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身而坐于窗前**,长发临风而散,白衣风中抖,两袖贯风摇摇摆摆,月色流光,曳于衣盏袖角奕奕然。

萧声婉转凄凉,动人心肠,白日饮酒,见他格外爽朗,夜里弄萧,只觉得他分外宁静,是骨子里的静。任城贤王的名声早是在外,曾经听闻,便将他想了迂腐大夫们廉洁谨慎的容样,今日得见,她才知他如此年轻又俊逸。不当近仕途,反适合入风流。

她将膳食盘子放稳桌中,扶袖转身,借着萧声弱时,缓缓问:“你讨厌我?”

握住萧,抬眸迎对她的注目,拓跋云摇了头:“我不讨厌你。”

她未出声,待他继续言下去。

喉结轻转,他倦倦一笑:“只我也不喜欢你。”

这实在不惊讶。

她微笑。

拓跋云垂首摆弄玲珑剔透的玉萧,长缨飞舞,缠绕而又纠结。

他将这长萧递来,予她道:“晓得这萧不?”

冷得寒骨,她只一摸去,即笑着点头:“倒像是某人的手艺。”

“是我另一个哥哥赠的。”他直言坦荡,毫无遮掩。

抬眼扬眉,言出那个名字;“宗长义。”

拓跋云跳下窗棂,长袖扫指向她,敛笑紧眉:“七叔塞了一个文氏予哥哥,宗长义又塞了个冯女。我兄长这一次如何也糊涂了”

她目光幽幽,紧紧咬着牙,不想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因此此时的拓跋云不会信她半个字。

“能让我拓跋云承认的嫂嫂,那必是满心满眼都只装着我兄长一人。李申有那个资格,却没有福分。你是个有福,在我眼中,却实在没有资格。”

这一言,诚然不误。

转眸间,她只道:“你观察我很久了?”

“你的眼中装了太多除了我兄长以外的他物。有冯族、有汉政、有同治,许多许多,只是都脱不了一个汉字。”拓跋云弱了一声,袖中长萧落地,滚入脚边。

她撑起一笑,拓跋云确有一双慧眼,真若能看懂她眼中之物,却如何不能看透她的心。

“你既是反对我,又何以拿新政开刀,可知皇上的艰难?你既然真心爱戴这一位好兄长,又如何逼他入困兽之境。”她低低一声,全无笑意,责怪之意尽数浮出。她不过是看不得,看不得面前之人揣着手足情深却做出另兄长寒心之事。诸胡臣如何想的,她可以无所谓,对拓跋云却不能无所谓。如今的拓跋濬孤身一人,万里社稷将他压得重难堪负,而拓跋云是唯一能替他独当一面的亲弟弟,有拓跋云在其中纵横捭阖,上对朝廷下迎百姓,汉化新政才有路能行。

“新政必败。”

拓跋云冷声而落,惊得冯善伊猛抬起眼。

他走去寒窗前,迎着冷风散了几口闷气,举国上下汉化新政,必是要伤筋动骨。至那时,祖制混乱,新旧不接,朝廷元气大伤,乱党贼子趁机起事,不说新政一溃而散,便连祖宗基业也是难保

“你当真以为如今那些汉人拥捧新政是尊崇皇兄吗?不过是于己有利所图。真正以民生为愿大力推行新政的恐怕只有皇兄一人。”拓跋云冷笑,少年教养于魏宫,青年出得民间,早是将人心善恶,世态炎凉看在眼里,痛在心底。面对着柔然狼的虎视眈眈齐同南朝李宋窥探,北魏王朝自太武帝末年便已由极盛转弱,他所面对的并非是当年那个伐十五胡统一北朝的强盛大魏,而是眼前这个无能逃脱的由盛转哀无奈命途的北魏王朝。于他眼中,新政损耗元气,于小人可趁之机,而这一切不过是在加速北魏的衰亡。

“若是从前,我留在拓跋濬身侧如你所言,是有自己的野心与渴望。那个时候,我承认自己需要他。”凝结在心头诸多的话语已是言不下去,平静侧首,与拓跋云深深相望,抿唇启笑。

“如今,却只有一个原因。”

心底一片寂静,她前所未有的坦然。拓跋云将自己逼入绝地,前后皆不能行时,她却恍然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步子,看清这满地绰影,看清这沉浮生死之后,抛却欲念与渴望,干干净净无染尘杂的自己。

如若一定要有个原因,那一定是......

“他太累了。”

声音哽了,她浅浅地笑,温温地吐气,直至双目模糊。

是啊,分明累惨了,却仍在坚持的拓跋濬,需要她。这也是自己坚持的原因。

凉夜的风,她伫立在黑暗中凝视沉睡中的魏宫。如同内宫每一位娇美鲜艳的女子,魏宫也曾有她最光辉闪烁的一刻。那其实并不远,仅仅是在她幼年的记忆中一逝而过。魏宫盛世的姿态宛如天下最美的景色,于是成为拓跋濬最深的渴望。他只是想让这繁茂盛景能支撑得再久再远一些。极盛,不过二代,拓跋濬错过了最适宜的时代,却怀揣与他祖父同样的梦想,这便注定了他这一世的辛劳。

内殿中扬起了一盏灯,映出崇之昏昏欲睡的容样。

她轻声予他退下,崇之小心翼翼无声的脚步,似是极怕惊醒了榻上仍是沉睡中的帝王,他何尝不与她一样的念想,只想床上的人睡得再久一些。

灭去灯盏,踏着静谧的月光,她贴坐他身侧。

总算有他如此安静的半刻时光,能让她好好翻开他的鬓发数清隐隐华发。

一、二、三......十五根......还有......眼花了......

数花了的眼,酸涩朦胧又模糊。

叹了一口气,为他捋平鬓发。殿外尚书台的人又来请奏了,她虽厌烦,却不得不好脾气地言请诸位候等偏殿。

跪在榻脚上,微弱的声息浮在他耳畔:“皇上,亥时了。”

声刚落,拓跋濬眉心浅皱,立时睁眼,猛地坐起身来,忽觉昏晕。起得这么急,必是血冲不上,要得眩晕一阵。他撑着额头,微弱地叹息。虽是刚醒,意识却不糊涂,哑哑出声:“穆伏他们几个等久了吧。”

冯善伊将祛头痛醒神的汤药推递上去。

猛然亮起的灯烛,俨然让他有些难适应,半抬眸吞下汤药。

她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摇头叹气:“叫你没命地喝。”抬手接过他递回来的碗,却由他反握紧了腕子带到胸前。

温热的气息依稀滑过她细颈,周身一抖,即是咬牙挣扎。

拓跋濬转过她脸,上下打瞧着,蜻蜓点水地触了她紧抿的唇,才又道:“午膳时只见你白饭吃得多,倒也未喝醋啊,如何也酸了。朕心甚慰啊”想他后宫三千佳丽,她尽能一碗水端平,不吃醋分毫,如今反而由一个男人戳中了死穴。午时他偷偷睨得她那张脸,总算有些欣慰。

她以后肘轻轻兑了他,瞪他:“拓跋云看你那眼神可是爱慕沉沉啊。对我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我。”

拓跋濬轻笑,揉着压酸的一只胳膊幽幽道:“云母贱,出生时父亲身体已是不济,他打小随皇叔父们历练长大,个些想法迂腐陈旧了些,却也是好心。尤是懂礼节,你说他要吃了你,我道不然。”

冯善伊随着他一笑,随口道来:“他是讨厌我。”

“他敬重你。这点规矩,他不会不懂的。”拓跋濬压下她两肩,予她强调着。

“无碍。他越讨厌我,我则越缠着你不放,不给他机会。”她即是耍起无赖,予他笑笑站了起来,“我回昱文殿了,还说要先绕去云佩宫给你小老婆拉扯掏心窝子的话。”

拓跋濬点点头,披起一盏袍子,予她同出了帐。

走出去几步,她突然顿住,侧眸看他:“彤册有载,你最后临幸云佩宫是腊月初一。”

走在前的拓跋濬同愣住步子,未回首,只是点了点头做回应。

殿门一启,尚书台大臣忙着行礼,拓跋濬予他们免礼后便随众人去了西殿议事房。

夜幕沉沉下,冯善伊凝着一行人背影,只垂下眸,噎住的话又吞了回去。

腊月初一,拓跋濬醉酒,宿在宣政后殿,是崇之唤了自己前去照应。转日酒醉疲身难起,也是第一次废朝不去。

胡笳汉歌 025 谁的孩子

025 谁的孩子

常太后于御花园召集后妃同乐,众人皆围绕池塘赏得落花浮红,春江一泻。

有孕的乙夫人如今似众星捧月般,被两侧宫妃团团簇起问东问西。众妃眼中有歆羡,更有嫉妒,好在表面都是一派和睦融融。只人贱位卑的李婳妹环抱着皇子弘远远地坐在廊子里,孤影孑身尽显落寞。

冯善伊与众人更远,隔着半座潭池,立在水桥中,予内侍府的公公吩咐着。

园口守廊的小公公唤了一声:“四王爷瞧乐来了。”

园中女人忙转眼看去廊口方下了朝便大步而来的四王爷。论说老王爷和常太后的旧情是宫中人闲来说叨的八卦事,常太后年轻时聪颖灵慧,又是旧东宫中最妩媚动人的丫鬟,四王爷年轻少时便是一眼由兄长宫里看中了这常氏,几番想要求过去。当时的太子,拓跋濬的父亲,曾以爽朗应下,只事情传了太武帝耳中,太武帝嫌弃常氏娘娘庙的卑微出身,且又排斥异族氐人,才不准太子放人。这一段姻缘于是便错过了。之后太子将常氏打发了自己的家臣,才断了老王爷的痴心。常氏于那家臣做了三年妾,生一女不久,旧主太子妃郁久闾氏有孕,钦点了常氏为乳娘,常氏才又回了东宫,至那以后便再未离开皇世孙拓跋濬半步。而那太子的家臣便是冯善伊的父亲冯朗,常氏所生一女即是冯希希,当今的李申。

冯希希当年受罪入狱,常氏以命求于郁久闾氏,总算保全希希性命。只是郁久闾氏为掩饰自己的私密,对外宣诏冯希希毙于刑牢。

冯善伊垂下头,予身侧公公又添上几言吩咐。

“这不听说御花园热闹,我领着小孙儿见见世面。”四王爷的声音漫过葱葱草木而来。他手边牵了个四五岁的小娃,粉雕玉琢,小紫袍裹得严严实实,足像圆圆的一只球随着四王爷滚了而来。

“绿荷姑姑,你也在啊。”一声稚嫩清脆正从那小人口中脱出。

“怎是姑姑呢,要叫姑奶奶。”四王爷扯着小娃领角笑弯眉眼指正。

“我、我不认识你。”由宫人簇拥之中的绿荷稍退了半步,目中团团惊慌,一时躲避着常太后狐疑的视线,转过脸背过身,两袖之间握得格外紧。

那小人几乎是扑了上去,鼻涕眼泪顿时蹭在绿荷裙间:“绿荷姑姑,你不认识小雹子了吗?”

水桥廊上,冯善伊背对的身影一僵,言中话语打断。长衫任冷风扫了一扫,幽幽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坛争艳芳菲,绿水清池白鹭正飞。

“娘娘。启元殿宫纱配得如何颜色?”身后公公声音低了下去。

怔步于前,冯善伊绕出石桥,只远远望着。

绿荷将身前小雹子的脸捧了起仔细端详,捏着他的小脸蛋,紧张焦虑道:“你这小儿如何乱认。我从未见过什么小包子小粽子。”

小雹子略低下头,眼中盛满泪,抠着手指哀哀念:“是天上落下来的雹子,不是吃的包子。”

“好孙儿过来。”四王爷扬手一抬,揽过小人,“快别把你姑奶奶吓着了。”

一侧端着花茶凝神看了许久的常太后悠然笑着,素手向小雹子挥了挥,抬眸问予四王爷:“怎么没听说你添了孙儿?”

“我和惠裕那老东西下棋,连这小东西一并输了我。”四王爷就着临桌入位,同握起手边清茶,“我媳妇看着欢喜,才过继了我那守了寡的儿媳妇。”

“呦。此番来找皇上讨了封赏不是?”常太后故意嗔声戏言。

四王爷听这话不大舒服,敲了敲桌面:“我老东西的孙儿可不能薄了。世子郡王以下咱都不要。”

冯善伊愣在桥头,只是数步之间,却进退不得。

太后身侧一个老嬷嬷前来将小人抱起,送入太后面前,拉着他跪下,声极弱:“小娃。太后娘娘要赏福气予你。”

小雹子睁大眼睛瞧着位上慵懒高贵的常太后,由她满身华冠衣裙的气势惊住,长睫抖了抖,甜甜地笑。

常太后扬了扬眉毛,见这小娃不仅不怕自己,还瞪着一双圆目好奇地瞧看尤是耐人。她勾唇一笑,多看了小雹子几眼,又稍愣住,抬出一手,长指滑过小雹子肉嘟嘟的下巴。

“瞧这孩子的模样,可像个谁?”常太后向两侧问了问,惊奇而笑。

“像......”一个宫妃端来小雹子的脸仔细看着,“啊”了声,回望太后。

常太后颔首微笑,轻言一句:“像皇上。”

四王爷端茶怔愣,再看去,果真点了点头:“别说。这么一看,有几分小濬濬的影子。”

常太后觉得亲近,便将这小雹子环抱怀中逗玩,两侧嫔妃迎上,看着太后欢喜,更是添言赞许这小娃生得福气。小雹子从未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拥簇的阵势,只含羞带臊傻笑着垂眼,攥着太后腕上的佛珠眨眼睛。

“呵。你喜欢这个?”太后脱下佛珠,予他面前摇了摇。

小雹子点头。

四王爷见状添了话:“这小娃子庙里长起来的。”

“你这小东西果真与哀家投缘。”常太后吟笑,将佛珠套了他腕中,转首予四王爷道,“好多年没听惠裕说经了,如今他回来了,又从何处捡了这么一个小宝。王爷和那惠裕说说,哀家时来想他,什么时候入宫一趟。再听他念念法华经也好。”

四王爷一指小雹子,道:“这小东西就是个传经筒。背**那是一车车的上口。”

“哦?”常太后惊喜,捏着小雹子肉脸,正要笑,抬首见远廊处拓跋濬匆匆行来的步影。

一行人又随着跪下去,连同由常太后膝间滑落的小雹子也同将脑袋垂了下去。

拓跋濬几步走来,清淡地笑,看见这内宫难得的齐整和睦,自然也心生快意。

临着漆案落座,伸手接过曹充华递来的香茶,一摆长袍,笑朗朗予众人道:“一早听说四叔牵个宝儿来要赏,朕倒要看看什么宝贝。”

常太后会心笑着,将小雹子的手攥起,领着他起身推了过去:“是你四叔给晋荣身后过继的儿子。真是个小宝贝。哀家看着也喜欢。”

目光透过茶碗自小一飘,拓跋濬同是愣住。

已有绿荷姑姑的窘态在前,小雹子如今只能瞪大眼嘟着嘴不敢言。

绿荷姑姑在,父亲也在,娘亲又在什么地方。

心底生了小忐忑,绿荷姑姑不认自己,父亲是不是也......

扬起的脸又垂了下去。

拓跋濬放稳茶,淡看了众人一眼:“这孩子,哪里来的。”

四王爷不知情理地乐了乐:“惠裕老东西下棋输给我的。说是由云中领回来的。”

常太后瞧出几分不自在,又见绿荷从方才半刻便没有醒过神来,才又微微笑了笑:“这孩子好似是也认得南安公主,抱着南安的腿直唤姑姑呢。南安恰也是由云中而来吧。”

拓跋濬脸色一黑,握拳紧了紧。

常太后窥探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好奇,对比着小雹子的脸同拓跋濬的轮廓,若非父子怎能如出一辙。只这孩子的母亲又是谁

绿荷慌乱的心,一复平静。微微灼热的面,由冷风吹扫,清醒几分。

如此这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咬了咬牙,几步走上前,抚过小雹子的脸,将他圈到身前双手紧着他双肩,双膝未弯,朝去拓跋濬与常太后各自望了一眼:“这孩子。是南安的。生在云中,遗在云中。”

闻此一声,拓跋濬猛地闭眼,平静地呼吸,一双唇抿直。

绿荷悲哀怜悯地看着此刻由各种情绪纠结的拓跋濬,缓缓欠了身,冷静地牵过小雹子的手,想要领他离开,走出几步,身后冷声飘来。

“小雹子是乳名。正名云中。”

是拓跋濬的声音。

绿荷大愣,攥着小雹子的手发颤,脚下一步踉跄,由两侧宫人扶稳。她皱眉回身凝着他,不解,犹豫,狐疑,各种情绪缠绕,直至由拓跋濬睁开眼又逐渐走来的明黄身影迷蒙了双眼。

拓跋濬由她手中领出小雹子,与她对视时,只是清冷的一句:“拓跋云中,如何是姑姑的孩子?”

绿荷摇了摇头,颜面惨淡。

树影下,遥处定立的冯善伊看着这一幕,由炽热的阳光照得满目发胀,满心发昏。身后青竹探来的一只腕子由她死死握住不松。

明黄龙袍包裹着小雹子的眼,他仰头看着面前这个清瘦高挺为自己挡去烈日的身影,感受到由上落下,那一分熟悉又关怀的目光。

拓跋濬蹲下身子,将小雹子圈至身前,一手落在他额顶,鼓励地说:“云中。你现在可以喊我。”

小雹子紧闭的唇颤了颤,眨眨眼,犹豫又试探。

拓跋濬温润地一笑,点头。

若有若无的声音,略略失了底气,由小雹子口中脱出:“父亲。”

拓跋濬再点头,笑得更深。

“父......父亲。”众人因这二字痴愣,许久未能回神。

只常太后气息平定,闭了目,又定定睁开,“皇上。这是哪家的孩子?实在没个规矩。”

“朕的孩子。”拓跋濬旋身而立,并不带一丝笑容,“母后听不出来吗?”

“何人所生?”长甲划裂冷案,常太后声音微紧。

胡笳汉歌 026 总算一家人

026 总算一家人

拓跋濬竟似未闻,落身回位,将小雹子同领着,拉了他领子,又捏着他圆脸,面上腾出笑色:“脸倒是养胖了。”说而揽小雹子入怀掂量着。

“嗯,身上也结实了。”

“经书背了几卷?”

“近日里不怎么写信了?”