的额头,在他身侧发生这一幕,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多少会生气吧,所以才抓痛她头发。

她暖暖一笑,轻喃着:“好歹醒过来,醒来骂我。”

他仍是没有一分反应。

她有些失落地闭上眼睛。当初那个日览奏案万卷精神爽朗的拓跋濬如今只像一个疲惫的婴儿,不知死活地睡着。如果哪一天,她累极了,这样安心睡去,身后的一切都能交由自己信任的人打理也好。

“你,是为了什么回来。回来朕的身边,却又不是真的回来。”

他那时是问得多么认真,前所未有的坦然以对,问着只有她一人能够听懂的问题。

“最伟大的复仇。”她也是坦然应的,不过想让他知道的,她实非贪恋儿女之情的小女子,留守他身侧,自是看上了他那一展雄图的野心和抱负。也只有怀揣胡汉同志大愿的拓跋濬,才能实现自己最伟大的复仇。

她本以为如实相告的自己,定会招致拓跋濬的厌恶。被一个小女子利用,这是任何男人想去必会觉得不爽的事情,更何况关乎帝王颜面。她也做好了帝王勃怒的准备,只那夜的拓跋濬却沉定如静潭池水,连喝三盏茶以后,他似是总算明白清楚,抬眸时目光平定,问向自己的第一句竟是——“你打算在朕身边多久?”

“一年。”她道。

“十年。”他言。

“那么久。”

“鲜卑汉化,同治新政。这些总要时日,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

“二年。”她于是又添了一岁。

“三年。”他想过一想,总算答应最短不少三年。

就是三年,也是好久好久。

如今他躺在紫檀木的冷榻上,便好似过了很久,实则也只是十几日。她放下长帐,与他困在这沉沉的帐中借得他醒不过来时,轻轻摇着他的腕子,便似从前哄着小雹子一样,边摇边幽幽喃语:“我还记得第一试我输了。你却不以为然,说做好了留我三年的计划不打算变。我问你如何一定要三年?你那时说——”

她顿住声,无言下去。愣愣抬首去,竟是一时激灵,猛地跳下榻,奔去窗前将几扇窗户连连推开,撕裂室中层层曳地的长帐。任冷风空落满室,拂起他长发飘摆,玄袖翻抖。

“养病你也是不醒,不如冻醒你,吹醒你。”她果断一声,扶窗侧眸看去他。

冷庭暗色渐渐淡褪,天边迎出一缕白光,寒夜就此便要散去。

第一抹晨曦静静浮动于他深黑而纤长的双睫时,她莞尔一笑,心底却填满了那隐隐约约低沉温朗的声音——

“一年太短,怕你看不见朕的好;十年太长,又怕你看烦了朕。”

既是如此,便醒来,让我看见你,看你到底有多好。

胡笳汉歌 015 总有些惊喜

015 总有些惊喜

香风轻浮,窗门未阖紧,漏出几丝灼光,正扰了案上人览折。奏面反光,一团墨字由光亮折射的全是不清。冯善伊揉了揉眉眼,放下一笔,眼睫不曾抬起,轻唤了声:“崇之,添墨。”

崇之揉了揉眼睛,靠着案角的脑袋移了移,呵欠道:“娘娘,这又是一夜了。”

冯善伊将几摞铺叠齐整的奏章推至案前:“下放了尚书台。”

崇之抱着一团奏折悻悻退下,殿门方阖紧半刻,冯善伊欲借空伸了个懒腰,又见崇之滚了回来,一手连指窗外:“娘娘。李夫人候等了整半夜啊。”

冯善伊趴着案上画圈圈,努了努嘴:“都说了,替李昕求情的人,我一个也不见。”

崇之吞了口气:“真狠心。”

她立时瞪眼:“你说什么?”

“李夫人身子重呢。”崇之时升怜悯,哀哀叹气,“论您那般重身子的时候,连穿个鞋使唤方妈,提被子都嫌重,怎有这难过的时候。”

冯善伊转着眼睛,诡异而问:“你怎么又知道的?”她生小雹子是在云中,与京城差了十万八千里,只他言字说来便好似亲身见到般。

崇之瘪了瘪嘴,神色难堪地退身:“小的胡乱说的。”

“你站住”冯善伊推案抱着盏绕他行了几圈,幽幽道,“你这脸上可写着心虚二字啊。”

“奴才没有。”崇之忙摇头。

冯善伊正转至殿首,目光随之落去殿下,百级下阶确见一素衣女子着青纱裹帽风中跪立。她随意看着一眼,淡淡问去崇之:“她倒是挺仔细自己的,全副武装裹得那么结实,连脸都挡着。”

崇之拾起折子,贴去笑脸恭维:“恐是李昕那女人细皮嫩肉不禁吹吧。还是娘娘厉害,论在云中宫陵,那是日夜吃着山间冷风也没见成这样裹着,不过也——”说着但觉口风越发不对,愣愣咬声不再言。

“不过也什么?”她挑眉看他一眼,“我被吹得粗皮老肉了吗?”

崇之连连摇头,只差予她再拜。

“我知你是不敢言真话,罢了,我脸皮实在厚,不怕你们说我不够如花似玉。”冯善伊满脸无奈,扶着迎风的殿门左右动了动弯了许久僵麻的腰。

崇之忙以解释:“奴才不是娘娘那时候不是天天往自个脸上糊红泥青果什么的如何能吹老了呢。奴才真不是那意思。”

“是啊。”冯善伊一笑,予他慢慢道,“我那时好些点子呢。”

崇之点头:“确是。”

“傻了吧。那不是泥巴,是草药研磨的膏子。”她予他一笑一点头,“说吧,你躲在宫陵后山哪处看着呢”

“啊。”崇之木了,面上堪堪惨笑,“宫陵西外山有座望牙亭......”

冯善伊随意摊开一本折子,挑笔划了划,又道:“只有你自己?”

崇之未言,只埋下头下巴几乎要贴着胸前。

冯善伊干了干墨,抬头看了他一眼,朱唇轻启:“皇上也在?”

崇之一点一点仰起头:“兴安元年,皇上北巡住在阴山行宫半年,其实就是。”

云中山宫与行宫一山为隔。

他要见她,未必是难。

冯善伊渐低下头去,随意写了几个字又划去。

崇之低低言着:“转年皇上归朝是在云中皇子过了百日之后。”

“百日抓宝。他也是看见了的?”记忆似归去了四年前,那个天露微阳的上午,暖风晴好,也难怪方妈说什么也要把抓宝的地点安排在室外的花园子里。

崇之随而起笑:“那时候小皇子不是左手抓了胭脂,右手拖着佛珠吗?”

冯善伊点头,似而也是一笑:“是,我还笑他会做个花和尚。”

崇之欲退下,只听身后之人略略犹豫道:“他也算是个好父亲。”

“崇之。”她转言又叫住他,“为李夫人备个软轿一路护送她回去,她若仍是执拗。便说我实在不想见李昕身边的人。”

崇之得命匆匆退下,惊见廊前涌来二人,忙是低了声音急急出口:“娘娘不好了。玄宫人牵着宗侍卫又来了。”

手中软笔啪一声落下,墨溅了襦裙......

廊间春花缭香,轻风缕缕,丹阳初抹,一时清朗暖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