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扯着宗长义的袖子连进了几步,回头瞪眼:“你做什么扭扭捏捏。”

“昨夜不是见了吗?”宗长义挣扎着抽出袖子,转身由清风吹散满身浮躁,“你还没完了。”

“那不可能是拓跋濬。”玄英又道。昨夜他们于檐上所见那一幕本就有些可疑,当时她只想探入亲见,却被气急败坏的宗长义拉去。他二人如此便是吵了一夜,宗长义言是自取其辱,她却总觉蹊跷。

“我不想再进去。早是没颜面了。”宗长义叹了口气。

“冯善伊滑得如同泥鳅,昨夜漆黑一团乱,她想糊弄人,随意拉来一个身形相似的太监便可。如今我们堂堂正正进去,说是有羽林郎要事禀告,无论如何要见皇帝一面。”

她说罢又紧上他一只袖口,连连将他人推了入。

殿内空有冷风徐荡,冯善伊正持笔由案前慢慢扬起头来,声冷颜寒:“宣政殿是什么地方。未有通传便能闯入吗?”

玄英跪立于殿前,身子挺得笔直:“奴婢曾是御侧长宫女,赐有进出宣政殿的官牌,又如何不能入?”

冯善伊冷冷挑笑:“如今不行了。”

“为何?”

“因我除了你的官牌。”冯善伊淡淡览了眼笔下,声音轻缓有力。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

玄英吞了口水,一手牵来身后跪着的宗长义:“羽林郎统领宗大人有事而报,关乎内宫安危的要事即时便要奏报皇上。”

“确实有要事。”冯善伊笑着点点头,“我近日也觉得宣政殿尤其不安全。”

说罢撑案而起,一只笔丢了殿下宗长义肩上。

“宗大人”她喝他,“你寻夜护守便是这样办的差”

他幽幽抬平视线,与她相视。

她瞪紧他,尤其厉,再偏过目光,手间攥着一缕长缨,换了平声静气的一声抱怨:“昨夜,听见猫叫。我最讨厌猫了。”

玄英知她是故意推脱,站起身来,再见她裙间冷墨涟涟,案上沉有奏折,她指间更以墨染。随即心中更坦然,连日来下放至尚书台的圣旨文批,怕也都是出自这一人之手。

“皇上呢?”她问了一声。

“皇上昨夜有些辛劳,正睡得不想起。在后殿歇息呢。”冯善伊说着甩甩手,似是极累,“所以我一大早就要帮他把早朝上的事务处理好。有什么事,朝上禀奏如何?”

“百官辞朝纳谏了,皇上会去吗?”玄英又是一问。

冯善伊盯着她,只道:“你不想他去吗?”

“他能去吗?”玄英笑。

冯善伊两肘齐执于案头,转着青石玉雕缓缓道:“你知道身为皇后,有一点好在何处?”

玄英疑惑的目中,更是警惕。

冯善伊点了头:“就是我想随便杀一个宫人可以不需要向皇上呈报缘由。若是问起了,便说我讨厌她。”

玄英吸足了一口气:“都敢杀了乐平王,你又有什么不敢?”

“皇上在后殿歇息。你是想我将他召入前殿,还是与我齐去后面。”

玄英咬牙:“齐去后面。”

“若是后殿。”冯善伊走下殿,只袖子朝宗长义一撇,“他不可以。”

玄英沉息:“善。”目光与身后人一扫,即随冯善伊而去。

二人由殿前宫廊向西行去,途径一路宫人纷纷行礼。玄英自她身后幽幽看去,心里明白前殿入后室有一路捷径,可冯善伊却领着自己绕道。她是想杀了自己,刚还言字涔涔的骇她,确实如她言,她想要一个宫人死只是件小事。

“皇后娘娘。这条路远了。”她平静道。

冯善伊停停走走:“这一路上有我喜欢的梅树,我要时时顺路看她几眼一天才畅快。”

玄英摇头苦笑,抬眼去,紧紧闭合由众官兵把守的后殿已在数步之间。

冯善伊予官兵点了点头,门于是大开。

回身,侧首,予玄英一笑:“进去吧。”

玄英抬着脚,并未落,又迅速看去身后侍卫,那抬起的脚许久不落。莫不是有什么机关暗算。她如何能这么痛快地放自己进去。玄英犹豫了,一双眸子闪了闪。

冯善伊予她急道:“进去啊,进去我好关门不是。”

玄英又看了她眼,见她满目*光大是明媚,总觉得有诈。

“如是进去了,看到了你不想见到的一幕。我也不会饶你顶撞我的罪名。”冯善伊捋直袖子,轻缓缓迈了进去,回身凝着一地落光,“进吧。”

玄英闭了闭眼睛,收回脚来,是啊,何必在乎这一时。如今就算进去了,看到了,或许也是出不来了。自己身侧没有宗长义无论如何也不安心。

拓跋濬若真有事,冯善伊不可能瞒得住一辈子。

她总要看看,她能遮瞒多久。也总有办法,能将一切展露人前。

“今日早朝,宗大人会等在朝上。”她最后一句话,隐约稳住了底气,再一转身便是离殿。

冯善伊笑着看她一路走出去,笑越发凉,一手掀开冷帐,进去内室,空冷冷的床榻上只有灯烛静燃。

崇之由殿外滚了进来,跪得远远。

她看他一眼,叹一声:“这一关过去了,你紧张什么了。”

崇之喘了口气,一路跑回来正是上下气不接。方才是将皇上匆忙背去太后殿中暂躲一时,只是背着一路......

崇之扬起头,脱口而出:“皇上醒了。”

胡笳汉歌 016 与往日不同的拓跋濬

016 与往日不同的拓跋濬

又是落雨,霭霭水气盈盈漫庭。

风袖滚飞,金裘履踩在一路冷寒的凿玉砖地发出细微的声响,伴随裙摆及地擦过的沙沙音。一扇窗由风吹得摇摆,昏黑闪烁的一片,看不清纱帐之内的簇影。

见她步入,殿两侧的宫人跪了满地头埋得极低。

冯善伊再近几步,手正扬起扶着一角帘子,隐约见到内殿床榻前来回走动的身影。那是李申和曹秋妮早先便跪来榻前为方转醒的拓跋濬上下操持。

冯善伊朝前一步,半个身子落在纱帐间。

曹秋妮正扶拓跋濬起身。

明黄的亵衣丝绸密密贴着他皮肤,映出更几分清冷瘦削的轮廓。

李申正端着药盏递去,拓跋濬垂眼看到她的瞬间,缓缓怔愣:“你。”

李申连忙低下头去,苦了一笑:“看到皇上安然恢复。我便走。”

拓跋濬执起泛起氤氲暖气的药勺,淡然搅动了几番,声音依然极淡:“你瘦了。”

李申徐徐仰起头来,目中盛了湿色,只含笑婉然望去。

“皇上,李夫人十一日来昼夜不离您左右悉心伺候,人都累得不成样子。”曹秋妮适时而来,予拓跋濬细心披上软袍柔柔出声。

“是吗?”拓跋濬挑了挑眼眉,端着碗愣愣看去李申,目光一丝丝沉落。

李申只扭开身子去处理另事,转身而起是正与冯善伊自纱帐后暗处投来的目光直直相撞。冯善伊勾起那一丝不屑的笑意,却实在触动了她眼底的纠结。李申抿唇,忙又移开视线。

冯善伊扶起的帐子由风抖散,眼前珠帘凌散。

退了半步,手间犹豫是否放落。

身后那一人寒凉的气息逼来:“你不会在犹豫吧。”

她侧眸,与常太后平静相视,一点头,轻蔑而又淡然的笑。

常太后是一个无比聪明的女子。

作为女子,比起位掌六宫,她更胜在,懂得如何留住男人的心。

就比如此刻,她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要李申第一个守得拓跋濬醒来。他睁开眼的第一瞬所看到的人是李申,那个守护自己彻夜不休、殚精竭虑的人也是李申。常太后不能会意帝王心,却实在摸得透男人的心思。

冯善伊只低下头去轻笑,她所要做的,所一直要求的不过是他身侧帝后的那位置。更多的,如常太后所言,不能要。帝王家的情事,谁交心了谁死。她所要做的不过是锁住自己的一颗心,锁得牢牢。

榻内,拓跋濬似仍有些倦,侧卧回榻中。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太后又添一声。

冯善伊冷笑着颔首,裙摆一曳,她转过身,持帐的手已然落在身后。

“皇后呢?”这一声突然由更远的帐后飘来。

是拓跋濬的声音。

眼皮一跳,四周皆是静谧。

冷风团簇,雨点溅落殿顶碧檐的声音渐狂。

常太后已一步挡在她身前,暗暗催促的目光投去昏影中的她。

“皇后呢?”又是一声,夹杂在拓跋濬微有压抑低柔的咳声中。

冯善伊走出数步,听得这再一声,心底且笑且叹,只转过身来,迎着那一声扬声应道:“在。”

内帐抖了抖,拓跋濬听得这一声,长睫方缓缓垂覆,安心一言:“在就好。”

屋外雨声更大,冷雨瓢泼。

东西二天一半晴一半阴。交接之处一架彩虹当天而立。她吸了口冷气,他说,在就好。长帐由两侧宫人缓缓拉起,她越过太后步了进去,正跪在他榻前,予他轻声道:“臣妾有罪。”

拓跋濬淡淡抬眼,无色瞳孔微眯。

“我杀了乐平王。”她道,扬起的面容平静如常。

他眨了眨眼,略皱眉间眸中微沉,只静了良久,凉凉勾了唇角一笑:“既然已经杀了,就杀了吧。皇后不必过心。”

“不罚我吗?”她看着他,一摇头。

拓跋濬苍白的腕子从被衾中探了出,微微捏攥着她的手:“就罚你陪朕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她讶异。

他点头,唇牵一笑:“朕歇片刻,即要上朝。”

上朝二字一出,果然是他拓跋濬的作风。即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也不忘怀二事,一为奏章,二是上朝。

她咬唇,再低头:“臣妾仍有罪。”

他看着她,又是轻笑:“连百官也杀了吗?”

她摇首:“不是杀。百官纳谏,已是连着十日未有朝拜。言是不废后,不举朝。”

拓跋濬并无一丝讶异,垂眸间温凉道:“那就先废了他们吧。”

常太后急急走来,截了一声:“皇上”

“任百官掺手家务事,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实在笑话了。”拓跋濬自嘲了声,即是转过身,淡淡蹙眉,“母后与众妃先行退避吧。”

冯善伊亦同行退避,只立身时,腕间一紧,拓跋濬探出的手正制住她。

身后脚步渐轻渐远,待到一人不剩时,冯善伊朝前走了半步,沿着榻檐缓缓坐落。将拓跋濬的腕子塞了被中,他仍是闭眼不出声息。

她有些难进难退,低了声音:“我是不是把祸惹大了?”

他未答,气息足沉。

她是心虚,才会于他之前柔顺几般:“这件事,我会代你解决的。”

他突然抬眼,声音极冷:“朕不想谈国事。”

从什么时候他们二人之间便只剩数不清的朝政要议,言不尽的国家社稷,也是今日他觉得有些乏了,这样的自己,这样的她,这样的彼此。

“朕做了一个梦。”他叹了口气,有些落寞,“梦到自己如何也找不到你了。”

她摇头,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只是一个梦吧。”他翻了个身,渐渐阖下眼。

“那不是梦。”她答他时,一并站起身子,“我要离开这里,是事实。”

“你走吧。”他又叹下一口气,声音寂静。

她退了几步,扶着一角帐子隐约觉得有些奇特,扭身回看他背影,淡淡问着:“拓跋濬,莫非你真的——”

吸了一口气凉气,她顿住。

拓跋濬的后脊同是一凉。

她怔怔道:“真的喜欢我了?”身为帝王,最不可以为便是爱上一个任何一个女子,从而把自己的心交付而出,他的父王,皇祖父,莫非没有这般灌输于他?

他似是睡着了,没有一丝动静。

冯善伊愣愣步出太和殿,落雨淋漓间,浇不醒困顿的思绪。她扶着廊柱仰天叹气,走到了这一步,如今也不知如何走下去了。留守还是离开,进抑或是退,退能甘心,进能以安心?摇摇头,索性再不去想。

再回首间,遥遥殿前似有人狂步而上,那宫人满满袖手的血极是骇人。她分辨出来是自己身侧的顺喜。

顺喜予她叩头一拜,匆忙慌乱:“如何是好?扶风公的夫人才由人扶起来没走出几步,即是落红了。”

冯善伊心底抽了紧,忙随着他步下长殿,便连身后持伞而来的宫人都等不及。

她一路走一路详细问着,几个月了,血落得哪般,如何如何。

顺喜只道人是就近送去了昱文殿,亦请来了太医。

匆至昱文殿,宫门大敞,连连进出的有宫人,亦有闻讯而来的绿荷青竹。

冯善伊只拉开一角帐子,见得身前染血的一个宫人出,便急问:“如何?”

那宫人予她道,似有些严重,只人还清醒着。

绿荷步至二人之间,恳请冯善伊移殿,言是内宫见血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冯善伊推托不善,只得随言与绿荷同出,二人步出缓缓围着廊子走。

绿荷幽道:“如今皇上也醒了,你总算能喘口气。”

“他醒得早了。”冯善伊咬下口气,“还想在他醒前把李昕的事办了,如今又赶上他女人出事。我恐怕又拿不住他了。”

绿荷想了想,转过身来,予她道:“虽不知这话当不当说,我也不知你从前与扶风公的恩怨。只是,李公李夫人他们二人确是我的恩人。”

“如何?”冯善伊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当时我说,是一位李夫人持着赫连太皇太后的懿旨前来云中接我归朝。你那时也曾好奇过这位李夫人。”绿荷犹豫道,“便是扶风公李昕的夫人,这位夫人。”

“李夫人?”冯善伊果然惊诧。

赫连太皇太后的懿旨,石城的李昕,遮面跪于殿下只为求自己一见的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